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桥拦上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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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菜市场的路上,苏点点被桥上的女子绊住了。

    一个轻生者。秋风鼓起长发,像黑色的旗帜。

    随时可能投身桥下。长发跃跃欲试,仿佛在前面探路。

    小轿车、面包车、公交车,一辆,再一辆,唰唰唰唰,呼啸而过。轻生者不回头。

    没有一辆车停下。

    桥上的风景很好。当初选房子,恰逢端午。从城里出来,河南岸大片养眼的新绿,以及刚刚拔地而起沙盘般整齐干净的楼群,构成了与拥挤老城不同的景致,让她长舒一口气,让她发现,多少年来,原来自己胸口上一直有块石头压着。从前,过河南岸的新城买房,很多人是投资,实际人住的不多。文化人聚居的艺术家园,刚搬来那两年,晚上亮灯的,没几家。最近几年才渐渐热闹起来。新开发的楼盘,生活设施不配套。文化单位,有点穷庙富和尚的意思―团里的人,在城里有各种各样的营生,收学生开班教课,走穴演出,各有各的道行。学生和演出场所基本都在城里,住河南岸,学生过来不方便,收人必然受影响。有的家庭,还涉及孩子上学问题。转学不容易,要花钱,这边学校还没配套,好学校少。这算近忧。如果远虑呢,1998年发大水,南岸大片的稻田地,包括他们现在住的这地界儿,全淹了。这种事,哪怕百年一遇,还是不遇为好。

    但,房价是真便宜。

    因为地价便宜。没有实权缺少钱的单位,集资建个房,好地方能轮上?这就不错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以后集资建房也不可能了啊。

    房子的缺点是住出来的。公交车不配套,买菜也不方便。南岸有小市场,青菜不如北岸新鲜,品种也不全,价钱还贵。家庭主妇苏点点,每周末过大桥去北岸买菜。

    骑自行车。一次买足一周。有冰箱真好。

    不上班以后,时间不是问题了,一大把一大把的。走路过去,两天去一次,一次不买多,拎着不沉,就当练功了。虽然,早已经不用上台表演了。歌舞团转企,够三十年工龄,或者到了五十岁的,都可以退休。老了,退休不是坏事,可以拿着事业单位的退休工资,一级演员,退休金正经不低呢,比上班时开的还多。有好几年,单位开不了全资,百分之六十。那叫惨。最苦的,是那些三四十岁、不够退休条件的,上不上下不下,想退休也退不成,想离职又下不了决心,就是离职了,其实也未必能干好别的。唱歌跳舞、吹笛子拉弦,从小学的这个,不靠这个吃饭靠什么?正是拖家带口的年纪,难。更年轻些的好办,二十多岁刚人团不久的小丫头、小小子们,正值当跳的年龄,只要功夫好,在哪都能吃碗饭,可能吃得还不错。跳舞是吃青春饭,年轻时你没挣到名、没挣着钱,再没有别的本事,那就甘于普通人吧。

    万幸,女儿不用靠跳舞为生。

    一般她很少在桥上停留。风景这东西,像团里的女演员,台下观众觉得神秘,掌声、鲜花,风光无限,一旦你身处其中,你就是一分子,所有的难事、囧事、想哭的事你都知道,同时在感受,那你就不会觉得神秘了,也很少再会有兴致去天天咂摸。别的不说,就女演员的脚,哪个不是七扭八歪、伤痕累累?没伤病过的有吗?台下观众看的是舞姿,是胸脯、脸蛋儿、胳膊腿,谁会往脚上看呢?呵呵,舞蹈演员的脚其实难看得很,变形了呀。苏点点夏天从来不穿露脚趾头的凉鞋。

    从桥上匆匆经过,不敢在高处多站。

    老刘说她有恐高症。

    但是,这个上午,苏点点刚走上桥不久,不得不站住了。不看风景,盯着桥上的那个女子。女子站在桥中间,靠西边;苏点点在桥南头,靠东边。她看到的是女子的侧背影。桥上偶尔有人来回走动,一般情况下,很少有人在桥上长时间停留。从远远地看见桥,就见到桥上有个小人影儿,一直到了桥头,人影儿更清晰了。那个女子,粉色上衣,白色长裤,留着飘飘长发。桥上的风很大,她的头发在动,在秋风中飞扬,给苏点点的感觉,有着一头飘飘长发的这个女子,好像可能随时从桥上跃身而下。

    桥离河面,有三十多米的距离。潺潺流水,深不可测。秋天的大太阳,把河面照耀得金光闪闪,俨然一条金河。

    心一下子被什么揪了起来,很疼。站在桥的这一边,这一头,她不敢再往前走。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叫苏点点的年轻女子,曾经有过那些悲壮的时刻。在悬崖边。生与死之间,只隔着纵身一跳。山上游客缕缕行行,挤着往铁链子上系连心锁。没有人注意她站了很久,两手空空。不止一次,想过要纵身一跳。跳啊!跳啊!只需轻轻一个翻身。对她而言,这样的跨越易如反掌。她能轻松翻过去的栏杆,还要高得多。

    下决心往下跳,不那么容易。

    死是不容易的。

    活着更不易。

    舞台上的A角,跳不上就跳不上了吧。如果因为不能再跳A角就去跳崖,那这个世界上人口会减去多少?她认为自己比那个A角好得多,别人也这样认为,但你就是跳不上A角了。甚至连B角都跳不上了。这就是命运。命运无处不在。就像那些连群舞都跳不上的,因为业务不行,早早离开歌舞团,转行去做行政,当资料员、打字员,成了公务员,多数人当上了处长、副处长。也有的早早就跳不动了,去音乐学院或者师范学院的舞蹈系教学生,现在也都是教授、副教授,带着研究生,职业寿命比她们这些跳得好的长得多。她们这些当年经常上台的,业务尖子,没到三十岁开始走下坡路,四十人老珠黄,五十刚过,一刀切,集体回家歇菜了。看看杨丽萍,人家能跳这么大岁数,还能上春晚,出风头,你就只能退休。有地方说理吗?去哪儿说?

    自从退休,晚饭后去河边散步,苏点点从来不去街心广场。纯心绕着走。一年四季,一群花里胡哨的中老年妇女在那儿跳僵尸舞。她懒得看见。不艺术。音乐和舞姿都不艺术。曲子俗,歌词也假。难为她们天天听。

    在桥头站住,不敢再往前走。怕惊着粉衣女子。纵身一跳,有时候就差外界的轻轻一推。你不知道那一推是什么。也许就是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一种味道。在悬崖边,终于没有那一推,所以她悬崖勒马,回来了。死是不容易的,需要勇气。

    集资建房选楼层,别人往高处走,据说可以看见河景,她却选了一楼。一楼有个小花园,可以种花、种菜,但这不是她最初的想法。她没下过乡,没种过地,不知道怎么种,也没兴致种。就是不想住在楼上。站在高处,她怕自己忍不住,哪一天还想往低处跳。住在一楼,无处可跳,跳了也没用,还没有舞台上的托举距离地面远呢,只能踏踏实实在地面上站着了。

    粉衣女子,还在那儿站着。

    她悄没声往前走,像一个漫不经心的过客。不敢走快,怕惊着女子,成为轻生者的轻轻一推。其实中间隔着四条车道呢,人家也压根没回过头。从桥头到女子站立的地方,她好像走了十年。她希望这个过程中女子没有扭头看她,这样,就有机会在接近的时候一把抱住她。童子功,动作快、敏捷,苏点点相信自己还是能够抱住她的。然后,劝她,让她先离开大桥,让她了断轻生的念头。

    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女子仍旧没有回头。

    现在,苏点点和女子之间,只隔着四条车道。车流不断。桥上没有斑马线,想马上过去只能违章。她是个规矩人,习惯走斑马线、红绿灯。但在轻生者面前,斑马线、红绿灯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趋步,大跨。一着急,不知不觉想迈舞步,好在有收敛,没把动作全做到位。腿脚还利索。大红的衣裳,在车流中,与平常人走路不同的表演性很强的夸张动作,格外抢眼。一辆奥迪A6在她经过时放慢速度,司机在车里给她白眼,也许是在说:精神病啊?也难怪招人骂,正常人谁这么走路?大多数车,速度依旧,呼啸而过,见惯了横穿马路不要命的司机们,连白眼都懒得给她。

    过到对面,离轻生女子只有一米远。没站到她身后,和她并排站立。她的红,和轻生者的粉,像两朵并开的花朵,在秋风中、在桥边,鼓鼓荡荡,随风怒放。车在她们身后唰唰唰,基本都在七、八十迈。她们是司机眼中的风景吗?

    她侧过脸去看女子。也就三十多岁吧?多年轻。像她站在悬崖边的岁数。女子并不看她,忽然双手拄到水泥栏杆上,身子前倾,头往下抵,苏点点心快跳出来了,一个跳跃窜过去,抱住了女子的肩膀!

    女子哆嗦了一下,扭过头来。

    苏点点看到一张已经不年轻的、泪流满面的脸。

    媳妇出门时,老刘正在院子里端详向日葵。歌舞团的舞美,年轻时络腮胡须,长发飘逸。台柱子看不上他,台柱子嫁的人一般非富即贵;跳群舞的,倒颇有几个对他青眼有加。几个小姑娘,其实长得都不赖。他在其中挑了最安静、最不爱说话的一个,和她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女儿长大了,天仙一样美,一个居旧金山,一个留在墨尔本。千呼万唤不回来。多少次说邀请爸妈过去长住。他们不去。一个跳舞的,一个画舞台背景的,就会说“叶斯”“闹”“固的白”,去当哑巴、聋子吗?

    退休了,在家画画。当年读美院,是想做一个画家。命运安排他画了半辈子舞台背景。再不用为舞台操心,不用为领会导演意图劳神了,不用看团长指指点点了,为什么不画自己的东西?舞台背景画什么样,他自己说了不算;就是最后画好了,也在灯光的调节下忽明忽暗,观众连导演都可能不知道是谁,只关注主演,更别说舞台美术是谁了。只有自己的画,才是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他喜欢山。天气好的时候,他愿意带着画具去本溪大山里写生。住老乡家里,花不了几个钱,还可以呼吸新鲜空气,吃绿色食品。春天的野菜,蕨菜、刺嫩芽、大叶芹,夏天的瓜果梨桃,秋天的苞米、板栗,都是他的最爱。也省得天天在家听媳妇嘟囔了。那个不爱说话、文文静静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变成碎嘴婆了?最近一段时间,还爱跟他闹脾气呢,只要他一整理画夹子,说出门写生,人家就跟他摔脸子,话里话外,说他在外面“有情况”了,不知道跟哪个小妖精钻老林子呢。他笑说你应该去医院看更年期。要不你跟我一起钻老林子?她不去。没下过乡,也不想下乡。怕蚊子、怕蛇,对住老乡家里没法上水冲厕所表示无法忍受。

    她出去时,没告诉他。大铁门咣当响了一声,他以为她是出去倒垃圾。他在小花园里,支了个画架子。一直没想好怎么下笔。种了一园子向日葵,不为吃瓜子,为那种感觉。想一想那个凡·高。人家没有工资,没有退休金,没有会跳舞的老婆,没有双胞胎女儿,可人家画出那么让人痴迷的向日葵。生活上要知足,艺术上要不知足。当年一起学画的大学同学,说他退休以后有进步。这么多年做舞美,把你坑了!他笑笑,不接话。就当人家是在安慰咱一个退休老头儿吧。其实,仔细想一下,咱也不算老哇。没到六十岁的男人,在歌舞团浸泡了三十多年,举手投足,言谈话语,一身的歌舞团范儿,走到外面,艺术的味道挡不住往外冒,还是有回头率的,也就算个年纪大点的老小伙儿吧。至少唬唬那些大龄未嫁的女青年没问题的。哈哈!

    他准备画向日葵。他把小花园里的向日葵照片晒到网上,墨尔本的那个就说了,要老爸一张水粉。那他得画两张,给旧金山的那个也备上。双胞胎就这样,只要一个人张了嘴,另外一个即使没说,想法也差不多,早晚得找上来。

    太阳高了,向日葵稍稍抬起头。他能看出向日葵转动时细微的动作。看得眼睛花。口渴,肚子也饿了。平常,他在院子里待久了,媳妇会给他续铁观音。进屋里去找热水。饮水机热水竟然没打开。走遍三个房间和客厅,没发现媳妇在哪儿,道一声京白:“点点,你在哪儿呢?”

    人生的荒谬,处处不在。俩孩子小的时候,他们只有一个单间,家里没有孩子的空间,狠了心把他们送去住校。住进大房子了,孩子们却不回来,看都懒得看一眼。

    查看了两个卫生间,还是没发现媳妇的影子。莫非又去买菜了?买菜也不能这么长时间不回来呀,已经中午了!他拿起电话拨她的手机号,手机在客厅沙发上欢快地唱着《大红枣儿甜又香》。她小时候学舞时跳过的一支曲子,《红色娘子军》最有名的一段。出门时落下的吧。这个人,现在经常丢三落四。他在沙发上坐了几分钟,心里忽然阵阵慌乱。抓上一顶帽子,他也出了门。

    她经常走的那条路,他知道。无非就是买菜呗,东张西望,东挑西拣,磨磨蹭蹭。女人进市场都这样。但万一是别的什么事情呢?有那么几年,她爱出去旅游。国内的大山,让她去了个遍。女儿从小住校,不怎么用她管。没有演出,闲着也是闲着。连西藏都让她去过了,连珠峰大本营都去过,就差珠穆朗玛峰了。还不让他跟着一起去,连旅游团都不跟,就自己背个包瞎跑。不吱声、不吭气,犟,纯粹一头母驴。他甚至以为她是在外面有情况了。果真那样,他也拦不住。仔细观察,又不太像。她这个人,不爱说话,不爱跟人用言语交流,年轻的时候,他以为那是文静、腼腆,后来他琢磨,那也可能就是性格有问题。别是抑郁症啊。有一次他壮起胆,说陪她去医院看抑郁症。她一个星期没理他。现在她变啰嗦了,爱唠叨,听上去烦,但他心里踏实多了。

    家里半天没人唠叨,他心慌。不踏实。抓上帽子,出门去找。锁门的时候,特意摸了下兜,检查一下带没带上速效救心丹。自从团里的灯光在北陵公园晨练心脏猝死,他们这帮年龄差不多的,都揣上这个了。互相提醒。有备无患。价钱不贵,关键时候救命。世界上最心疼你的,就是你自己。老天爷收人,不光收年龄大的,还收那些心情不好的。灯光的媳妇也曾在团里跳群舞,跟灯光闹离婚,分居两年多。败家娘们儿,这下好,彻底分居,阴阳两界了。

    秋天的太阳很好。中午了,有些晒。秋傻子晒死人。应该找一个有大片向日葵的地方去看看。黑龙江那边产瓜子,那边能找到大片的向日葵。地广人稀,有农场啊。准备给女儿画的向日葵迟迟动不了笔,也许因为家里的花园太小了,找不到凡·高的那种感觉。大片的向日葵,像森林一样,在秋阳的照耀下,才会有那种燃烧的、扭曲的感觉吧。水粉和油画的表现不一样,还是得琢磨。

    但愿老太婆会放他出去,别再唠叨什么跟小妖精去钻林子。没权没钱,身上就剩下那点所谓的艺术气息,小妖精就肯跟你去钻林子?太有想象力了吧?太把艺术看值钱了吧?

    心跳加快。他在桥头站住了。大桥中间,一红一粉,两个小人儿,紧紧挨着,像抱在一起,在蓝天下格外刺眼。尽管离得还很远,那红色的衣裳、红色的身影,他太熟悉了。苏点点喜欢红,从年轻穿到老。身材还没变形,苗条。那个粉是谁呢?肯定是个女人。在一起过了多半辈子,他知道苏点点是喜欢男人的,没看出来她有别的倾向啊。那么,出了什么事情呢?那个小粉人儿,她是谁啊?!她们在说什么?站在大桥中间,多危险啊!

    他让自己稳了稳神,向着大桥中间跑。一辆帕萨特摇下副驾驶的窗玻璃,司机速度放慢,朝他吼:老头儿,别在桥上跑马拉松啊,疯啦,多悬哪!

    他没听清人家说啥。继续跑。

    中国人爱说: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经验之谈。

    中国的大江大河,大多从西向东。黄河、长江,都是。水往低处流。西高东低啊,地势如此。而她脚下的这条河,却从东向西。浑河再往下走,汇成大辽河,从营口人渤海。大的趋势,是从东北向西南。在中国的河流中,这种走向极特殊。河流也有看上去不按常规走的时候。

    就像他们的生活。

    让她心痛的消息,是从网上看到的。没有人打电话通知她。除了那个人,还有别人知道她是他生活中的存在吗?那个人,在夜深人静的后半夜,穿着昂贵的名牌西服,投身于她脚下的这条河。报纸上的说法是:抑郁症。

    她不相信。那么聪明能干的一个人,家大业大,呼风唤雨,生活优握,怎么会得抑郁症?!

    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没看出来他抑郁。挺开朗的,甚至可以说过分爱笑。从来没见他拧眉头。那时候她年轻,不懂事,糊里糊涂的,跟他走到一起去了。后来才知道,他有老婆,有孩子。跟他闹呗。当然是想嫁给他。我一个大姑娘家,你不给我名分算怎么回事?

    他说,不能离婚。影响生意。不可能。

    她不想影响他生意,但也不甘心就这么维持现状。那些比你更有钱更有地位的,都是没离过婚的吗?扯淡!就说你是在骗我好不好?!

    拉锯、协商。最后他许诺她:只要你不提结婚的事,你想怎么着都行。

    那就供我念书。我离开远远的,再不会对你产生影响。我走!她申请了一所美国的大学,读研,接着又读博士,摆出了一辈子读书到底的架势。她家里穷,供不起她出国留学。你不稀罕我,我走。不想再受折磨。曾经的读书理想,因为遇见他而实现了。但这不是她当初预想的。人生不知道在哪拐弯儿。当初考上公务员,家里已经乐疯了,她自己也乐疯了。那是她三年备考的结果啊,赶上范进中举了。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自己提出来辞职,一竿子跑美国念书,还不回来了。

    在外面读书,他按时把学费、生活费打给她,从没拖延过。也想把他忘掉,却怎么能忘掉呢?有时,甚至还非常想念他。她的身体。

    了解他的行踪,不难。各种门户网站上,经常可以查看到他的行踪消息。又到哪儿投资了新楼盘,讲了什么观点。他是财经记者追踪的对象。建筑学出身,盖房子应该算他本行吧,做得好,不意外。曾经设想,博士毕业时,让他来趟美国。参加她的博士典礼,见证一下。虽然仍旧没有结婚,仍旧没有男朋友,但她不会再缠着嫁给他。婚姻这事儿,水到渠成,勉强不得。工作已经找好了,到西海岸的一所大学去教书。一个农村出来的’‘头,能站到美国的大学课堂上讲课,她知足。

    说到底,得感谢他。他让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发了邮件,他挺长时间没回。一个月以后,回了简单的两个字:再说。

    再说。既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那是他留给她最后的字。比他此前跟她说过的所有的话都更让她在意。有禅机。再说―什么时候说?在哪儿说?说什么?对谁说?说还是不说?在飞机上,她一遍又一遍琢磨这两个字。每一个字对应一行泪水。

    天下人都知道了那个结果。一个晚上,后半夜,他出家门,到小区门口,打了一辆出租车。衣冠楚楚,却跳进了浑河。

    黄河洗不清的,浑河能洗清?

    看到这个消息时,她正在安大略湖旅行,搞劳自己这么多年辛苦读书、终成正果。晚上睡不着,上网,这样的消息让她痛哭一晚。订了第一时间回来的机票。下飞机,才想到自己不知道应该去找谁倾诉。当年短暂工作过的单位,有三两位偶尔还有联系的同事,他们能够告诉你的消息,还没有网上多。他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生意场上,竞争激烈,得罪过人,也没什么不正常。不正常的是,临走之前一个月,他跟一家有过来往的私营老板借了五百万,提的现金,给人家打了收据。五百万呐!据说这笔钱下落不明。他的家人,不承认知道这笔钱。

    作为一个有钱的已经决定了要去投河的人,他要那么多现金干什么?!

    最后一次给她学费,是在一年前。她在邮件上回复他:去向已定,我可以自立了。

    他一个字都没回。

    他们偶尔通电子邮件,说事,不提钱。彼此都明白意思。他们之间,一直都有类似的默契。

    站在桥上,曾经的怨,变成了对自己的恨。那五百万,跟自己有没有关系?如果当年不是自己逼婚,他是不是就不用跟别人借五百万了呢?这五百万,是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么大的家业,五百万应该只是九牛一毛,为什么在最后时刻瞒着家人借钱?

    如果真是抑郁,她是他抑郁的原因吗?哪怕只是之一?!

    当年,她心里想的,只有这个:让你骗人!让你不离婚!

    找到他媳妇的手机号。电话打通了。她说自己是他的校友,在美国留学,刚回国,想见见她。人家回绝了。对不起,我不认识你。冷冰冰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听不出来悲伤。听不出来她长得什么样儿。听说她是一个官的女儿,长得不漂亮。他这个人,低调,对家人有保护意识,不让他们在媒体前露面。她在网上,没搜到过他媳妇的照片。

    报纸上说,家里人知道他抑郁,曾经轮流看护他。

    果真如此吗?到底没看住?

    想知道他投进了哪一段河。总得让她有一个祭奠的地方吧?报纸、网上,都没有透露。语焉不详。

    叫了辆出租车,到桥头。如果在桥中间停,司机再傻,也不会放她下来的。听说,最后载他的那个司机,还受过警方传讯。何必耽误人家拉活儿挣钱。从桥头走到桥的中间,不过三两分钟。

    他们曾经一起经过这段桥。那年冬天,去三亚。从机场回城里,并排坐在车后座。还记得他身上的那种气味。

    桥上的风,很大。如果风能洗净罪恶。如果水能带走悔恨。她也可以纵身一跳。

    站在桥上,看河水向西而去。老家就在河水流去的那个方向。她还没回去看一眼。家乡人看她是衣锦还乡,她真正的内心,谁知道?那个跳进河水的人,其实她对他也根本不了解,是这样吧?他的内心,到底有过什么、承受过多大的压力?难道就不能对她透露一点点?难道她不配替他分忧?世界上最神秘的,既不是百慕大三角,也不是马航370最后的去处,而是无数人无数种心思,幸亏大多数死去的人都会把心思带走,要不然人心会让世界爆炸,不是吗?!

    站累了,她想趴到栏杆上,让自己休息一会儿。

    旁边一个女人,冷不防跳过来,紧紧搂住她!

    把她的眼泪吓没了。

    她们在一起说话。有个陌生人可以说话,挺好。揩干眼泪,告诉红衣女人:她生活在海外。从小在浑河边长大,很多年没回来过了,也许以后也很少能回来。她只是来跟这条河告个别。

    红衣女人说,她曾经是个舞蹈家。她有个女儿在旧金山。还有个女儿在墨尔本。都好几年没回来了。

    她们并排站着,一起看河。这一带的河水,无浪,宽阔,可以行驶游船。如果不看周围的环境,你判断不出来这是一条什么样的河流。站在桥上,从上往下看河水的时候,不要长时间盯着一片水面看,要偶尔抬头换换视角,要不然,容易头晕。

    头晕就容易栽下去。

    很久以后,一个清瘦小老头跑过来,给红衣女人扣上一顶草帽,啰里啰嗦,嗔斥她:这么长时间在太阳地里晒,你抹防晒霜了吗?小心又过敏!

    他们一致请她去家里喝茶。他们说家里的院子种着向日葵,很好看。

    她迅速挤出一点点笑,谢绝了。

    他们并排离去的背影,让她又想起那两个字: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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