穿越苍茫-飘逝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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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自从解放后,除了知识青年,我们本吴庄不曾进来一个外人。

    在放蜂人来到我们本吴庄之前,庄子里虽然也曾波涛四起,危机四伏,但本吴庄的骨子里始终是个平静的山里桃花源,花开花落原有日,炊烟升灭自有时,一年四季,春耕夏种,秋收冬藏。百年不变,千年如是。在那之前,即使偶尔有个别民间艺人的小曲悠扬悦耳,给本吴庄增添一点新鲜,但本吴庄的红白喜事、礼仪风俗、人情世故,基本上没有变化。

    我没想到,一个外乡放蜂人的到来,居然把我们本吴庄人从春眠中惊醒了。

    放蜂人是载着一马车的蜜蜂抵达我们村子的。

    放蜂人到我们村子的那天,天刚擦黑。薄暮的青山在夕阳的照耀下有些陶醉,满野的野花和油菜花清香入鼻,痒丝丝的。随着放学小孩的欢叫,一个黑夜落下帷幕,一顿晚餐即将开始。

    放蜂人的脸马上绽开了花朵,他喊了声“操”,就从马车上卸下他的蜂箱。看到春天傍晚满山满畈的红色、白色、紫色花朵,放蜂人扑在地上像小孩般打滚。我们一群孩子斜背着书包,马上围了上去看景致。当一窝又一窝的蜜蜂从箱子里飞出来,我们马上又散开了。山里的野蜂非常多,我们上山砍柴时不时遇到它的侵扰。六叔的脸曾让大黄蜂蜇得青皮脸肿,让我们跟在后面笑了半个多月。后来我们上山砍柴时常拿了一根竹竿子,在待砍的柴火上先打一遍,遇有野蜂飞起我们就绕过去。

    作为第一个进入我们本吴庄的放蜂人,大人们虽然不怕,但小孩子见了密密麻麻的蜂虫,吓得直哭。我当时一直不明白他是怎么翻过门前的那座大山,找到我们这个村落的。直到第二天,他在地上挖了个坑支起灶台起火做饭,我才知道他是山西人。说来真巧,许多年后,我混进北京城娶的媳妇,刚好也是山西人。或许,这就叫做缘分。

    那时的本吴庄,乡间仿佛总是阴云常在、小雨常存,没完没了的梅雨,让人产生无尽的愁绪。可放蜂人的到来,却使天空变得相当敞亮。

    “你怎么晓得到我们这里来放蜂呢?”

    “我闻到花香就来了。”放蜂人笑着说,“这里的花真香呀,女人也漂亮!”

    “你这个流氓!”李红旗的儿子李晓光说,他有些愤愤的,“一到我们村来就看女人,还不流氓?”

    “不流不流,是盲流!”放蜂人又笑嘻嘻地说。他用罐倒了些黏稠的白色液体,又倒了些开水让我们喝。开头我们不喝,后来喝了,妈呀!真个甜的!甜到心里去了。

    “比糖还甜!”李晓光说。

    “你家又没有糖!”一个小孩对李晓光说。

    李晓光家是寡母孤儿,细想的确没有。为这句话,李晓光和那个小孩打了起来。

    放蜂人连忙走上去拉架。这时我才看清了这个放蜂人很年轻咧,比我们村的庄稼佬年轻,又白。

    “你的蜂不蜇人吗?”小孩们问。

    “你不惹它,它就不会蜇。”放蜂人又给我们化了一碗蜂蜜水,我们就一人一口全吞下去了。好甜啊!我们还要喝,这时村长黄金河走来了,他有意使劲地咳了一声。我们扯起腿便飞快地跑开。老远里,我们看到黄金河背了手,阴着脸和放蜂人说话。

    放蜂人点了根纸烟递上去,黄金河的动作马上变了。叉在背后的手,热情地伸了出来,他们点烟。烟火的味道仿佛飘进了我们的鼻子。要知道,我们本吴庄虽然种烟叶,但乡下人根本抽不起纸烟。有的即使能够抽上,也是把生产队里不要的烟叶偷偷地拿回来,用加力杠和石头拼命压,最后切成烟丝过个瘾。大部分人,都是抽水烟。有的干脆,将丝瓜藤晒干,当做烟吃。

    这里是本吴庄的地盘,黄金河代表村庄前去交涉。

    放蜂人说:“等丰收了,给你们蜂蜜吃。”

    放蜂人说着又给黄金河泡上蜂蜜水。那股甜呀,让黄金河感觉说话都很黏糊。黄金河本来有咳嗽的毛病,可他只喝了一口,便连痰都舍不得吐,咕噜一声便吞进去了。

    接着,我们老远便看到黄金河站着的身子蹲下去了,很快那个放蜂人的身子也蹲下去了,看上去就像两堆牛屎粪。凭我们的经验,我们知道黄金河蹲下来与人说话,一定是交上了朋友。这意味着,我们不能靠近。

    于是,我们一哄而散。后来,我们听说放蜂人送了黄金河家几罐头蜂蜜,他就准放蜂人在我们村放蜂了。

    黄金河选择了默许。他一让步,村子里的人们便不再说什么了。本吴庄是个随遇而安的村庄。它从来没有学会计较。

    这是放蜂人到我们村第一天的初始。这天给童年的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记得那时我们放了假回来帮家里干活,放蜂人挨家挨户地发了一些蜂蜜,尽管每家每户得的比村长家的少得多,但这个放蜂人还是得到了大人们的赞许。

    “真是个懂事的外乡人啊!”连退休回到本吴庄养老很少再出头露面的赵春玲也这样说。

    大人们脸上绽开了春天的微笑,用洗净的碗接过了宝贵的蜂蜜。我之所以记住了这一天,是因为我就是在这一天领略了什么叫做“甜”,那滋味沁入心底,一下子改变了我对放蜂人的看法。我觉得那张陌生的面孔,变得亲切起来。要知道,那时候我们的村子根本买不起砂糖(即红糖),谁家有了袋砂糖当宝贝一样藏着,只有病了的人才有机会吃到。我多次看着家里一个装有砂糖的玻璃瓶,盼望自己生病,从而能尝一尝那红色颗粒和开水搅和的滋味。然而大病小病一直不肯“垂青”我,直到那砂糖因受潮而变成了硬块,我也只是见母亲把它拌鸡蛋,端到得了肺结核的姐姐床前。

    为这砂糖,我母亲还断绝了与亲弟弟的交往。亲人断绝往来,在本吴庄是一件大事。我母亲一直到去世,都为此耿耿于怀。

    在我们黄安县,每到春节,都有这样一个规矩,女婿必须提前去拜望老丈人和舅哥家。那时大家都穷,最好的礼物就是带一块肉、一斤糖,叫“送年接”,意思是接新年。有一年,我父亲专门去大队的代销店里赊了三块肉、三斤糖,去送年接。说实话,这些节礼,父亲是舍不得的。家里一年都没尝到肉味,还不如我爷爷李成和在世的时候。父亲翻了几座山,来到外公家里。那时,外公家也早已分成几家,外婆去世得早,外公便轮流在几个儿子家里度日。父亲来后,先是到外公家里,外公接了礼,说父亲不应该花钱,实际上是高兴的。父亲接连又走了几家,到几个舅哥舅弟家里,把肉和糖送到,算是完成了这个仪式。我的几个舅舅也都接了。谁知,才过了两天,大舅突然到我们家来了。母亲在劳作的田地里被叫回来,一见是大弟弟来了。她很高兴,说:“这么忙,么样还有时间来呢?”

    母亲连忙倒茶。大舅的脸阴阴的,说:“不用倒了,这是最后一次到你们家来了。”

    母亲一怔,问:“怎么了?”

    大舅说:“你说送个年接吧,为么事要两样对待呢?”

    母亲不明就里,问大舅:“你这么事意思?”

    大舅鼻子一哼说:“你送另两个兄弟家里的节礼吧,都是足斤足两的;而送我家的呢,肉少了一两,糖少了半两,两样对待,再走动来往,有么事意思!”

    母亲说:“不会吧,都是到代销店赊的,代销店过的秤,我们也不晓得啊。”

    大舅把东西扔在我家里,说:“不用多说了,你这是看不起我们,以后就一刀两断,不来往了!”

    母亲的泪涌了下来。这是他的亲弟弟啊!

    母亲爱面子,她连忙上前去拉大舅,说:“弟弟,你误会姐了。姐是那样的人吗?代销店销的东西,哪个还会去过秤呢?他们短斤扣两的,也时常有啊!”

    大舅不理她,径自走了。

    母亲在家里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在本吴庄,如果被亲人提出不再来往,说白了是让人看不起的。

    这时,李晓光的母亲四娘来了。她问明事由后说:“嫂子,你还不明白啊,他哪里是计较你们短斤缺两的事呢?这事在代销店是经常有的。他是嫌弃你们家穷啊,怕你们沾他们家的光!”

    一席话,把母亲说醒了。母亲想了一想,说:“是啊,大弟弟的妻舅,在另外一个大队像周得天那样,当大队长,很威风。他原来是怕我们沾他家的光,怕影响他们的前程啊……好,一刀两断就一刀两断了!”

    母亲突然不哭了。

    她对我们说:“你们以后要记住,不要再上他家里去,他不认我这个姐,好,我也不认这个弟弟!”

    母亲又说:“你们长大了,要给我争气啊。”

    话虽这样说,母亲还是经常偷偷地哭。于是,母亲托人去说和。结果,说和的人,被大舅娘一顿讽刺,回来对我母亲说:“大嫂啊,算了吧,各人有各人命。你弟弟是怕老婆的人呀……”

    母亲便认命了。

    这件事,对母亲打击非常大。

    从此,无论我走到哪里,喝糖水看到砂糖时,便会想起此事。而在喝了那个山西放蜂人的蜂蜜时,我总觉得有一种温暖,至今还飘荡在我的身体里,让我想起故乡的童年便要陶醉。

    二

    如果放蜂人没有别的本事,我们本吴庄人的日子还会像往常一样,吃饭、劳动和睡觉,不会发生本质的区别。

    但在放蜂人到后的第二天夜里,全村人突然从安足的睡眠中惊醒了。他们听到了一种曲子,像山中的雾气一样徐徐袭来,让人不得入睡。

    那是一种特别的曲调。它与我们南方的缠绵、低吟、委婉、咏叹不同,它高昂、兴奋、激越,刺耳、悲凉、苍劲,最后突然一转,又阴郁、优柔、凄怆,本吴庄许多人都从睡梦中惊醒了。

    是笛声。

    是放蜂人吹出的笛子声。

    “怎么能吹出这么美的声音呢?”村子的人第二天见了面就互相探头,他们走过那个外乡放蜂人的帐篷时,眼里都赤裸裸地露出了尊敬。

    “怪可怜的小伙啊!”连退了休的赵春玲也这样说。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春玲的话在本吴庄仍然具有很大的权威性,她一说那个放蜂人可怜,本吴庄的人便觉得他真的可怜了。

    “他孤身一人背井离乡的,年纪轻轻没有个人照顾,还能不可怜吗?”连我母亲也这样说。好像本吴庄人特有的怜悯心被一首曲子突然激发了出来。人们忽然发现,这个外乡人值得关心了。于是,村里的小孩们常常听到大人们这样的嘱咐:

    “把今天的稀饭给放蜂人送一碗过去。”

    “把刚长出的韭菜给放蜂人送一把过去。”

    “把这碗花生米给放蜂人送去。”

    “把这点清油给放蜂人送去。”

    这样的嘱咐,让乡村的孩子们非常高兴。孩子们不懂得什么叫同情,他们只是垂涎于那个放蜂人碗里甜丝丝的糖水。

    “好甜好甜啊!”吃到了蜂蜜的小孩们说。他们的鼻子一缩,做出回味无穷的样子。

    放蜂人在人们送了他东西后,开始慢慢地走乡串户,开始慢慢地到每一家去聊天。渐渐,夜里村中的人都盼望放蜂人能来聊天,和一个外乡人聊天是多么好啊!外面的世界好像全被他走遍了。陕西的婆姨,承德的汉子,河南的梆子,河北的戏子,北京城里的军阀,天津卫的跑腿……他谈起来头头是道。村里人乐意在劳动之后听放蜂人说古道今,那些东西在我们村是太少了。我们村里人只知道播种、插秧、打谷,只知道东家的到外边花钱买了个媳妇,西家的猪又下了十几个崽,知道红薯地又被野猪扒了,五老汉的羊又被狼扯断了一条腿……而这个放蜂人,他知道贾宝玉林黛玉,知道陈胜吴广,知道梁山伯祝英台……他一下子把全村人迷住了。

    时代的变化真的令人恍如隔世。就在放蜂人来后不久,队长黄金河突然得了类风湿毛病,背驼且走路不便,本吴庄的变化就慢慢开始了。

    先是本吴庄北边的外来户杨有治接替黄金河,当了本吴庄的队长。杨有治虽说是我们本吴庄的搬迁户,但当过民兵,对训练很有一套,他枪打得好,原来有段时间还在李希望的手下干过,不过他没干什么坏事。村民开始有了选举的权力后,排来排去,选来选去,最终他竟然名列第一!

    本来,作为搬迁户的杨有治,想在欺生的乡间立足都很难。但是,由于本吴庄东边与西边不和,西边与南边有隙,选举新的生产队长时,互相闹得不可开交。

    有一天,周得天到我们村子里,说村民可以投票直选。

    我父亲不懂什么叫直选。便问:“是不是不在选票上画O了?”

    过去,我们本吴庄的选举,无论去选什么人或什么代表,都是在一张粉红色的票上,直接画O的。我父亲不识字,起初也没有选举权,后来有了选举权后,看到票上的人选都是定好的,也就走个程序,因此兴趣一直不浓。这次听说直选,还弄不清是啥玩意。

    周得天说:“就是你想选哪个就选哪个!”

    我父亲表示怀疑,他说:“周书记,你莫给我们开玩笑了。我们哪敢啊!”

    周得天笑了,说:“这次是真的。”

    我父亲还是不信。过去,本吴庄周围方圆几十里,都是赵春玲说了算,赵春玲走后便是大队长周得天说了算。全大队下的每一个小队,他说哪个当小队长,哪个就当小队长。不过自从出了周弘艳的那件事后,周得天仿佛一下子变了。他对全大队的人,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横眉冷对、傲慢无边了。

    周得天说在本吴庄搞直选,对于本吴庄来说,还是头一次。

    于是,本吴庄人嘻嘻哈哈地坐在打谷场上,在一张粉红色的票上画圆圈。许多不认识字的,还交头接耳,左顾右盼,议论纷纷,觉得好玩。

    我父亲不识字,就让旁边的人代画了一个圈。

    交票之后,周得天让人抬来了一块小黑板,由几个识字的人,当场验票、唱票和标票。一位小学教师负责在黑板上板书票数,负责写“正”字。

    唱票完毕,周得天宣布,北边的搬迁户杨有治当选!

    本吴庄的人一下子傻眼了。原来,大家除了投本族的票外,东头的相信西边的选不上,西边又不投南边的票,南方不买东头的账,于是都在附加的人员之中,不约而同的投了杨有治一票,杨有治便捡了个便宜。

    由于是当场投票,当场出结果,有人想悔,也来不及了。

    本吴庄历史上第一次,由一个外来户当队长了。

    杨有治也蒙了。他没想到,这顶生产队长的帽子就落在他头上了。

    周得天马上表态:“同志们,这是民选的,既然是大家选的,少数服从多数,大家以后就听杨有治的指挥。”

    本吴庄的操场一下子躁动起来。大家议论纷纷,但事已迟。

    杨有治说:“大家选我,我就一个目的,为大家服好务。如果服务不好,下次选举,大家把我撸了!”

    北边杨有治一姓的人,都不敢鼓掌。结果,倒是我母亲第一个站出来鼓掌了。

    我母亲说:“这多好!大家选的,肯定为大家办好事。”

    我母亲这样一说,接着有几个人跟着鼓了掌。

    为这事,本吴庄的人好久都闷闷不乐。连赵春玲也觉得不妥,找周得天,周得天说:“时代变了,就要顺应时代啊!”

    赵春玲不说话了。她知道,时代真的在变了。

    好在杨有治也的确有一套,他联东合西,亲南携北,既不得罪任何一方,又为任何一方排忧解难,也就渐渐在村庄里站稳了脚。

    从此,村庄便出现了另外一种现象,一切以杨有治的哨声为准,他什么时候吹哨开会大家就什么时候集合,什么时候吹哨听广播大家就什么时候听广播。但吹哨的机会很少,因为毕竟分田到户了嘛。不管哪一家干起农活来都非常积极。

    我父亲说:“分田到户就是好啊。想休息就休息一项(黄安方言,一会儿的意思),想干,干到天亮也是为自家干。”

    本吴庄的人也觉得,过去黄金河当生产队长时,大人们总是在田地里挑灯夜战忙到半夜,个个肿得像发了酵的面包,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根本不知什么日出日落。祖上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规律,全被黄金河的哨声打断了。而现在倒好,杨有治当了队长,总是合理地安排时间,出基建工(主要是为公共事务进行的集体劳动)时,男女按轻重缓急的活分工,本吴庄人一下子觉得轻松了。更重要的是,杨有治当队长后,一是开会少了,不像原来本吴庄几乎天天有会,现在是有事才开会讲;二是开会的时间短,不再讲那些国际国内的大形势、大道理,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开得利索;三是开完会后,安排一场庄稼好把式讲座,传播一下经验做法,再或是请个说书打鼓的,来几场湖北大鼓,讲三国,谈封神,论水浒,品楚剧,把大家的精气神调动起来了,积极性都引发出来了。

    果然,本吴庄虽没像过去那样没日没夜地干,稻谷长势却好了,麦子产量增了,棉花丰收了,红苕增产了,花生打更多油,油菜花漫山遍野地疯长……

    本吴庄人想不到,这么多年治不好管不好的村庄,居然让一个外来的搬迁户治理得井井有条。我六叔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说这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让大家听了哄堂大笑。

    于是,队长杨有治迅速成为全村最高的权威,他取代了赵春玲原来的位置,把本吴庄治理得井井有条,村庄里的媳妇们个个服服帖帖。

    赵春玲不知为什么,既感到高兴,又感到失落。

    由于是提前退休,赵春玲回到本吴庄还有一份工资可拿,所以,她基本上不干活,五十多岁的她,就坐在她家院子的那棵大树下,乘凉,喝茶,听收音机里的楚戏。

    杨有治过去没有挨过赵春玲的整,他偶尔也去看看她,向她请教。

    当然,杨有治也看得出,赵春玲对他并不放心,但他很快发现,在对待外来放蜂人的问题上,赵春玲和他的步调达到了完全一致。赵春玲说:“一个外来人,你们要多照顾点,让人感觉到我们庄的温暖。”

    这话从赵春玲的嘴里出来,杨有治觉得很奇怪,但他不知道赵春玲为什么这样说。

    杨有治很聪明,赵春玲不说,他也就不问。

    三

    随着放峰人在本吴庄越来越得人心,加上他生得皮肤白皙,细皮嫩肉,赵春玲暗地里便动了心思。

    赵春玲有个侄女李秀秀,我们叫她秀姑。秀姑是我们本吴庄的一枝花,长得出奇的漂亮。按附近村庄的说法,是脸像脸,腰是腰。邻村许多年轻的小伙,常常到我们村庄走动,为的就是看一眼秀姑。但秀姑从来不理他们。

    赵春玲动了心思后,便不时支使李秀秀去给这个外乡人送东西,有些东西甚至是她自己不愿意施舍给村里人的。这种偏爱使幼时的我们很迷惑,我们一直认为是这个外乡的放蜂人给赵春玲家太多蜂蜜的缘故。要说送东西村里谁不给这个放蜂人送呢?就像李晓光的母亲四娘,她送给放蜂人的东西比送给队长杨有治家的都多。

    我小时不懂“阶级仇、家族恨”,经常喜欢到赵春玲家里去。因为她们家里来往的客人多,大家都谈论山外边的事,引起了我的兴趣。我不知她与我爷爷有怎样的仇恨,每天晚饭后,我都喜欢跑到她家里去,听人们谈天说地。说来奇怪,赵春玲与我爷爷像死对头,对我却有另外一种亲切。每次见了我,都要用手在头上摸一下,或者给点好东西让我吃。

    我父亲对此很不高兴。他不让我去,有一次还威胁:“你再往她家跑,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父亲是恨她的。从他的脸上就可以看出。

    我母亲却不以为然。她似乎并不记恨赵春玲,就像她不记恨任何仇恨一样。母亲总是对我们说:“你莫听你大的,冤家宜解不宜结,代代相仇,何时能了啊!”

    我母亲后来多次提起,自从我爷爷死时她发现赵春玲一大早也到路边烧纸钱后,她对赵春玲再也怨恨不起来了。

    而我的童年朋友李晓光不同,他坚决不到赵春玲家中去。那时,李希望的小孩李小麦也开始学会走路了。赵春玲被罢职回乡后,周弘艳经常把孩子丢给她带,赵春玲也希望我们能陪着李小麦玩耍。

    李晓光说:“这是个坏地主婆,他害死了我大。”

    我不知道李红旗是不是赵春玲害死的,回来告诉我母亲。母亲听了只是叹气。

    李晓光不愿意到赵春玲家玩,却有人喜欢到他家来玩了。

    那就是外乡来的放蜂人。

    放蜂人第一次是怎么到我家的我忘记了,可能是在那个春天的中期;但是我却清楚地记得他到李晓光家聊天的日子。那正是油菜花开得正旺的时节,那天我和李晓光一起做作业。我善良的母亲一直要我到李晓光家做作业,是为了让我陪伴李晓光母亲母子俩。按说我母亲比李晓光母亲也大不了多少岁,但李晓光的母亲看上去比我母亲年轻得多。她白皙的皮肤包着一个白花花的身材。那颀长的身子除了我们村的李秀秀,谁也比不上。我们村的大人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性感一词,我后来上大学后知道了这个词,马上把它用在李晓光的母亲四娘的身上。

    外乡的放蜂人进了四娘的家。进门时,他还怔了一下。从李晓光第一天吃蜂蜜糖和小朋友李琪打起来,放蜂人就知道李晓光的母亲是个寡妇了,所以他进门叫了声“四娘”,马上就在门槛上呆住了,他一只脚进了门另一只脚还在门外。他肯定没想到四娘会这么年轻、这么好看,或者有了进退两难的意思。进去吧四娘是个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不进去吧平日里李晓光家给他送的东西太多。

    “进屋吧!”四娘说。四娘的脸上有了很平和的微笑。这一微笑坚定了放蜂人把另一只脚抬进门槛的决心。但他一定感到了心跳,因为他的脸立马红了起来。以至于放蜂人在四娘的堂屋坐下后竟不知说什么才好,他那多才多艺的舌头一下子打了个结,变得结结巴巴的。

    “你这屋收拾得真利落。”放蜂人用本地的方言说。

    四娘也不回答,只是又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放蜂人的心又跳起来。好在四娘及时搭上了话说:“你吹的笛子真不错啊!”

    四娘的无话找话鼓励了放蜂人的信心。他连忙说了些谦虚的话。

    “一个人种庄稼不易啊!”放蜂人说。

    “大伙包嘛。”四娘说。

    “听说孩子他爹……”放蜂人一说到这个话题就打住了,也许他觉得在这个时候提起李晓光的父亲是不合时宜的,但他的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才把话扯到了这儿。

    四娘的脸果然白了,有泪光闪了一下又迅速收了回来。仿佛在她受痛的伤疤上又撒了盐粒,四娘说:“都怪他生在成分不好的家啊!”

    放蜂人听后叹息了一声,就有把这个家庭的故事延伸下去的欲望。无话可说的四娘满足了他这个欲望,一向沉默寡言的她,居然絮絮叨叨地对放蜂人讲起了李红旗家族的历史,甚至于从来不对外人讲的自己家族的历史,比如,她那个划成地主的亲爹,也在批斗中被打成了精神病,后来淹死在一条小河里……

    四娘对放蜂人讲起李红旗的事时又流了一通眼泪。我后来一直认为是四娘的眼泪打动了放蜂人的心,使得他在以后的日子里差点掀翻我们村的传统,闹得全村沸沸扬扬。不管这一切是不是源于那个夜晚,总之那个夜晚是放蜂人一生的转折。四娘就是在那个油菜花香的夜晚,让这个外乡的放蜂人介入了我们村子宁静的生活。她家的阳台上,从此永远放一瓶甜蜂蜜。她家的屋后,从此永远有不安分的脚步声。在油菜花飘香的夜里,那个放蜂人充满忧伤与热切的笛声进入了四娘的梦,使她一生再也没有摆脱对这个梦的记忆。

    那个记忆是那样苦涩而又甜蜜。

    而在我们的记忆里,总不外乎这样的一种场景:放蜂人将蜂箱全部摆在我们村口的山坡边上,黑黑的蜂箱中埋藏着许多令人害怕的秘密。春天的上午,一群又一群的蜂虫嘤嘤地叫着,飞到漫山遍野的油菜地里,使得本来娇艳的油菜花更加娇艳。满野幽香的油菜花黄中透紫,青中露白,在太阳底下欢快地跳起舞蹈,欢快地唱歌。大人们说蜜蜂的传粉会使油菜花长得更加鲜艳,由此人们那样欢呼放蜂人的到来。

    我们见了蜜蜂总是想躲。放蜂人哈哈大笑,他不但不怕蜜蜂,还戴着面具摇出那么香甜的糖来。本吴庄人除赵春玲家能买得起砂糖外,还有谁家能够尝到甜味呢?因此,放蜂人在本吴庄受欢迎的程度,肯定超过了那些来过本吴庄的首长和同志们。

    因为有糖吃,我们本吴庄的大部分人都对这个外乡的放蜂人有了好感。我常常放学后站在他的帐篷边观望,看到他把一箱又一箱的网盖打开,然后打开那个木箱子,取出爬满蜜蜂的窝巢,用一把柔软的毛刷拂去上面的蜂虫,再把蜂巢放在一个特制的桶里摇转,于是蜂蜜就顺时针方向流下,从桶底的一个小口里流出来。那时候我便觉得这个放蜂人是我眼里的英雄,一群又一群的蜂虫在他身边飞来飞去,他眼也不眨一下,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见了我们,他每次都说:

    “过来吧,喝口蜂蜜甜丝丝!”

    我们开头不敢,后来就过去了。喝完了他递给我们的蜂蜜,我还要在碗边舔一舔,然后咂着嘴巴回家。大人们是反对我们接近他的,一是怕那些蜜蜂蜇着了我们,二是怕欠下这个外乡人的人情。我们也过意不去,但经不起那种甜的诱惑,往往避了大人就跑过去。喝了之后,心里果然就有欠他一个人情的感觉,我们就偷偷地拿了家里藏的红薯,或是自家白菜、萝卜给他送过去,算是交换。放蜂人开头不接,后来在大人们的默许下就接了。

    那的确是我们童年时一个开心的季节。看到满野的油菜花盛放,一群又一群的蜜蜂飞来飞去,在群花间轻歌曼舞,闻着泥土和油菜花的芳香,我们便在放学的路上高声歌唱:

    哈哈哈,油菜开了花

    小树发了芽

    鸟儿张了翅

    癞子娶了大嘴妹

    老太太生了个胖娃娃……

    放蜂人听了哈哈大笑。在夜里,他坐在月光下给我们讲山外边的故事。那些走南闯北的,糅合了他个人漂泊的故事,是我们儿时知道山外消息的唯一来源。我那时不明白,这个来自山西的小伙子,肚里为什么竟装了那么多除蓝天、白云、泥土、稻草、牛羊、五谷外的故事。我一下子就觉得我们村里那些人的愚笨了。在此之前,我只知道我们吃的东西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在土地上生长的,压根儿不知道山那边还有个灯火辉煌、五光十色的城市。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正是从那个放蜂人口里蹦出来的遥远城市,引诱了赵春玲的侄女李秀秀,最后让她心甘情愿地在一个黑夜里,和放蜂人一起消失在村庄的远处……

    四

    在本吴庄那群崇拜外乡放蜂人的人中,自然也包括四娘。

    我母亲有一天对我父亲说:“四妹子好像对那个外乡人有意咧。”

    我父亲白了她一眼说:“就你们女人多事。可能吗?”

    父亲一句“可能吗”,让我们都笑了。父亲不识字,一辈子可能就这句话还带点文气。

    母亲不让我们笑。她不但不让我们笑,还不让我们乱说。

    其实,母亲不说,我们也看到了。我和李晓光在一起写作业的时候,四娘坐在窗边,老是朝那个方向望。

    我上初中开始莫名其妙地思念一个女同学时,才知道那就叫做爱情。

    然而,就在四娘和放蜂人一步步地靠近的时候,本吴庄人谁也不知道,赵春玲要物色这个外乡人当上门侄女婿的念头也越来越强烈。赵春玲不知为什么那样喜欢这个漂泊的游子,也许是他的博学和勤劳,或者是他的慷慨和大度赢得了她的欢心。

    那时候,赵春玲的侄女李秀秀已出落成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了,她走到哪里就会把春天带到哪里,她走到哪里哪里便充满了阳光。本吴庄人到山外去给公社修水库的时候,听说那些年轻人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挑着重重的担子健步如飞,以至于工地的劳动进度加快了。赵春玲虽然不在政治舞台上,但公社书记看到她是赵春玲的侄女,念及旧情,便干脆让秀姑发签,于是小伙子们走起路来一个赛一个,挑起担子像飞一样。这使得一个月的土方任务,最后提前十天完成。公社领导奖给李秀秀一块肥皂和一块手帕。

    那块绣有鱼儿戏水的手帕,最后我们在放蜂人的口袋里看见了。

    我于是将记忆的闸门打开,彻底记起了我们的秀姑是怎样有事无事地出现在放蜂人的蜂场里,又是如何引起了邻村小伙子们的嫉妒。他们一直认为秀姑会在他们中间挑选一个的,即使未必选到自己能常看到也舒服。他们没想到秀姑竟然选了那个只会养蜂不会种稻的外乡人,于是他们对这个外乡人有了莫名嫉妒。以至于有一个夜晚,当他们看到秀姑在一棵树下静静倾听放蜂人的笛声时,他们忍不住要去捣那个放蜂人的蜂箱。几个小伙子沿路点了一把火,把柴火引到放蜂人最外边的那箱蜜蜂上,受惊的蜜蜂一飞而起,四处密密麻麻地乱扑,向着火光飞来,结果,蜇得那些放火的小伙子们青头肿脸,其中一个小伙子如果不是最后跳池塘躲避,还差点被蜇死了。所以,那些邻村的小伙子们,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秀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好在那天火势正旺时,天上突然下了一场及时雨,将大火浇灭,使放蜂人的蜂箱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村里的人帮着放蜂人一盘点,发现只有沾了火的那一箱蜜蜂在蜂王的带领下飞走了。李琪看到的那群蜂虫,正是朝我们东山那块最密的林子飞去的,他说一大群蜜蜂跃过头顶时像飞机叫。

    尽管我们村里的人十分同情这个损失了一箱蜂虫的放蜂者,但他的蜜蜂毕竟还是飞走了一箱。这个外乡人也不敢在本吴庄这个地方说些什么,因为这里毕竟是他人的故乡。因此,那几天他吹的笛声更加幽怨与苍凉。我后来一直认为,放火这件事使放蜂人萌发了报复心理,以至于他真的把李秀秀带走了。我想他那时候带走李秀秀完全是出于这样一种心理:“你们不是不让她爱我吗?我偏偏把她带走!”

    而事实上,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放蜂人最初看上的是我们本吴庄的寡妇四娘。我和李晓光在一起做作业时,放蜂人常常帮四娘做些家务事,并且在眼里有了某种默契。但是,由于他经常帮村里人做些家务事,所以这并未引起村里人的注意。

    我在李晓光家做作业时,也只是见放蜂人进屋来了,往往埋头坐一坐,或是饭熟了四娘让晓光去喊放蜂人来喝碗粥。我一直不知道四娘和放蜂人在什么时候达成了一种默契,但我记得李晓光背起放蜂人送的新书包时,四娘在那段时间的由衷喜悦。从不梳头打扮的四娘梳起头来了,偶尔也穿件结婚时买的衣服。

    有天,我把这件事对我母亲说了,我说:“大,那个人喜欢晓光的娘。”

    我母亲当时正在纳鞋底,她马上拿起鞋帮子在我的头上敲了一下,说:“可不能瞎说。”

    村子里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会是真的。赵春玲还把放蜂人叫到了家里问:“你娶了媳妇吗?”

    “我老在外面逛荡,哪娶得上呢?”

    “没娶就好,没娶就好!”赵春玲脸上绽出了微笑。那种微笑对村子里的人一向很吝啬。

    直到后来,当赵春玲转弯抹角地向放蜂人说明,想招他为侄女婿的时候,大辈子从未遇到任何反对的她,只得到了这外乡人吐的一个字:

    “不!”

    五

    到后来长大了以后,我开始思索村子里的事来,一直认为放蜂人和四娘有了直接的接触,是从那箱丢失的蜂虫开始的。因为那天夜里被火光惊走的蜂群竟让四娘给找到了,就在东山的那块最密的林子里。

    四娘是怎么发现那窝蜜蜂的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从李晓光的口里知道,四娘是在东山坡上打草时发现的。我想四娘不单是为了打草吧?也许这是她回报这个常帮她干活的外乡人的一种方法。

    收蜂那天,是四娘在前面带的路。因为怕蜇着我们,放蜂人怎么也不肯让我和李晓光跟着去。那是一个晴天的下午,油菜地里青青的枝叶让人爱怜,油菜花蕊里开始慢慢地结籽了,一只又一只的小蜜蜂,从一个花枝上飞到另一个花枝上。

    采呀采呀采呀,

    采朵花来戴呀,

    戴在谁头上呀,

    谁做我老婆呀……

    小孩们这样唱着。他们在花丛中,像蜜蜂一样跳跃。

    那时刻,整个本吴庄就是一片花的海洋,衬着那青青的小麦,无名的杂草似乎被打了催化剂,疯狂地长出条子和身子。满山满野的植物呈现出一片表现自己的欲望。流水在山沟里欢快地跳舞,小鸟在枝头呼朋唤友,漆黑的村庄房子倒成了绿的点缀。

    因为怀了对放蜂人的好奇,我违背了四娘的嘱咐,悄悄地跟在了他们身后,越过几道沟又翻过了几座小山包,我怕四娘发现就钻进了草里。我看到放蜂人发现他飞走的蜜蜂时那种喜悦的心情,他和四娘面对面地站着。四娘的脸红成了山楂树上的果子,她说:“快收吧,不收它们就飞了。”

    这句话给了放蜂人一个质的暗示。

    或许四娘心里没有这种暗示,但在放蜂人的耳里听起来仿佛这一整个下午都充满了暗示。他的耳里一直回荡着那种柔和的声音:

    “快收吧,不收它们就飞了!”

    我在草丛里看到放蜂人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放在四娘脸上和身上的目光。他开始口中念念有词,他用带来的水桶盛满水,将水瓢舀了水向天空洒去。一片片的水珠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接着,放蜂人用一个小木箱去收趴在大树上的蜂虫,那些蜂虫像他生的孩子似的,很听话地钻了进去。他一直拨拉着那堆蜜蜂,我奇怪那些嘤嘤直叫的蜂虫竟不蜇他,而是像着了魔似的绕着他飞来飞去。最后他终于找到了蜂王,然后用蜂蜜吸引它来到木箱口,再用棍子拨拉进去。蜂王进去后,那些蜂虫大部分乖乖地跟着它走了,只剩下一些找不到头头的虫子在树林里飞来飞去。

    放蜂人继续用水向天空洒着,四娘提了木桶站在树下,一向害怕蜂虫的她竟然没有丝毫害怕的迹象。当放蜂人水桶里的水用完了,她就到旁边的溪沟里提来水。他们配合得相当默契,像生来就有什么在他们中间沟通一样,没有任何隔阂。

    经过半个时辰的忙碌,放蜂人终于收了那些蜂虫。他用一块丝网堵住箱子的入口处,拍了拍手说,总算收回来了。

    然后,我看到放蜂人坐了下来,有一种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的喜悦,又像有件什么大事没有完成。

    四娘在旁边仍然站着,没有说话。放蜂人说:“坐会吧。”

    放蜂人说得很简单,奇怪的是四娘乖顺地坐了,而且就坐在了放蜂人的身边。她像他的蜜蜂,饱满而温顺。

    他们长时间地坐着,不说话。

    本吴庄的山野静得像一个用水泥筑成的空间,没有半点风声的侵扰。野草弥漫着一种撩人的气息,四溢的芳香铺天盖地。有小蚂蚁爬进了我的衣服里,我都不敢动一下。

    这时,我看到,放蜂人猛地把四娘抱住了。

    我差点“啊”了一声,在心里骂了他一声流氓。怎么能抱李晓光他妈呢?

    四娘似乎挣扎了一下,又似乎呻吟了一声就不再动弹了。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在村里对男人们那么凶的四娘,竟在一个外乡人的怀里像团棉花,听任那个男人抱着。

    我的心竟然怦怦直跳起来,忍不住有了喊的欲望。但我生来似乎不像李成和的孙子,带有那么一些怯懦,我属于真正乡间的孩子。当我看到四娘和放蜂人在草地上打滚时,我吓得差点哭了,便站起来,飞也似的钻出草丛逃出那片森林地。

    一边跑,我的心一边怦怦地直跳。

    我一直没有把那件事告诉任何人,连我母亲也不知道。

    六

    没等我们明白怎么回事,夏天就悄无声息地来到了。

    夏季在我们老家是一个多雨的季节,江南的雨季是那样热烈而又缠绵,它就像多情的秀姑在每个漆黑的夜里,站在那棵大柳树下向着放蜂人的帐篷张望一样。在大人们的建议下,那个放蜂人在帐篷旁边竖起了支架,做成了一顶很好看的凉棚。我们可怜的秀姑就站在那棵柳树下纳鞋底。她一针又一针地绣着她的梦,在黄昏或月夜的光下编织着少女的青春。

    有次,我放学时路过那儿,碰见秀姑和放蜂人搭上了话。

    “你吹的那个竹管那么好听!”秀姑羞红了脸说。

    “那叫笛子呢!”放蜂人说。

    “我才不管它叫什么,反正好听。”秀姑的脸上起了红云。

    “你爱听我就吹给你听吧。”放蜂人安心地答道,也许他压根儿不知道这个比他小得多的秀姑,对他怀了怎样的一份初恋。在他眼里秀姑只能算得上是一个孩子。

    “那敢情好!”秀姑涨红了脸说。

    放蜂人就吹了起来,笛声在黄昏里迅速笼罩了我们村庄。还未收工的大人们,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出神地听着,村头吃草的牛羊停止了咀嚼,连那些翩跹起舞的蜜蜂也像忘记了跳跃,夏日妖艳的油菜花在夕阳余晖下一片金黄。

    这个迷人的时刻直到四娘出现而戛然停止。

    放蜂人看见四娘走来时,口里的感觉全都飞走了,笛子在嘴边还没有放下来,他就发现四娘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脸上迅速布满深刻的忧伤。

    “你……回来了?”放蜂人说。

    但还没等到他站起来,四娘已踩着踉跄的碎步走过去了,把秀姑和放蜂人丢在那里目瞪口呆。

    我后来猜想这件事一定给了四娘一个很深的误会。村里传说村长家招放蜂人为女婿的消息在这个黄昏得到了证实,在强大的族规和家规前,我们可怜的四娘不得不落荒而逃。

    果然,那晚赵春玲将四娘唤去了。

    赵春玲坐在那张黑得放亮的木椅上咳了一声,威严地说:

    “一个妇道人家,要坚守贞节,切切不能轻狂。”

    四娘站在漆黑的堂屋里气都不敢大喘一下。即使赵春玲已退休,但本吴庄的人谁敢在赵春玲面前说个不字?谁又敢在赵春玲跟前打个喷嚏呢?

    其实,在赵春玲退下后,关于她那个革命者男人李登高的事,又成为本吴庄人嘴里津津乐道的话题。有人说李登高后来没有革命,是在外做了土匪因为火并被打死的,也有人说他是睡了人家的女人被干掉了,理由是赵春玲现在受到了牵连。只有我母亲坚定地对我们说:“那全是瞎说。李登高就是参加革命死的,像你们的大爷爷二爷爷一样。”

    但村里的人说:“要是因为李希望出事引起赵春玲下台的,可李希望出了那么多次事,赵春玲最开始不是一点也冇受到影响吗?”

    于是大家更加相信,这事还是与李登高有关联。

    遗憾的是,李登高生前没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没有让我们看到那个被人们说成是貌比潘安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一副模样。在漫长的岁月里,赵春玲一个人把李登高的儿子带大,也算是为国家作了贡献;特别是她一直守孝守寡,忠贞如一,从青发如丝到白发鬓鬓,这奠定了她在本吴庄的地位。要知道,这个地位是几十年来她用心中的苦凝成的。

    赵春玲坐过的那个黑得发亮的木椅,见证了她几十年来的辛酸和痛苦。但此时此刻,赵春玲似乎忘记了这种痛苦,相反现在她还为自己的这种牺牲感到幸福,她还要把这种幸福传承下去。从本吴庄走出的孩子们,多数人在童年时特别害怕赵春玲那双冷冰而又阴鸷的眼睛,仿佛赵春玲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巫。

    四娘就是在这个女巫的逼视下退缩了。四娘在那时候根本不知道恋爱这个词。她凭的只是一种感觉,一种需要爱与被爱的感觉,一种需要温存和温存别人的感觉。但这种感觉一出现就被赵春玲扼杀在襁褓里,使她动弹不得。

    “你可千万不能轻狂,以小失大呀!”

    赵春玲这样说。这句话把四娘打入了我们村的那个贞节牌坊里。

    四娘或许还想挣扎一下,但这种挣扎迅速被淹没了。当她说出这个念头时,她相依为命的儿子李晓光一口拒绝了她的再嫁想法。

    “伢,你还想要一个爸爸吗?”

    “不!”她的儿子回答道,“我不要那个放蜂人做爸爸,免得李琪认为我们是为了吃他的蜂蜜!”

    这个回答,让四娘瞠目结舌!

    她慌张地回忆和放蜂人每次幽会的情景。她努力思索起每一个细节,不知道是哪一次让儿子知道了?看见了?发觉了?儿子竟然知道她想嫁的是那个体贴而又多情的放蜂人。

    四娘于是变得惊慌起来,好在李晓光没有再说下去。那么一点大的孩子是怎么发现大人们的秘密呢?倔强的孩子啊!

    四娘开始默默地流泪了。她慢慢地关闭了那扇已悄悄开启的心灵窗户,恢复了以往的苍白与忧伤,从此在漫长的岁月里没了欢容笑貌。直到很多年后,李红旗跑到台湾的叔父李宝玉突然归来探亲,四娘的脸上才有了开心的一笑。

    也就是见到李宝玉后,四娘才知道儿子李晓光不准她再嫁的原因,是源于他倔强的自尊心,因为他和李琪有了一场孩子间的争斗。

    李晓光从放蜂人到村子第一天起,就被李琪的那句“你家又没有糖”刺激了,他当时就和李琪打起来了。一个孩子是多么要面子啊,在放蜂人来到我们村的那一年里,只有李晓光一直没有吃过他的蜂蜜。尽管放蜂人一直爱偷偷地在四娘家的阳台上放蜂蜜,但李晓光却从来没吃过,那些蜂蜜被四娘走亲戚时当做礼物送掉了。

    按说,李晓光并不讨厌放蜂人,因为放蜂人一肚子的知识和故事是我们在童年时最感兴趣的东西。李晓光一直是个好学的孩子,他心里也是很崇拜他的。这种好学让李晓光开了眼界,增长知识,在他成为我们村第一个考上中专并且后来成了人人羡慕的吃国家饭的人后,从心里说,他很感激那个让他开了眼界的外乡放蜂人。有一次他对我讲:“那个人,还是蛮好的。”

    但历史定格在那个夏天的时候,八岁的李晓光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母亲的再嫁。原因始于那天放学后我们回家,李琪对李晓光说:

    “你大大(妈妈,黄安方言)要再嫁人,你就可以天天吃蜂蜜了。”

    “放你娘的狗屁!”李晓光骂道。

    “你大大不是为了吃糖才要嫁给那个人吗?”李琪又说。

    这句话使后来也有了孩子的李琪一生都后悔不已。但那时候,谁知道这样一句天真的话竟影响了四娘的命运?

    为了这句话,李晓光和李琪两个人打得青皮肿脸。为了这句话,都已做了父母的李晓光和李琪至今在回到本吴庄时,偶然遇到了也不打招呼。童言无忌,但童年的恨有时是会记一生的。这正印证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宁可得罪八十老翁,不要得罪三岁的顽童。”

    “你大大不是为了吃糖才要嫁给那个人的吗?”

    这句话使得李晓光长大了。为了不落得吃人一点糖的讥笑,他断然地拒绝了四娘的再嫁,而和他相依为命、把他看成命根子的四娘,想起赵春玲说的那些话时,更慢慢地熄灭了心中燃起的火焰,在无穷无尽的日头和劳作中打发时光。

    那个时候,我敢说放蜂人的笛声比什么时候都凄凉。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三更半夜里吹,让大人们听了心里难受。有些人在夜里醒来怎么也睡不着了,就在床头疲乏地坐着。我清楚地记得我母亲在半夜里起来,眼里常常蓄满了泪水。

    啊,母亲!你不知是为谁叹息?

    我长大后奋斗到了城市,也做了人父,有时在夜里醒来,想起天下操劳的父母,我就禁不住为天下的所有母亲而泪湿枕巾。

    七

    赵春玲正式向放蜂人说起婚事是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那天的天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敢说正是这个午后的摊牌加快了放蜂人离去的速度。在初秋来临时,他终于带走了我们庄最美的秀姑。

    那个午后像是要下一场雨,阵阵惊雷从远处隐隐作响而来。赵春玲让人去把放蜂人叫了过来问:

    “你可愿意留在我们这儿?”

    “大娘,我家里还有父母呢!”放蜂人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你是不愿意了?”赵春玲又问。

    放蜂人没有回答。空气一下子停滞在赵春玲的屋子里,让人喘不过气来。隔壁的李秀秀都快把心跳出来了。村长杨有治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低了头沉默不语。

    “你可不要吃后悔药啊!”赵春玲把拐杖放在地上一顿说,“我们家的条件,打灯笼都难得找到!”

    赵春玲脸上有了难堪的颜色。这种颜色很快感染了在屋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个人的脸上都传染了这种欲说难言的气息。好在这时外面下起雨来了,放蜂人叫了一声“我的蜂虫!”就拔腿往外走,过门坎时,他甚至还打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身后的赵春玲喀的一声吐了口浓痰,痰里带了丝丝的血迹。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上呈现出一种复杂的神情。这种景象使得秀姑伏在门边上轻轻地抽泣起来了。

    那个夏天真是个极不平常的季节,多雨的天气使得大人们唉声叹气地咒骂。本吴庄乡间的土屋非常潮湿,我们村不少人就是在那个潮湿的夏天得了严重的关节炎,有的甚至痛得走不了路。

    在那个有着惊雷和阵雨的季节里,秀姑做了一件有损我们村子上百年来名声的事。有人亲眼看见她在一个雨夜跑到了那个放蜂人的凉棚去了,待到了早上才偷偷地溜了出来。

    发现这个不平常的夜晚的人是四娘。当她在夜里起来准备给那个放蜂人送块挡雨的苫布时,她站在漆黑的茅棚外,听到了棚子里放蜂人和秀姑急剧的喘息和呻吟声。四娘的脸马上就白了,一串泪珠在雨夜里顺着她的腮帮子流了下来。她感到那个黑夜是那么的冰凉和阴冷,她感到她的命运是那样的凄凉和辛酸。她把那卷苫布放在凉棚外,就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了,第二天她没有起床,发着高烧,嘴里有些胡言乱语。

    我母亲一直守在她身边。她不说,我母亲也不问。

    后来,四娘开始哭。我母亲还是不说。

    两个女人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这就够了。

    一个星期过去后,四娘的病好点了。当她再度站起来时,再也没有和那个放蜂人说上半句话。每次,放蜂人碰见了她都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两个人见了面都是低着头过去了。

    有一天,四娘去菜园路过放蜂人的帐篷时,放蜂人突然抬起头来勇敢地对着四娘说: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四娘头也不抬恶狠狠地说:“反正你那样了,就要对她负责。”

    眼泪从四娘的眼里溢出来,她怕人看见于是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此后,一直到放蜂人离开我们村,他们之间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从那个雨夜后,李秀秀再也不曾迈出过家门一步。我们村里的人从头脑里排除了那个夜晚是出于赵春玲的纵容,像她那样的人肯定不会同意自己的侄女去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房子。村里尽管每个人都知道但没有一个人说出来,他们更乐于看到村长杨有治不再催命似的用哨子催他们出工,另一个方面,他们也都要捍卫我们村子的名声和荣誉。但从那个雨夜后,人们再也没见过李秀秀。

    邻村的小伙子见了我们村的人问:“你们湾里的李秀秀呢?”

    “她走亲戚去了。”人们说。

    本吴庄人似乎在严守着这个秘密,谁也没有露出一点端倪。

    于是夏天在一片沉闷、多雨的气息中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在我们村子的周围,四处结满了丰硕的果实。梨树和枣树压得枝头弯了腰。红彤彤的辣子光艳夺目,在阳光下一个个挺起了胸膛。

    “今年不会挨饿了。”人们说。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一种将要丰收的喜悦里,没有人再提起秀姑。

    没想到,沉静的本吴庄出事了。

    秀姑走了。

    秀姑和放蜂人是在一个初秋的夜里走的。那天夜里狗叫得特别厉害,但劳累了一天的人们都沉浸在睡梦里,没有人在意狗的喧嚣。四娘在夜里曾听到屋外有人走动,她的心死了就不再在意地去听。她翻过身来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早,当四娘突然发现窗台上有一大坛蜂蜜的时候,她心一惊,知道发生了大事,因为放蜂人好久不敢送蜂蜜给她了。

    四娘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向村头,尽管她有了心理准备,但仍然眼前一黑:放蜂人的帐篷和那些蜂箱不见了!

    四娘禁不住眼泪滔滔地流下来。

    我母亲就站在她的身后,说:“走了?”

    四娘不回答。

    我母亲便说:“走了好啊。”

    四娘破天荒没理我母亲,捂着脸回到自己家里。

    秀姑的出走,是我们本吴庄有史以来的第一起私奔。当时,在整个四道桥乡都引起了轰动。它与赵春玲的仕途遇挫、李希望差点坐牢连在一起,便成了我们那里民间艺人的口头故事。他们说,这是现世报。

    八

    关于放蜂人为什么要在那个夜里偷偷出走,我们本吴庄一直没有一个统一的说法。有人说季节到了就该迁徙了,但有人马上反驳说迁徙为什么要选择夜里?有人说放蜂人可能是怕麻烦大家,马上就有人说他走也应该打个招呼,因为我们村里的人待他不薄。后来大部分人在得知秀姑也走了之后,就认为一定是秀姑怀了胎,名不正言不顺的不得不走。

    “怎么没有一点迹象呢?”人们说。

    迹象还是有的。在放蜂人走的前几天,他不是还到各家各户去坐了坐吗?他的脸色很阴郁,但也看不出什么呀!还有就是放蜂人给我们村留了两箱蜂虫,一箱给了李琪家,另一箱给了村长杨有治家。由于耳闻目染,两家人都学会了养蜜蜂。至今在我们村里的那些蜂虫,都是从那两箱中分化出来的,是那个放蜂人蜜蜂的子孙。它们一群又一群地像当初那样飞舞着,出没在山坳和田野里。田野里的油菜每年还是像当初一样开花、结籽,大人们还是像往日那样劳动。一茬茬的花开了又谢了,一茬茬的人长大了又老了。

    秀姑从此一去无踪,再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而无比强悍的国家干部赵春玲,就在秀姑私奔的那一年冬天死去了。这个在本吴庄人眼里得势一生的女人,以她的死宣告了一个宗族牌坊和一个时代的终结。而她,死时却十分安详,脸上还带着不可捉摸的微笑。

    原来我还以为,像赵春玲这样的人物,肯定会死得非常风光。没料她说走就走了。

    在秀姑走后的那个冬天,在一场大雪过后的夜里,赵春玲走得非常突然。她躺在床上,无声无息,既没有叫喊,也没有悲伤。死时,她的脸上还带着不可捉摸的微笑。

    等儿媳周弘艳发现她时,赵春玲的身体已变得格外冰凉。

    由于李希望在本吴庄得罪人太多,当他到家家户户报丧时,人们一是因为天气太冷,另一个原因是不太搭理他,因此,那天到他家来守夜的人很少。

    我父亲得知消息,松了一口气说:“总算死了,再也不怕运动了。”

    我母亲听了很生气,认为我父亲不应该这样说。

    父亲说:“就是嘛。”

    我母亲不理他。她自己备了火纸,第一个来到李希望家里。

    周弘艳说:“嫂,还是你好啊……”

    她的话还未说完,我母亲不知为什么突然放声大哭。

    那天,我也跟在母亲的身后,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放声大哭。我那时就特别奇怪,赵春玲害了我们家,让我们家那么多年抬不起头来,我母亲为什么还要为她而哭?

    我母亲一哭,本吴庄迅速听到了。于是,大家便都跟着来了。

    李希望对此非常感激。他要给我母亲下跪,我母亲拉住了他。

    人们说,我母亲是真的哭。因为她哭得眼睛都肿了。

    母亲,你为什么哭啊!

    原想,赵春玲在大队和公社都当过干部,认识当官的多,葬礼肯定非常隆重。没想到,她的死,却像本吴庄任何一位老人那样平淡。一切都按照常规进行,那些过去在黄安县上与四道桥乡里对她无比重视与仰视的人,都没有出现在我们本吴庄里。

    我六叔说:“真是人走茶凉啊!”

    原来,再厉害的人,死时也不过就像一个普通农民。

    送葬的路上,本吴庄的男人们开始锣鼓喧天,抬棺木的喊着号子,女人们哭哭啼啼,而孩子们嘻嘻哈哈。

    在赵春玲下葬后,我父亲为我母亲陪周弘艳给赵春玲的坟送油灯而生气不已。他们虽然一辈子很少吵架,但那次吵得格外厉害。在我们家,这是很少见的事情。

    在给赵春玲烧“头七”的那天,我母亲对父亲说:“多买点火纸。”

    我父亲说:“给她?那是浪费。”

    我母亲说:“你照我说的办。”

    我父亲不理她。

    我母亲很生气,但她又不会打火纸,所以两个人呛了起来。

    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睡着。

    我母亲知道我父亲心里还堵着一个结。她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个女人啊,一辈子也不容易。”

    父亲说:“她就晓得整人,有啥不容易!她过得比谁都好。”

    我母亲说:“你不晓得啊……”

    父亲说:“不晓得么事?不晓得她整天害人?”

    母亲说:“你晓得吗?我本来不想跟你说的。她有自己的苦衷啊!”

    父亲冷笑:“苦衷?她要有苦衷,全国人民都有苦衷!”

    母亲长叹一口气说:“你非要逼我,我就说给你听吧。不过,你要保证,这事绝对不能讲给别人听!”

    父亲看上去不屑一顾。

    母亲犹豫了好久,终于说了出来:“你晓得啵,李希望……不是李登高的孩子!”

    我父亲瞪大了眼睛:“你瞎说么事!”

    母亲说:“当时这个孩子是……”

    父亲说:“哪个的?”

    母亲说:“X副省长的!”

    我父亲当然知道X副省长就是在我们本吴庄躲过劫难的那一个。他睁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母亲说,X副省长在本吴庄躲的那段日子,一来二去的,不知怎么就与赵春玲有了。后来,X副省长为了自己的声誉,一直不让承认此事,也不让赵春玲提这件事……赵春玲去找过他,他为了当官,加上老婆又特别厉害,坚决不让李希望回到自己身边,说要让李希望留在她的身边,给她养老送终……

    我父亲听着听着,猛地从床头坐了起来。

    就是躲在被窝中偷听的我,也觉得毛骨悚然,背上发凉。

    母亲说:“这事千万不能讲,要出人命的。”

    我父亲当然知道人命的分量,他说:“难怪,她那样偏袒李希望……原来……原来……”

    父亲说着,立即下床,迅速地去打火纸了。

    我母亲还在那里摇头:“她,你说她,为么事在死前,要告诉我这个呢?就是想让我们原谅……?”

    我父亲说:“我哪里晓得!”

    我母亲说:“是不是你大(指我爷爷李成和)晓得这件事呢?赵春玲为了堵他的口,才往死里整他……”

    我父亲听了倒吸一口冷气。他们不说话了。屋子静得可怕,没有任何人回答。直到一股冷风突然吹进门来,把门框打得叮当一声巨响……

    外面,有雷声传来,接着本吴庄便下起了大雨。一道闪电过后,我看到,我母亲的脸上还凝着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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