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人故事-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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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本育老师于医院去世,终年六十五岁。

    他在去世前终于破天荒风光一回:他的论文上了省社科院旗下那家学术刊物,虽四千字不到,却已经非常难得。按现行规定,他可以拿这篇论文去评副高以上职称,这个好处对他已经无用。李老师的论文发表前由刊物女编辑小张做了仔细推敲、修改,一些段落几乎被她重写。小张是关加成亲自带上金桂山考察的几位专家之一,人家果然专业,李老师原稿中一些天马行空般的猜想被她全部删除,大量感情色彩丰富的语言被她降温,改为冷静表达,经她悉心打磨,这篇业余文章有了一点起码的学术模样。

    她说:“比写自己的博士论文还难。”

    她之所以愿意替李老师捉刀,出于关加成再三请求,也由于她的单位领导康川书记大力支持。她本人到现场走了一趟,对李老师抱有同情,认为该老师精神难得,没有专业背景,更无个人利益,竟然数十年如一日,研究一个李自成。人之将死,坚持不懈,其文章尽管漏洞百出,亦不乏闪光点。因此她愿意帮忙。

    这位小张编辑同时组织了另几位专家的文章,刊登于同一期杂志上。几篇文章观点都与李老师相悖,几位作者引用大量历史资料和前人研究成果,认定李自成不可能流落到本省金桂山,李老师文中的论据逐一受到质疑。一些文章还对金桂山天泉寺里的顺应大和尚究竟是谁提出了自己的见解。

    这种争鸣方式无疑更显得客观,同时更能引发注意。这一组文章发表后被网络和相关媒体热转,一时远近有声。

    李老师给关加成打电话表示感谢,说自己已经可以瞑目。关加成建议他努力再活几年,设法多搜集一些证据,对专家的质疑提出反驳,把自己的“李自成说”坚持下去,李老师听了很高兴。关加成自知这一建议更多的只属鼓励,果然,只过一周,李老师的女儿就打电话报丧。她告诉关加成,其父病危时嘱咐不要打扰关加成,死后告知就好了,家人遵嘱行事。

    关加成理解,李老师知道关县长已身陷困境,不想太麻烦他。

    关加成参加了葬礼。葬礼很简朴,一个死亡退休小学老师没有太多讲究,除了亲友,没有更多无关者到场,关加成算一个例外。

    关加成在葬礼上接到了楚光华一个电话。

    “老关在哪里?”楚光华问。

    “我在外边。”

    楚顿时紧张:“哪个外边?”

    关加成说并未潜逃,只在本县殡仪馆。一位有贡献的人去世了,给他送葬。

    “请马上到市里来一下,到纪委。”楚交代,“领导要求核实一些情况。”

    “沈副市长抓得真紧啊。”关加成感叹。

    他匆匆赶到市里。

    沈盟并未在场,跟关加成谈话的是楚光华,还有另一个人,关加成不认识,可能是楚手下的办案人员。

    楚光华一开口,关加成顿时感觉有异。

    “你跟田东海到底怎么认识的?谁给你们牵线?”

    这个问题已经回答过多次。没有人牵线,是在招商活动中见到的。

    “不对。老关你没如实说。”

    楚光华非常肯定,断言有一个重要人物牵线,把田东海介绍给关加成。

    关加成问:“那是谁?”

    “我问你呢。”

    关加成还是那句话,这个问题没有新的补充。

    “是沈副市长吗?”楚光华直截了当点破。

    关加成大吃一惊,情不自禁抬头四望:“领导在哪里?”

    楚光华道:“你别管,如实说就行。”

    关加成再问:“田东海是不是已经到案?”

    “为什么忽然问他?”

    关加成称相关情况有赖于此人到案。

    “这些你不必多问,把你知道的告诉我们就可以。”

    其实不必他们确认,从他们追问的问题里,关加成已经感觉到了。

    这里边确实有些特殊背景。

    两年多前,有一个上午,关加成在县政府会议室开县长办公会,沈盟从市政府他的办公室打电话找关加成。秘书小孟接电话后跑到会议室报告,关加成当即中断会议,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跟沈盟通话。

    沈盟在电话里了解本县参加市花博会及招商活动的筹备情况,沈盟是这一届市花博会的总指挥,他抓得很紧,经常打电话催促,不让下边有丝毫松懈。那天在电话里,关加成汇报了进展,报告说今天上午正为此召集会议,请问领导有何指示?沈盟说:“没有。你们自己安排好,事情做干净些。”

    他忽然转口问起西河大桥筹建事宜。关加成不禁吃惊,因为这个项目与花博会中的本县招商活动无关。

    “有一个老板叫田东海,知道他吗?”沈盟问。

    “我不认识。”

    沈盟告诉关加成,田东海很有实力,情况比较特殊。有省上领导介绍给他,他让田东海直接找关加成谈。田老板应邀参加花博会,开幕式结束后会找关加成。

    “他的事你尽可能帮点忙。”沈盟说。

    “我知道了。”

    一周后市花博会暨招商活动如期举办,田东海果然出现在关加成的面前。

    “沈市长让我找县长。”他说。

    关加成说:“欢迎。”

    这就是关加成与田东海初识的经过。西河大桥出事后,调查人员追查关加成与田东海的关系,关加成只谈花博会上见面,刻意隐去事前的沈盟电话,因为不得不隐。牵头调查的不是别人,正是沈盟自己。田东海怎么认识关加成的,如何介入工程,沈副市长本人最清楚,但是却就这个问题对关加成穷追不舍,显然他并不需要,也不愿意关加成提供真相,沈盟施加的所有压力只为了让关加成明白局面在他的牢牢控制之下。关加成可以不顾其压力,如实讲出这个电话,但是这样做不能洗清自己,也不能表明沈盟有问题,因为除了那个电话,关加成并不知道沈盟与田东海之间的更多内情。沈盟高调追查关加成与田东海如何认识,不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只表明他绝不承认那个电话。事件调查在沈盟的掌控之下,关加成以一个被查免职官员之身,贸然把主管调查的沈盟牵扯进来,最大的可能是招致沈的全力打击,让自己陷于没顶。

    所以关加成面对沈盟无话可说,只能咬紧牙关等待转机。调查人员原本也不特别在意关加成与田东海的相识过程,现在突然旧话重提,肯定有新情况。关加成估计很可能是田东海落网了,并且说了一些事情,牵扯到沈盟,恐怕还不是小事。

    楚光华突然话题一转,向关加成介绍身边的陌生人,原以为那是他的办案助手,不料另有来历,竟是省纪委的一位处长,姓江。

    “这一说你就清楚了。对吧?”楚光华问。

    关加成说:“看来事情大了。”

    如果关加成犯案,以其职级、资格,只够在本市处置,不太需要惊动省里部门。省纪委的处长下来肯定另有目标,比关加成要大,很可能是沈盟。

    可是除了那个电话,关加成没有提供更多东西,因为确实不知。

    “你跟沈盟来往不多吗?”江处长问。

    关加成说了沈盟与康川的旧有不和,以及沈对他的不信任。

    “为什么他还给你打电话介绍田东海?”

    因为关加成是县长,是西河大桥项目总负责,他们绕不过去。沈盟直接给关加成打电话交代事情,关加成不能不认真对待,特别是康川副书记去职,关加成身后强有力的支持已经不存。

    “因此你就给他办了?”

    关加成强调自己并没有直接干预西河大桥项目招标。他指定交通局局长林绍刚与田东海接洽,请分管副县长陈峰具体过问,这是一种常规安排。现在看来,陈峰、林绍刚与田东海之间暗中进行了权钱交易,当时关加成并不清楚,他能保证的就是自己没有违规干预以谋私利。但是关加成承认自己也负有责任,田东海是沈盟介绍来的,这层关系他知道,所以对田东海心存顾忌,没有认真查核该公司有关的问题。

    “关于田东海跟沈盟的来往,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加成摇头。

    他们不再追问。关加成抓住机会,请求他们与田东海核对他名下的那五十万元。

    “我们已经了解了。”楚光华说。

    关加成松了口气。具体情况此刻他们不会说,时候未到,他们不能多嘴。但是他们不追这五十万,表明田东海已经证实了关加成的说法。

    “沈副市长曾经找我个别谈话,查问过这件事。”关加成说。

    他们已经知道沈盟跟关加成的那次个别谈话,他们问关加成为什么只否认拿钱,不对沈盟说明具体过程。关加成解释,他直觉沈盟本人可能跟田东海案有牵扯,甚至陷得很深,所以对该领导保持警惕,不露底细,以防万一。个别谈话不说,公开审查才讲,办案人员公事公办,他们会做笔录。

    有一个细节关加成事后才知道:他不敢拿,匆匆退还给田东海的那笔钱转手就到了沈盟那里。田东海给沈盟安排了一百万,还没送上门,关加成恰来退款,于是加一箱葡萄酒共一百五十万全数转入沈副市长家中。沈盟视而不见,心照不宣,笑纳。西河大桥倒塌后,田东海逃跑藏匿,给调查造成困难,这件事居然与沈盟相关,该领导通过一个隐秘途径传递了一个“重要意见”,让田老板设法暂避。

    沈副市长因受贿和“重要意见”落马,他的事当然不止这些。他终被查出多少对关加成已经没有太大意义,田东海到案让关加成洗清受贿之嫌,却不能抵销他的责任,无法让台风中倒塌的西河大桥复原,也无法让事件中丧生的四个亡魂得以重生。

    关加成只能去当李老师第二。

    半年多后,有一天上午,政府办主任吴国柱打来电话,请关加成马上到县宾馆的贵宾室,领导有要事。关加成很惊讶,因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类似通知,作为免职官员他已基本被人遗忘。

    关加成问:“是什么风吹来了?”

    吴国柱不太肯定,只说应当不是台风。

    没想到居然与台风相关。关加成到了贵宾室,里边坐了一屋子人,书记、县长几大员都在,众星拱月陪着一位贵客,却是王焕章。关加成认识王焕章是在电视里,有几回曾远远看着他坐在主席台上,却从未有过直接面对的机会。西河大桥于台风洪水中倒塌当晚,关加成从后坑镇紧赶慢赶想来见他,未能赶上,直到今天才终于近见真身。猛然一见,关加成感觉不安,因为该领导虽然不认识关加成,却留有不佳印象,而且一言九鼎,可以决定他的命运。西河大桥案尚未处理清楚,沈盟正在受审,领导突然传唤,只怕有麻烦。

    却不料王焕章了解另外的事情,只字未提西河大桥、沈盟和田东海。

    “他们说你研究李自成?”他问。

    关加成表示谈不上研究,只是有兴趣,利用一点时间,在民间搜集一些资料。

    “讲给我听听。”领导说。

    这不是难事。关加成把自己掌握的情况告诉他,尽量简明扼要。

    他问了关加成一个问题。

    “你知道李自成在几个地方当过和尚?”

    关于李自成兵败之后的结局,自清初以至现在,只就死地和终年来说,至少有十四种说法,归纳起来可分两类:一说李自成死于兵败之后,怎么死的、死在哪里,至少有九种说法。第二类则说李自成兵败之后未死,削发为僧,在哪里做和尚呢?也有五种说法,分别在湖南石门县夹山寺、黔楚之交的某寺、湖南益阳白鹿寺、五台山为僧,还有一说是遁入空门后赴贵州正宁县并死于该地。

    “现在多了一个说法,在你的金桂山天泉寺当了和尚。”王焕章说。

    “这个说法还需探讨完善。”关加成承认。

    “弄得动静很大。”他说,“你挺会折腾。”

    关加成表示还有待努力。专家提出了不少疑问,需要进一步深入调研。

    “为什么会去搞这个?”领导问。

    关加成如实说明:因责免职,身陷困境,很苦恼,无话可说,需要希望。这时候不能不找些事做,精神上有所寄托。研究这件事看起来还有意义,至少有助于外界知道本县,有利于开发金桂山区旅游,促进经济社会发展。

    “那么你并不真的认为李自成在你这里?”

    关加成承认起初有所怀疑,后来他告诉自己必须坚信,坚信才能支撑。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坚信以避纷扰,实为一种幸福,现在他对自己的研究已坚信不疑。

    “你陷进去了。”领导批评。领导居然把有关资料都找来看过,他感觉像是被关加成忽悠了。

    “研究可能不够,态度却是认真的。”关加成申辩。

    “胆子真不小。”王焕章说,“这么大的历史疑案你都敢碰。”

    关加成自己想来也觉得奇怪。也许是注定要做这个事。

    领导说:“允许继续研究,不要走火入魔。”

    关加成起身告退。

    两个月后,经上级研究决定,关加成被提名为本县副县长候选人,由县人大常委会选举通过,同时担任代理县长。已经代理了数月县长的王伟调他县任职。如果一切顺利,关加成将在来年初的县人大会议上经全体代表依法投票选举,重新担任本县县长,这是一个被免县长原地重启,官复原职的必经之路。

    这个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其发生主要因为王焕章。鉴于关加成的受贿嫌疑已被排除,但是对西河大桥倒塌依然负有责任,主管部门打算给他一个处分,调离本县降级安排,因为情况比较特殊,他们请示了王焕章。王焕章表态说:“处分跑不掉,工作可以考虑,人不要让他走。”

    他把关加成留在本县,因为有两件事未果,一是西河大桥需要重修,还有就是寻找李自成。第一件事谁都可以干,第二件事则非关加成莫属,很大程度上,关加成是因为金桂山上的那些疑问才被留在本县复职。王焕章自称被关加成“忽悠”了,为什么还会容许这一所谓研究?原来该领导在大学里读历史,为史学硕士,其硕士论文方向是明清之交的政治演变,李自成系该时期重要历史人物,无疑在他的研究范围内。

    如此看来,关加成这个业余爱好者弄斧遇上了“鲁班”,他居然还被“鲁班”记住,不知是因为他削木凿眼的动作过于笨拙,还是因为他心怀希望?

    那一天回家,关加成发现厅里多了一个镜框,妻子把一幅年画装进框里挂到墙上。厅墙那个位置原有一幅书法作品,是本市一位名家手书,字写得不错,被关加成安于厅堂,闲来欣赏。现在它被换掉了,换上的年画是复制品,即土且拙,画里有什么呢?顺应大和尚,传说中流落于本县金桂山上的李自成。

    “干吗呢?”关加成问,“又搞迷信?”

    她已深信不疑。墙上这位贵人李和尚虽说早已过世,人家比活的强。眼下这个世界没有贵人不行,如果不幸碰不上活的,可以去找个死的试试,有时还真是管用。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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