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翠荷-他为啥不是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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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琪从县城回北京的第二天就去找导演,她对本职之外的事向来不甚关注,但有香槟可喝,行动力会强点儿。导演和她约在陈定邦家,陈定邦手头的工作尚未完工,暂回北京小住。

    十一月的北京傍晚比白天冷得多,风刮得响亮,如刀割在脸上。秦琪用大围巾把脸裹起来,跳上拥挤的公交车往北边赶。

    陈定邦是北京人,早几年在和平里附近买了一套三居室,一有空就约朋友来聚。他是绝少下厨的,朋友们都不跟他客气,开冰箱门翻巧克力吃,叼着烟搓一下午麻将,也有人不玩牌,退到客厅里昏天黑地看碟,每个人都待得自在。

    又赶上堵车,秦琪到得晚,陈定邦破天荒地开了火,邀了团队的人聚在一起吃火锅。秦琪搓着手直叹口福好,换了往常,陈定邦几张外卖单往茶几上一扔了事,大家胡乱就是一顿。可冬天不行,太冷了,谁都想吃点热乎的,导演往他厨房晃了一圈,盯上了铜炉火锅。好东西可不能闲置,他一声令下,编剧团队的小年轻都被推出去大肆采购一通,也都刚进屋不久,秦琪赶得正巧。

    陈定邦的房子装修得清雅,客厅挂了古琴当墙饰,衬得电视柜上的一副围棋尤为玲珑趣致。等待汤锅烧开时,秦琪参观了其余几间房,最得她心的是书房,满当当的一架子书,富可敌国。

    墙壁上有幅画,白茫茫的雪原上,一朵朵亭亭的荷叶渺茫地盛开。画家的笔触清清淡淡,是白露为霜的仙气,引得她用指腹爱惜地摸了摸,陈定邦在门边笑:“这幅画叫《白雪翠荷图》,是我某一任女朋友画的,她是艺术家,出版过《第十一只野天鹅》的某个绘画版本。”

    “《第十一只野天鹅》是我最爱的童话,没有之一。”秦琪指一指他的书,“大多是诗文歌赋。”

    “从十几年前买到现在,在情场上叱咤风云全靠它们。”陈定邦是那种会让女人如沐春风的男人,说话时像是情人在耳边呢喃,连秦琪有时都会被他营造的氛围撩得脸颊发烫,对他有意的女人更难招架吧。

    “浪子心声,经验之谈。”秦琪笑,“别看我学的是工科,一张嘴就成了女文青。我很变态,爱掉书袋,这毛病坏,只会拾人牙慧,很没主见的。”

    她总爱引经据典,看在旁人眼里,她一贯有些矫情,因不合时宜,显得特别矫情。但她很会安慰自己,矫情总好过任性,生活早就把她教训得很清醒。职场上,大多数人都在矫饰性情、曲意逢迎、虚与委蛇,阳奉阴违,这比袒露真性情省事得多。她也懂。

    对旁人的非议她撇嘴道:“说我怪的人,是不知道世界多大而已。”陈定邦说,“嗯,引用典故若不能如盐着水,少用为好。”

    秦琪也懂的,但一个虚荣的女孩子攒几个月薪水,买了一只香奈儿手袋,跟人谈话时没两句就会绕到她的包,这也是实情。诗文歌赋堪比她的香奈儿,她走出门去,虚张声势地炫着富。

    高中年代,秦琪的语文成绩糟,高考倒计时一个月发了狠,把几册课本上的诗词死记硬背下来。语文的复习方法她不会,只会笨法子,但没啥用,她考上了大学,可语文善始善终不及格。

    鉴于她能背诗,附庸风雅倒也在行,初遇时的江川就被她糊住了,扯着她聊起了苏轼和辛弃疾。秦琪嚼着卤牛肉和他一唱一合,把多来米全都看傻了。他们受到了启发,次日就不约而同地杀到图书馆,捧起诗书如获至宝地翻阅。

    要想泡到妞,必须把自己打扮成文艺男青年!多来米一边挑顺口的句子背着,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为使此题得证,添加辅助线是必要的手段,我这可不算变节。

    不出半个月,最勤奋的阿多成功地交了女朋友,对方赞他口才好,比一般工科生有情趣,阿多抖着书大喜:“读书好啊,书中自有颜如玉!”

    事实上大家都觉得他的颜如玉长得很不颜如玉,但因地制宜嘛,工科男说,本人是很随和的。说起来,秦琪的姿色同样颇值得推敲。高二文理科分班前,她在男生的那份榜单上十名开外,但高三时竟有好几个男生在毕业留言册上称赞她容貌秀丽。她认定对方在开玩笑,可填志愿时真有男生打听她报考哪所大学,而一入大学就更不得了,连她都能靠着一张脸混得风生水起,真是世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可见只要选对了圈子,人人都有成为花魁的可能。秦琪在大学时就尝过甜头,工作后做了好几年的软件,在公司的群芳谱上赫赫有名,姻缘前景大好,令她其乐无穷。不料某一天鬼迷心窍,竟颠覆性地跻身美人云集的影视圈,根本是自掘坟墓之举,果不其然落得门庭车马稀。

    除了秦琪,一屋子男人,买的大部分都是肉食,只有少数几样蔬菜,她不客气地大涮特涮,间或一筷子牛羊肉吃得很开心。她在北京也结交了几个朋友,但都是住出租屋的,地盘太小,偶尔招呼到家中吃饭也仅限于两三个人,远不如陈定邦家中有气氛。

    导演他们都善谈,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端的是梁山好汉的粗豪,几杯小酒下肚就聊得意兴飞扬。秦琪上了一天的班,又坐了十几站路,人本来乏得厉害,照样被氛围感染,觉得酒菜有味,举座皆亲。

    两小杯好滋味的香槟喝下去,她不禁说起生命中的那一锅酸豆角炖鸡汤,江川做饭真好吃,最拿手的是汤,炖得差不多了,就招呼秦琪来吃。除非功课缠身,否则再冷她也是要冲到301寝室混个肚儿圆的。

    “北京是冷,但有暖气,不难捱。武汉的冬天才可怕,冷得会死掉,天天都是冻雨,一连半个月不放晴。我们只好在寝室里炖汤,热气升起来都拿它当暖气。”秦琪往碗里夹了点香菜末儿,欠身和陈定邦碰杯,“来来来,温酒斩华雄!”

    汤里有枸杞和金丝小枣,还加了当归,像江川的做法。江川对人好的时候,温柔得致人于死地。秦琪的例假一直不太正常,痛得浑身乏力,成天要抱个小热水袋。江川见了也不多问,但转头就招呼她去喝鸡汤,她捞一勺子:“什么味道,好怪!”他说,“哦,翻书学来的,加了当归茯苓什么的。”

    她撇撇嘴:“下次不要加中药,难喝死了。”

    老三就怪叫:“嫂子,你这么说话我们老大会伤心的!”江川一本书砸过去,那小子哇哇叫着躲来躲去,仍嚷嚷道,“他把药包装进鸡肚子里,拿根线缝上,熬了好几个小时呐!”

    不是所有男生都不懂女生的生理期的。秦琪完全想得出江川拿针线的狼狈样,还有……大热天他在酒精炉前守着,会是满头汗吧……男生们都在起哄,她一口汤再也喝不下去嘴。

    很多年后在北京,秦琪痛经,跑到馆子里叫了鸡汤喝,味道却是不对,她抱着小瓦罐想起江川,眼泪在心里流啊流。少年时江川一趟趟陪她去看中医,在颠簸的车上,她把头靠在他肩膀,期待这条路一辈子都不要走完,哪怕她腹痛如绞也没关系。那时她暗暗对自己说,这一生她都会把他当成最高理想,要对他好,牢牢记在心底,永不背离。

    可她食言了,那年平安夜,她指天赌咒要和他老死不相往来,斩钉截铁地斗狠、记恨,说尽刻薄话。

    事到如今她知道自己错了,能遇上他,梦想一样的他,已觉得好。不然,她还要怎么样呢,在许许多多的分别的日子里,她会想,她记得他对她所有的点点滴滴的好,并为此揣想他身边一定会出现的其他的女人。

    可是,亲爱的人,生于世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若有人陪在身边,多少会像样点。只要你不孤单,我宁可你被人陪伴。至少不用在万人空巷的春节,留守异乡,独自在大雪纷飞里煮点儿速冻海鲜丸子,剥几片大白菜叶子,就着汤水下一碗汤面。

    ——我不能想象你会过得这样孤单,一想就要哭。所以,有人陪你的话,我心里倒还好过些,真的。

    秦琪吸吸鼻子,陈定邦给她夹了几只鹌鹑蛋:“来,女人多吃点,皮肤也要像剥了壳的蛋哈!”

    撇开编剧身份,陈定邦还是京城诗人圈的活跃分子,出过两部发行量很少的诗集,没事就赶场子参加诗歌朗诵会。崇拜他的小姑娘挺多,他恋爱也谈得勤,但从不往家里带,和平里这处房子是他的工作室,工作嘛,不和女人混为一谈,以免影响判断力。导演总笑他:“怪不得你写的全是硬邦邦的爷们戏,没女人怎么行,你自己统计统计,每年各大院线有多少票房是女人贡献的?”

    陈定邦瞧着秦琪笑:“你不是帮我弄了个姑娘当帮手嘛。”

    导演叹气:“她也是男人,一心扑在她的工程上,对搞艺术的有天生的偏见。”

    秦琪喊冤:“导演,我对艺术可没偏见,但工科的确是从小油然而生就很喜爱。我小时候贪玩,喜欢搭积木、跳房子,也爱看电视,父母最恨我不好好做功课,总说电视没信号,一打开就是白花花的一片。我信了几次,但班里的同学都在议论头天的动画片,我就想,为啥只有我看不着,难道电视台的人跟我父母串通好了不成?他们去上班,我就在家试来试去,最后把几根线接对了,看了个饱。”

    导演听了直乐,“梅花香自苦寒来,哈哈。”

    陈定邦递给她一只苹果:“自古英才出寒门。”

    秦琪嗤笑:“这年头,寒门难出贵子,也很难当上英才。”

    父母一看她贪玩就心急,她念小学时就灌输给她一个观点:“家里没钱,帮不上你,你的路得靠自己走,不能输。”这席话她记了二十多年,不能输,输不起。她没有依恃,没有后路,所以,她没有平常心。

    多年后,她才晓得玩乐之心更重要,轻轻松松的就把事儿做成的例子她看过太多起,谁也不像她,神经紧绷绷。可是太晚了,她改不了。她的习惯成了血液和骨子里的东西,能微调,但已不能大动干戈。

    那是她终生黑暗的恐惧。

    当年她被江川带到谢院士家,院士问起,小丫头怎么不学传统女性行当?她也说天生就迷工科。那天很热闹,江川绕过了饭点儿才去拜访,可客人并不见少,书房里、客厅里和阳台上都有人三五一群地吸烟谈天,课题、论文和项目。秦琪两眼直放光,举座都是响当当的学者,他们坐在一起就是国家级别的研讨会的阵仗。

    可江川很该死,把葡萄酒上贡后就去找院士家的哈士奇玩,他特地炖了点小排骨装在食盒里带来喂它。秦琪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先前瞧见他口袋里鼓囊囊,哪猜得出来会是排骨?这人可恶至极,揪着小哈的耳朵玩得很带劲,还冲她道:“刘姥姥,你自便哈。”

    秦琪气得踢他,跑去客厅里听院士和人说话。江川向院士介绍过她,院士本身也是好相处的人,指指果盘说:“丫头,吃。”

    秦琪被江川喂得脑满肠肥,暂时对任何食物都提不起兴趣。院士的家大而整洁,教授们都在温雅地说着话,她亲临其境,却清楚发现太深奥,进不去他们的世界。

    我得再努力一些才行,她暗暗想着,穿过客厅去后院找江川。江川却已不在,她踏上木质小楼梯上楼去找,仍不见人影,倒是看见穿红袄子的小姑娘撑着脸对着棋盘发呆,她侧头一看:“五子棋?”

    小姑娘是院士的外孙女,念初二,迷上了五子棋,缠着人陪她下。下来下去都是输多赢少,连赢也是被人故意放水,她很不开心。院士本人和他的朋友们都和她下过,没几局就玩不下去了,下棋得势均力敌才行。

    那帮人做学问都是好手,但演技太差,装傻都装不像,小姑娘很不满意,一见有生人来,求贤若渴地招招手:“你会下吗?”

    “会啊。”秦琪拖开椅子,她很久没下五子棋了,手正痒痒。

    朋友们都不爱和秦琪下棋,她太慢了,每下一子都要想半天。性急的人敲着桌子催她:“游戏嘛,别太当回事,快点快点!”

    “又不是在赌钱,拿出你大刀阔斧的派头来!”

    是,确实是游戏,但秦琪讨厌自己输。她做什么都很认真,连班主任都对她说:“别太用力过猛,放松点。”她点点头,可下次还跟自己较量。

    她也明白的,对任何事都竭尽全力精益求精,未必会得到期许的效果。但至少这样,她会无愧于心,也会甘心。

    压力会带来压抑,这是她的杂念。有杂念会分心,反不如旁人专注而坦然,因此她只得从事工科,只要循着公式定理走就不会出错。不像艺术,艺术太感性,更适合天马行空的人,却不是她。

    江川以前笑她说:“唉,应试教育害死人。”

    她好气,但闯荡职场后,她才晓得他是对的,她只会用学生的功利对付这世界,但没啥用,她的法宝只适合考场,不适合于职场。秦琪难忘他笑得好邪恶地说:“可怜的毛球,你早晚会像个入狱多年才被放出来的黑帮人士,叼着牙签悻然说,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

    她在八年后想起他说的话,笑眯眯地跟导演说:“很可怜对吧?我是推石头的西西弗斯,苦力活永无止境,但你们能运用想象力,让石头里蹦出一只灵猴,要么拿它去补天。”秦琪转着酒杯自嘲道,“导演你看,这些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不承认不行。”

    “对。”导演三句话不离本行,“一个人展现出来的形象绝对跟经历有关,再怎么掩藏都是在‘演’。我有熟人说,出身和来处隐藏不住,他在北京待了十多年,一口京腔,举止做派也像,但也止于‘像’,老北京一看就晓得他是外地人,可他回到老家呢,别人又把他当城里人看待。”

    陈定邦从冰箱里取了挂面下火锅,笑道:“因陋就简哈,下回我再做炸酱面给你们吃。”

    “好啊!”秦琪吃过最美味的炸酱面是在工体附近的火锅店,老板是地道的北京人,炸酱面是做给自己吃的,禁不住磨,赏了秦琪他们一碗,她和另外两个朋友吃得欢喜赞叹。记忆中那也是在冬天,呵气成冰的夜晚,吃得心满意足,忘不了。

    年轻的编剧们都在埋头苦吃,不大插话,和秦琪最熟的那个叫信宇,很韩国的名字,接腔道:“我三岁时就迁到旧金山了,照说从口音到习性到思维都很美国化,但不用开口别人就会说,你们中国人!”他笑了一声,“甚至都没人猜我会是日本人或韩国人。”

    陈定邦煮挂面的水平差强人意,一不留神就煮得软烂,大家急忙去捞,他笑笑:“抱歉啊各位,凑合吃,凑合吃。”

    “没关系哈,好咸菜好酱料都能救它一命。”秦琪笑吟吟地递上作料。

    分明是句家常话,导演却入了神,被陈定邦连推了两把才反应过来:“哦哦哦,好,吃吃吃……我在想啊,《绝望坡》里的一男一女,他们将会靠什么拯救呢?”

    陈定邦举重若轻:“那得看你打算赋予他们怎样的困境了。”

    信宇问:“阿川的困境在开端就已被他用抢劫来解决了,接下来我们将侧重于琪琪了,是吧?”

    “不。”陈定邦摆摆手,“那是意外,真正的困境是他对未来的一筹莫展。他是有了点钱,然后呢?他还有几十年好活,他不用再去造纸厂上班,总得再做点什么吧?”

    信宇一拍脑袋:“哦对!人最慌的就是没头绪。”

    在秦琪讲的故事里,琪琪的母亲回温州后,亲戚们听到了被打劫的消息,以各种借口找她提前还债。她丧失了买房的资本,琪琪则丧失了考上大学的资本。这是个寡母熬儿的故事,母亲孀居多年,一心想为女儿创造好一点的条件,却踏了空。晚上,琪琪对母亲说,她决心走劳务输出的路子,学门护理手艺,远赴美国挣钱,还顺便过问了打劫人阿川的特征。

    母亲形容阿川有双不客气的眼睛,但不可怕。她生怕琪琪要去复仇,但琪琪认为这不是在拍黑帮片,复仇需要大量精力和财力,火烧眉毛,且顾眼下。母亲一想到阿川就恨得牙齿痒,连声骂道:“真是拍黑帮电影就好了,他为啥不是演员?!”

    秦琪晓得导演他们未必采纳她的信口胡诌,但男人们风度很好,鼓励她讲下去。出乎意料的是,陈定邦听完她临场发挥的这段,竟鼓了鼓掌:“琪琪母亲重复说了好几遍:‘他为啥不是演员’,把握得好!”

    “啊?”秦琪被夸赞得一头雾水,“有些事不该发生,发生了我们都很想假装它不存在,但它偏偏又很真实,对自己哄都哄不下去。那就只能希望它是戏啊,是真的,但发生在别人身上。”

    秦琪的母亲爱听越剧,她读小学时,母亲总带她去看戏,看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看不懂,也不爱看,但看戏比做功课好,还能磕瓜子喝汽水,就陪母亲去呗。那几年她还小,她总会奇怪于母亲的举动,哭得一抽抽的,可大幕一落,母亲就能平平静静地牵着她去买菜。

    长大后秦琪才懂得,母亲哭是因为太入戏了,她关切着戏中人的命运。不哭了是因为出戏了,明白自己虽然过得不大如意,但比起戏中人,还是强了许多的,能够告诉自己,咳,艰难吗?总比王宝钏过得好吧?所以琪琪的母亲也会本能地想将自己的厄运推给别人。

    “对,她看见了火,但她情愿是在隔岸观火。希望真实的事情不是真实的,这种感受很多人都有,很无望的。”陈定邦对信宇他们说,“故事是被几个人遭遇的,但感受是大众的。”

    信宇点点头:“嗯,要把个性遭遇转化成共性的遭遇,才会共鸣别人。”

    秦琪剖开柚子分给大家吃,陈定邦拿了一片剥着,说起从前看过一部日本电视剧,高仓健演建筑队长,负责拆房子,有天一个女孩子冲他大喊:“建筑是残忍的职业!”拆的是日本人的房子,但拆得中国观众心里也七零八散,家园的意义对人类普遍共存,导演笑笑,“阿琪,你的工作是在兴建,我们的电影则是在拆房子建房子,被毁坏被掠夺也被补偿。”

    秦琪明白,若是别的故事她大概不会掺和,但房子……这是太多人的心病,她也不例外,因此乐意贡献自己的想象和建言。她从小住在父亲单位分的小房子里,当年还是福利房,但父亲人太老实,之后又有几次换到大房子的机会,可他总不够资格。

    一家三口在37平方米的空间待了近二十年,直到秦琪念大二,家里才买了二居室的商品房。父母的积蓄加起来刚够首付和简单装修,于是家里没几样好家具,茶几、餐桌和沙发都是靠父母每个月工资陆续买回来的。

    关于房子,或是关于贫寒,秦琪实在有太多话可说,尤其是自小被关在三平方米的小厨房写作业的经历,让她一辈子都厌恶狭小的空间。但福祸相依,若没有那段经历,她今天必然会走上另一条路。

    厨房幽暗潮湿,一只黄色灯泡悬在头顶,白天都得开灯。母亲舍不得轻易用电,把窗户大开,藉着日光或窗外路灯光炒菜,有时饭菜糊了咸了也没发觉。秦琪在小方桌上看书写作业,凳子也小小的,被父亲称为排骨凳。小桌子身兼多能,桌面是父亲绘制的棋盘,楚河汉界还清晰可辨,学到《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时,她还偷着在上头刻了个“早”字。

    大一刚报到时,班主任让每个同学都上台自我介绍,问到为何选择工科时,她只简单地说:“文科差到吐血,没办法。”听上去像是在退而求其次,但其实不然,她没想过别的,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说,这孩子将来是要当科学家的。科学家是句说笑,可她的确只对科学有兴趣。

    被关在小厨房的日子太难捱,写完作业她百无聊赖,可三平方米的地盘能有什么供她玩的?三层高的碗柜,顶层放大大小小的碗,中间放盘子、筷子和勺子,下面一层则是黑木耳红豆绿豆类的干货,蹲下去打开下面的两扇拉门,只有大半袋米和母亲囤的两壶油。

    煤炉子上是炒菜用的锅和锅铲,旁边是两只高脚凳,一只搁汤锅,一只搁着酱油、白醋、盐罐子和糖罐子。母亲做饭来来回回只用这几种作料,把秦琪培养成一个大惊小怪的人,随便下个馆子就会吃得满嘴流油。但她在高考谢师宴之前没下过馆子,父母给的早餐钱就那点儿,还得省点买两盒英语磁带听听,好友过生日也得送礼物,总不好意思买张贺卡了事吧。

    连筷子都玩腻了后,秦琪盯上了电表。在小学三年级的她看来,它很神奇。那几年奶奶病得厉害,父母的工资大多都变成了医药费和营养品,每每交电费时都会嘀咕半天,嫌贵。父亲个头不高,每回都要踩在排骨凳上看刻度,有时会逗逗秦琪,把她抱起来看。

    见父母为电费发愁,秦琪说:“我们把开关关了,让它不走了不就行了?”父母就都笑了,说那叫偷电,被关禁闭的秦琪想起父亲说过手表停了不走了,电表里也会有开关吧,她搬高脚凳观察着电表,无意中松开了电压联接片,电表不转了。

    父亲回来一看,说这是在偷电,又改回去了。秦琪看着他忙碌,心里种下了很多迷惑,她迫不及待想要快快长大,长到可以理解、学习和克服难题的年龄。她瞪着电表想,总有一天,困扰我的都会被迎刃而解。

    有能力去解决问题,不知多么开心。初中时学了物理,她又对电表进行了几次尝试,那时已启用了新型电表,她童年时的法子不灵了,新电表在内部有短接联片,防住她了。她试来试去,买了电工工具拆开电表,将进线端的火线和零线调接,还在家里装设了倒闸控制开关,又成功了。

    这让她衷心信赖物理并热爱它,它真有用,对生活帮助太大了。可交电费时父亲对着单子看半天,喊过她:“你干的?”

    秦琪另外接了地线和开关,电表没有反方向的电流回路通过电流线圈,实现了停转。父亲研究了一阵说:“电表不动了,会被电力局的人查出来的。”

    秦琪说:“哦。”一周后她扯过父亲讲给他听,“我换方法了,不调零火线了,断开零线更方便。你看,当我另外接根零线,线圈就得到电压了,只要我在导线上串接电阻,还是会产生少量电量的,他们查不到的。”

    父亲说:“自设地线是很危险的,而且这是在违法,赶紧改回去!”

    秦琪做不通父母的思想工作,憋屈的恢复原样。没多久她陆续又研究出了好几种安全系数高的偷电方法,并确保很难被察觉,可叹父亲盯住了她,还被母亲骂:“眠床角吃糯柿也有人晓得,你当公家是吃闲饭的啊?”

    父母坚决阻止她犯罪,真乃一条头发丝绊倒了人,秦琪好惆怅:“我昨晚缩床角偷吃了两块饼干你晓得?”

    “你想偷公家的钱,它一定会晓得。公家是不会吃亏的。”

    “囡儿,被查出来了丢人不说,还罚死你。”

    “我有办法让他们查不出来。”秦琪可喜欢《西游记》蝎子精说的话了,“我可不是那娇滴滴的女王,我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不准!”

    十来年后,当别人听到秦琪是温州人,都会误以为她是富家女,这真让人尴尬而心酸。她的父母谨小慎微,他们不敢偷电,自然更不敢偷鸡摸狗、偷税漏税,所以他们活得很底层,一生都成不了有钱人。但他们促使秦琪走上了工科之路,哪怕她从不会承认,她对工科的迷恋是从偷电开始。

    秦琪一门心思地吃东西,陈定邦一旁和信宇几个小年轻聊他的往事,他入行也是误打误撞,父亲至今都不认可他,他总觉得儿子是在耍花招,眼花缭乱,毫无意义。也难怪他父亲这样认为,秦琪将导演和陈定邦合作的电影都找来看了,很艺术、很玄乎,也很头晕。这次他们一反常态要做立足于生活的电影,可想而知压力也大,天天讨论来讨论去,想法不停更换。

    信宇扯着陈定邦大吐苦水,陈定邦比他看得开多了:“我从没让我父亲满意过,三十多年了,无一例外。”

    陈定邦小学时考重点中学差三分,可大院里另外几个孩子都考上了,放榜那几天,父亲一句话都没说;初二时他早恋,和小飞女海誓山盟,一天到晚在游戏厅台球室里混,恋情以小飞女变心告终,陈定邦勉强考上高中;高中时他又谈恋爱,女孩子家境也很好,送了一套摄影器材给他,他被迷住了,一头扎进去,高考填志愿非摄影专业不填,父亲以为他就是玩玩,也由着他;谁知大二时,他竟宣布要当一名有良知的战地记者,本朝无战事,他就把大量时间用在政法新闻调查上,一不小心玩出火,收到一张来自某某地区的法院传票。

    主编哈哈一笑,盖了个查无此人的章,将传票退回,反过来安慰陈公子:“这是报社常有的事,干这一行,首先要学会不给自己找麻烦。”

    还有一回,陈定邦和同事将一家用劣质商品致人毁容的美容院进行爆光,没多久就遭到围殴,同事被砸伤住院,他也挂了彩。围观群众无人伸手相助,110跚跚来迟,施暴分子全部逃之夭夭。父亲在事后说:“看,你替人出头,无人替你出头。”

    陈定邦头缠绷带,心情败坏。他在病床上躺了三天,三天后他决定要做电影,换种易于被接受的方式来表达他的所见所思,遂退了学,转而报考电影学院,到第三年才考上。

    信宇肃然起敬:“哇,陈老师,你比我有韧劲多了!”

    “以往的电影,我父亲一概说看不懂,拿了奖他都说是投机取巧。”陈定邦和导演熟,并不担心他见怪,很是意难平,“我这回换个针砭时弊的题材,看看他会说些什么。”

    导演比他淡定:“对得起投资人的钱,对得起观众的票钱我就满足了。”

    可这恰恰是最难的。太多电影人是在贡献作秀,而不是作品。秦琪起身回家去,信宇在国外长大,吃不消北京的气候,每次见他,他都在感冒,可他还是在寒风里坚持等她打上出租车才离开。秦琪隔着车窗看他在小区里奔跑的身影,心头一热,有朋友的感觉真好,天涯海角也很温暖。

    实验是在验证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故事呢,它要表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观点,会是什么?心底隐隐约约有一些感触,但还抓不住,秦琪想,我得再耐心些,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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