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给了我明亮的眼睛-准备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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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潘和李迎春正式搬到一起住之前,李迎春对他说过:以后老潘爱上别人,她会尊重他的选择。也就是说,老潘虽然跟李迎春组成了家庭,但随时可以离婚走人。

    这里面有点特殊的背景。李迎春农村出身,大学毕业以后分到机关工作,机关没有独身宿舍,给她在办公室临时支了一张床。办公室还算大,李迎春的床被办公橱柜挡在门后的一个角落,外面不知情的人,会以为那里是放办公用品的地方。一个女孩子住办公室,要多不方便有多不方便。算李迎春自己,七个人有钥匙,虽然下班以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李迎春一人,通常不会有人再来,但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刚到人生地不熟的单位,心里难免时刻吊着,总要做好随时有人进来的准备,下班以后也不敢穿家常的衣服,每天早晨更要早早起来―她在办公室住,打扫卫生的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她身上。扫地、擦灰、打水,是大学毕业生李迎春的早晨三部曲。

    但是李迎春没有怨言。农村出身的女孩子,凭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学,每个月拿十八块钱的助学金,基本上没用家里搭钱,毕业了还给分配工作,她要有怨言,那是没良心。更何况,安排她住办公室的第一天,主任就跟她说了:“临时的,克服点儿。咱机关就这样好,都能分到房子。”

    主任没说诳话。李迎春在办公室住了不到一年,机关又下来一批房子,有人搬新房,倒出来的旧房子就可以给无房户或者面积不达标的职工。李迎春是干部身份,又属于无房户,加分上有优势,分房的时候排在中间靠前位置,处里老同志帮她算过,她有希望分到一套独单。没结婚就能分到房子,李迎春高兴,有一个自己的窝,她才算真正的城里人,以后老家来人就有地方投奔了。所以后来听说分房方案可能有变时,她就像十冬腊月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凉水。据说,几个排在她后面分房不理想的老职工,联合起来去找分房委员会,以李迎春没有结婚为理由,想把她的分房资格往后挤。往后挤也能分到房,但不是独立单元了,可能会是两家合住的插间。再往悲观一点分析,也可能这次就真的分不到房了。处里有人同情李迎春,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她,李迎春的失望就变成了气愤。有热心人给她出主意:去找领导。分房委员会的主任是管后勤的柴副局长,要找就找他。李迎春那时刚毕业,初生牛犊,让她找谁都敢,电话也没打一个,她就敲了柴局的门。到机关工作一年,李迎春还从来没进过柴局的办公室,第一次进来竟然是为了分房子的事。进了柴局的办公室,李迎春心里才感觉有点不安。好在柴局还算慈祥,听了她的倾诉,深表同情:“女孩子,住办公室是不方便,我也希望这次能给你解决。只不过房子有限,有些老同志走五七回来的,子女进人婚期,他们的困难也是实情。以前我们没给未婚的同志分过房子,你是头一个,所以才给了一些人理由。怎么办呢,咱们一起想想办法。有对象吗?你现在要是有了结婚证,我就好说话了。”

    柴局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也是农村出身,对刚毕业分来的大学生李迎春有印象。这姑娘朴实、勤快,工作也认真,处里反映挺好。让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住办公室,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在局里影响不好,对他这个管后勤的领导也不利,所以他才说了点拨李迎春的话。李迎春实诚,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以为柴局是用话搪塞她。结婚是那么简单的事儿吗?倒是有热心人给她介绍对象,几个对象都是见了她的面就再没下文,李迎春心里明白怎么回事儿,也不再追问。李迎春知道自己长得没优势。她的身材粗壮,在农村老家可能不算什么,这种身材在老家还吃香呢,上山打柴、下田种地,没有强壮的体格行吗?可到城里就不行了,城里的女孩子一个赛一个苗条,杨柳细腰,婀娜多姿,把李迎春显得五大三粗。身材不苗条,皮肤也粗糙,黑里透红的乡下底子,读了四年大学一点儿没见白,女孩子们互相交流往脸上抹什么合适的时候,李迎春总是一言不发,她知道自己参与这种话题是自取其辱。读大学时她的同学里有下过乡的老知青,还有结过婚的孩子妈妈,像她这种未婚的女孩子应该是香悖悖,但因为她的长相,竟然没有一个男孩子追求她。长得丑,李迎春认了,她对自己这辈子的婚姻也没抱什么幻想。所以,柴局提示她只要有结婚证就可能给她房子时,她的心里翻江倒海了一样。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么短的时间内让她拿出结婚证,不是跟尼姑要孩子吗?

    想明白了这件事的难度之大,李迎春反而平静了。李迎春信命。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得。给房子更好,这次不给,早晚得给。住办公室也没什么了不起,她在农村老家不是跟一家人住一铺炕吗?那条件跟办公室比可是差多了,好歹晚上这是一个人,也算单间呢。想开了,在同乡聚会的场合,李迎春就把分房子的事儿当笑话讲了,没想到她的话有人会往心里进,第二天就给她打了电话。

    往心里去的那个人,就是老潘。老潘其实不老,年纪也不比李迎春大,不知道为什么同乡都称他老潘,李迎春是随着大伙)L叫的。老潘跟李迎春算大同乡,属于一个市,但不在一个县。他们读的同一所大学,老潘读工科,李迎春读的是文科。在大学里就认识,同乡之间有来往,毕业了分到一个城市,都没结婚,有的是时间,偶尔同乡聚会能碰上,渐渐地就有了来往。老潘毕业分到一家工厂,工厂有宿舍,虽然挤点,感觉还算正规。老潘给李迎春打电话,电话里约了晚上在大光明电影院见面。大光明电影院只是他们接头的地点,他们没去看电影,吃过李连贵大饼,坐在电影院门前的马路牙子上说了一晚上的话,中心话题是分房子。老潘的意思是:机会难得,下次分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李迎春你应该珍惜这次机会。李迎春承认老潘说得对,但是她也说了心里话:“我总不能为了分房子随便上大街上找一人结婚吧?我就是随便拉一人,人家还不一定敢呢,没准儿以为我是精神病。这种事谁敢相信?”

    老潘也承认李迎春有道理,但他还是认为李迎春不应该放弃。身为同乡,他对李迎春有一种莫名的同为天下沦落人的责任感:“咱农村人,想在城里有一套房子那么容易啊?我认为你还是不应该放弃。”

    “你说得轻巧。咱还是老乡呢,还认识呢,我拉你现在去拿结婚证,你能同意吗?”

    李迎春说这话事先可没深思熟虑,纯粹是现场发挥,也是有一种抱怨在里面。没想到她的话让老潘沉默了,老半天不说话。两个人就那么闷着,看马路上人来人往像乡下过年演出的驴皮影儿。光明电影院门口是商业街,夏天的晚上,乘凉的、逛街的,人不少。老潘闷着不说话,李迎春以为自己说话过火让老潘生气了,没想到老潘慢慢吞吞地冒出一句:“为了你能分到这套房子,我愿意。”

    老潘的这种态度,李迎春没有精神准备,愣了一会儿,眼泪嘀嗒嘀嗒就下来了。李迎春这辈子头一次当着男人的面流泪。老潘的态度出乎她的预料。因为有了老潘的这句话,因为她一点都没有准备地掉了眼泪,她才意识到自己对分到一套房子有多么渴望。所以,当她冷静下来,意识到老潘的承诺不太现实时,她对老潘还是充满了感激:“老潘,谢谢你这么安慰我。”

    “怎么是安慰你呢?我是真心想帮你!”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帮我?你家里能同意吗?”

    “还要别人同意干啥?咱就是领张证,把房子分到手再说,又不是真结婚。不想让他们知道他们就不知道,这有什么难的?!”

    按老潘说的,这事儿太轻巧了,是不难。包括李迎春的家里,虽说婚姻大事必须通过父母,可这是特殊情况呀,他们又没想真结婚,可以不必对他们说的。天大的难事,到了老潘这儿,好像一点儿都不难了。在这个城市里,李迎春头一次知道自己还可以依赖一个人,一个男人,这个人就是老潘,她对这个本来非常陌生的城市忽然有了一种好感,有了一种回家的感觉。

    这种感觉,在她如愿住进一套独单以后更加明显。柴局没有食言。李迎春有了结婚证,柴局在分房会上拍板就很硬气。大学生是人才,重视人才是上面的精神。李迎春分到的独单是七楼,楼层高点儿,但采光好,有厨房、厕所,房间足有十八平方米,看上去是那么空旷,让李迎春犯愁得买多少东西才能把屋子填充起来。李迎春毕业刚刚一年,手里的积蓄极其有限,暂时她是没有能力往房子里多搬东西的。周末,老潘骑自行车拉她去市场买了大白粉,旧房子粉刷一遍,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像新房子一样。因为她的特殊情况,主任特别默许她把办公室里的那张床搬过来,从此李迎春有自己的家了!

    分完房子,处里开始有人问她什么时候喝喜酒。虽然有了结婚证,仪式也还总得搞一个吧。李迎春心里面为难,表面上还得应付,人生第一次撒了大谎,那种滋味,要多难受有多难受,但跟有一套自己的房子相比,这种难受就被压下去了。房子到手,她才发现这事儿其实不像老潘说的那么简单,也不像自己一开始想的那样容易。第一,现在两个人不能马上去办离婚手续。离婚得单位开介绍信,你刚把房子分到手就去办离婚,单位给不给你开是一回事,就算给你开了,你假结婚骗取住房的事情马上就露了,在单位你还怎么待?从此人们不都拿有色眼镜看你了?张不开这个嘴呀!丢不起这个人哪!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路在哪儿呢?李迎春看不到方向。

    幸好老潘没拿这事为难她。要说老潘这人,够热心肠,仗义,心也够大的。两个人虽然领了结婚证,在他好像没这码事儿似的,当她面从来不主动提,在熟人、同乡面前,更是一个字都没露过。这样好,李迎春不必难为情,可也让她看明白了老潘确实只是仗义,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意思。李迎春对老潘心存感激,另一方面,心里头也是冰凉冰凉的:男人对女人的长相真是没有不在乎的啊。自己这辈子,想找个合适的男人不容易。像老潘这样的男人,那就更不容易了。

    同是农村出身,老潘却长得洋气。皮肤白,头发密密实实,还有点自来卷儿。李迎春跟他开过玩笑:“查查家谱,你们祖先是不是有洋人血统?也许有老毛子血统吧?”李迎春还真说对了,老潘祖上真有老毛子血统。有老毛子血统的老潘在大学里很招女生的喜欢,已经有了一个女朋友。女朋友是他同学,广东人,家里有海外关系,毕业就去美国留学了。老潘的计划,三年以后他也是要去美国留学的。为什么要三年呢?因为那时候除了国家公派的留学生,大学毕业生想自费出国留学,必须得为国家服务三年。或者你家里拿得出钱,把读大学四年的费用交还国家也行,培养你四年,国家是有成本的。老潘的现实是,他家穷,不像他女朋友家能拿出这笔钱来。所以他只能打定为国家工作三年这个主意。因为有出国留学的想法,毕业分配的时候,他高风亮节,留校的名额、科研院所,他一个也没争。又没想在国内长呆,占了好名额,不是浪费资源吗?

    这些事,老潘没跟李迎春讲过。老潘是个嘴巴非常严实的男人。

    三年时间,说长挺长,说短也短。往长里说,三年时间足够老潘帮助一个女孩子拿一张结婚证,帮她分到一套宝贵的房子。多少个夜晚,他在集体宿舍夜不能寐想念远在美国的女朋友时,他会觉得时间无比的漫长。过来人常常慨叹青春的短暂,可是作为当事人,当你青春年少的时候,你不会觉得时间短,你会觉得时间长得不得了,有大把的时间可以供你挥霍。老潘那时就是这种感觉。他在工厂当技术员,天天在车间里听机床轰鸣,周而复始的那种单调,让他觉得时间非常难挨,下了班,赶紧找事儿换脑筋,好像只有这样一天的时间才没白过。踢球、喝酒、打扑克、闲扯淡。这些玩乐通常需要有人配合,跟老乡的聚会就免不了。聚会的地点,有时就在李迎春的家。从法律上讲,那也是他的家,但除了他和李迎春单位,老乡们还不知道这件事。选择李迎春家并不是他觉着帮助李迎春分到一套房子自己就有了权力,而是他们那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大部分都住集体宿舍,有房子并且还是一个人的,李迎春唯一。李迎春虽然长得粗糙点儿,人却实惠,每次有同乡来,烧水、做饭,一点怨言没有,一点花架子都没有,大家感觉自在、随意,都爱来。粗茶淡饭。面条、煮苞米、大米饭、酸菜汤。年轻人,只要有现成饭吃,有玩的空间,足够了!

    搬进新房子时间越长,李迎春心里越不踏实,几次想跟老潘提去办离婚手续的事儿,却张不开嘴。她跟老潘已经很熟了,熟到逢年过节单位分了好东西,她可以很自然地打电话请老潘过来帮她吃掉,也算是帮老潘改善生活了。但让她张嘴跟老潘说办离婚手续,她总觉得有点张不开口。恐怕单位开不出介绍信、马上离婚有难度当然也是一个理由。既然老潘不主动提,就当没这回事儿吧,什么时候他主动提再说吧。分房子过程曲折,单位的人都知道她是结了婚的,再没有人给她介绍对象。老潘在法律上占了丈夫的名义却不肯跟她行婚姻的实质,又有点让她有苦说不出。在她老家,她的同龄人孩子都有上学的了,可她的婚姻还没有影儿,能跟她生儿育女、给她一个家的男人还不知道身在何处,一个女人,活到这份上,她觉得自己很委屈,很失败。

    所以,那次老潘酒喝多了留下没走,李迎春是半推半就。推是女人羞涩的本能,他们之间从来没谈过感情,一个没有经历过男人的女人,拒绝男人的亲近很正常。所谓就呢,也很正常。老潘是个好男人。长得好,品性也好。李迎春是这么认为的。至于他仗着酒劲不走,李迎春从内心里讲并不反感,甚至有过暗暗的期待。两个人是领过结婚证的,就算将来总有办离婚手续的那一天,早晚也会让大家知道两个人是结过婚的。结过婚却没上床,谁会相信?枉担了虚名就有意义吗?就能显出你的纯洁吗?两个年轻的躯体,当一道门把他们跟外界隔开,当一张结婚证书给了他们合法的勇气,生理正常的身体能做什么事儿谁都想象得到。李迎春没经历过男人,老潘却经历过女人,有经验的老潘引导着李迎春从无知到体验出快乐,不需要很多次。有了第一次,再后面就顺理成章了。李迎春不主动,但老潘只要想留下来,李迎春从来不会表现出一丁点儿的不乐意。李迎春人长得粗,心却不粗。她感觉出老潘这段时间情绪好像不对头,至于为什么她又不好张嘴问。既然这件事能给老潘带来快乐,也给她自己带来快乐,那还犹豫什么呢。每一次结束以后老潘总是平静地睡过去,李迎春不舍得睡,轻轻用手抚摸着老潘比她还白的皮肤,嗅着老潘张开的毛孔散发的男人的气息,李迎春心里既快乐又悲伤。能跟这么优秀的男人同床共枕,在此之前李迎春不敢设想,她发自内心地快乐。可一想到老潘只是她生活中的过眼烟云,她又感觉无比地悲伤。用不了多久,这个优秀的男人怀中将会拥抱一个更优秀的女人,那个女人比她白,比她年轻,比她漂亮。而那时候,又有谁来陪伴她的生活呢?一张单人床,两个人睡着很挤,可她已经习惯了挤,将来老潘不和她一起挤了,她会习惯吗?

    所以,当李迎春发现自己月经迟迟不来时,她是悲喜交集。喜的是自己也像同龄人一样有了做母亲的可能,悲的是,这个孩子她有资格生下来吗?!

    所以,她把怀孕的消息告诉老潘时,她的内心是悲壮的。老潘是个好人,已经给予她太多,如果这件事让老潘为难,她不会犹豫,她会去医院把孩子打掉,尽管她是那么舍不得肚子里这个没谋过面的孩子。头生子都聪明呢。如果她的孩子长得像老潘,她得多幸运啊!

    这一次,老潘没像跟她领结婚证那么痛快。老潘脸色很难看,说:“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想一想。”从此电话也不打一个,人也不来了。李迎春不知道他说的“几天”是什么概念,三天还是五天?好像十天之内都算“几天”吧。等了一个星期,已经等到绝望、准备自己一个人第二天就去医院的时候,老潘来了。老潘瘦了,眼睛也没有以前有神,让李迎春心疼,感觉对不起老潘。这件事实在让老潘为难了。老潘的神情让李迎春下定决心,无论老潘做出什么决定,她都不会抱怨一句。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老潘会说:“咱们结婚吧。”

    老潘的这句话,让李迎春又一次流出了眼泪。老潘的决定,毫无疑问是李迎春内心最渴望也是最不敢想象的,老潘真是太好了,老潘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在黢黑的夜里,躺在老潘的怀抱中,李迎春说:“老潘,什么时候你有了真正中意的女人,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不会为难你,你随时可以离开。”

    那时候老潘刚刚从她身上下去,不可能听不见她的话。但是老潘一句话都没说。屋子里没开灯,李迎春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不管他怎么想,李迎春相信自己一定会说到做到。老潘跟她结婚,委屈他了!

    他们是在领过结婚证两年以后正式搬到一起的,那时候李迎春已经怀孕三个月,肚子还没显出来。李迎春曾经在心里暗暗渴望能有一次张灯结彩的婚礼,像单位那些新来的大学生一样,婚礼上的新娘子,一个个看上去都是那么灿烂,一个女人,一生当中应该有那么一次娇艳辉煌的时刻啊。关于婚礼的仪式问题,李迎春只跟老潘提过一次:“要什么仪式吗?”老潘看都没看她一眼,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算了。”“你们家那边儿呢?”“也算了,我跟家里解释。”

    这是嫌她丑啊。李迎春心里这样想着,倒也没怎么伤心。老潘能跟她结婚,让她体面地生下一个孩子,而且还给过她那么多快乐的夜晚,她已经心满意足。男人也有虚荣心,老潘大学毕业,他老家的人肯定以为他会娶一个如花似玉的城里姑娘,让他带一个丑的回家,老潘面子过不去,他家里人的面子也过不去。现在这样也好,跟老家说在城里办了,买几斤糖,两个人的单位散一散,跟单位的人说婚礼是回老家办的,单位的人也就理解了,结婚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没有人死乞白赖地深究。

    李迎春怀孕期间妊娠反应极重,什么都吃不进去。一般的女人只在两三个月的时候反应重些,李迎春却是从头反应到尾,一直到生下女儿娇娇才停止了呕吐。那些日子李迎春很少能吃下去东西,人迅速瘦了下去,生完孩子再没胖回去,别人生孩子长肉,她和别人相反,生完孩子比原来苗条了一大截。李迎春反应重,却从来不在老潘面前表露,能忍尽量忍着。老潘虽然用实际行动承认了李迎春是他的妻子,但李迎春能够感觉他有点心不在焉,在家里跟她说话时常常走神,不知道他心里面在想着什么。李迎春对老潘的这种态度不计较。他就是这样性格的男人么,虽然平时挺闷的,但关键时刻能站出来,能担起男人的责任,足够了。

    生下女儿娇娇,李迎春的妊娠反应才停止,她的心也放下了。她终于生下了一个有父亲的孩子,一个女儿。怀孕期间,老潘基本上不碰她,让她以为老潘是看不上她。本来就丑,怀孕使她变得更丑,她自己知道。她在心中暗自祈祷,希望老潘能够坚持,就算他后悔了,想离婚的话,至少等她生下孩子啊,让她的孩子有过父亲啊,要不然孩子长大了,她怎么跟孩子解释呢?跟亲戚和单位也不好交代啊。因为老潘在她怀孕期间的态度,李迎春已经做好了充分的精神准备。大不了她自己抚养孩子长大。她有一间房子,有自己的工资收人,养活一个孩子还是可能的。像她这么丑的女人,有老潘这样的漂亮男人肯给她做孩子的父亲,她已经知足了。

    妊娠反应严重,生孩子的过程却还算顺利。娇娇实在太小,生下来才四斤一两,捧在手里比娘家那只叫花儿的猫还小,让李迎春无比忧愁:这么小的孩子,侍候起来得多难啊!

    随时准备着老潘可能提出来离婚,李迎春坐月子时能不让老潘动手时绝不麻烦老潘。不但不麻烦老潘,连老潘家里的人她也不去麻烦。老潘不带她回老家,她不挑。婆婆在她生女儿住院时来过。婆婆像她自己的娘家妈一样,也是农村妇女,从她的眉眼上看,老潘长得是像她哩,年轻时的婆婆一定很漂亮,但农村的女人到老了差不多都一样,操劳的啊。婆婆对她的态度,怎么说呢,既热情又冷淡。给她带了两个篮子的笨鸡蛋,还做了不少小孩子的被褥、衣裳。李迎春长得丑,加上生的是女孩儿,婆婆对她的这种态度她有心理准备。出院回家,婆婆就走了,没侍候完她的月子。说是地里的活离不开。走就走吧,婆婆真侍候她了,其实她心里还挺有负担的。再说家里只有一个房间,添了一张娇娇的小床,也真住不下外人了。

    老潘第一次跟李迎春提出离婚那年,娇娇五岁。五岁的娇娇长得极漂亮,像洋娃娃。女儿继承了老潘的优点,白皮肤,卷头发,大眼睛。母女俩走在街上,有回头率。虽然跟女儿走在一起像陪衬人,有一个这样的女儿,李迎春还是知足,骄傲。她就愿意听别人跟她讲女儿长得不像妈。老天爷对她公平呢,知道亏待她了,在她女儿身上找补回来了。为了这个女儿,她吃多少苦挨多少累都心甘情愿。

    事后回想,老潘提出离婚其实是有预兆的。老潘平时很少做家务,属于油瓶子倒了不去扶的那种丈夫。有点反常的就是那段时间。下班以后,老潘按点回来不说,偶尔还能淘好米,帮她把电饭锅插上,把晚上要做的菜择好。周末主动带女儿去公园,一玩儿一天。还用单位发的奖金给她买了一条水晶项链。他们结婚的时候,就是老潘把行李搬过来,老潘可是什么都没给她买过。老潘的这种改变,老潘对她的这种好,让李迎春受宠若惊、心里不踏实。老潘的反常掩盖着他内心的愧疚,他是在为自己后来的行动积蓄一种力量。她的预感很准。六一儿童节的晚上,娇娇早早睡了。白天幼儿园组织演出,娇娇有表演,李迎春和老潘都去看了。李迎春把娇娇白天演出穿过的服装拿到厨房去洗,上衣不知道蹭了什么,反复洗也洗不净。老潘坐在厨台边看她洗衣服,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李迎春被呛得咳嗽了几声,老潘才把烟掐了,说:“别洗了,跟你说件事。”

    说的就是离婚的事。虽然对这件事有精神准备,事到临头,说不激动是假的。李迎春努力控制自己的失望,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问老潘:“阿秀回来啦?”

    阿秀是老潘大学时的那个女朋友,后来去美国留学了。老潘没跟她讲过不等于李迎春就不知道。她还听说阿秀去美国以后没多久就跟一个洋人好上了呢。李迎春提起阿秀,老潘愣了一下,眼神却是暗淡的,又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口:“跟阿秀没关系。”

    “她漂亮吗?”

    “谁?阿秀?”

    “我没问阿秀。那个让你想离婚的女人。”

    “跟漂不漂亮没关系。”

    “噢。”

    跟漂不漂亮没关系!可能吗?!

    李迎春伤心。自从搬到一起,她拿老潘当祖宗一样供着,不用他干家务,不跟他伸手要钱,他愿意吃什么就给他做,回来晚她从来不盘问他去干了啥,无数个夜晚,当他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向妻子求欢时,她从来没拒绝过他,她像后宫里的妃子终于能够等到皇帝临幸一般去逢迎他。她把家里稍微富余点的钱都用在他身上了,用在他家里人身上了。给他买衣服、买高档自行车,他家里打井、盖房子、买农药,只要婆家人张嘴,她没空过手。难道这些还不够吗?!李迎春委屈得上班躲到洗手间去哭,把一双眼睛揉得像得了红眼病,回到家里,却像没事人一样答复老潘:“你想好了。什么时候想去办手续告诉我一声。我说话算数。”

    “我什么都不要,净身出户。娇娇的生活费我给。”

    老潘说话不看她。

    李迎春很伤心,她甚至不肯问老潘那个女人是谁,虽然她是那么想知道她是谁,想看一眼她长得什么样儿。

    离婚的事出了岔头是因为娇娇又病了。娇娇生下来先天不足,从小多病。婆婆埋怨他们给孩子起的名字不好。农村孩子,从小都起贱名,老潘小时候就叫过狗子。起贱名阎王爷不稀罕,好养活。你们给孩子起名叫“娇娇”,不明摆着是娇惯孩子吗?李迎春在农村长大,婆婆的话她懂,她李迎春自己的小名就叫丫蛋儿。农村的丫头、小子几乎都有一个贱名,她知道。但她的女儿是城市孩子,城市孩子跟农村孩子不一样。就算现在改过来也晚了,李迎春已经习惯了管女)L叫娇娇,让她给女儿起个别的名字,女儿还是娇娇,在她心里是改不了的。再说农村人那种看法还不都是迷信?

    但不管怎么说,娇娇身体不好是事实,几乎没让她和老潘闲着。一岁时得疱疹,两岁时气管炎,三岁时支原体肺炎。无数次的伤风感冒就不用提了。娇娇瘦,有几次住院打针,手背上打不了,血管太细,护士说不好找,只好打头皮,还打过脚背。娇娇每得一场病李迎春都像被扒掉一层皮。娇娇五岁了,就今年好,除了一场小感冒,还没得什么大病。但小孩子的病是不能惦记的,李迎春刚想过女儿今年挺让她省心,娇娇就又病了。这回是身上起大扁包,莫名其妙地起。洗完澡,上外面走走,或者什么都没干,忽然就起来一片。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是荨麻疹,过敏。化验过敏源,花了三百多块钱,几十种能做的过敏源都检查了,查不出来。你家孩子是过敏性体质,这种体质的人不少,但是身体强壮的犯病的就少。长大了也许自然就能好。光是过敏还好说,反正这种包也不痒,过一阵可能自己就下去了,关键是娇娇不光起包,还哮喘。严重的时候上不来气似的,嗓子咝咝的,像拉风箱。犯病的时候,李迎春每听她呼吸一口都难受得很。大夫说哮喘也跟过敏有关。

    老潘提出来离婚,是不是也跟娇娇挺长时间没有病有关呢?老潘喜欢女儿,这是不争的事实。娇娇长得像爸。李迎春甚至觉得,老潘之所以在她生下女儿之后没有马上跟她提出来离婚,其实跟他舍不得娇娇有关。毕竟是他的骨血。娇娇从小多病,老潘放不下女儿。现在他看女儿长大了,又一年多没病,他才下了决心。可是她的女儿不让他走。父女连心吧?李迎春不会残忍到要告诉女儿老潘想跟她离婚的事情,女儿太小,跟她说她也不会懂。她也不想用这种事情伤害女儿。可是娇娇偏偏这时候就病了,好像她知道只有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她的爸爸才能不和妈妈离婚。这种联想让李迎春想哭。她心疼女儿。在女儿的健康和完整的家庭之间选择,她宁愿选择娇娇的健康。

    娇娇哮喘,老潘不吱声了,天天下班去幼儿园接女儿,需要看病打针的时候,他就请假耽误工作陪女儿。老潘对女儿内疚。李迎春是这么认为的。其实娇娇的病跟他想离婚没有关系,老潘对女儿好,是个善良的男人。李迎春对他没有怨言。他想离,那就离吧。你把一个男人硬拴在身边,那是拴不住的。离了婚他也仍旧是娇娇的爸,这是什么都改变不了的。

    娇娇的哮喘,一直到小学三年级时才稍微好一些。老潘是个尽职的父亲,上医院给女儿看病的事情几乎让他包了。按理说李迎春单位也不是特别忙,一个机关,忙能忙哪儿去,早八晚五按时上下班理所当然。关键是李迎春上进,要强,上班时间至少比别人早半个小时,平时家里有事也不好意思请假。也许从一开始工作就住办公室的缘故,每天早晨打扫办公室卫生成了她的习惯。结婚,生了女儿,这个习惯没改,到后来,打扫卫生好像天经地义就成了她分内的工作,比她晚来的年轻同志,级别比她低的老同志,对她的这种表现习惯了。累的时候,早晨挤公交车来不及的时候,李迎春也想过自己这是何必呢?晚去一会儿什么都不耽误,办公室又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是这么想,第二天她该早去还是早去。工作一年单位就给她分了房子,她知足。老潘的单位,像他一样一起毕业的大学生,哪有房子啊,不是找了当地的姑娘当倒插门女婿,就是在集体宿舍挤着呢,老潘跟她结婚虽然委屈,在住房这一样上,比他的那些同事还是强的吧。

    离婚这事,像娇娇的病一样,不能想。你一想它就来。女儿上了小学,虽然身体比同龄孩子还是弱,但学习好,每门功课都排在前面,学得还轻松。每次期末考试娇娇把成绩单拿回来,老潘的脸上总是喜滋滋的,李迎春能看出来。老潘在女儿五岁的时候提出过离婚,女儿得了哮喘,老潘再没吱声,但李迎春心里是做了准备的。老潘早晚还得走,她一点不怀疑。只不过是什么时候提出来罢了。

    所以,李迎春在单位接到那个女人的电话时虽然愣了一下,很快就像一块石头终于落地那样变得坦然。那个女人声音挺甜、挺柔,说的又是“请找李科长”,让李迎春以为她是办公事的。没想到那个女人要约她见面。办公时间,陌生人约她见面,这事蹊跷。李迎春问她:“你有什么事儿?”那女人说,“跟老潘有关。”再不用多说一句话,李迎春马上明白了。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李迎春对这一天的到来有思想准备,但没想到这次不是老潘而是由一个女人出面。

    打电话叫她李科长的女人叫田禾。李迎春和田禾约了在青年公园湖边见面,那儿离李迎春的单位不远,可以利用午休时间。田禾的年龄,在二十七八岁到三十几岁之间的样子。城里女人的年龄,李迎春一直看不大准,未婚女人的年龄更是不好判断。明黄色的T恤,白色的长裤,白色的休闲鞋,让这个女人看上去高贵、干净。李迎春是个讲礼貌的女人,但这种情况下她不想伸出手去。她在老潘面前可以低头,在一个陌生女人哪怕是漂亮的跟老潘有关系的女人面前,她犯不上。女人眉眼清秀,有一股子小家碧玉的劲儿,如果不是因为老潘,李迎春可能也会喜欢。原来老潘是这种口味的。李迎春没见过阿秀,阿秀是不是也这种类型呢?

    田禾不再称呼她李科长,而是管她叫姐:“李姐,我今天是来求你的。我听说你是个非常善良的人,求求你把老潘让给我吧。”

    李迎春答应过老潘随时可以走人,但她不欠这个女人的,所以她的声音里就有了不屑:“老潘答应娶你了?那他自己怎么不跟我说?!”

    “老潘说娇娇有病。他不忍心。”

    “娇娇是有病,不过一个男人如果不想娶一个女人,他可以找出各种理由。我跟你没有冤仇,以后也不想再看见你。想嫁老潘,你自己找他做工作,以后请你不要给我打电话。我工作很忙。”

    扔下这句话,李迎春转身就走。十分钟结束会见。她之所以答应见田禾的面,是想知道老潘的爱好。她没有义务听这个陌生女人唠叨,听她诉说和老潘之间的感情。李迎春跟老潘没谈过感情,她也不想听老潘和别的女人之间的感情。哪个女人受得了这种刺激?

    跟田禾谈过话的那天晚上,李迎春按时下班回家,在家门口的菜市场买了半只老潘爱吃的炸鸡。老潘接女儿还没回来,李迎春换衣服进厨房淘米做饭,等父女俩进了屋,厨房里已经饭菜飘香。老潘吃光了半只炸鸡,还喝了一瓶冰镇的雪花啤酒,白脸被啤酒醉红,看上去一副忠厚相、心满意得相。就是这张脸征服了那个叫田禾的城里小女子?他知道田禾来找她吗?李迎春相信他不知道。如果他铁了心想离婚,他只要张嘴就行了,他们结婚之前就说好了的,她不会变卦。上次是他自己没下文了,他不再提,李迎春也没必要再提醒他。现在,李迎春该干什么干什么,她不会因为一个叫田禾的小女子而改变自己。老潘是怎么想的,她猜不着,她更看重他怎么做。

    李迎春从此更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潘的一举一动,竟然没看出来老潘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每天早晨带上李迎春给他准备的饭盒,骑着赛车去上班。下班回来先去接女儿放学。如果晚回来,他会先打电话告诉李迎春。老潘有时候在外面喝酒。或者名义上喝酒。那么,他和那个田禾,就是在那些个以喝酒名义的晚上了。他们在哪儿约会呢?老潘除了这个家,在城里没有别的亲戚。也许有朋友,也许田禾也是个有房子的女人,有条件让他们共处。但老潘没有夜不归宿。即便回来很晚,过了后半夜,他也还回来。回家晚,老潘自己用钥匙开门,去厨房洗漱,悄声上床。这样的晚上,老潘不会再去碰她。老潘不回家,李迎春通常睡不着觉。老潘回来了,即使不碰她,李迎春也能马上睡着。老潘上床那会儿李迎春是在假睡,老潘真上了床,李迎春好像有了定心凡,他碰不碰她都无所谓了。他的激情都在外面挥霍了吧。那个田禾,就是老潘在女儿五岁时想跟她离婚的理由吗?如果是她,他们已经坚持几年了。老潘对女人真有这么大魅力?这个男人,除了长得帅,真就有那么多优点让女人留恋?除了上床、壮女人的门面,男人还有什么用?其实在很大程度上,李迎春感觉这个家是自己在经营。家这片儿学区不好,是李迎春托人让娇娇上了这个重点小学。在机关里工作,毕竟认识的人多些,不像老潘周围都是工人。家务事,李迎春全权代理,除了老潘主动伸手,她不会给他下任务。但李迎春没有抱怨。其实女人也有虚荣心。机关里的人有见过老潘的,当着李迎春的面夸奖老潘长得好,夸奖李迎春有眼光,李迎春心里美滋滋的。尤其他还给她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娇娇长得真好,瓷娃娃一样,即使她不听话,犯了错误,李迎春都不舍得说很深的话批评她。老潘的脾气还好,很少发火。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工程师,据说在单位也是技术能手,也是有地位的。这样的男人,不好找。所以,只要不是老潘自己提出来离婚,李迎春才不会去管什么田禾地禾之流的女人。让他们去空想吧,她会想办法对他更好。

    田禾找过李迎春之后的一段时间,老潘没跟李迎春提离婚的事,一个字都没提。李迎春的心稍稍往下放了放。看来老潘没有离开她和女儿的意思,至少是暂时没有啊!

    那段时间李迎春心情不算坏。老潘看上去踏踏实实跟她过着日子,没提离婚的事,而且单位又要分房子了。按李迎春的级别,这次应该分到一套八十五米的房子。李迎春第一时间就把可能分到房子的消息告诉了老潘,而且,那天晚上是她主动拥住了老潘。老潘没有反对的意思,虽然一如既往地缺乏激情,不热烈,直截了当,但毕竟没拒绝她,在她的身上驰骋了一会儿,还把主动权给了李迎春。事后老潘还像从前一样很快人睡,李迎春却睡不着。有那么一刻,当她像驭手一样跨在自己的男人身上时,她的思想竟然溜号了,脑子里闪过田禾那张柔媚的小脸。虽然他们只见过那一次面,但一次成为永恒,李迎春忘不了。老潘跟她在一起时肯定会更有激情更主动吧?那个女人,如果老潘不跟她结婚,她会坚持下去吗?

    这种精神上的溜号让她扫兴,差点把她从老潘身上闪下来,但另一个念头马上又给她充了气一样:万一是最后一次呢?再说你现在还是我的男人,凭什么我就不能快乐?!如果是最后一次,让我快乐死吧!

    李迎春把有可能分到大房子的事告诉老潘,她看出老潘还是有点往心里去了。一次正吃着饭呢,老潘忽然问李迎春:“什么时候分房子?”还有一次也是他主动对她说:“有两个房间,咱可以给娇娇自己准备一个屋了。孩子大了,单独一个房间学习更专心。”

    这种说话的语气李迎春听了心花怒放!他是在想着维持这个家啊!他跟那个田禾,看来还是女人主动的成分更大。什么样的男人能驾住漂亮女人诱惑?女人如果想主动,男人谁也抵抗不了。可是一旦上升到谈婚论嫁,男人还是会三思的。一时动摇可能,遇到挫折,马上就缩回去了。说到底,男人们别看人长得高大,实际上也是脆弱的,也是贪恋现成的。组成一个全新家庭,对一个男人的心理考验不会小,对一个男人的物质能力也是考验。老潘连一套自己的房子都没有,如果他要求离婚,李迎春肯定会留下女儿,净身出户是他唯一的选择。三十大几的男人,连个住处都没有,至少自己不能给女人提供住处,要想组织新家庭,有难度。说到底,能下决心拆散旧家建新家的,是极少数啊。

    想是这样想,李迎春对老潘像对待一只拍卖场上宝贵的瓷瓶,还是小心翼翼呵护,不敢有半点马虎。有几次,她和老潘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冲动到要问老潘田禾是怎么回事儿了,话到嘴边,她强迫自己咽了回去。既然老潘都不提,你自己主动提那个女人,不是找病吗?咱可不能这么傻!!

    娇娇的病是李迎春的痛。老潘生活当中另外的女人也是李迎春的痛。这两种痛此起彼伏,让李迎春的心时刻提到嗓子眼儿,把她变成了一个清瘦的女人。年轻时的粗壮,不知不觉消失了。娇娇喘得可怜的时候,看她张着小嘴往上捯气的样子,李迎春的脑子里除了女儿别的什么都不想。那些女人,那些狐媚的小家碧玉的年轻的白哲的能够让老潘心动的女人,去她们的吧!跟女儿的健康相比,她们什么都不算,老潘稀罕她们,让他稀罕去吧。他想离开这个家,跟那样的女人在一起,她成全她们!她李迎春不是那种离开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女人。可是,当娇娇的哮喘稍微轻一点儿,李迎春的心又会转移到老潘的那些女人身上,她努力让自己不想都做不到。当着老潘的面她装聋作哑,但背地里,李迎春也不是一味防守。倒不至于背后去盯老潘的梢儿,或者对跟老潘有任何联系的女人都疑神疑鬼。李迎春还没小心眼儿到那种程度。但是,对跟老潘有联系的女人,她都提高警惕,让自己时刻紧张起来,这种事倒是有的。

    那个叫邱可可的女人,是李迎春无意中发现的。

    自从搬了新家,李迎春和老潘的生活有变化。正像老潘说的那样,有了两间卧室,娇娇分出去自己住了,他们夫妻终于像刚结婚那会儿,有了独立的空间,夜晚,做夫妻之间那种事,可以更放得开,不必像从前一样偷偷摸摸,怕娇娇突然醒来看见,怕小人儿听见他们粗重的喘息。新房子的卧室格局很好,两间卧室中间隔着一个客厅,再加上两道门,女儿不可能听见任何声音。如果他们想喊想叫,像刚到一起那会儿,他们尽可以随意。开始的几次,李迎春真有一种解放了的感觉,老潘还没进人她就情不自禁地哼出声来,老潘在她身上耕耘播种时,李迎春更是欢快得欲死欲活,激情流淌,恣肆汪洋,那一刻她身上的男人就是一块沙漠,恐怕也会被她淹没。那一刻李迎春是一片洪水。这个男人是她女儿的爸,是她合法的丈夫,他们在一起已经十几年,他们正在做的事,天下夫妻都做过的这种事儿,给她带来了快乐,也是男人老潘能够最终成为她十几年丈夫的理由。如果她很快乐,为什么不喊出来?!

    老潘却无声无息。李迎春不懂,是不是男人在这种时刻都这么深沉。男人老潘,即使他们有了自己独立的空间,即使他出差很多天回来,他的身体像火山一样在她身上爆发,他的声带却矜持地不出声响,他在她身上闷雷一样发作,直到最后喷发出来,然后,倒头睡去,再不跟她说一句话,像从前跟女儿同居一室一样。那时候她以为他是怕女儿听见,可是现在女儿听不见了,他还是这样!看着他睡过去的香甜的样子,李迎春不忍心把他弄醒,却又恨不得把他推醒。为什么不能跟她说几句话?哪怕是虚情假意的悄悄话,体贴话,煽情的话,就一句,哪怕是哄她的话,她都会心满意足。可是他连敷衍她都不肯,不屑于。你就是块石头,这么多年也该焐热了吧?说句话能累死你吗?能让你屈辱吗?

    老潘不喊出来,是他不快乐还是跟她在一起没感觉?

    女人的本质是羞怯的。李迎春的呼喊没有得到及时鼓励和回应,从减弱到消失,用不了多长时间。李迎春不喊不叫,无声无息,虽然仍旧配合他的动作,老潘也没有什么不满的表示,这让李迎春更加心痛。甚至感到耻辱。说到底,他是不在乎她。

    那么,他到底在乎什么、在乎哪个女人?!阿秀吗?不过一个大学同学,就算他们有过肌肤之亲,这么多年,人家已经嫁为洋人妇,据说博士都读了两个,孩子也有了两个,这种女人如果仍旧能让一个男人不理会妻子的温情,让一个男人不能忘怀到不会享受夫妻之间的鱼水之欢,这个男人是不是有点傻?田禾吗?那种瘦弱的女人,她跟男人在一起大概也是为了一个丈夫、为了能有一个家吧,李迎春认为田禾那类女人属于中看不中用型的,拿到外人面前展示可以让男人很有面子,真要是操持起家务,包括上床,未必就比得上她李迎春,不过是满足男人的虚荣心而已吧。处里新来的一个女大学生小孟,结婚两年就离婚了,婚礼李迎春参加了,新郎在税务局工作,人长得帅,据说工资收人也很好,但两个人太优秀了,谁也不肯迁就谁,最后还不是分手了事。小孟跟李迎春在一个办公室,听她唠叨跟丈夫的矛盾,李迎春认为绝大部分是小孟的错,而这种错,在她身上是绝对不会发生的。

    女人邱可可是自己撞到李迎春枪口上的。自从有了田禾,李迎春常常偷翻老潘的通讯本,每次洗衣服之前都要用力嗅老潘穿过的衣裳,也许老潘的衣服上会留下女人的气味、痕迹,香水、口红或者护肤用品什么的。李迎春心细,每天上班,只要她后离开家,她都会把床单、床罩铺得平平整整,有的时候会故意放上一根头发,或一点别的什么线头。如果白天有人动了床,她绝对是会发现的。事实证明这一类措施并不奏效。家里的床永远是她走的样子。老潘工作很忙,白天很少出厂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说的。老潘的通讯本上是有女人的名字,但他肯定不会蠢到把一个跟自己有那种关系的女人明目张胆地写下来。比如,李迎春曾经想从老潘的电话本中找到田禾的电话,结果发现电话本上连个姓田的都没有。老潘一定有他特殊的记电话的地方。也许,有了那种关系的男人和女人,压根儿就不需要把电话记在本上,人家早烂熟于心了。

    猎人总有一天能撞见猎物。电话本上没有破绽,别的地方未必不露马脚。邱可可的马脚露在小乔的婚礼上。小乔是老潘的徒弟,对象李迎春介绍的,是她家的远房亲戚,管她叫姑。既是亲戚又兼介绍人,婚礼李迎春一定要参加的,老潘的身份跟她一样也是双重的,参加婚礼理所当然。让邱可可露马脚的是酒。喝多了酒的邱可可紧拉着老潘的手不放,桃花一样的脸贴着老潘的脸,那种发自内心的亲昵,那种理直气壮的依赖,让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个女人对老潘不是一般的感情。老潘是个招女人喜欢的男人,一个女人看上老潘、爱上老潘,李迎春不奇怪,不会因此就去判断老潘和这个女人就怎么怎么样了。让李迎春做出判断的其实是老潘的表现。老潘那夭也喝多了,多到他忘了李迎春包括李迎春的许多远房亲戚也在场。老潘的手同样拉着邱可可的手不放,两个人手拉着手恩恩爱爱的那种忘情的样子,谁看了都会往深处联想,更何况老潘还说了那种话。老潘的话李迎春没听见,是远房亲戚看不下去转告李迎春的:“迎春姐,那个骚娘儿们是姐夫的什么人?姐夫怎么说她是二媳妇儿?”亲戚不会在这种场合传没有根据的话,亲戚的话李迎春信,脑子里狂风暴雨,心如刀绞,表面上却还装:“酒桌上的话你也信?!”

    李迎春那天晚上哭了。她没想哭,尤其没想当着老潘的面哭,但没忍住。晚上睡觉,老潘看完电视上床时,李迎春已经哭成了河,眼泪把枕巾打湿了。老潘的酒早醒过来,还没失忆到全忘了白天的事,并排躺着,先是一句话不说,后来伸手去替李迎春擦眼泪,被李迎春一巴掌挡开了。

    “对不起。”老潘说。

    一句“对不起”,让李迎春一下子号啕起来。这是李迎春认识老潘以来头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几个字!李迎春委屈!委屈透了!你可以嫌我丑,你可以随时提出离婚走人,可你不能当着亲戚和那么多熟人的面侮辱我!一个女人,哪怕是很丑很老实的女人,忍受力也有极限的。大不了离婚吧,你不能这么欺负人!

    那天晚上是李迎春和老潘婚姻生活的一个转折。从前,李迎春对老潘百依百顺,老潘想干什么,李迎春从来不反抗。自从知道了邱可可的存在,李迎春好像变了一个人。从前那些离开老潘就睡不好觉的夜晚,忽然间变成了另外一种情形:在老潘旁边她开始睡不好觉。老潘睡觉打呼噜。不是现在开始,从年轻那会儿就打,不过年轻那会儿好像没有现在声音这么大。老潘不但打呼噜,而且磨牙。磨牙是后添的毛病,夜深人静的时候,如果一个人睡不着觉,听着另外一个人那种时起时伏的磨牙声,越听越睡不着,那种滋味难受极了,恨不得找根针把身边那个人的嘴缝上。还有那些在外面喝过酒的夜晚,喝过酒的老潘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味儿,一种酒精和食物在人的胃中像动物反刍一样发出来的难闻的气味。刚开始她以为这种气味是从老潘的嘴里发出来的,后来发现不是。那种气味是从老潘的汗毛孔里一点点渗出来的,他就是洗了澡上床,一会儿身上又全是那种让人恶心的气味儿。那种时候,李迎春就会抱着被躲到女儿的房间。娇娇的床是单人床,娘儿俩挤在一起,显得十分亲密,有点像当年她刚跟老潘在一起的时候。

    男人很脏。李迎春指的是上了点儿年纪的男人。街头上看见的那些年轻小伙儿,一个个看上去还是挺清爽的。男人到了老潘这种年龄,身上的毛病忽然间就多了起来。抽烟让他的嗓子像破锣似的,一大早起来就开始吭吭吭,只要他人在家,满屋子的烟味儿呛人。因为娇娇有哮喘的毛病,老潘还算自觉,在家里抽烟总是躲到阳台上,或者站在油烟机底下,一边开着油烟机一边过烟瘾,但他身上那种烟味儿是跑不了的,抽过烟之后的咳嗽是跑不了的。

    李迎春睡觉的时候开始躲着老潘。一开始老潘好像没什么反应,时间长了,老潘感觉出不对头,开始拉她回房间睡觉,李迎春甩甩手,扔给他一张不屑的脸,也不给他解释,仍旧回女儿的床上挤。她在女儿的床上睡得很香,娇娇的小身子软乎乎的,有一种少女的清香。男人,哼!想一想他曾经跟那些莫名的女人在一起,阿秀,田禾,邱可可,还有许多她不知道更不可能叫上来名字的女人。那个邱可可,据说是个人见人上的女人,老潘就认可那种水平的女人,让李迎春感觉恶心。谁知道她是不是有病,谁知道老潘是不是会沾上她的病!一想到这儿,李迎春从心里到身体都不舒服。

    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事儿,在李迎春这儿,好像一下子没感觉了,消失了。从前她多么留恋的那种亲密,现在,她想都不想。岂止是不想,简直就是厌恶。李迎春感觉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

    可是老潘还在想。看清她在躲他,老潘生气,背着女儿跟她瞪眼睛。李迎春不在乎。瞪就瞪,有本事你离婚。离就离,谁怕谁?娇娇已经上高中了,眼看着就要上大学,女儿的大学学费他反正得管。

    夫妻之间的这种对峙,叫什么呢?冷战?李迎春不跟他吵,也不会主动提离婚的事儿。离了这个男人,她也不会去找别的男人。他对这个家有恩,只要不碰她,她不会让他冷着冻着。

    除非他主动提出来离婚。等着吧,他那些女人,早晚得有一个逼得他没办法。娇娇马上要上大学了,女儿一旦离开,他不会有什么顾忌了。她等着那一天。

    那一夭迟迟不来。很多年前整天担惊受怕老潘哪一天会提出来离婚的那种相似的感觉又来了,只不过这一次跟那时又有着不同之处。那时候完全是害怕、担心,这次,心中甚至有一种暗暗的期盼。当然,老潘不提,她不可能主动。她不想承担罪名。

    等啊等。

    李迎春没等来老潘跟她提离婚,却等来了老潘下岗。老潘的厂子破产了。厂子要破产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老潘早就知道,也告诉李迎春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说破就破了。年轻一点的工程师,还有技术工人,有被别的厂接收的,年龄大的,像老潘这样的,一次买断,给了几万块钱,就算退休回家了,以后每个月就领不到一千块钱的生活费。老潘回家,李迎春第一感觉不是他以后挣钱少了,女儿上大学怎么办,而是那些女人一一这回看那种女人还给不给你当二媳妇儿?!

    老潘回家一个月,天天去早市买菜,晚上下厨房给李迎春和娇娇做饭。娇娇虽然哮喘轻易不犯了,身体还是娇弱。眼瞅着考大学了,没有好身体能挺得住考验人的高考冲刺吗?老潘能安心做家务也好。这一阵李迎春很忙。刚提了正处,李迎春现在负责着一个部门呢,虽然处里只有七个人,那也是个处,局里大事小情的你一个处室的一把手什么都得操心。李迎春一个没有任何家庭背景的农村出身的女人,在机关里能有今天的位置,不容易。李迎春珍惜着呢。说实话她这时又有点怕老潘提离婚了。老潘真要是张了口,她没有理由不答应。但万一老潘真张了嘴,她又有些为难。倒不是她迷恋男人女人那点儿事,而是怕离婚影响她在单位的名声。李迎春是在跟几个副处的竞争中得到这个职位的,得到这个职位,当年的柴局长是起了作用的。柴局长其实已经退了,但现任局长是他提拔起来的,对他的意见也还参考。竞聘前李迎春给柴局长打过电话,柴局长像当年分房子点拨她一样,说了几句关键的话,让李迎春茅塞顿开。其实李迎春给柴局长打电话的本意倒不是想让他给自己说好话,她只不过是希望柴局别给自己起反作用。跟李迎春一起竞聘的一个副处里还有一个女的,机关里传说她跟柴局长关系密切。在机关里,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关系密切,通常意思是比较复杂的。李迎春其实是怕柴局长背后替那个女副处长说话。但通过这件事,李迎春发现机关里的那些传说也许只是传说,她发现人们对当年的柴局长是存了偏见的。至少柴局长对她并不差,而且她自己知道她和和柴局长之间一点没有男人女人之间的那种复杂的关系。当然,这种事只是她自己在心里偷偷想想而已。她这么丑的女人,就是她想跟人家有什么复杂的关系,男人可能也不会愿意吧。男人愿意跟自己沽上绯闻的女人是漂亮的、有才华的。男人骨子里其实都喜欢那种风骚的女人。这是男人的本性。比如老潘。李迎春对此已经习惯了。

    但她不想在自己刚刚竞聘成功以后就背上离婚的名声。离婚这种事,你在公开场合是没法解释的,越描越黑。

    李迎春没迎来老潘的离婚通告,却迎来了老潘准备离家的消息。那个晚上,老潘给她们娘儿俩包了饺子。娇娇最爱吃酸菜馅饺子。饭桌上,一大盘饺子差不多消灭掉了时候,老潘说话了:

    “我准备去深圳。”

    老潘言语金贵。就这么一句话,把李迎春震住了。这么多年,吊在她嗓子眼儿的都是老潘什么时候跟她离婚,就没想到老潘会离家出走:“干吗去?”话说出来,她知道自己问得很蠢。但已经收不回来了。

    老潘看她一眼,看女儿一眼,说:“有一家厂子,聘我过去当工程师。”

    “咱家又不差你这儿点钱过日子。”

    “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在家里待着,靠老婆养活,有意思吗?”老潘的话让李迎春无言以对。“我先过去看看。不行让娇娇考深圳的大学。深圳冬天气候温暖,对娇娇的病有利。我咨询过大夫,他们说娇娇这种病跟气候也有关系。你看她冬天就爱犯病,还不是因为北方气温低。”

    老潘没说离婚。老潘说他去深圳是工作,是为女儿的身体和前途着想。至少他对娇娇能有交代了,也免得她在单位丢脸。老潘虽然这么多年没爱过她,身后有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人,但老潘还是个善良的男人,在这个年代,应该也算是个好男人了。因为老潘要去深圳,李迎春像好多年没见过这个男人似的,瞪大了眼睛重新审视,心里面竟陡升悲凉。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老潘老了。真的老了!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呢?年轻时的白和洋气,好像一下子没影儿了,比那些黑皮肤的人都更显沧桑。也许是因为他的经历本身就沧桑。白皮肤变成了脏兮兮的灰白色,曾经羊毛卷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因为头发剪得短,也看不出来多少卷了。才四十几不到五十,竟然就退休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工厂当工程师,帅气和理想都被机器磨没了。他的那些大学同学,有当了企业老总的,留在大学里的至少都带研究生了,还有带博士的,他这个当年的帅哥却没了工作。所以,这些年老潘越来越不跟那些同学来往。人哪,没法看。去深圳也好,没准儿能闯出来一片天地呢。刚毕业那会儿,他要是咬咬牙去美国呢?往事不堪回首。既然生活不能从头开始,那就从现在开始吧。在夫妻那种事儿上,李迎春仍旧对老潘没感觉,也不想勉强自己,可她也不能眼瞅着老潘这么年轻就天天在家里买菜做饭当家庭妇男。那样不但毁了男人老潘,她的良心也过不去。

    老潘去深圳,只是向她们娘儿俩通告一声,火车票他自己都买好了,行李也悄悄收拾好了。最后一顿饭,一家三口在外面吃的,娇娇最爱吃的涮羊肉。娇娇吃着羊肉片,吃几口眼泪就噼里啪啦掉涮锅里了:“爸呀,深圳那边也没有酸菜呀,我要是考了深圳的大学,想吃酸菜馅的饺子咋办呐?”

    老潘看女儿一眼,笑,笑的时候眼角皱纹堆起来了:“真是小孩子,就知道吃。深圳咋就没酸菜呢?没酸菜咱不会自己渍吗?忘了你爸啥都会干呐?”

    娇娇跟老潘好。因为老潘对娇娇太好了。为了女儿健康成长,他可以一直不跟李迎春离婚。娇娇晚上补课,不管多晚,一年四季,老潘骑着自行车去接她,风雨不误。这么多年,也不容易。所以,那天晚上,李迎春和老潘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迎春就对老潘说:“那个,在深圳,你要是真碰到合适的人,有想法了,告诉我一声。反正娇娇也大了。”

    话说到儿,老潘应该什么都懂。但是老潘看她一眼,竟然什么都没说,就像她什么都没说过一样。老潘一边拉她的手,一边关掉电视。李迎春明白他的意思,想着是不是跟他一起回卧室,想了一下,还是把他的手甩开了,回了娇娇的屋。深圳有的是女人,听说小姐泛滥,亏不着他。她不想让自己跟他有皮肤接触,那样她会觉着自己很脏。

    老潘离开以后的生活,简单、清爽。娇娇冲刺高考,两周才回家一次。李迎春自己在家也不刻意做饭,外面有饭局就跟着出去吃一口,自己在家随便在超市买点现成的,好对付。吃完饭穿上运动服去公园散步,快走一个小时,这种健身方式既经济又有效,看见自己融人健身的人群,李迎春有时候还会莫名地升出感慨。做一个城市女人真好。在老家,她的嫂子,她那些没考出来的同学,吃完晚饭一个个累得不行了,恨不得马上睡觉,哪还有什么精力去外面散步。散步这种生活方式,纯粹是生活优裕的城里人吃完饭闲出来的营生。现在,她也步人这个闲人队伍了。散步回来冲个澡,然后,她看电视。看韩剧,看得眼泪汪汪,看到睡意阑珊。老潘不在身边,她也不怎么去想他。偶尔接到他打回来的电话,唠几句深圳那边的天气如何,物价怎样,再彼此问一下身体。老潘说他身体很好,很适合深圳的气候。聘他的那家工厂有宿舍,有食堂,日子过得还行。周日他报了一个驾校,正在学开车。说到学开车,李迎春听出老潘的声音里有些兴奋。老潘学工科的,对机器不陌生,估计他学开车能挺快。除了这些,他们也没什么好讲的。老潘打电话大多是娇娇在家的时候,李迎春知道他是算计好打回来的。李迎春跟他讲几句,就把电话交给女儿,娇娇跟老潘煲电话粥,也不管长途电话有多贵。

    老潘每个月给她寄回来一千块钱。加上他在这边的退休金,将近两千块钱,供女儿念书还是够了。

    那年春节,老潘打电话回来说给她们订飞机票,让她们一起去深圳过年。他想让娇娇先适应一下深圳的气候,看看她是不是喜欢。娇娇迫不及待,李迎春却不想去。春节值班,大年初一正好轮到李迎春。其实也可以跟同事串换一下,但李迎春刚当上处长,不想让别人为难。三十晚上家家看春晚,谁能早早睡觉?初一值班要早起的。最后是她把娇娇送到机场,老潘那边到机场去接。李迎春人没去,还是给老潘带了些东西。老潘爱吃的松子,老潘喜欢穿的棉线袜子,她亲手织的绒线毛裤。这么多年在她身边,老潘在生活上已经习惯了依赖她,突然间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他会不会照顾自己。娇娇过了安检不忘回头嘱咐她好好吃饭、别糊弄,说得李迎春一阵心酸。女儿大了,马上就要飞了。她和她那个爸,也许就在深圳安家了。这个家,再不是从前的样子了。种种联想让李迎春心绪复杂,坐进回城的机场大巴,眼泪流下来了。她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哭什么呢?早晚有这么一天,女儿还是你的女儿,不过上大学远了点儿。她就是真上了大学,好歹还有个亲爸在身边,不是让她这个做娘的省许多心吗?老潘离不离婚两个人不还是一样?不过有个名义罢了。想是这么想,还是忍不住,如果不是同车人频频看她,她估计自己得哭出声儿来。

    娇娇从深圳回来,兴奋,不停地给她讲这讲那:“妈,你真应该跟我一起去。我爸把他宿舍的墙都重新粉刷了一遍,以为你能去呢。还叨咕要买榴链,说你爱吃。妈你什么时候爱吃榴梿啦?我怎么不知道?”

    娇娇的话让李迎春心里面热乎。她在心里发誓,如果女儿考上深圳的大学,她一定要跟女儿一起去一趟。看一看女儿念大学的城市,看一看老潘。

    六月高考,七月发榜。娇娇如愿考上深圳大学。李迎春跟女儿一起去了深圳。老潘到火车站来接她们,他对深圳已经轻车熟路,李迎春省得到处摸索了。深圳的楼很高,马路很宽,李迎春有一种自己刚毕业时的那种忐忑。一个陌生的城市。很快娇娇就会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了,她会不会碰到她年轻时的那些事情呢?好在有老潘。毕竟是她的亲爸,什么事都有个照应。想到这里,她对老潘充满了感激。这个男人,虽然没大出息,没让她住上花园别墅,没像那些发了财当了官的丈夫给自己的妻子儿女留下多少钱财,但他心里有家,尽力了,你还能说什么呢?

    单位很忙,李迎春只请了一周假,加上来回路上耽误的时间,在深圳她只住了三个晚上,住的是学校附近的小旅店。她去老潘的宿舍看过,四个人一间,屋子里一股子男人味儿。老潘这么大年纪了还住在这种地方,李迎春心酸。有那么一刻,她甚至冲动地想对老潘说,咱回家吧!这么大岁数了,还出来吃这份苦,值得吗?娇娇上大学了,咱攒的那些钱也够供她念到毕业了,回家住,日子可能不富裕,但饭能吃上,住得也舒服。什么爱不爱的,多少人家不都这么过的吗?

    想是这么想,终于是没说出口。没有勇气说。没有机会说。

    回家的火车感觉比来得的时候快了许多。白天晚上她都在卧铺上躺着睡觉。到了家,给老潘打电话报平安,本想说两句话就去洗澡吃饭,没想到老潘跟她说:“迎春,咱们离婚吧。”

    李迎春吃惊,拿着话筒的手发抖。也许是饿了,血糖低了。“怎么现在才说?”

    “我怕你一个人回去路上不安全,没敢说。”

    “有结婚对象了吗?”

    “没有。”

    “不对吧?听说阿秀也在深圳。”

    “你别瞎联想了,人家现在是老板。”

    “就是你那个工厂?”

    “不是。我怎么会去给她打工?总得给自己留点儿尊严吧。”

    “你不是为她都想离婚吗?”

    “我离婚跟她没关系。她又没离婚。”

    她没离婚,但他们可以重归于好。老外丈夫身在美国,把深圳的厂子交给妻子打理,妻子在这边与旧情人重温旧梦,钱财也要,感情也有,老天爷眷顾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阿秀那样的女人什么都有,而她除了一个已经远在天边的女儿,什么都没有呢?就因为她长得丑吗?李迎春想哭,却哭不出来。

    “离婚得两个人一起去办,你得回来一趟。”

    “行。最近厂子订单较多,等忙过这阵儿我就回去。”

    “娇娇知道吗?”

    “我没告诉她。没想好怎么说。等她适应了大学生活再告诉她也不迟,反正咱们也不在一起,离不离的,不告诉她,她就不知道。”

    “那就先别告诉她。”

    “娇娇的学费我出。如果收人可以,生活费我也管。家里存款归你。将来娇娇结婚还得花钱,我尽力。房子是你分的,当然归你。”

    不提房子还好,提到房子,李迎春忍不住哭出来了。当初,如果不是因为房子,哪有这二十多年的婚姻?!人生一共才几个二十年,这么快就过去了,没影儿了!

    假如生活能够重新开始,她会选择老潘吗?女儿娇娇再不会走她的老路吧?现在的年轻人,只要有首付就可以住进自己心仪的房子,她年轻的时候,怎么敢想象!

    新生活就这么开始了。等待老潘回来离婚的新生活。现在离婚已经不需要单位的介绍信或者证明一类的东西了。听说现在离婚很容易。不过干部制度里有一条,离婚属于重大事项,应该向组织汇报。汇报就汇报,她相信没有人会说她生活作风不好,从参加工作到现在,李迎春是一个没有绯闻的女人。谁愿意跟她这么丑的女人有绯闻呢?

    一个人的生活,需要有很多内容来填充。为女儿忙碌了二十来年,从来都是感觉时间不够用的,一下子有时间了,晚上睡觉不用等谁回来才能睡着,不用揣摩男人在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很轻松,很快乐。也很空虚。熬到五一长假,一个人坐了火车,回老家。已经将近十年没回老家了。一到放假,娇娇不是补课就是有病,让她无法分身。娘还在,跟哥和嫂子一起过。逢年过节李迎春会给娘邮钱或者包裹。哥家生活一般,娘的生活也可想而知。也曾想过接娘到城里来住,让娘享受一下城里的生活,却怕老潘不高兴,她一直没敢提这个话茬儿。这次,她想回家亲眼看看哥一家的生活情况,如果娘愿意,接她出来住一段时间。自从大学毕业,她再没跟娘在一起相处过两天以上,让她觉得愧对娘亲。

    老家仍旧只通慢车。坐火车,再倒汽车,到家时已经是傍晚。老家的村子,起了许多新房子,有的露着砖茬,讲究一点的,罩了闪亮的外墙砖。正是做饭的当口,在街上跑的都是孩子,没有人认识她。熟悉而又陌生的炊烟,在家家户户的房子顶上飘起来,谁家炸辣椒酱的气味窜到街上,让她有了食欲。她背了很多东西,吃的用的,娇娇穿小却没坏的衣裳。老家总会有人用上的。从汽车站到哥家有三里路,乡下的三里路跟城里的三站地可不一样。乡下的路不平,时时得低头看路,提防脚下踩空,李迎春走起来紧张。到家时她已经累得不行了。一看到哥家那扇多少年没变的大铁门,她的身子一下子放松下来。上炕,吃一顿有汤有水的饭菜,跟娘说一宿话,是她全部的愿望!这么多年,连这么一点愿望都没能实现,人活着真累呀!

    没想到,她的这种愿望仍旧没能实现。事先她没打电话回家,没有人知道她要回来,因此,这个家呈现给她的是绝对真实的一幕:嫂子跟哥因为给儿子结婚聘礼的事正赌气呢,冷锅冷灶的,连口热水都没得喝,更别提热乎饭菜了。心一下子凉得像腊月的水井。

    跟娘在一铺炕睡了两宿。娘又黑又瘦,非洲难民似的。但精神头儿还好,一宿一宿地跟女儿控诉儿子、儿媳妇的不是。李迎春听够了控诉,说:“妈,你跟我走吧,娇娇和老潘都不在家,你跟我过去,我有时间陪你在城里走一走,也让你享受一下城里的生活。”

    娘却说:“有时间你多回来看看娘就行了,给娘撑撑腰,让他们知道这个老太太有人管,就行了。娘不能跟你去。院子里的鸡得有人喂呢。再说了,娘这么多年都是跟他们在一起生活,将来娘就是瘫了,他们也得养活。娘要是跟你去了,再回来就不好说了。”

    “他们真敢不要你吗?他们不要你,我养活你。”

    “哎呀,农村不就这样,真有走了回不来的。再说哪有长住女儿家的,农村不兴这个。”

    住了两宿,李迎春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家。住不惯是一方面。炕太硬。屋子里有一股农村家里特有的那种气味儿。娘抽烟,多少年的老旱烟把屋子里的一切都浸透了,毛巾上是那种味儿,被子上是那种味儿,梦里都是那种味儿。娇娇要来,说不定马上犯病。不想长住,主要还是心里面不踏实,怕嫂子和娘问她什么。李迎春是个不会撒谎的人,她怕自己说话时忍不住。跟家里人永远解释不清她和老潘的关系。趁他们还没工夫打听她的事情,赶紧走了吧!所谓回老家,其实更是了一种心愿,回来了,看见了,就行了。再待下去嫂子该烦了。嫂子那种浮皮潦草的热情让她不舒服。

    那段时间李迎春有两件事情最闹心。一个是单位的。局里的处级干部要轮岗,不知道这次轮不轮她,能给她轮到什么部门去,她心里面没底。还有一件,其实是她最闹心的,当然就是老潘要回来办离婚手续。老潘说找个时间回来,却迟迟没信儿。李迎春也不打电话去问。偶尔她会给娇娇打电话。娇娇对新生活很新奇,很满意,告诉她跟同学去了哪儿哪儿,周末又跟爸爸出去吃饭,吃的什么。电话里听她兴奋的讲述,李迎春心里忍不住有一股酸意,但也只是心底里稍纵即逝的那么一点儿小感觉,她不想把这种感觉放大。女儿跟父亲在一个城市,女儿有人照料,女儿开心,这二十多年,她不就在努力做这件事吗?现在女儿一切都好,夫复何求?女儿是她的心头肉,只要女儿不委屈,她什么事情都能扛。

    所以,这个周末的早晨,接到老潘的电话,说他第二天要回来时,李迎春感觉自己很平静。早晚的事儿,早办完早利索吧。她从抽屉里找出了结婚证。二十多年前的结婚证,两个人的合影照片还是黑白的呢,现在基本上没有人照黑白照片了,到处都是五彩缤纷的,黑白照片显得非常陈旧,细看还有点儿古典。两个人的神情都不太自然。李迎春是不爱照相的人,因为照出来的相片她自己都不爱看。但是结婚证上的照片现在看上去倒不觉得难看了。她是这么看的。毕竟年轻啊。老潘那时更年轻,而且一脸的单纯,帅哥儿一个。

    她在电话里问老潘用不用去接。老潘说不用:“在家给我包点酸菜馅饺子吧。”

    父女俩一样,都爱吃酸菜馅。李迎春自己没渍酸菜,放下电话,赶紧出门去买。

    第二天,李迎春在家里咣咣咣剁馅呢,电话响起来了。是娇娇。娇娇在电话里哭哭啼啼,李迎春的心一下子缩起来,手脚一下子凉了:“哭什么呀?怎么啦?!”

    “怎么啦?我爸中风了,住院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早晨。在医院抢救呢!”

    本来是今天早晨的飞机,准备回来办离婚的。老天爷真会捉弄人。怎么就中风了呢?上火啦?上什么火呀,离婚不是你多少年心里想着的事儿嘛,离就离吧,又没跟你打跟你闹,上什么火呀!男人的心眼儿也这么小啊?!

    李迎春到机场办完票才跟局长打电话请假。在深圳待了一个月!老潘住院,娇娇下了课就去看爸爸,一家三口在深圳的医院里会师了。发现得早,命保住了,老潘的半拉身子,左半边,行动不如原来方便了,说话的速度也慢了半拍,支支吾吾的,有时候表达不太清楚。老潘的医保不在深圳,李迎春也不可能长期不上班,住了一个月,看病情稳定了,买了两张软卧车票,把老潘带回来了。

    一个人清静惯了,老潘一回来,李迎春手忙脚乱。医生说老潘现在这种情况就是调理了,住院也没用。年纪轻、发现得早,好好将养,有康复希望。李迎春像侍候孩子一样侍候老潘。上班之前得帮他把吃喝拉撒尽量解决了,中午急忙回来给他热饭。下了班,再不去参加什么聚会,第一时间回家,吃过饭,还要搀他下楼,硬拉着他走路。医生说,老潘这种情况,必须强迫他运动。李迎春说请个保姆在家吧,白天也可以带他出去运动。老潘支支吾吾的,坚决反对,急眼,就是不同意。李迎春明白他的意思。怕费钱吧。娇娇的生活费一个月就得一千块,还不算学费。不能打工了,老潘一个月的退休金不够他自己看病的。好多药医保报不了,自费。自费也得治,哪能眼瞅着他不管啊。

    这种新生活,让李迎春沉重,累,整天忙忙碌碌,直不起腰。但也踏实,像头顶上悬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身边的这个男人,估计再不会跟她提离婚了吧。至少暂时不会了吧。他不提,她也不会提。人不能没良心。有句话李迎春一直想问,老潘这次闹离婚,是不是在深圳真的跟那个阿秀重归于好了?或者有了别的女人?在深圳医院的时候她想问娇娇,忍了又忍,没问出口。女儿还小,单纯,对父亲有感情,问她这种话,对老潘恐怕是一种伤害,会影响老潘在女儿心中的形象。从前,李迎春心里最痛苦、最难过的时候,她也从来没在女儿面前跟老潘吵过架,没在女儿面前说过老潘一个不字,老潘这样儿了,她更不能。现在,娇娇不在身边,家里经常只有他们两个人,老潘表达又不是很利索,她也懒得问了,估计问了他也说不清楚。但是在她的心中,总还存着芥蒂,有一座火山,没爆发是她忍着,并不等于没有。

    一座火山,而且还是活火山,总归有爆发的那一天。起因是老潘坏肚子,把大便拉裤子里了。李迎春下班,一进门闻见屋里一股臭味儿,知道出事了,开始以为是老潘上厕所忘了冲水,没想到老潘在厕所正自己收拾呢。不收拾还好,换条裤子洗洗就完了;收拾,却收拾不利索,弄得裤子上也是,厕所的地上、便池上哪儿哪儿都是,臭气熏天,李迎春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拎起老潘正乱抓的手,冲他喊:“你还能干啥?!让我省省力气行不?!让不让人活了?!”

    话冲口而出,李迎春自己都愣住了。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她对老潘说话最狠的一次。她跟老潘没吵过架。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她都是忍着。这回她没忍住,也没想忍。狠话说出来了,自己先愣住了,看见老潘的表情,她更是一下子受不了了。老潘扭头看她,眼睛里有东西。啥东西呢?水汪汪的,像泪水。虽然没流出来,但含在那儿了,想看不见都不行。李迎春不吱声了,手也没洗,坐到厨房的椅子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哭什么?不知道,就是想哭。老潘什么时候站到厨房门口来,张了张嘴,又什么都没说,回厕所去了。

    李迎春没吃晚饭。把厕所收拾干净、帮老潘擦洗干净、又洗了脏裤子,已经十一点多了。她没有食欲,吃不进去东西,躺床上也睡不着。老潘却很快睡着了,还打着一点微微的小呼噜。从深圳回来,她和老潘又睡回一张床,这样晚上照顾起他来更方便一些。李迎春累得窗帘都懒得拉。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她能看见老潘的脸。夜色中老潘的脸看上去没有白天那么老,年轻时的轮廓还在。在李迎春眼里,老潘脸上最好看的地方是他的嘴。那些女人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嘴吸引的。被那张嘴吻过的女人有多少?李迎春从来没被老潘吻过。从第一次开始,他们之间从来都是直截了当,直奔主题。在他们之间,嘴是用来说话的,没有别的用处。连吵架都没用过,因为李迎春不跟老潘吵。李迎春是一个温柔的女人。

    人真是莫名其妙,从前,她对老潘相敬如宾,虽然在一起睡觉,孩子也有了,却总有一种距离在里面,感觉跟老潘没亲到骨子里,若即若离的那种感觉吧。她冲老潘发了火,看见老潘的难过,看见他眼中含着的泪水,跟老潘却一下子近了,感觉这个男人是自己可以随便说话的男人了,真的有了一种是亲人的感觉了。真是不可思议。

    李迎春睡不着,忽然之间就有了一种冲动,一种想要亲老潘的嘴唇一下的冲动。她俯过身去看老潘,老潘一动不动,仍在傻睡。近距离看,老潘还是老了,夜色都挡不住他眼角的皱纹。还有呢,左半边脸有点扭曲,不像年轻时那么周正了。躺的姿势不对,脸拧着,一只嘴角向下。他的呼吸中有一股轻微的酸腐味儿,让李迎春犹豫了。也只是犹豫了那么一下,她还是亲了他,亲在他的嘴唇上,蜻蜓点水一般,一掠而过。没生病以前,老潘是抽烟喝酒的,他的身上总有一股子烟味儿、酒味儿。他的嘴上也该是烟味儿、酒味儿吧。

    却温吞吞的,没什么滋味儿。真的没什么滋味儿。

    睡不着。脑子里有许多想法。对老潘有一点儿怨恨。如果不是他动员,娇娇怎么会考那么远的学校。现在好,他回来了,把女儿一个人扔那么远。想看女儿一眼都不容易。深圳那么复杂的地方,女儿会不会学坏呀。睡着之前她最后一个想法是,得去买张大床。他们身子底下的双人床还是刚有娇娇的时候买的,一米四宽,从前没觉得睡起来怎么挤,现在,只要一翻身就能碰到另一个人。夏天,另一个人的体温烤得人身上热烘烘的。就换张最宽的那种,2米的吧,互相之间谁也碰不到谁。

    当然,买床的事也只是想一想,还没等她动手呢,老潘又要走了。毕竟年轻、发现得早,又因为李迎春照顾得好,老潘竟然又康复了,行动自如了,如果他自己不说,别人是看不出来他曾经得了一场大病的。深圳那边的工厂又开始给他打电话,还想让他回去。一开始老潘是回绝了的,打了几次电话,老潘动心了,把电话的内容告诉了李迎春。李迎春听了,很吃惊的样子,老半天才说:“你自己决定。”口气有点儿冷。老潘看一眼李迎春的脸色,说:“我再想想。”

    这一想就是一个多月。深圳的电话仍旧在打,打电话的时候,李迎春可能在家,也可能不在家。如果是她第一时间接了电话,不管打电话的是男是女,总是马上喊老潘,不会再多问一句,也不刻意在旁边听,自己该干啥干啥。老潘的电话有长有短。有时候在电话里指导点什么事儿,技术上的那种话,李迎春听不懂。有时候也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李迎春听了并不生气。李迎春有时候很佩服自己,老潘跟陌生女人说话的那种语气,换了任何一个妻子都会生气,至少要猜疑吧,她怎么就不生气?看来她李迎春也不是个一般人。

    老潘终于还是要走了。据说那边要聘他当总工程师,工资也能涨一大块。老潘走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坐着看韩剧,看着看着,李迎春忽然说了一句:“什么时候想办手续,你就再回来吧。没事儿别上火。中医讲急火攻心,容易得病。健康地活着比什么都好,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老潘这人,要说呢,确实是不爱说话。李迎春说了这些话,他仍旧是一声不吭,看电视人迷了似的。

    第二天李迎春去机场送老潘,李迎春开了一辆借来的车。李迎春是新手,在路上难免紧张。老潘坐副驾驶位置上给她指点,让她感觉更紧张,找了个路口,硬要老潘坐到后面去:“不行,你坐我旁边我不会开了。”

    老潘拿到登机牌,行李也托运完了,催李迎春赶紧回去上班。李迎春站老潘面前,一时没事干,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分手时的话竟然是老潘说出来的:“等着,说不定我哪天还回来呢。回来离婚。”

    老潘说出这样的话,李迎春愣住了,但看老潘说话的表情,她竟然笑出来了。老潘是笑着说这话的。李迎春笑了一声,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连头都没回一下。

    离就离呗,你又不是没回来离过。

    李迎春上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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