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翠荷-附录:丧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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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其实那是2002年里很平常的一天。

    成功劫走一百来万现金的年轻人名叫阿川,他很穷,偶然得知一辆大巴将要载温州炒房团看楼盘,果断地盯上了它。司机胆小怕事,不同意跟他配合,可阿川只要求他不将大巴开往派出所就行,司机被迫无奈的表态:“我开车不是为了送命,我没见过你。”

    事情顺利得心慌意乱,阿川对局面严重估计不足,只凭一把在夜市买的连刃都没开过的刀,外加打斑鸠用的自制土枪,一车吵闹的妇人和小老头就都马上安静了,二话不说将手头现金抛入他的布兜里。

    阿川带来的包不够装,但这伙人丢钱就跟丢烙铁似,生怕慢了一步。他盯着钱,心头火热,将衬衫一脱,四角打了结,只几分钟就又装满了。

    司机开着车,阿川发现,这辆车只坐了17人,右手边第5排靠窗座位的妇人是惟一一个不合作者,她纹丝不动坐在原位,对他的威胁不理不睬。

    阿川走上前,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随后他吃惊地看到妇人在流泪,她将土黄色的挎包抱在怀中,像个老来得子喜极而泣但深知自己陪不了他几年、看不到他长大成人的老汉。她的脸上,就是那种悲喜交加莫可名状的表情。阿川一下子怔住,她令他想起了母亲,可那又怎么样,他的母亲暴躁凶狠,没少跳脚骂他不学好,没出息。

    他把刀换到左手,又换回右手,反复了好几回,存心让她看见。她一定是看见了,她不可能没看见,但她仍用力地抱着包,双手抓住挎包带子,惊慌得指节发白。车厢气氛逼仄如死亡,无人敢言声,而窗外是嘈杂刺耳的车流声、人声和交警的口哨声,络绎不绝漫无尽期。

    几万块钱对温州人算得了啥,她们是被房产集团接来看楼盘的,看中的话,当场交点现金当定金,大额交易只走银行转账,是以他们随身携带的现金很有限。但穷小子不贪心,干一票就收入了百来万,他心满意足。而对这伙温州人来说,区区几万块买个平安,不算大事。可她……她不同。

    一把刀当头横亘,她却不为所动,一径僵持,搞得阿川以为她识破他的刀不足以致命,还疑神疑鬼了一阵,但她连手背都捏得鼓出了青筋,她是在害怕。可她连害怕都不交出钱!阿川心底腾地升起怒火,形势一目了然,眼下他是绝对的强权,不容忤逆,但她!

    刀逼得更紧了些,而司机猛然刹住车。阿川恼怒地张口想骂,接着就看见前方有交警在查证,他瞬间明白了司机是在告诫他,但他怎甘心就此收手?他好容易当了一回权威,却碰到了不屈的阻力,他又看着妇人,她还在流泪,噢老天,她在想什么?他彻底失去耐心,刀往布兜里一丢,劈手去抢她的包。

    他做好了她拼死抗争的准备,手劲用得大,意外的是,当他扑上去时,她竟然——松开了手。

    多捱一秒都是危险,阿川心知不便耽搁,包袱往肩上一挂,走到司机旁边,揪住他的衣领。司机会意了,飞快地脱下汗津津的T恤塞给他。

    阿川将包袱搁在驾驶台。他料定了司机不敢碰它,利索地套上明显大了两码的T恤,捞过两只布兜,愉快地敲了敲车门,吹了一声口哨,混在等待红绿灯的人群中,立刻就不见了踪迹。

    二

    阿川内向,没啥朋友,连打劫都当独行客。没办法,他口才不好,游说不动司机当同伙,但他还是给司机寄了五万块钱。全是现金,用他那件T恤胡乱一裹,装进纸盒子封得严实,路过司机所在车队的收发室趁乱一塞,当成公函被司机签收。

    事件发生后,司机天天看报纸,但没能找着案犯落网的消息。那伙温州人连案都不报,他问了两句,小老头咳嗽着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的钱也是血汗钱来的,可家业一大,顾忌就多,对方是亡命之徒,他们不是。几万块钱的事,没必要惹麻烦上身,息事宁人算了。

    阿川扬长而去,车厢里沸腾一片,纷纷庆幸破财免灾,惊魂未定地到处打电话。离妇人最近的几个扬声说她太想不开,紧要关头,有舍才有得。妇人木讷地听着,到了楼盘门口连车都不下,称帮忙看行李,大伙一想,喔,她连挎包都被抢走了,没钱买房了,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人们被售楼小姐迎进去,不时议论几句:“老赵早松手,起码证件和银行卡都还在嘛!”

    这一大片楼盘才打下地基,司机在空地抽着烟,想起妇人的泪眼,犹豫着喊妇人下来透气。但她仍双目发直地坐着那儿,双臂形成一个环,搂住自己的姿势像搂住了那只包。

    似乎只要那只包还在,她就有足够的能力抗击一切。这车人都是她的街坊邻居,可她和他们是两个阶层的人。几天前,她托人介绍,在这次购房名单上签了字。别人都是一呼百应,亲朋好友都来投些钱委托他们代表到上海买房,约定好若涨价则按投资比例分成,亏了也不打紧,生意场上哪有常胜将军,大家都是明白人。

    妇人知道他们一出手就是几套十几套地买,可她东挪西凑集全家族之力,也只够买一套小两居,但她要的不多。

    2002年,上海诸多楼盘都打出购房即送上海户口的广告,这对外地人构成了吸引力,对妇人而言更加是。她的女儿琪琪念高一了,成绩不大好,考大学没啥希望。但若有上海户口就不同了,上海的录取分数线比浙江低得多,班主任说,琪琪若保持现状不下滑,到上海考个二本不成问题。

    自家是小门小户,家族统共没几个人,琪琪的父亲去世得早,妇人借钱时连弟弟妹妹都不赞成。照说以本家的状况,琪琪初中毕业就该去学手艺,走劳务输出的路子,可她把女儿惯得不像话,一口一个舍不得女儿去国外,太远了,见次面好难。但穷人家的孩子哪能太娇气?书念不好,还不想出国,亲戚们腹诽不已,碍于情面,仍是借了些钱给她。

    三

    琪琪的母亲身无分文,没法独自返乡,呆坐在大巴里,心缩成一团,那只包里有她竭尽全力借来的全部,现金五万块,以及她的身份证件和银行卡,她必须报案。

    电话那头的人员很客气,但问了她一个问题:“按您所说,车上一共17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失,可报案的人只有您一位,我们需要了解劫案损失的总金额大致是多少。”

    报案的人只有一位……他们是在质疑她报假案吗!妇人愤怒了:“他们觉得这是小钱!可你不晓得我到处凑钱我多……”

    猛的噤了声。旁人都不当回事,照样底气十足去看房,可她呢,她呢。她在报刊亭前几乎站不稳,就在那一刻,她赫然意识到是自己没能量力而行,乱掺和了一把。为了琪琪,她拼死挣扎着想给她铺路,但没能做成,琪琪怕是只能送去学技艺了。妇人踉跄着回到车上,好在银行卡已申请了挂失,她损失的是五万块,多吃点苦,咬咬牙还债。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疲惫地闭上眼。

    那女人在汹涌的阳光下无助地哭泣,司机不忍多看,继续蹲着抽烟,若他抬头,则会发觉刚才走进售楼部的蓝衬衫正是阿川。他已有百万身家,不再是穷小子。2002年的百来万不算小数目,可他穷怕了,他得让钱生钱,再生钱,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温州人有钱对吧,有钱人就是他的榜样,他别的不会,有样学样呗。他们想做房产生意,他跟着学便是了,他们买10套,他就买2套,试试水,练练手,挺好的。

    温州人一走,阿川爽快地用全额买了两套两居室,留了十万现金藏在住处,剩下的全都买成金条,得意洋洋地去找母亲,二话不说往母亲怀里一砸。

    母亲在择芹菜,被砸得瞪起眼,刚想开口骂他,他大咧咧往躺椅一坐,严肃地说:“打开看看。”

    儿子的眼神凶横又霸道,但语气简短有力,目不转睛地等着看她的反应。母亲心里瑟缩了一下,没能站起身吐出一口唾沫,响亮地骂他。

    是21根金条,可儿子没等着母亲的惊叫,也没等着她的笑容,他本想好好欣赏一出变脸戏的,心愿落了空,他没精打采得很:“你养了我21年,我打包还给你。我不会挑花里胡哨的首饰,你想打耳环打耳环,想打项链打项链,想送人想卖了也随便你。”

    他始终对她骂他没出息耿耿于怀呢,等他摔门走了,母亲抱着来路不明的金子,牙齿打战咯咯响。变卖?打首饰?儿子你可失算了。她没想过要卖掉它们,也没跟任何人说,抽出一块床板,将金条们一一码好,又在上面盖了两层褥子,任谁都看不出来。连她的丈夫和婆婆她都不透露分毫,前者决计不会掀褥子去晾晒,他懒,况且他脑子里没做家务的弦;后者就更不用担心,她没掀褥子的力气。

    她出嫁时戴了支凤凰簪子,被老妖怪惦记了一二十年,去年老妖怪70大寿时,男人找她商量,把耳环送给她戴戴,还哄她说,妈没几年好活了,她不在了,还不是又回到你手里了?你又不亏。

    70岁了还在打小辈的算盘,上海老太,精着呢!一把老骨头还想着俏,她不信的,恐怕是想讹了去留给她小儿子吧。现如今她有21条小黄鱼,可老妖怪照样连一枚薄纸片儿戒指都捞不着。母亲终于吐出了那口唾沫,响亮地自语道:“她想要?做梦!”

    阿川回到简陋的宿舍,跟十万块万块朝夕相对。坦白说他很失望,他失望透顶,母亲出乎他意料的平静,只一语不发地看着他的脸,把背包放在一边,仍弓起身子择芹菜。那一下他火气如蛇信子般直窜,既想一把夺过她的芹菜,恶狠狠踩得稀巴烂;也想一把夺过背包,掉头就走,更想把这两件事都干了,可就在他即将行动时,他看到了母亲头顶灿烂的白。

    又沾了面粉吧,不晓得跟她说了多少回,别做馒头给他吃了,吃一个就快噎死,没人爱吃。他想给她拂一拂,却在电光石火时明白那不是面粉,而是她老了。

    14岁时他被坏孩子威胁着把风,他们去偷附近工厂的小型设备拆零了卖废品,每人扛一件出来,他负责藏到草丛里。那次要偷的设备太重,带进去的扳手不好使,几个孩子折腾了好半天,才卸下两根实心铁管运出来,他刚藏好,工厂的两个保安狰狞地站在身后。

    阿川被人赃俱获,供认出坏孩子们,他们全体矢口否认,直到废品收购站的工作人员指认。他是到那时才知道他们偷的设备每台都在几十万以上,但加起来只卖了不到三百块,他连分赃资格都没有,只喝了三瓶汽水。

    三瓶汽水,换来了少管所的四年。在那里,他道听途说了各种搞钱大法,每个人都宣称自己是弄了多少多少钱才栽了,胃口太大悔不当初。又神秘地总结出心得若干,目标越有钱越怕死,别看平时都装得跟大爷似的,一要挟就怂了,这点屡试不爽。

    出来后,阿川愕然发觉母亲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人,两句话不合就暴跳如雷,随手捞过什么就往他头上砸。手边没东西呢,就一手扶着墙,一手脱了拖鞋劈头盖脸地砸他,他满屋子窜着躲,那时候,他没想到要逃跑,不被她打。他做错了事,伤了她的心,害她丢尽了脸,每次去看他都会哭,阿川摸着头想,其实也不很痛,她心里有气,想撒就撒吧。

    他翻脸是在半年后,出来时他已18岁,书是念不进去了,想去找事做吧,谁都嫌他有前科,拒之门外。连连碰壁,无一例外,灰心时他想要不然犯个案,把自己丢进监狱算了,在那里面谁也不会瞧不起谁,最多吹牛时,他会因栽的跟头太小受点奚落。有什么不好呢,饭菜难吃,也不热乎,但好歹干净卫生,每星期还能碰到肉末油星子,逢年过节有饺子吃,每天还能看半小时电视,不都比在外面强?

    那些天阿川情绪不稳,母亲到处求人把他塞进了造纸厂当临时工,每日都在贩卖苦力,把型号各异的硬纸盒扛到大货车上去,肩膀生疼,磨出了血。正长身体的那4年他在少管所,营养跟不上,快19岁了还是瘦不伶仃的一个人,工友们总嘲笑他跟娘们似的,身板像,脸也像,他不吭声,回家后飞快地大口吃馒头。

    阿川在少管所的早饭顿顿是菜汤馒头,看到就烦,但杂志上说面食长气力,那就吃吧,总归比药丸子好吃点。他是三班倒,傍晚去上工又带了几个馒头,盘算好了夜里饿了吃两个,明早放工时把剩下的一个用开水泡泡吃了,路上再买点什么,回家倒头一睡,醒了就好吃午饭了。

    可次日一早,他刚把馒头泡上就出事了。接班的工友清点数目,少了三只纸箱子,少年犯阿川理所当然是嫌疑犯。他百口莫辩,被扣在保卫科要求交待罪行,直到下午才被放行,原是误会一场,上一位工友没将客户最新的订单数量移交给他,导致了疏漏。

    没人向他道歉,保卫科的人连杯水都没给他喝。他上了一个通宵夜班,又饿又困几欲一头栽倒,顾不上追究就往家里赶,母亲一大早就得知他被扣押了,见他回来,又是一通好骂。他困得摇摇欲坠,忍不住还嘴:“我是没出息,你养了这么个儿子,你就有出息了?”

    在阿川看来,这话把自己也骂进去了,算不上多狠。可母亲陡然愣住,然后发出惊人的一声哭嚎,把头往墙上直撞,咚咚响。他被她搞傻了,慌忙去拉,她甩开他的手,靠着墙放声大哭起来。

    母亲哭闹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川径直走进里屋睡了,大被子蒙住头。可她好吵,哭了好一阵子,声音才沙哑地低了,他烦恶又怜悯地想,女人不讲究点仪态还真难看。

    他父亲是跑长途的,给货运公司当司机,从他记事起就不大见到父亲,跟他也不亲。他在少管所四年,父亲只去过两次,丢下东西就走,一晃他出来好几个月了,竟也没见着他。他问过奶奶,奶奶说,他要赚钱养家,忙着哪。可他看在眼里,这个家是母亲给人当钟点工才撑起来的,他名声坏,母亲在这一带找不着雇主,常要坐车到市里去,工钱比别人少些,人又受累。

    这几年来,父亲很少落屋,据说他在苏北小城有了个相好,公然跟人姘居。母亲不信,但流言不绝于耳,她问起,他不承认,次次问,次次不认,多问几句就发火,门一摔,走了。有一天,母亲偷偷跟到苏北,果真见着了那个女人,不,还有她的儿子,有三四岁了吧,蹲在地上跟猫玩。

    那女人年岁不会太大,母亲冷静地打量着,皮肤黑,嘴巴也大,不好看。女人是这家小饭馆的服务员,父亲来吃饭,她勤快地招待,一口一口老板地喊着,喊得人心里好熨帖,比家里那个不是哭就是闹的婆娘强,婆娘不晓得心疼人,他一回家就管他要钱。

    他也知道是得给她家用钱,可同样是女人,她咋就没人家嘴甜呢,他在小饭馆也花了不少钱,可这钱花得舒坦啊。之后没多久的一个晚上,父亲喝多了,女人半推半就地滚进了他的被窝,答应只要他盘下小饭馆,她就跟他过。

    阿川进少管所没几个月,父亲就成为了别人的父亲,连家都不回。爷爷奶奶和他都是被母亲养着的,爷爷瘫了几年,前年才给他送了终。

    母亲亲眼见着了真相,死了心,但窝囊气咽不下,她喋喋不休地数落他指责他咒骂他,男人斜她一眼,毫不费劲地就把她打倒了。他说:“儿子交给你管,你把他管进了班房,还有什么脸管我。”

    男人的心一硬起来能致女人于死地,母亲之所以崩溃,是被阿川的回击戳到了心窝。阿川说:“我是没出息,你养了这么个儿子,你就有出息了?”母亲一听到就发了疯,可阿川压根搞不明白这句话怎么会要了她的命。

    四

    阿川烦闷至极,翻来覆去了一阵,在母亲由嚎啕转向低泣再转向静默的声响里睡着了。他醒时快三点了,桌上摆了饭菜,母亲又去市里当钟点工了。

    他食不知味,大口扒着饭,暗自盘算再也不去造纸厂了,另觅他路。奶奶的,工资就那点,平时把人当狗使唤,还动不动就怀疑他想捣鬼,他脸上又没刺字,那些人不相信政府将他改造好啦?

    阿川想,他得学学母亲给人当帮工那样,走得远一点,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没有偏见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吃完饭,碗筷一推,他到报刊亭买了几份信息报,专挑招工启事看。母亲夜里回来,大怒着问:“你不想在造纸厂干了?”

    “不去了。”

    母亲一听又发作了,抄起一份报纸撕得粉碎:“我问过了,是他们搞错了,也跟我赔了不是,你凭啥还赌气不去?”

    “不是赌气,是没意思。”被撕掉的报纸上有他拿红笔画的几个圈圈,全是有把握的工作,可又被她搞砸了,阿川很恼火,“我考虑好了,你别管我了。”

    一整晚母亲就在唠叨,说造纸厂的工作来之不易,她是多么、多么、多么艰难才把他弄进去,阿川打断她:“我晓得你难,那就更不能让人看不起。”

    母亲不死心,天亮了又做他的工作,催他去上班,他被吵得没办法,出去了,在河边坐了一上午。如此一周过去,母亲察觉了,不再说起造纸厂,每天都哀哀地问他:“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他能有什么打算,母亲怕把他逼狠了,他脑子一热又走上邪路,所以在他面前不提造纸厂。但他明白母亲还抱有一线希望,有天傍晚,他看到母亲从工厂里走出来,抹着眼泪,连背都有些佝偻了。她是去求厂长保留他的工作籍吗?何必呢妈,我本就是个临时工,天下之大,上哪儿找不着一碗饭吃?

    这些天他打了几十个电话求职,也见过几份工,但都没等到回音。他愁疯了,蹲在河边恨不能就此化身为鱼,有虾吃虾,没虾吃点水草,不也是一生。

    半个月后,他在一家修车行当学徒工,第二年成了正式工,收入比在造纸厂多了四百,但每次回家,母亲还是骂他没出息,给他盛饭也骂,帮他洗机油味浓重的外套时还骂。母亲是厌恶他从事跟汽车相关的职业吧,跟他父亲一样又邋遢又臭,没出息。可那是他俩的事,她干嘛要迁怒于他?阿川被骂得烦不胜烦,在车行申请了一张铁架子床,蜷缩着睡了一年多,很少再回家。

    转机在第3年,他的手艺使他轻而易举地提前在装载温州人的大巴上使了绊,然后大巴如愿在半途出了故障,他顺理成章上车排查,捞了两袋子现金走人——这不会是难于侦破的案件,他留下的线索太多,20出头,可能有案底的上海近郊口音的男性,且有一定水平的修车经验,警方若顺藤摸瓜,他将束手就擒。

    他早就作好准备了,得了手,换了干净衬衫,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受害者们附近。他没想着要躲,天网恢恢,落网与否皆是命,是命就躲不过,顺其自然吧。烂命一条,有啥好自怜自爱的。

    只有琪琪问起他的特征,母亲回到温州后,呆若木鸡地枯坐着。琪琪晚自习回家时,母亲已流不出眼泪。真正损失的是五万块,但大巴遭劫持的消息跟长了翅膀似,她一回来就被亲戚追上门,不约而同诉苦说突发状况,缺钱缺得肝肠寸断,若非如此,别说答应过两年后再还债,十年后都行,不,不还都行,亲戚道道的,不见外。

    “可这下真没办法了呀。”叔伯婶子抹着眼泪开了口,“那房子既然没买成,钱又在银行没被取走,呃……”

    母亲抹起了货真价实的眼泪:“唉,等银行解冻我就还给你们。”她在大巴上就料到亲戚们会来要债了,但她们来的速度太快,让她措手不及。她本想着好歹拖一拖,等银行卡里的钱能动用了,悄悄去上海买一套小的,面积不重要,只要能捎带上海户口就行。到时亲戚逼债,她就拿出房产证哭穷。

    钱用完了,借条上白纸黑字又写明了连本带利两年还清,亲戚总归是亲戚,总不至于逼她跳楼吧。可她的算盘打得再精也不如亲戚的脚步更快,她失神地盯着琪琪的脸,眼睛好涩,她使劲地揉,使劲地揉,揉得琪琪尖叫:“妈!血!”

    是给琪琪两年时间,让她拼死考个大学争取改变命运呢,还是送她学手艺?这孩子很刻苦,每晚都学到十一二点,但她签了那么多次字,试卷上就没出现过稍微像样的分数,初中还略微好点,到了高中更是惨。琪琪自己也哭着说:“妈,你别去开家长会了,我太丢你的脸了。”

    琪琪成绩是不好,但排在她后面的还有十来个人呢。可老师说,这些同学要么是富家子弟,要么弄了个上海户口,都有后路可走。她这才一横心借了钱去买房,却眼睁睁地落了空。

    天不遂人愿,人竟也不肯成全人。琪琪心里一夜之间长满了白发,半夜她冷不防地问:“那人什么特征?”

    母亲虚弱地说:“报了案就是警察的事了,你别管。”

    “警察?”琪琪在暗夜里睁着眼睛,脸侧向母亲,温声道,“妈,别以为我想去找他报仇,那是黑社会电影,不是咱们玩得起的。”

    复仇需要成本,但心力和财力她们都没有。母亲默了一刻,缓缓地开口说:“是个年轻人,身上机油味很重,长相……”她回忆着,脑中浮现阿川的脸,竟认同琪琪关于拍电影的说法,将床板拍得啪啪响,“他为啥不是演员?”

    如果他是演员,这所有都是戏,杀青后她的钱仍是她的,能被拿去买房子,给琪琪解决上海户口。有了上海户口,她考大学就没那么难了,她也不至于愁成这样,要愁还债,更要愁琪琪的前途。为什么,为什么他竟不是演员?!

    琪琪拼凑着母亲话语里的意思:“那他长得不差,哪种类型的,像哪个明星吗?”

    母亲对明星知之甚少,模棱两可地想了一圈,不甚了了:“他眼睛很不客气,但我不晓得为啥,没以为他会杀我。”说着说着又要哭了,“我就是不想撒手呀,死也不能撒手啊……”

    那个人不使母亲害怕,或是母亲顾不得害怕?琪琪流下眼泪,吸着鼻子问:“还有什么特征吗?说不定哪天在上海马路上能碰到。”

    “他有刀!”母亲打了个冷战,“他瘦高高的,后背上有胎记,像长条茄子,很大一个胎记,我在第5排都瞧得清楚。”

    怎能不瞧清楚呢,他提溜着她的包,裸着上身走到司机旁边命令他把T恤脱下来,若眼神能杀人,他的后背将布满了飞刀吧。

    母亲瞧得真真切切,但无能为力。琪琪说:“世界太大了,别说很可能碰不到,碰到了我也会跟踪到他住处,再报警让警察顺藤摸瓜啊。”

    母亲没吭声,隔很久,久到琪琪以为她睡着了,她才试探地问了句:“今后什么打算?”

    琪琪明白母亲害怕知道答案,才挑了这么个时候问她。若她睡着了,母亲会松口气,可是,那是她应当让母亲早点知道的呀,她得让母亲能一直松口气,而非无望地再熬两年。

    “我初中同学在办劳务输出,她学的是护理,我跟她玩得好,若也能出去,两人还能互相照应。”琪琪跟那同学关系普通,但所有的关系都是可以建立的,她刻意说得轻描淡写,“她家在美国亲戚多,我过两天就找她打听下手续,也报个班。”

    争不过,为什么是命就挣不脱?静夜里母亲没吭声,但没人睡得着。

    五

    初中同学学的是护理,琪琪也去学,还另外报了按摩班,推拿、刮痧和拔罐都不放过,艺多不压身,懂得多些拿的提成也高些。中介公司劝她学厨子,他们手上大把外方雇主,可琪琪同学的亲戚在加州开了间中医所,她想去加州。她总想,养生是大势所趋,干到二十五六岁攒了些钱就回温州,给母亲养老。

    但母亲不赞同,她跟琪琪相依为命,不舍她离得太远,动辄改变主意想劝琪琪学了手艺就在家门口开个小铺子,再过几年找个正正经经的人嫁了,一家子亲亲热热的,再好不过。琪琪对照着经络图在自己胳膊上摸索着,跟母亲闲话着:“妈,咱没本钱,不好借,你就当我嫁到新疆啊内蒙之类偏远的地方去了,几年才回一次,这样心里会不会好受点?”

    “嗯。”母亲想说不好受,但她不好受,女儿也不好受,实话说不得。她反手捶了捶腰,琪琪教了她几招自我养护的手法,挺管用的,她打算过两年从环保局退下来也去学学,说不定将来还能给琪琪打打下手呢。

    在琪琪学手艺的日子里,母亲没能等到警察的电话。她打去问了好几次,接线人员彬彬有礼,每回都说在查,但查来查去,就是拿一个虚张声势的毛头小贼没办法。哦,不光是琪琪的母亲,连大巴司机也在惦念着阿川。那件事发生的第三天,收发室喊住了他,说有他的包裹,他狐疑地拿走,在空无一人的大巴里拆开,惊恐地看到了自己的T恤,以及T恤里裹着的五万块钱。

    纸盒外潦草地写了他的地址和名字,没心没肺地往车队一塞,摆明了他收不收得到全看造化。T恤没洗,汗馊味混杂着钞票的气味,很难闻,司机自己慢吞吞地把T恤洗干净穿上了,他渴望那小子再度出现,来找他合作,这次他定会满口答应。

    可那小子再也不来。司机开车时走了神,他真懊悔啊,那天若答应他,分的成保准比现在多。其实他干嘛不答应他呢,他是不会把车开到派出所去的呀。一句话的事,他都不敢点头,活该人家卷走上百万。那小子不到10分钟就啥都有了,他却只落着5万块,5万能干啥?早知干一票没人追究,他一百个愿意啊。

    当天傍晚,司机又载了一车人,一路上他都在煎熬,要不要开到某条路上,然后面露凶相,勒索一笔,逃之夭夭?可他还有老婆和娃呀,他逃了,她们怎么办呢?交警尖锐的哨声响起,呀,绿灯啊!司机一哆嗦,手忙脚乱地刹车,乘客们被摔得七荤八素,没站稳就高声骂开了,司机不做声,暗暗想,骂?敢骂我!摔一下有什么好骂的,我又没讹诈你们每人五万块。

    司机在回家的路上找银行把钱存了起来,剩了两千块给老婆,他想对她好点,从前没钱,他没法子对她好,现在手头多少有两个了,她拿去买几件衣服也是好的。客观地说,要是皮肤白点,老婆也不算难看。不过好在女儿像他,白白净净的,说话甜甜的,他爱得不得了。

    路过超市,司机进去买了一盒巧克力,老婆和女儿都爱吃。可老婆一拿到钱脸就沉下来,她说你不是在跟你们车队那个曹七姐勾搭上了吧?司机吓一跳,赶紧说车队今年效益好,这是补发一季度的奖金,争取以后每季度都有奖金拿。老婆这才信了,喜滋滋地抱住他,还撒娇说宁可少拿点钱,也不要老公太辛苦。

    司机心里很美,有钱的感觉真是不一样啊,那天他咋就鬼迷心窍,不接受跟穷小子合伙呢?不然哪会只有5万块?真是不能再想了,越想越窝火,一整晚睡不着。睡到凌晨两三点他起来上厕所,特地翻出银行卡又看了一回,密码478230,一张薄片片,价值48000。

    同一个夜里,另一张床上,也有人睡不着。自从她将金条们藏在床板里,失眠症就跟住了她。她一毫子都不卖,天天枕着它睡觉,出门办事一回屋就掀被子看一遍。阿川回家看过她几次,奇怪地问她怎么不打点首饰戴戴,他脾气越来越坏了,凶恶地教育她:“我小时候你不是常戴那个簪子吗?现在有一堆金子了,你照着它打上十七八个,换着戴!”

    她的神经绷得紧紧,咧了咧嘴。往常她总盼着儿子回来,但如今儿子一回她就坐立不安,生怕就在某个放松警惕的瞬间,警察从天而降,明晃晃的铐子把儿子带走,他们会不会把她视为窝藏犯、包庇犯?当年儿子进了少管所,她看过好几本法律书,晓得她也在犯法。

    警察若找上门,她就把金子交出去,把儿子捞回来。所以她才不动小黄鱼呢,那是儿子的救命钱,他不懂,他只晓得喝斥她:“你穷傻了啊,有钱还不花?那个凤凰簪呢,你拿给我,我去找人给你打,你想要多重就多重,来,你拿来给我。”

    母亲又咧了咧嘴:“我就剩这点头发了,早盘不起来了,哪天我有空到商场瞧样式,打几对耳环戴。”

    儿子看了看她,声音难得柔和了点:“怪不得你好几年没戴它了,头发是不多了,现在我们有钱了,你别干活了,也别操心。”

    “好。”母亲笑着走进厨房。

    儿子不晓得的,那支凤凰簪早没了。他从少管所出来,找不到事做,她把它送给了造纸厂厂长老婆。儿子不愿去上班,她去讨要,那家人却不肯吐出来,反倒把她奚落了一通。她气炸了肺,抡起厂长家的拖把就想砸人,厂长是男人,一把就夺了去,厂长老婆落井下石又骂:“连个撑腰的男人都没有,还敢出来闹事?”

    她得说,厂长老婆说得在理。老的是别人的男人,小的?小的还得靠她撑腰呢,她可不能倒下去。忍气吞声含泪从厂长家出来,刚巧碰到工人放工,三五成群去食堂吃饭,就在几天前,儿子也是其中的一员。生活虽清苦,但她每天给他做好饭,都觉得有奔头,可现在,现在……

    母亲扶着一棵树站住了,这两年贫血贫得厉害,动不动就头晕。晕了半天,眼前还是黑的,她吓不过,使劲揉着眼睛,揉出了一脸眼泪缤纷。

    六

    大巴司机日日失神,可他不是阿川,胆子不肥,犯法有顾虑。被存进银行的钱还有四万八,他暗自寻思,要分几次交给老婆才好,可老婆喜滋滋地说,上次他发的两千块奖金派上用场了,她给女儿报了个舞蹈班。

    “小女孩要学点才艺,她的同学都在学,女儿也不能输在起跑线上。”老婆是宁波人,上海话讲得还不错,翻开舞蹈班的资料和他炫耀着,“跳芭蕾是很洋气的,小衣服好看得嘞!贵是贵了点,但钱省省也就出来了,不怕的。”

    那两千块是给老婆买衣裳的,她舍不得用,全花给女儿了。芭蕾舞是她的梦想,相亲时她就说过,小时候看过芭蕾演出,羡慕得不得了,但家里没钱,遗憾至今。在西餐厅,她喝着咖啡,小勺子搅来搅去:“要是运气好,我能生个女儿,省吃俭用也要让她学芭蕾!”看了看他的表情,小心翼翼问,“呃,你喜欢女儿吗?”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本来没看上她,他喜欢白皮肤大眼睛,但她黑。可他也晓得自己条件不好,上海知青回城的后代,没房子没钞票,书也念得不多,工作单位也一般,没啥挑挑拣拣的资格,这女孩……他按捺性子和她聊着天,迟迟没想好要不要处处看,直到她说起芭蕾舞。

    结婚那天她穿了白婚纱,妆化得不错,他去接她,她翘起一只脚换鞋,抬眼笑道:“老公,等等呀,一下下就好。”他心一动,忍不住说,“老婆,你这个样子最好看。”

    在相亲的西餐厅,他被打动,也是源于她羞怯中带了一丝慧黠的神态,灯光下很有女人味。他喝着橙汁,下定了决心,好,就是她了。草莓蛋糕很香甜,他把叉子递给她,微笑着说:“我很喜欢女儿。”

    一晃女儿出生已五年了,他的工作还是老样子,赚不了大钱,也饿不死。其实也是有赚大钱的可能,但他不敢,想想真后悔啊,那四万八,他又取了四千块分了两次给老婆,仍然说是奖金,单位的效益好起来了,说不定过年会有分红。到时候就带着女儿回宁波探亲,外公外婆和姨妈都有礼物,她还要给他们表演跳舞。

    怪不得全上海的人都在赚铜钿,这东西是好,他的生活幸福指数直线上升。老婆哭哭笑笑地接过钱,十天半月都不抱怨他半句,女儿也分外乖巧,嘴巴甜得嘞!司机开着车,前方的斑马线上撑黄色阳伞过马路的女人是那个哭泣的妇人吧,她怎么又来上海了?她报了案,找着穷小子了吗?

    找着了穷小子,警察会调查到他头上吗,他还有五万块赃款呢。司机浑身一激灵,和前面一辆尼桑撞倒了一起,一车乘客都在骂他,他一凛,跳下去和尼桑道歉,赔了五百块钱了事。

    尼桑想多讹点,但他一瞧见是尼桑就有底了,开这种车的也都是草头小百姓,草头小百姓最好吓,他才不怕。尼桑拿着五百块还在唧唧歪歪,他心说,不就日本小破车嘛,我差点连宝马都买得起!

    买得起宝马的是阿川,不是他。他全额买的那两套房子涨势不错,加上那21根金条,也算身家快两百万的人了,可他还在车行修车,睡铁架子床,跟从前不同的是,他会买报纸看看经济版,一有空就在他买的小区楼前晃悠。

    楼盘封顶后,他把房子卖了,里里外外赚了几十万,于是他将它们变成了6套两居室。这一手是跟温州人学的,他戴顶鸭舌帽,又换了装束,那帮人都没认出他,也不是没认出他,是他不认得他们了,反正总有温州人去售楼处买房,他搞不清是不是同一拨人。

    温州人有钱,他老早就有数,别管钱是怎么来的,会赚钱总是硬本事,他是很虚心的。他跟在温州人屁股后听了不少投资经,才懂得借银行的钱比全额买房子合算。

    “利息才几毫子钱?这房子早晚涨得你看不见,你转手就卖,花不了几个利息,不吃亏!”

    “房子涨了,我们就赚了,没涨,是银行在帮我们还,谁还蠢得把钱都丢进去啊!”

    “就是,丢进去也就听个水响,我还不如多跑几个池塘,多听几次响。”

    他一五一十全听进去了,6套房子变8套,8套变15套,他名下最高纪录时有24套房产,不过那是2005、2006年的事了,房子太多,他不怎么记得了。

    还是说回2002年,敲诈勒索他只做了那一次。他爱看犯罪片,但每部犯罪片都告诉他一个真理,杀手说,干完这一票就金盆洗手;黑帮老大说,我答应你,把仇报了,我就做个好人——理所当然,他们都死了。

    这些可都是血淋淋的教训,他不缺钱了,见好就收才是真理。多留心政策,多跟温州人学学,钱来得一点儿都不比打劫慢。

    司机守着近五万块钱,仍觉赚钱无门,日复一日恍恍惚惚。光是琪琪的母亲他都好像瞧见了几次,连穷小子他也像看到过,上次在大连路上穿黑衬衫的就是他吧,一晃眼就不见了,他只恨开着车,不能跳下去跟踪。

    干嘛是在开车呢,他走路他骑车都好啊,车一锁他拔腿就追,追着了就拦住他说,谢谢他那五万块,他晓得最近哪几个楼盘又邀请了温州人,他载过好几回。温州人太有钱了,比上次那批人有钱,哦,也有上次那批人中间的一些,买房子半分不含糊,都不去实地考察的,有的楼房都盖好了呢,他们也只在沙盘前走一走就说买。哎,不然再联手干两次大的,多赚点钱都好移民了,上海不待了,去国外,澳洲,加拿大,新加坡,新西兰……

    移民好,上海的有钱人都爱往国外跑的,当了有钱人,就不待在上海担惊受怕了。对,找着了穷小子他就这么劝他,他那点钱不够出国的,但留在国内不安全,新闻说案犯潜逃二十年还被抓获了呢,他不出国是不明智的,可出国呢,得再弄些钱……他愿意帮他打下手,望望风,放放哨,他都是会的。

    司机开车不专心,总在啰啰嗦嗦地东想西想,犯下的小交通事故不断,紧急刹车更是弄得乘客一惊一乍的,频频被投诉。领导找他谈话,他握着方向盘,也握着几十条人命,再犯错误,只怕工作不保。他唯唯诺诺,出了领导办公室抹一把汗,可再上路还是注意力不集中。

    终于出了事故,后来很多时候他都在想,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出现在路前方,而且向车头扑过来,像只大鸟。他一遍遍地跟人说:“她是突然冒出来的,很大很大的直扑向大巴,像……”他抱住头,搜肠刮肚地形容,“像是停电了,你点了根蜡烛,这时候你去看你在墙上的影子,会把自己骇一跳,呀,这是巨人的影子,布满了一间房!”

    在司机眼里,琪琪母亲就是令他骇然的巨大阴影,人们看着他的残腿,心不在焉地附和着:“哎呀,那是可怕,是可怕!”背地里却嘀咕道,“刘国强出事后脑子都不清楚了,也不怪小汪跟人跑了,作孽哟!”

    实际上那是在清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发生的事,车内空无一人,车前也空无一人,但司机仍出了事故。惊慌失措中他控制不稳方向盘,任由大巴失控地冲下斜坡。

    那哭泣的妇人嘴里嗡嗡嗡,控告他和匪徒狼狈为奸,把她逼上了绝路,她是来寻仇的。司机躺在病床上对失去了一条腿感到认命,他颠三倒四地想,她是来索命的,可她放了我一马。

    这场意外使他丢了工作,领导们还算讲良心,没让他赔偿大巴的修理费,还给他送来了两万块抚恤费。没人相信他讲的故事,但谁都不戳破他。要不是他有医疗保险,光是医药费他就得吐血,领导走后,他抱着钱袋子想,银行还有四万多,加上这两万,够花到下半辈子吗?他成残疾人了,可苦了老婆了,家里家外都得靠她张罗了。

    但老婆不替他张罗,他刚好转,能使拐杖走几步时,她就和他摊了牌,她要离婚。司机求了她三天,三天后答应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只要老婆肯同意把女儿归他养。他苦口婆心地劝:“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不好嫁,我呢,有女万事足。我这样子找不着合适的人,也不想找,女儿跟我不会受人欺负的,我爸妈还不到六十,能帮着照顾她。”

    老婆怜悯地瞧着他的腿,把脸扭向窗外:“女儿跟了你会捱穷,这比别人欺负她可怕多了。杂志上都讲女儿是要娇生惯养的,长大了才不吃亏,她得跟我。”

    他哀求她,又祭出那套说辞:“你带着孩子不好嫁……”

    他再推心置腹,老婆也不领他的情,冷笑着说:“跳舞的女孩有个没腿的爸,像话吗?”

    他还没搞懂这两者的联系,老婆包一拎,走了。从贵州县级市赶来的父母气得直发抖,还得哄着他点:“儿子,没事,儿子,她要养就由她养吧,佳佳也有五岁了,她也懂事的,长大了不会不认你。”

    父亲是知青,在贵州一待就是二十年,落实政策时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母亲是地道的西南人,在上海待不惯,二老宁可留在县城里养老。司机结婚时,父母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还找亲戚们借了些,给他买了一套小房子当婚房。房子在平凉路上,又潮又破,年代也久远,但比起一家五口住27平方米的老上海,他的条件还算好的,老婆嫁给他还很被女同事羡慕了一阵。

    ……想起来也不太久,哪晓得老婆翻脸比翻书还快?可他也不怨她的,他瘸了条腿,又丢了工作,要她还跟他过,确实也太难为人了点,他只恨她连女儿也不给他!父母却都来劝:“女儿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就让她养吧,你想佳佳了就去看看她,她说的没错,女儿跟你是会吃苦。”

    “我跟了你们,你们不会吃苦吗?”

    母亲抹着眼泪说:“不一样呀,父母心不一样呀!”

    可他也是别人的父亲啊,他看着床边的拐杖,陪伴他一生的,不是女儿,不是父母,是它。真滑稽,是木头。

    “好吧。”老婆再来医院时,他不和她废话,利利落落地签了字。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老话还是有道理的,他成了跛脚鸟,陪他的是树林子里的两截木头,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他认了。

    他们的房子被卖了32万,老婆拿走了10万,他又加了2万:“佳佳还要跳芭蕾给她爸爸看呢。”

    老婆接过那沓钱,哭了。她捶着他的胳膊,一闹脾气她就捶他,大哭着说:“刘国强,你对你女儿比对我好多了。”

    他看着她说:“我有钱也想花在你身上的,但你要花在女儿身上。”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老婆就炸了,带着哭腔骂他:“刘国强,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你要不是跟曹七姐勾勾搭搭,会给我钱花?我问得一清二楚,你们单位这半年一分钱奖金都没发过!”

    金钱当面,所有的来龙去脉一目了然。老婆认定了他出于内疚才一次次塞钱给她,她若花在自己身上,就意味着默许了他们,她偏不。他的工资就那点,可出手真大方啊,一给就是两千块,她都存在专门的户头上,当成佳佳的培养基金。当他给到第二次时,她又哭又笑地想,待不得了,这个家待不得了,她得在他将自己扫地出门之前找好出路,她29了,得为自己打算打算。

    当户头上的钱超过了5千时,她有了目标。对方是单位的张出纳的哥哥,44岁了,前年丧偶,儿子在体育大学念大三,他混得不行,但升到副科级是有把握的,他的岁数摆在那儿,塞塞红包,领导肯定会考虑在他退休前发个安慰奖。老张这个人呢,年纪是大了点,不过对她是不错的,也肯接受她的女儿,他说儿子很少回家,家里有小孩子热闹。

    她跟老张见了三次面,下定了决心。老张人老实,耳根子软,很听她的。最重要的是,他是真的很喜欢小孩子,回回见面都买一大袋零食让她带给佳佳吃,他说前妻亡故后,他连家都不想回,天天冷火冷灶的,凄凉。父母都不在了,妹妹有自己的家庭,偶尔当当客人还好,不方便常去。她要是肯跟他过日子,那他就是老树开花,老来得福,不晓得几好。

    老张对她很满意,催了她几回,还主动到医院做了体检,把证明单推给她看,紧张地说:“我们再生个孩子给佳佳作伴,家里也更热闹些,好不好?”

    “好。”她笑。

    她是不会跟老张生孩子的,也不会告诉他自己手头有12万块,她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她只会笑着说,好。她有把握跟他举案齐眉,白头到老,这就够了。

    七

    司机和老婆离婚后,用手头的钱买了一处小房子,比从前的更旧更破,但好歹能栖身。父母都劝他跟他们一道回贵州,可他有他的打算,上海的房价在上涨,不到6年,他的房子比买进时多赚了近10万块,看这势头,只怕还有得涨。

    所以他手头只留了6万块现金,一门心思想在上海靠房子赚点钱。他残废了,不赌一把,以后喝西北风去?那年为了他的婚房,父母连棺材本都掏空了,他再不想点办法,一家人只有上吊的份了。

    新家破烂不堪,居然也值几十万。他到建材市场买来一桶墙面漆,又花了两块钱买件一次性的雨衣穿上,还用报纸叠成几层厚的帽子,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花了大半下午才把墙壁刷得透白。

    房子很小,但他腿脚不方便,刷刷歇歇,忙完天都黑透了。开了灯往外一望,弄堂里晾的衣物都被收回家了,连猫都不见一只。

    墙壁是刺眼的白,窗外却漆黑一片,他慢慢地脱下雨衣,一点点地捡着地上铺的报纸。报纸上斑斑点点的都是落下来的油漆印子,他细致地一一展平,暗想,沾了油漆的报纸,收购站还收吗。

    捡着捡着,看到地板上有一大块被油漆印脏了,他急忙去找拖把,一时忘记自己的腿不便利,连拐杖都没拿,重重地摔倒在地。夜里9点41分,他跌坐在油漆刺鼻的房间里,用力地捶着地板,像被抛弃的女人,肝肠寸断地放声大哭。

    夜里9点41分,他的拐杖在五步之外,父母在千里之外,女儿在生活之外。而这所有的祸事,都是穷小子造成的,如果他不抢劫,那妇人不会哭,她不哭,他就不会看见她,他看不到她,他就还是工作稳定的司机,有个会跳芭蕾舞的女儿,有个爱笑的老婆。

    如果没有那个穷小子……是的,再来一次,他也没胆子提前报案,让警察守株待兔将他一举抓获。他妻离子散,可他呢?那妇人看起来也是穷人,几万块钱都会哭,她的生活也会被搅得翻天覆地吧?司机坐在地上想,我要找到那妇人,联手报仇。

    我们要找穷小子讨回公道,他赚了一百多万,凭什么呢。如果他把大巴开到派出所,不,当交警出现时,只要他喊一嗓子他就鸡飞蛋打,他凭什么只寄5万?!5万能做什么?嗬,5万。

    司机振作起来,隔天买了辆二手小推车,卖些烟和小零食,平时停在弄堂口不远的公交车站点,落雨了就张开大伞。他弄了把很大的伞,是移动公司在广场做活动遮阳用的,裂开了一条大口子,被他们扔掉了。他捡回家,找了个老师傅修补得很精细,外头再贴两层胶带,一滴雨都漏不进来。

    大伞是有好处的,雨越大越好,白领等车时躲一躲,顺便买支口香糖是常有的事。口香糖是很好卖的,他们坐车总来找他换硬币,他总结出规律,女人爱买口香糖,男人常买打火机,有时他们还问:“师傅,你怎么不卖早餐?”

    “哦哦,我不会做,又不懂进货。”

    可能他是残疾人吧,生意比别人都好一点。特别是早上,零钱总不够用,烦得来。他一大早就把车推到公交车站点,这附近的年轻人真好,总照顾他。可再过三年五年啊,他们结了婚,花钱就不会有现在这么大方了喽,谁没事还花一两块钱买口香糖啊,一两块钱都好吃一顿早餐了。

    旁边有辆早餐车是女老板,四十来岁,瘦,嗓门很大,不像上海人。他不高兴看到她,她跟那温州妇人像,也扎了根枯黄的辫子,法令纹很深,人也憔悴,但那妇人很沉默,不大说话就是了。这女老板不同,卖完早餐主动和他说话,她的主业是在附近一家便利店收银,所以她只能赚点早餐钱。

    她说:“老刘啊,我帮你进报纸,你帮我卖,我们分成吧?”他守摊子走不开,不像她能利用工作之便去银行换零钱,见他不做声,她又说,“我还负责帮你换零钱,怎么样?”

    他每晚准时9点下班,到她的便利店换零钱,顺便买点玉米、粽子和鸡蛋煮一煮,早晨扛上小推车还能赚点早餐钱。转天女老板又找他商量:“老刘啊,卤煮好卖,原料我来买吧,我用我们店的内部卡买。”

    “你不也在卖吗?”这女老板不扯着嗓门说话时,和那妇人真像,他真不想理她。

    女老板笑道:“他们都认为你不容易,优先考虑买你的。”

    年轻人啊就这几年好,结婚了就不好办了,心越来越硬。没办法,在社会上受的挫折越来越多,发觉自己不被人同情,渐渐的也不想同情别人了。佳佳长大了也会很善良吧,他翻开一份报纸却不看,想起女儿,脸色亮堂了不少。女孩子要善良,但也别太善良,善良会吃亏,像她妈妈多好,听说刚一离婚就又嫁了,老夫少妻,男人很疼她。

    佳佳跟她好,老婆没错,佳佳跟她不吃亏的,她不会让佳佳吃亏。她说女儿要富养,不能叫她从小饱尝辛酸,她没错。他的腿瘸了是没能力给女儿创造好的生活环境,他把报纸翻过育儿版,烟灰弹到地上。

    车祸后,他连烟都抽得少了,原先有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但月月都发,一点点烟还抽得起,如今收入不稳定,生意好一天坏一天的,赚点钱都得拿去还房贷,烟也尽量不抽了,想事情才抽。

    连佳佳都说:“爸爸,我没闻到你有烟味。”佳佳真乖,疼不够的,怎么疼都不够,可是老婆只准他一个月去看两次,还说是为他好,他腿脚不灵,大老远的太受罪了。呵呵,假话,为他好就不晓得把佳佳送过来吗,不过他也理解她,她有了新生活,得顾及她那个老男人的感受,哪能老和前夫见面。

    你看,他也不冤的,老婆离了他,只能嫁老男人,好像还是小科员,唉。他又摇着头,都怪那穷小子,你说他吃白食就吃白食吧,还放了一把火烧了别人的屋子。富人家的屋子烧了也就烧了吧,哪晓得灶房里还蹲着个烧火丫头,柴房里还住了劈柴的汉子一家。你烧房子不算啥,咋能把别人也给坑了呢。

    哦,我得去找那烧火丫头。前司机刘国强看着拐杖想,凑周末去温州,周末小年轻不上班,生意差,丢两天吧。

    刘国强有琪琪家电话。他去温州接人,单位总会给他一张名单表,姓名、电话和人数应有尽有。每上来一个人,他就让他们自己在上面勾一下,勾满了就发车。

    他本不晓得她叫啥的,但穷小子下车后,好几个人都喊她:“老赵,算了,下次再来买。”

    “唉你说赵红英想不开吧,几万块钱事小,性命事大啊!”

    她叫赵红英。刘国强特地回了趟车队,给同事小马发了一包烟,查到了当时的那份名单表,把她家的电话记下来了。剩下的事很好办,他打电话问:“是赵红英家吗,我是电信局,在做2003年版的黄页,要登记你家的详细地址。”

    两天后,刘国强见到了赵红英。几个月不见,她更加瘦小了,连背都佝偻了,提着几样青菜。他不费劲就打听到她家的情况,丧偶多年,女儿本来在读高中的,前段被送去学手艺,明年想出国呢,邻居说。

    之后他又去过两次温州,还和琪琪搭上了话。琪琪学的是护理,他向她打听上哪儿报班,他家亲戚也想学。琪琪很警觉,问他:“叔叔你不是温州人吧?”

    他放弃憋一口温州普通话,笑着说:“我啊,是在贵州长大的上海人,这两年才搬来温州的。”

    “上海啊?”琪琪若有所思。

    “嗯,上海好啊。我亲戚的女儿比你大两岁,想学了去上海呢,上海这几年做保健有发展。”

    琪琪认认真真问了他关于上海的信息,末了竟告诉他,她真实的目的地是上海。当然这也是他刻意套话的缘故,他跟她说他在上海认识人,招工时会照顾她,他还有房子,也能出租一间给她。

    “你帮我介绍了学校,我回报回报也是应该的。”他说。

    他哪里认识什么做中医保健的老板,但上海的报纸上招工信息比比皆是,他抄几个离他家较近的给她,再打电话时歉意不已:“琪琪啊,真不巧,我那朋友做这一行发大财了,上个月把生意转出去,全家移民到澳洲了。但我跟他打了招呼,让他把你推荐给新老板,你去试试吧。”

    她能进去,那是他背地里帮了忙;进不去呢,也好说,朋友贵人多忘事,可能疏忽了。何况他也不怕琪琪问:“刘叔叔,他们都说老板没换过啊,怎么回事?”

    “你问谁的?嗐,又不是高层,她们晓得啥?上头好几个老板呢,投投钱入入股的,都不管事。管事的这个是没换,我跟你说呀琪琪,这做生意呢,水深得来,管理是学问,稳定最重要,不轻易换的。”琪琪还年轻,哄哄她不难的。

    只是真奇怪,那天到底是被啥迷了心窍,怎么就觉得赵红英扑向车头寻死呢?她好端端地活着呀,而且也没什么巨大的影子。她又瘦又小,眼睛很无神。

    刘国强想,都是可怜人呀,都是被那穷小子害惨了的两家人呀。要是没有他,他哪会出事?她也不会老得飞快,还背了债。

    他得争取到琪琪的信任,好告诉她真相,去找阿川算账。

    八

    没人知道修车工阿川的资产像雪球一样朝前滚,他规规矩矩勤勤恳恳,车行不准抽烟,怕出事,他就坚决不抽烟。工友们偷偷摸摸地扔给他一支,他接过去,塞进自己烟盒里,再扔一支回来。以往他抽1块7的大前门,很不好买,看见了就囤好几条,有钱后抽7块半的红双喜,工友说:“嗬,小子,发达了?”

    他笑笑:“抽得少,那就抽好点。”

    “好的差的不都有害健康嘛!”

    “多少会好一点点吧?”他拿着帽子当扇子扇。

    工友又说:“这么怕死,索性戒了!”

    他一愣,以前他不怕死,总觉得穷人一个,烂命一条,没必要自怜自爱,但有了钱竟不同了。越有钱越怕死,他想起那一车温州人,尽管大多是妇女和小老头,但一哄而上他未必是对手。也不是打不过吧,他是坏人,心是虚的,不堪一击。

    但他们都没给他一击……除了那个不撒手的女人。阿川抽着烟想,那女的还真不一样,她是没跳起来给他一棒子,可她给了他心头一击。每次回家看母亲时,他都会顺便想想那女人。他也就拿了她五万块钱,那只挎包里还有证件和银行卡什么的都没要,路过垃圾桶塞进去了,他才不傻,跑去银行试密码?一百多万都有了,再自投罗网,可真成笨贼一箩筐了。

    2003年的夏天,阿川卖掉了3套房子,去北京买了2套,一套在东二环三里屯附近,一套在北三环。他不喜欢北京,但温州人去买了,他也凑个热闹,他跟着学了一年,收入节节高,没理由不迷信下去。

    再说在北京买房也好,狡兔三窟嘛,他是戴罪之身,谁晓得会不会有神兵从天而降逮捕他?他没少做过类似的梦,每次都冷汗涔涔地醒来,辗转到后半夜还睡不着。

    他的失眠症是从犯事后就落下的,想来也怪,时间越久反倒越厉害。坏人不都在放松警惕时被爆了头吗,他得未雨绸缪,起码被警察抓捕时有地方可躲,他哪里都不去,就往北京跑。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北京是天子脚下,人多,地方大,好藏身。

    在北京买完了房子阿川就回了上海,虹桥火车站的出站口人头攒动,他和琪琪都是其中的一员,混在人潮中挤上了开往世纪大道方向的地铁。这是人生中他们第一次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但他们并未相识,连照面也没打。

    我们谁也不知道在相识之前,是否曾经在某个场景中有过擦身而过的时刻,我们谁也不知道。

    初中同学只读了一年就去了加州,可琪琪去不成。美方对护士需求量很大,但门槛不低,她通过了培训考试,获得了护士助理资格,可雇主却临时提高了要求,他们想要职业护士和注册护士。可这意味着她必须取得从业执照,最少得再读两三年,并且学费不菲,她拿不出来。

    母亲过问了好几次,琪琪都说同学家有门路,能帮她弄好手续,但她心里已有盘算。加州不能成行,那就去上海吧,上海是大城市,挣钱门道也不少,她的手艺也还行,再勤奋点,脑子活络点,也会有出路。

    同学临走前,琪琪和她千叮嘱万叮嘱,托付她不可穿帮,同学答应了,悲伤地说:“小琪,我很害怕,很想你也在。”

    她抱住同学:“没事,等我攒够了钱就去投奔你。”

    琪琪是在同学出发当天到上海的,她把日子往后说了两天,趁母亲上班时背着大背包出了门。她行李不多,也就带了几身换洗的衣物和轻便的鞋子,连同一千四百块钱和她17岁的年纪。

    母亲晚上回来,在被子里发现了一张小纸条,琪琪说,这一去就是上万里,不想让妈妈送。她怕妈妈舍不得,也怕自己舍不得,在机场里哭得没人形,一跺脚不去了,那样力气就白费了。

    母亲在家里哭得没人形,琪琪从没出过远门,她怎么办呢,母亲想,她怎么办呢,她要早晓得琪琪今天就走,昨天说什么也得给她烧几道好菜啊。都怪她,都怪她没拦下那五万块钱,害得琪琪背井离乡去打工,她坐起来,又拨打着110电话。

    没人接,再打,有人接了,她刚开头,对方就听出她的声音,冷淡地说:“我们有消息就会通知你,你的电话我们早就记录了,不会不通知的。”

    母亲愤怒地抬高了嗓门:“消息,消息,这都一年了,你们的消息呢?!”

    最近3个月都是这个女孩子接的电话,比之前那个态度还差,母亲一生气,她比她更生气,声音倒是平静:“公安局不是你家的护院,我们手上有大量案情要处理,有消息会第一时间给你来电话。为了不耽误其他人的投案电话,请你多加合作,谢谢。”

    电话挂了,母亲听着嘟嘟嘟的忙音,头有点晕,公安局就一部电话啊?次次都是她接,难怪怕占线太久,别人打不进去呢。唉,公安局怎么搞的,就一部电话?那幢大楼看着也挺气派啊。

    九

    琪琪应聘成功,在刘国强家附近的养生会所找到了工作,成了一名按摩技师。单位包食宿,她当晚就把行李从小旅社搬走,床位一天15块,贵。

    刘国强说在温州住不惯,还是回上海待着,又答应把房子便宜租给她住,他有两间房。但琪琪没听他的,那残疾人是还和气,可跟他住……她对自己说,他是残疾人,可他是男的。

    单位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她雀跃万分,连栖身的只是一张上下铺的架子床都很知足,把床铺得整洁平整。听说读大学也睡上下铺,真好。她安顿好就去找刘国强,在小饭馆请他吃了顿饭,她以为单位能接收她是他托了关系。

    刘国强很欣慰,还说他每天都卖早餐的,她早起免费来吃,琪琪道了谢,结了账就回单位了。她刚去,排的班少,可她着急赚钱,想快快上手。

    夜里,有和她同时进来的女孩想家,抹起了眼泪。她被触动,也想家,可想家没用,她连电话都不能打,她得让母亲相信她人在加州。所以离家前,她对母亲说越洋长途太贵,她会写信回去。

    写信好说,她先寄给同学,再由同学填个国外的信封寄到温州就好了,既能让母亲略感放心,还能不被识破。在室友的抽泣中,她铺开信纸写:“妈,我上了两天班,师傅和客人都很有礼貌……”

    她撒了谎。不顺利,很不顺利,客人一看到她就说:“换个人吧?我颈椎痛得要死,小姑娘力气小,不合适。”

    也有人怀疑:“小姑娘,能找准穴位嘛?”

    他们都不信任她,她被发配去给女客按摩。女客却更挑剔,一会儿这的一会儿那的,她耐着性子解释:“按摩得讲究力道,把握不好的话,颈椎小关节会出现紊乱。关节紊乱了,脊髓容易受到压迫,对您的身体有危害。”

    “哟!我在你们家按了几个月都没人说这些,小姑娘,你可别骗我。”

    琪琪很烦,指压和推拿她都不被信任,大多时日是在给顾客拔罐、刮痧和采耳。这几项做的人没按摩的多,她在养生会所待了大半个月,向主管提出要去自费进修,她想上个夜校学针灸。她太年轻,力气也小,总不被信任,趁早转做技术性强些的,省力,收入也会高些。

    有了证书,她就不用担心老被挑刺了。这家养生会所规模很大,在上海颇有几家连锁店,若能保留工作籍,她再杀回来会更妥当。主管向上头请示了,上头答应了,更让琪琪满足的是,有同事住在亲戚家,将床位按每天10块钱私下转让给她,她连住处也不愁了。

    几天后,琪琪在会所不远处找了间美容院做事。她的钱太少,脱产读书不现实,得半工半读。美容院也有拔罐、刮痧和按摩等项目,而且同事也都是小姑娘,轻言细语地说着话,手法也轻柔,女客们在熏香和音乐中睡着,对她们的服务都没话说。

    在美容院,琪琪学会了完善的一套美容指法,聊起护肤心得头头是道,收入也还够用,到了第3个月就攒了三千块钱。她吃住都在美容院,养生会所的床位费只掏了3天,平时花不着什么钱,最大的支出是夜校的学习费。若不去学针灸,她的工资还会高些,可“吃勿穷,穿勿穷,勿会划算一世穷”的俗语她是懂的。

    偶尔她也和刘国强见见面,她在上海没朋友,残疾人待她很好,他卖报纸总偷偷将健康版藏起来留给她看,他说:“多学点知识没坏处,你懂得多,顾客们才更信服你,对吧?”

    他说得对,琪琪的回头客很多,她的工号是77号,好几个客人一来就点名要她来做脸。别的小姑娘都在不遗余力地推销各种产品和项目,她不同,她把从报纸上看到的讲给客人听,食疗啊,调节内分泌啊,以及持之以恒地用喝剩的普洱茶水拍脸有美白效用啊……都不是为着推销,但她和客人们渐渐地相处融洽,她们主动找她将季卡换成年卡,她每月工资也不比一般同事差。

    工作步入正轨后,琪琪更加想家。她6岁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多年,她只有她,她也只有她。温州重男丁,她是女儿,母亲担心再嫁后继父会对她不好,或是要求再生一个,拒绝了好几门亲事,独力把她拉扯成人。如今母亲老了,再嫁人会更难些吧,不论母亲是否能找着老伴,她都想赚几年钱就回温州照顾她。

    母亲为她付出得太多了,可她连电话都不能打。一打就露陷了,琪琪想,我得多赚点钱,再多赚点,兴许就能对母亲说实话了,在上海打工,钱来得也不慢呢妈妈。

    眼下她不能说,母亲在拼命还债,动力全凭遥远的加州有她的念想,她怎能血肉模糊地打破母亲的希望?刘国强常说:“琪琪,想家就回去看看妈妈吧,你可比我好多了,我成天想女儿,但总不被允许见面,你有机会,抽空就回趟温州吧。”

    我也不被允许。不被这该死的命运允许。老刘,我暂时没机会的。琪琪帮刘国强收摊,香烟和零食都收好,零钱放在铁盒子里,纸币展平,点两遍,交到他手上:“217块,对不对?”

    “对,刨去本钱,这个月生意还可以,每天都能净赚几十块。”刘国强憨笑,“因祸得福,比以往强。”

    他跟琪琪说过,上一份工作是在车队当司机,出了车祸失了业,弄了辆小推车糊口。琪琪很欷歔,刘国强却看开了:“差点死了,没死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琪琪,我心里有愧。”

    “对女儿和老婆?”

    “不,另一个女人和她女儿,我对她们有愧。”

    琪琪会错意了,她以为是他有外遇:“你老婆知道了很生气,和你吵架,你烦,心里有事,才出了事?”

    “心里有事,出了事,我老婆和我吵架,离了婚,顺序是这样的。”刘国强抽着烟,他没想好该不该将真相向琪琪挑明。

    挑明是在大半年后,最冷的元月下旬。2004年的春节来得早,琪琪的生日是大年初二,母亲生她时难产,险险一尸两命,医生出来说母女转危为安时,父亲嚎啕大哭。父亲在世时,每年琪琪生日他都送双份礼物,母亲和女儿都有。他过世后,母亲会做上满满一桌子菜,但大多数都是父亲爱吃的,琪琪从没说破。

    18岁的琪琪在刘国强的家里度过了生日,凄凉的春节,他们干巴巴地吃火锅。刘国强从超市里买回各种肉类和丸子,还给琪琪买了双炊糕,这是她最爱吃的点心,用糯米和白糖制成,她称它为白糖糕,每年生日母亲都会去老字号店铺里买来。

    18岁,她成年了。可她窝在上海杨浦区的50多平方米的别人家的小房子里,过年过生日,连电话都不给母亲打。母亲早早就在为她的生日做准备了,还寄了包裹到加州——她留的是同学在美国的地址,母亲写信总要多走一趟弯路,同学总说:“你说实话吧,太费事了。”

    她说:“等我多赚点钱吧。”

    腊月廿七美容院就放假了,她在冷冷清清的宿舍睡了几天觉,刘国强去找她。他们都是孤家寡人,凑一起天天煮火锅吃,太冷了,除了热饭热菜,啥都不想搭理。除夕晚上,刘国强开了电视看春节晚会,琪琪呆愣愣地看,母亲最喜欢李谷一会出场吗,宋丹丹也好呀,母亲说她太有意思了,琪琪想着想着,扑簌簌地哭了。

    刘国强傻了眼,赶忙扯了面巾纸给她,琪琪揩着脸,仍哭,顺手拿过桌上的酒,仰脖就是一大口。好辣,她没喝过几次白酒,辣得咋舌,麻利地剥了一只砂糖橘吞进肚子里。奇异的辣和凉让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刘国强搓搓手,又搓搓手,一横心,他说:“琪琪,我有话跟你说。”

    十

    刘国强向琪琪倾诉了往事,他是穷小子阿川打劫的目击证人,他的腿疾也和对她的母亲心存愧疚有关,他痛恨自己助纣为虐,屈服于一把寒刀,他可耻地沉默了。

    他隐瞒了5万块钱,这不重要,他对自己说,这是九牛一毛,重要的是琪琪得跟他同仇敌忾。大年初二的夜晚,琪琪在白酒和泪水中亲临了母亲的痛楚和绝望,在养生会所时,她是异想天开过,能碰着一个背上长了长条茄子形状胎记的男人,他走进按摩间,脱下T恤,将赤裸的背部对着她。

    不,没碰到过。上海太大了。

    可刘国强说:“我被良心折磨得日夜难安,我认得他的脸,我一有空就去找他,你放心。”

    “刘叔叔,你真是好人。”

    好人刘国强开始对穷小子条分缕析,他当过修车工人,他轻车熟路地将5万块钱和他的衣服塞到车队的收发室——修车行和车队不远,对了,在最初的时候,他在洗车,他敲敲他的后背说:“师傅,我找你有事。”

    他递给司机的烟是便宜的大前门,连超市都不好买,车队附近也只有两家小店偶尔有得卖。他遭到拒绝后,哼一声走人,他没骑车,看起来也不像专程打车来找他的,他是步行,他一定是步行。

    步行则说明着他的确离车队不远,刘国强在周末就去了那两家烟酒副食店,大前门自然又没得卖了,他斜斜靠在柜台上说:“不对吧,我有个小熟人,他前段才从你的店买了烟呢。”

    “有吗?”店主认识他,问,“谁啊?”

    “高高瘦瘦的,头发有点长,遮住眼睛了,喏,都到这里了,年轻人都觉得他长得蛮好。”

    店主想了一阵才说:“哦,有印象,但你说的不对,他蛮久不买了。”

    “多久?是你不卖我吧,嫌没赚头吧?我可是打算买上七八条慢慢抽的。”

    店主笑:“大前门和牡丹我都卖,便宜也有便宜的市场,你那小熟人以往也好几条好几条的买,如今人家抽红双喜了。”

    刘国强心头一喜:“他又来过?”

    店主这回不说话了,眯着眼睛打量着他:“老刘,说实话,你找他做啥?”

    刘国强四下望望,压低声说:“你可别告诉别人,我只和你说。”

    “嗳。”

    “我表妹,大舅家的孩子,读大学二年级了,喜欢人家了,这不,在家寻死觅活的,全家人都担心。”

    店主大笑:“老刘啊老刘,小年轻的事,你掺和啥?”

    “我不想掺和的,但我表妹跟我一块儿长大,感情很好,我也不忍她伤心,小姑娘嘛,一伤心起来可就……”刘国强做了个割腕的手势,“我怕她想不开,但蛮久没见着那男孩子了,他要再来买烟,你给我打电话。”

    店主摇着头:“谈恋爱也不能往死路里谈啊,你表妹只在路上见过他就这样?这病得不轻,脑子要坏掉了。”

    “是啊,唉,你打电话悄悄打,最好帮我问问人家的电话号,我跟他不熟,你别打草惊蛇。这种事,大家都知道了不好。年轻人,脸皮都薄得来。”

    店主留下了刘国强的电话和他给的二十块好处费。钱是小钱,但能买两只小螃蟹吃吃,老好的。可那个男小孩蛮久不来了,红双喜也只买过一次,这种烟上哪儿买不着?他定时来买的只有大前门。

    刘国强探访了烟酒店后,在这一带的车行进行地毯式搜索。他心里是不抱期待的,一口气弄到了一两百万的人还会修车?除非他把车行买下来自己当老板还差不多。

    可他干啥要买车行呢,若他刘国强发达了,肯定不买车队,要买还买房子,买了卖,卖了再买,炒房子赚的钞票可比修车快。

    刘国强用了三个月时间才探听到阿川的下落,在一家修车行,工友们三三两两地吃午饭,漫不为意道:“他上个月辞职了。”

    “去哪儿了?”刘国强此行大有收获,晓得他叫啥了,他还想再接再厉。

    对方说:“不知道,他没说,你问问老板吧。”

    车行的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刘国强拿出警官证一晃:“想找你了解了解情况。”

    证件是他花25块钱在天桥办的,只要花钱,东南亚证件集团连克林顿娶了居里夫人的结婚证都做得出来。有了它,他打听事变得很便捷,老板问:“他犯了案?”

    “不不不,他是好公民。”见老板狐疑地瞧他的腿,他苦笑着说,“小流氓械斗,伤着了腿,退下来做文职。案犯不服,请了律师要上诉,我得找目击证人出庭作证。”

    阿川是目击证人之一,事发当晚,他无意中从现场经过,警官刘国强没能喊住他,但闻见了他身上的机油味,他估摸着他曾经在这附近工作。走访了大半个月后,终于接近胜利,他说:“连你也不晓得他去哪里了?”

    老板说:“是不晓得,但我们用人是很慎重的,他的家庭情况我有记录,你到嘉定找找,可能有希望。”

    刘国强拿到了阿川家的地址,对老板连声道谢,老板说着不客气,客气地把他送出车行,临了问:“刘警官,我想问问,离婚官司好打吗?”

    “好打好打,那是法院的事,你到民事厅找一位姓张的同志就行。但别说是我介绍的,我和他有过节,不过你放心,他很有经验,人很负责。”

    这两年离婚的人可真多啊,刘国强想,还好,离婚这事我有经验,不然可就被他问住了。他和老婆离婚就是张某人受理的,这老板……他回头望望,想,他老婆想分家产吧?

    这阵子他没少看侦探小说,法制报上期期都登,好看。电影里也在演,连他也过了把警官瘾。可在阿川母亲面前他可不能演警官,中年妇女最精明,不好糊弄。他特意挑了个下午去了嘉定,这是上班时间,他避免跟阿川碰个正着。可阿川母亲说:“他啊,大半年都不怎么回来了。”

    他很后悔,早晓得就挑周末来,今天周四,生意是不错的。阿川母亲果然一脸精明相,讲一口嘉定话,和市区里不太一样,择着芹菜说:“男人也跑来说媒?”

    刘国强是以琪琪的哥哥身份找上门的,琪琪在嘉定西边的一家足浴城做事,对阿川很有好感,念叨过好多回。他和琪琪的身世是很可怜的,父母早年离婚,母亲改嫁到浙江,父亲也有了新家庭,他和琪琪相依为命长大,感情很深。妹妹有了心事,他这做哥哥的,哪有不帮之理?虽然晓得不合适,但妹妹脸皮薄,他也不晓得该找谁来说,大男人家的,不懂。

    “你老婆不来,你来了?”阿川母亲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他趁机又吐了一大堆苦水,在工厂里被机器轧伤了腿,老婆跟人跑了。他越发得帮妹妹找好人家,看到她稳定了,他也好离开上海,挑小地方待一待,生活成本低,也不连累她。

    刘国强和阿川母亲拉了一下午家常,他没把握她是否相信他的满口胡言,但报纸上写得煞有介事,他有样学样,不会出错吧?他甚至骗琪琪说要办小区出入证,拿到了她的身份照,递给阿川母亲看:“这是我妹妹。”

    阿川母亲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眯着眼看他:“你俩长得不像,你妹妹很秀气。”

    这女人说话真直接,刘国强脸上一热:“我长得像我妈多一些。”

    “你妹妹在哪家足浴城上班?我哪天去看看。”女人仍不说出阿川在哪儿工作,却想套他的话。刘国强赔着笑脸道,“她在市里找了份工作,这两天就搬。”

    “哦,你在啥区?川川也在市里。”

    “杨浦,阿川呢?”

    “他不定的,上次说在静安,上上次又说在闸北。”

    “那他现在做什么呢?”

    “他没说,我也没问。”女人撸了撸芹菜,又挑出一两根细小的黄叶子掐掉,“年轻人嘛,主意多。”

    “大姐,他再回来你给问问吧,年轻人相处相处看看吧。”

    刘国强走后,阿川母亲洗着芹菜,淡淡地笑了下。这男人很老实,他妹妹的面相也本分,阿川那小家伙再回来,她可得好好跟他说一说。一晃眼他都快23了,竟有人上门来说亲事了。还是女方主动呢,儿子还是不错的,踏踏实实做点事的话,以后不晓得多好的姑娘都来找,足浴城的算啥。

    可是阿川很少回家了,一回来不到两句话就会吵起来,他说他有钱了,她不用再做工,吃穿也不用省,可她还是老样子。他给她买的裙子和鞋子她都不穿,他气呼呼地大口扒完饭,又凶她:“茄子,茄子,顿顿都茄子!又不是没给你钱,你不晓得买肉吃啊?”

    傻小子不懂茄子能烧出肉味的,加点蒜瓣,香。连她的东家都爱吃,一周总有两顿让她烧茄子吃,小年轻懂啥。他总塞给她钱,但她不缺钱花的,她也不想和他做对,是她怕。

    他不回家,她担心;可他回家,她更担心,他给的钱越来越多,还说是炒房子赚的。她不会花钱的,都存起来,她怕。警察一来,他都得吐出来,她不能让他吐不出来。

    阿川被母亲紧张兮兮的神情弄得好烦,几个月都不回,回来也坐不了两小时,背包往肩上一摔,走人。母亲想,他怎么办呢,他赚钱时不害怕吗,她收他的钱都会心惊胆战,他呢,怕不怕?

    十一

    琪琪在美容院里待了两年,颇攒了点钱,但比起初中同学赚的美钞,仍不够多。可她太想母亲了,便以探亲为名,回了趟温州,小住了数日。

    已是2005年的夏天,距离阿川打劫的那一年,三年过去了。在刘国强不屈不挠地寻访中,阿川被他找着,他竟真的开了车行,一开就是三家,修修车,搞搞汽车美容,生意很过得去。刘国强愤愤地对琪琪说:“我数了数,半个小时就有17辆排队洗车!”

    “车行进账多,开销也大。”琪琪安慰他。

    刘国强仍很气愤:“他讹诈了你们温州人一两百万发了家,你不恨他?”

    琪琪回家问起母亲,母亲这两年老得快,但债务已陆续还清,她气色好了些:“你还惦记这事?为五万块钱伤脑筋不合算,忘了它吧。”

    “你恨他吗?”

    母亲说:“我恨他,但这是命。他改变了你的命,但谁晓得你会不会走向更好的命呢?”

    母亲对她的现状还算满意,琪琪想,还得再努力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妈,我再做几年就回温州和你住,我哪儿都不去。”

    她赚的钞票不多,但再做一年,母亲就能在温州买套小房子付掉三分之一的款项了。她在这幢墙角开裂的老公房一楼里住了十多年,受够了它的阴暗潮湿,尤其雨天,地板砖上湿漉漉的,得很谨慎地走路。这是她上初中时,母亲花了好几千块钱买的材料,请师傅重新铺的地砖,竟也不顶用。

    琪琪又是悄悄地离开家的,她仍不能被母亲看穿。回到上海后,她和刘国强说,母亲还清了债,不再为那件事烦心,刘国强很气恼:“可我不行!他害得我一辈子当瘸子,家都散了,我得报仇!”

    “你拿啥报仇?程咬金的三板斧,还是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

    自打刘国强寻到了阿川的踪迹后,他的心态越发差了。有比较才有鉴别,也不怪他不平衡,当日那小子生怕他报案,还有求于他呢,可现在他财都发炸了,光是车行就开了好多家。刘国强柱着拐杖,站在街对面观察着阿川忙忙碌碌,今天的营业额又不少吧?可他呢,守着一辆小破推车,哪天能赚上一百块,就能买顿猪头肉庆祝了。

    他一年到头都吃不上几顿猪头肉,阿川呢,没少下馆子吧?先头他还怕他认出他来,观察他时总遮遮掩掩,但两三年了,阿川对他熟视无睹,他只得想,阿川摇身一变成贵人了,贵人多忘事。

    可他呢,他成了瘸子……父母给他取名叫国强,可国家再富强,他仍是个穷困的瘸子,哈哈,刘国强靠着树笑出了眼泪花。两年来,他到嘉定找过阿川母亲三次,想探探口风,可那女人对他不冷不热:“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

    琪琪不和他配合,她总说:“不到时候。”可啥时才算是时机呢?刘国强愁疯了,他总不能直通通地跑去跟阿川说,“我检举你有案底,不想进局子,就给我五十万封口费!”

    他不多要的,就五十万,够他还清房贷,再买一套小的供着,将来吃租金就好了。可阿川会给吗?他想起他玩命时那把刀,禁不住打了个寒颤,阿川今非昔比,手下好几十号弟兄,他可不能被他灭了口,连小命都玩完。这种暴徒啥都干得出来,刘国强发愁啊,放弃又不甘心,怎么办呢,就守着破推车过一辈子不成?

    阿川是此生他惟一一次发财的良机,他不能浪费。琪琪再来时,他问:“你谈恋爱了?我看到你跟一个小年轻压马路。”

    “是谈了,但没啥用。”琪琪在读中医药大学的针灸推拿专业,再过两年就好拿自考文凭了,将来回温州开按摩所。当老板就不同了,能找着差不多的人,哪像现在,只能和做美发的小弟谈恋爱。人是长得漂亮的,但他做人没追求,对未来也没打算,在一起吃吃喝喝热闹热闹还行,可往后还有几十年好过,她的男人不能空虚度日,没进取心。

    琪琪跟刘国强说:“我只有这双手,从现在努力,就不会在40多岁时像我妈那样。我妈也不是不好,可她对生活没规划,这不行。”

    刘国强说:“你错了,她也有她的规划,但她有心无力,琪琪,不是每个人都能遇着改变命运的机会的。”

    “所以我要多想想办法。”两年里,琪琪换了家更大的美容院做,东家牌子大,买账的人多,有钱的客人也多。她一贯对有钱人很逢迎,这帮人从指缝漏几粒米就够她吃好几年的,也不怪满大街都是趋炎附势的人。

    刘国强又想游说她:“2002年那小子撬走了你家五万块,害你没大学读,这笔钱搁到现在,你算算看!我们得劫富济贫!他不也靠这个起家的吗,我们再去劫他的,理直气壮。”

    琪琪笑:“刘叔叔,要劫也别劫亡命之徒啊。”她自小在温州长大,见多了有钱人,阿川在她眼里不算太有钱的人,她说,“你往温州走一圈,人家光是跑车就好多辆,随便一辆就够你吃半辈子,你不如去劫他们。”

    “人家跟我无怨无仇。”

    “他不也和我家无怨无仇吗?”琪琪说,“有钱人太多了,想不出办法之前,沉住气。”

    “嗬,你个女小孩,道理一套套的,谁给你讲的?”

    “我妈。我看到人家那么有钱,回家对我妈抱怨,我妈说,人家是有钱,你就拿把锤子一路敲人家的车玻璃去?”琪琪劝慰刘国强,“我妈对我说,各有前因莫羡人。刘叔叔,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够让我的孩子不羡慕别人。”

    十二

    琪琪和阿川真正相见,已是2011年。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生活在上海,刘国强不死心,于是她对他的动态一清二楚。

    头几年,她总天真地认为只要努力,就能赚到一大笔钱荣归故里。可她一连拿了针灸推拿和经济管理两张文凭,仍不过是养生馆的高级技师后,她想清楚了,刘国强的提议很有几分道理。

    她弄不着多少钱,她得站在巨人肩膀上才能成为富人,那就得杀富济贫了,像阿川一样。她要杀的人是他,为此她离开了美容院,美容院多数是女人,他又不像会去做脸的娘娘腔。她投身养身馆,多做女客生意,偶尔也接待男客,赚钱报仇两不误。

    提成倒还稳定,她有多年的美容经验,针灸也是在上海中医药大学学到的专业水准,女客们都很信赖她,回头客很多。但她们都不是她的目标,可她想接近阿川并不简单,他从不在她的养生馆出没,他甚至不在任何养生馆出没。

    可就连刘国强都会定期做做按摩,阿川也是男人,他的肩膀就不会有疲累的时候?刘国强虎视眈眈地盯住了他,眼见他财源滚滚,车行开到了第七家,心头越发有气:“琪琪,我雇人打他一顿,把他打伤了,他总得找地方按按吧?”

    “刘叔叔,你能打伤他,怎么不顺便逼他掏钱大叫好汉饶命呢?”

    刘国强一拍脑门:“你看看我,笨得来!”

    琪琪哈哈笑,没多久后刘国强找到她说,“我们有机会了!”

    三天后,琪琪办妥了入职手续,她有经验也有文凭,人也活络,被当成人才看待。她新换的工作环境很好,在五星级酒店的十六楼,但拐几条巷子就是生活区。她很爱在门前挂着鸟笼的一家水果摊买水果。那天她买菠萝时,顺便买走了摊主的刀,摊主不想答应的,她讨价还价,一个好的武器,也就四个菠萝的价钱。

    摊主问:“你要干什么?”

    “削好的菠萝放不住,得尽快吃,有了它我就能在家里囤好多个,我最爱吃菠萝。”琪琪笑道。

    “想吃就下楼来买,顺便散散步。”摊主摇摇头,现在的小姑娘都活成了千金大小姐,几天都不下绣楼。

    刀很趁手,琪琪用手指滑过刃口,迎着阳光看半天,非常满意。她读了五年医科,对钢刀的材料颇有见地。

    刘国强说:“我还当那小子不按摩呢,每次到五星级酒店都是为着谈生意,但谈完了生意,总得消遣消遣吧?要不是我一个熟客买烟时说那里有家高级养生馆,我们还被他蒙在鼓里。”

    阿川在五星级酒店是有生意做,但他的生意不是寻常的那些,他是放高利贷的。从2002年起,他紧跟温州人的赚钱手法,他们炒完上海的房子炒北京的,炒完北京的又去炒美国的,炒亏了后,回国到处买矿,但他生意丢不开,避开了去美国蚀本,躲过一劫。他也想买矿,但那得卖掉好几套房子和车行,他一犹豫,错过了。

    可放高利贷还是可行的,就在上海,投入也不大,钞票都是稳扎稳打地赚。温州人在酒店长期包了套总统套房,开了个地下赌庄,他想方设法搭上了线,客人在赌钱时,他在一旁放贷。

    因为隐秘,出入的都是豪客,一晚上输掉几千万都不稀奇。有钱人太多了,一般小甜头刺激不到,非得赌大的。阿川巴不得越大越好,他们输红了钱,都想赶本,对他很有利。

    阿川说:“地下赌庄从来不是在地下室,但它们皆被冠以地下,可你知道,这是贫富的两端。”

    琪琪问:“那地下党和地下电影呢?”

    这时,他已经是她的客人和猎物了,她连刘国强都没说。他太心急了,她怕他坏事,每次他问,她都说,“他迟早会来的,别担心。”

    琪琪和阿川混熟了,每次他来按摩,都找她。即使她忙着,他也会说:“不急,我可以等。”听上去很像一位追求她的绅士,姐妹们总笑她,琪琪却很认真的澄清,“别胡说,阶层决定了一切,你是阔佬会对按摩妹产生感情吗?”

    “那王子还爱灰姑娘呢!”

    “有王子来爱你吗?”

    对话被阿川听见了,他笑笑。他不爱说话,但他只找她。第一次见着她,是傍晚时分,她说肚子痛,在休息室里休息,一下午没上班。可他刚走进会馆,她就说:“我来帮这位客人做按摩吧。”

    刘国强和她通过电话,他说:“琪琪,他进了酒店,搞不好会来按摩。”

    她空出一下午来等,阿川只道是偶然,但世间哪有那么多偶然。主管问:“你不是肚子痛吗?”

    “喝了几杯热的,好了。”

    他们走进房间,主管摇着头,小姑娘嘛,看到漂亮男人心都乱了,啥也不顾了,哎。

    阿川的肩膀受过伤,他在造纸厂工作时,扛大件时受了伤,隔三差五就得按一次。琪琪说:“陈年旧伤,我用针灸给你试试?”

    阿川没说话,半小时候,他睡着了。醒来时已是深夜,他在房间里睡了五小时,他问:“我睡着了?”

    “是,我看你眼圈发青,猜你睡眠不好,施针时扎了促进睡眠的穴位。还在你耳朵上贴了些磁珠,对睡眠也有疗效,你摸摸看。”

    阿川的睡眠很差,但在琪琪这里常常睡着。此后他就只找她,她记着他喜欢吃西瓜,喝大麦茶,渐渐的他们也有了一些对话:“你是有钱人吧?有钱人会睡不着?难道不是穷人操心生计,才会睡不好吗?”

    “我不是有钱人,赚再多都觉得没够,心里发慌。”

    阿川沉默寡言,这么多年都没怎么变过,可他会和琪琪说话。或许是她总崇拜地请教生意经的原因。他愿意和她聊天,她比他任何一任女朋友都亲切,无缘无故。他看着她的眼睛,总认为像是在哪里见过,但思之惘然。他想这大概就是人和人的缘分吧,他记忆力很好,可他一定没见过她。

    他交过不少女朋友,但他不想结婚。他三十岁出头了,母亲说早几年有人上门提亲,但对方是按摩妹,她回绝了,结识琪琪后,他会想,莫非因此在心里种下了一点点爱屋及乌的情愫,看到她就油然而生了?他没见过那个按摩妹,可是她为他害了相思病……在他二十二三岁,活得像惊弓之鸟的时候。

    快十年了,他越来越有钱,交往的女朋友也都是美女,可谁也不能让他定下心来。他总在午夜时分听到警笛大作,冷汗淋漓地醒来,身畔的女人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是他心慌罢了。可在琪琪这儿,他越睡越久,连安眠药都不用吃。他问:“你在茶水里用了药吧?”

    “你可真没礼貌,不相信我的医术?我有本科文凭的,我学了五年。”琪琪有一双笑眼,黑亮亮的,“再说,我为啥不下毒呢?威胁你给我一百万,否则不给解药。”

    阿川笑起来:“你玩杀富济贫啊?”

    “你以为我不敢?”

    “我不晓得你敢不敢,我是敢的。”阿川半真半假说,“我就是靠杀富济贫起家的,你信吗?”

    “真的?”琪琪又用崇拜的眼神看他了。他的女朋友们也这么看他,但琪琪……她的眼睛真亮,又黑,像汪着两大滴泪。

    “别瞧不起我,杀富济贫呢,是阔佬向穷人赈灾,穷人取之有道。”

    “向同一伙穷人赈灾?”

    “不,就我一个,我人缘好,有人格魅力,他们都把钱给我了。”

    琪琪慢吞吞地说:“你可真幽默。”她本以为自己会恨他,可见着了,她觉得恨不恨都无济于事。每个人都在走钢丝,走得摇摇欲坠战战兢兢,观众却都在拍手轰然叫好。累死了还得撑出笑脸,人活着都不容易,自己的苦,只有自己最知道。

    再跟刘国强见面时,她就说:“我先稳住他,再想办法。”

    刘国强说:“需要我们把他绑出来吗?”

    “他能轻易得手,我就不行吗?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在养生馆上班,她有时会听收音机,武侠小说尤其精彩,她最喜欢听,没事就和阿川交流,通常是她讲着讲着,他睡着了。

    她对他日益熟稔,他炒了好多套房子,前阵子还去鄂尔多斯买了矿,参了点股份。她骂他:“你这个资本主义,手中沾满了肮脏的血。”

    他趴着,后背的胎记很醒目,她刻意忽略它。她看不到他的表情,他声音闷闷的:“你真有文化。”

    “我念到高二了,如果我是上海人,就能考上大学,当然有点文化。不过也没关系,我报了夜校读书,弥补了自己的梦。”她平平常常地说。

    他却像受了震动:“为啥要考大学?你瞧不起没念多少书的?”

    “我妈会高兴。”2003年琪琪初到上海,到如今也只回过两次温州。母亲找她要电话,说家里经济情况好了些,她想琪琪时,能即时和她通电话,她不在乎电话费,可她干啥不把手机号告诉她呢。琪琪编着谎话,越编越心虚,加上母亲总问她在美国谈恋爱没:“谈恋爱是可以的呀,但是琪琪,你别找洋鬼子,他们早晚跟你谈不来。”

    多年来,琪琪有家难回,实在拗不过母亲,她把初中同学的电话给了她,可母亲一打给她,同学就说她在忙。她再用电话卡拨回去时,母亲急得哭:“你在外头太辛苦了,还是回来吧!”

    电话卡会显示出一连串奇怪的数字,母亲猜不到她在上海。但有一次通电话时,母亲说:“丁家阿姨你还记得吗,她大前天竟说你在上海!她说在杨浦大桥附近看到你了,还喊了你好几声,你没答应。”

    “她认错人了。”

    母亲说:“对,她认错人了。你在加州。琪琪,你在加州。”

    阿川听得笑:“你往上爬不是为了自己啊?”

    琪琪嗤一声:“我过得再萧条,也还会很爱自己。可我得让我妈放心,不得不做些让她看了高兴的事。”

    阿川久久沉默,沉默得琪琪以为他又睡着了,手上的力气用得小了些,他才闷声说:“我无论做啥,我妈都不高兴。”

    母亲岂止是不高兴,简直是逼他的命,头几年一看到他就惊惶,当他是阎王似的,这几年一看到他,就问啥时成家。母亲很紧张,他也很紧张,一年到头都不想回家,可他又实在想看看她。劝了好几回别住嘉定了,搬到杨浦来,他光是在杨浦就有好几套房子,可母亲说:“嘉定也发展起来了,通地铁了,到哪儿都近。”

    他拿母亲没办法。琪琪和刘国强碰头时说:“我和他混熟了点,你再等等。”

    刘国强等不及,他前妻在几年前又生了个儿子,佳佳的处境一落千丈,才十几岁,就被送到学校寄读。前妻嫁的老男人房子小,他大儿子毕业后买不起房子,一家好几口住四十多平方米,很局促,把佳佳牺牲掉了。

    前段刘国强和前妻见了面,想把佳佳领回来,前妻不同意:“佳佳跟了你有啥好处?她没你这个爸,将来就没负担。有了你,她男朋友要嫌弃的。”

    “她才念初中!”

    前妻说:“女孩子要早些打算盘的。”

    “你打的算盘呢,你不是说不再生吗?”

    前妻语塞,隔一会儿说:“你们男人都有脑子。”

    前妻本本分分地跟老男人过起了日子,末了说:“刘国强,你有钱了佳佳跟你才不遭罪,否则你别想。”

    有钱有钱有钱,他天天都在愁,他若有钱了,就换套大房子了,当年买的这套小破房子早涨得不像话了,能卖一两百万呢。可卖了房他和佳佳都没地方住,报上成天说房价要跌,他不敢拿惟一一套房子冒险,但手头上多点钱就不一样了。他卖掉,再买套新的,还能继续供佳佳读书,送她学跳舞,将来她想出国留学他都供得起。佳佳是他的心尖尖,他绝不亏待她。

    十三

    琪琪是在秋天时向阿川摊牌的。母亲被查出胃溃疡,切除了半个胃。虽然度过了危险期,可这给她敲响了警钟,她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得尽快弄到钱,回温州照顾母亲。医生说母亲的病得盯着点,她身体差,最好做个全身检查,琪琪答应着,母亲却说她从美国飞回来一趟不容易,在家吃吃爱吃的,别胡思乱想,医生嘛,为了赚钱,总在夸大其辞。

    琪琪“回美国”第二天就开口了,阿川问:“几天不见你,回家去了?”

    “嗯。”她曾经对他说她是宁波人,可这回她说,“我回温州和我妈待了一星期。”

    “温州?”他眉头一动。

    她仍不紧不慢地按着他的肩膀,问道:“2002年的五万块,相当于现在多少钱?我不大懂通货膨胀。”

    “值不少钱吧。”阿川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有点呆滞,“那一年啊,五万块就能在杨浦交定金买房子了。”

    “好,那你给我一百万。”其中有三十万是帮刘国强要的,阿川一惊,他反手按住她的,噌地坐起来,盯着她说,“你是谁?她女儿?”

    怪不得她有一双熟悉的眼睛呢,那双泪眼在不流泪时,也该是弯弯笑眼吧,就像母亲,她不驼背时,也是很有气势的。

    “你真警觉,多谢你还记得我妈。”

    “我睡不好,我总想警察啥时候来找我,没想到是你。”阿川是有心理准备的,琪琪从最角落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杂志,厚厚的摊开给他看,“这刀很快,但我杀你有很多方式,你的厥阴俞穴被我玩弄于股掌,要不要试试?”

    阿川将杂志合上,似笑非笑:“你不担心我把刀抢过来先杀你?你力气小,不是我的对手。”

    “你有钱了,有钱的人惜命如金。”琪琪将房间门反锁,递给他一杯大麦茶,自己也捧一杯,掩饰住她颤抖的手,“跟你谈良心会不会是与虎谋皮?可你晓得,我有好多次杀你的机会。我连你妈住在哪儿都打听到了,把人逼极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是前车之鉴,用不着我多说。当然,你可以连夜转移她,但我还有别的办法。”

    阿川一口气喝光大麦茶,面孔中隐隐透出戾气,琪琪有点儿害怕,极力掩饰,他说:“我妈不会离开嘉定的。她哪都不去,我不想再惹她担惊受怕了。不就是一百万吗,改变了你一生,值。可你读大学又怎样,你才二十多岁,除非奇遇,不然从大学毕业到现在,赚得到这个数?”

    “至少我能活得头脑简单,不会过早地懂得辛酸和艰难,晚上睡不好觉。”琪琪坦白道,“我也睡不好,但没人为我施针。”

    “现实不会让你一直头脑简单的,你不懂的东西都会逼着你懂,早懂不是坏事。”阿川怜悯地看她,“你连这都想不通?没读大学脑子真不好用。”

    “可我能经常回家看我妈,我只想回家。”琪琪认可阿川的话,声音小了下去。

    “你和你妈没钱,你不能回家,我和我妈有钱,她却让我不想回家。”阿川掏出钱夹子翻了翻,抽出一张银行卡,往床上随随便便地一丢。琪琪看着他,没去拿。他问,“怎么不拿?里面有你要的数,我会告诉你密码。”

    “别傻了,我一进银行,你就报警说我偷了你的卡。”琪琪很生气,“我的身份证和户主名对不上,取一百万是大数目,银行不会警惕?你当我是傻子啊?”

    “哦哦哦,不好意思,我是他们的大客户,没想这么多。”阿川说,“你今天就要?我去取给你。”

    他太好说话,琪琪不能置信大仇就此得报,仍愣愣的,阿川问:“你在担心什么?我前脚给你一百万,后脚就雇凶杀你?我亏心事干多了,是不缺这一件。”

    他一笑,琪琪就放松了些:“你不会的。没良心的人做尽了伤天害理的事也能睡得香,可你睡不好觉,这是最好的证明。”

    阿川看着她,呵呵呵地笑:“我很少跟人讲这么多话,可跟你总有话说。”

    琪琪读夜校时,从一本名叫《白雪翠荷》的书上看过一句话说,没有敬畏之心,人就百毒不侵。可当她和阿川打交道后,她明白他有。当年母亲形容他说,他有双不客气的眼睛,但没有杀气。看到他时,她想,他的不客气是装出来的,他像是好人家的孩子,那不是坏人的眼睛。

    他真的给了她一百万,像是买回了一袋过冬的大白菜。在温州人的指引下,他小心行事,积累的资产不计其数,一百万对他不算啥。那是他欠她们的,他也就对她们有愧,现在踏实了。他想,她们被补偿了,可能警察也不会再追究我了,从此能睡得好了,不用她施针,也能睡得好了吧。

    琪琪只要现金,她仍信不过他,转账是快捷,但他是大客户,一个电话就能冻结她的户头,她要现金。阿川好笑道:“我若存心不给,也有很多种方式,就跟你想杀我似的,大家是各自领域的行家。”

    “你一抢我就报警,再抖出你的老底。”

    阿川大笑:“别和我斗智斗勇,我原本打算和你谈恋爱的。跟我谈恋爱,你拿到的不止一百万,我三十多了,我想好好过日子。”

    “那样就换我睡不着了。”琪琪麻利地将一百万装进行李箱里,仔细地点了数,对他说,“我命好,谢谢你。”

    是该谢谢他的,2002年夏天,母亲说:“琪琪,怎么办呢,丢了钱,全世界都找不到帮我们的人了。”从那时起,她看清了人生血淋淋的真相。但她命好,母亲慌不择路两手空空,她得偿所愿。她是该谢谢他的,他一个子儿都不给,她拼个鱼死网破就有用吗。

    “你拿回的是你自己失去的。”

    拐角处驶来一辆亮着灯的出租车,琪琪回过头,对阿川说:“老年人素质疏松,用力按摩很易损伤,别轻易把你妈送来按摩。她总失眠,是心里为你不安定,你把送给她的钱都要回来,对她说你做的是正当生意,是合法的,你们就都得救了。”

    阿川蓦地一怔,喜不自禁地问:“真的?”

    无论爱恨,男人都是客人;无论年纪,男人都是孩子。琪琪拎着行李箱跳上出租车,最后看了阿川一眼:“真的。”

    阿川在第二天就回了嘉定,母亲一见他仍本能地四下望望,肩膀耸起来。她一紧张就这样,他从小看熟了,但他从没想过,近十年来,她是在担心他。有些人缺钱睡不着,有些人坐拥金山银山也睡不着,但是妈妈,多少金山银山都是不义之财。你何苦呢,有啥好怕的。

    阿川问:“金条还剩多少?”

    母亲说:“你等着啊!”

    二十一根,她分文未动,交出了全部。阿川震住,骂她神经病,她笑了。他暴躁地扔给她几副耳环和镯子,卷走了金条:“我拿去捐了,我刚被评了个青年实业家,得为国家做点贡献。”他将十块钱请人写的奖状卷起来塞给她,“看,这是奖状,政府发的,奖金被我换了点金货,你戴着玩。”

    阿川吃了晚饭就走了,母亲将奖状贴在墙上,抖擞精神,耳环手镯项链全戴上。她从包装袋里翻到了发票,看得直抽气,工艺费这么贵!请个老师傅花不到一半,手艺也好,还能赚点小人情,将来川川结婚生孩子,再去打长命锁和小元宝啥的能打折。小年轻不会过日子,得找人管教管教他才好。

    他最近也动了心思吧,吃饭时他还问起了2004年左右前来提亲的那个瘸子:“他带来的照片上,那女孩子长啥样?是不是右眼眼皮上有粒小黑痣,眨眼时一闪闪的?”他说着,在自己右眼上点一点,母亲从未看过他这样的神情,目瞪口呆,“我没见过她本人,哪晓得闪不闪。”

    儿子走后,母亲才回过神来,他啊,准是喜欢了一个长了小痣的姑娘。她喜气洋洋地想,被政府表彰的人是不会被警察局抓去的,儿子没事了,他心里也有数了,连媳妇都快娶上了。她越想越高兴,一天换一样金货戴着,在麻将桌上碰和胡,愉快地度过晚年,再也不失眠。

    “戒指啊?手气好,赌牌赢的!”她对婆婆说。老妖怪十年前就快死了,却活到了现在。可她还活着干啥呢,儿子几年都不回上海看她一次。

    “项链?儿子孝敬的!”在左邻右舍和亲戚面前,她大声答。

    每天出门前,她都会看看墙壁上的奖状,彻彻底底放松下来,一个月胖了十三斤,以往的裤子都穿不上。

    现在,只等他把那个眼睛一闪一闪的姑娘带回家了,她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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