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干就干,黎白华决定先易后难,先找蓝冬妮。在案件办理过程中,不便于主动要求面见蓝冬妮,黎白华就给她打了电话。
电话里,黎白华刻意地先把问题说得很严重,不签订书面的劳动合同对于襄南药业来说是一个致命的错误,由此带来的田春来的各项诉求都是合理合法的。如果裁决,襄南药业除了要承担较大的经济责任以外,更重要的是裁决书里将把公司的违法之处一条一条写明,这样会严重影响上市公司的形象,也影响到负责主管人力资源工作的蓝冬妮的形象,还有可能引发多米诺骨牌效应,带来一系列未可预测的人事灾难。黎白华站在蓝冬妮的角度仔细的分剖。电话那一头的蓝冬妮频频点头称是。
黎白华说完后,蓝冬妮首先感谢师兄为她着想,入情入理地为她分析案情,然后就向师兄求救,师兄,这事对我个人的影响会很大的,无论如何你要给师妹想想办法。
这正中黎白华的下怀,黎白华假装叹了一口气说,那就只有调解。调解结案是最好的结果,不过那要做大量的工作。要知道,降低个人的胃口是非常难的,何况是一个已经站在你敌对立场上的人。黎白华希望蓝冬妮说上一句,那就只有仰仗师兄多多帮忙了,小妹这厢有礼了。这样,他就可以又叹一口气说,看来,我也只能勉为其难了,然后再听几句蓝冬妮带着嗲意的感谢,他就可以得胜还朝。不料,电话里的蓝冬妮说,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没有。黎白华断然回答。
蓝冬妮竟然沉默了片刻才说,那就只好让师兄为难了,如果经济标的很合适,我们也是愿意调解的。
什么叫也是愿意?这就说明有所保留啰。但黎白华无话可说,毕竟蓝冬妮有了这么个态度,他的斡旋余地依然存在,这似乎也够了。于是他对蓝冬妮说,那我们办着看吧。
双方道了再见,就挂了。
放下电话,黎白华立即就悟到蓝冬妮有今天这样一个态度一定是背后有人给她出主意。黎白华想了想,拨打了漆连升的手机。对于律师,黎白华就不需要那么客气了。他直接就对漆连升说,襄南药业这个劳动争议案,仲裁院认为可以调解。我刚才同总经理特别助理蓝冬妮通了电话,她也是这个意思,现在想了解了解你的态度。
漆连升在电话里连声说,调解好,调解好哇,和为贵嘛。
黎白华说,那就好,我们共同努力吧。
对对对,大家一起努力。
黎白华并不指望现阶段漆连升能做些什么,只是想告知他自己对本案的态度,让漆连升有个心理准备。看来,漆连升并没有当面唱反调,这就够了。
黎白华内心里隐隐的担忧爆发在开庭当天。
开庭那天,田春来还是一个人独自到庭。看见田春来娉娉婷婷,楚楚可怜地走进仲裁庭,黎白华又生出几分怜惜之意,担心她是否能够为自己提供有效的辩护。黎白华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在庭上,田春来侃侃而谈,叙述案件的事实部分言之凿凿。引用法律条文出处精准。尤其是详细地讲述了她如何殚精竭虑地为企业大幅度增长销售额而没日没夜地工作。她的勤劳、她的忠诚不仅没有得到应有的肯定和提升,反而受到别有用心的人的枉法打击报复,让她经济上、精神上都遭受到了巨大的损失。说到动情处,田春来声情并茂,连坐在她对面的代表襄南药业的漆连升也不觉为之动容,黎白华甚至担心漆连升能不能招架得住。
轮到漆连升发言,事情却陡然发生了变化。漆连升首先对田春来因为用人单位违反劳动法律法规,给她带来的遭遇和损失深表同情。当所有人都以为漆连升要提出代表公司同田春来和解的时候,他却提出了一个问题,田春来到底和哪个单位发生劳动关系。漆连升说在他看来,田春来应该与注册地在省城的销售公司存在劳动关系。因为她明明是代行了这家公司的经理职务,其业务工作隶属于销售公司,其工作报酬由这家公司支付。田春来与这家公司签没签劳动合同我们不得而知,目前我们也想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田春来目前和襄南药业没有劳动关系。所以,她向襄南药业主张的各项权利均不应得到支持,所以,请求仲裁庭全面驳回田春来的所有诉请。
漆连升发言完毕,仲裁庭内一时安静。连黎白华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在他明白漆连升如何答辩暂时还不关他的事,他只要按程序操作下去就不会有错。于是黎白华就示意田春来发表第二轮辩论意见。
田春来一时错愕,半晌才说,我到销售公司工作之前,就在襄南药业工作,担任办公室副主任职务,主编企业内部刊物。有无数证据可以证明我和襄南药业保有劳动关系,但却没有签订书面的劳动合同,这总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吧。
再次轮到漆连升发言,漆连升无情地说,我作为襄南药业的代理人,并不否认申请人田春来在数年以前曾经同我公司保有事实劳动关系。但按照有关劳动法律规定,劳动争议仲裁的追诉时效为一年。申请人早在几年前就调到别的单位工作,你对我公司主张的权利早就超过仲裁时效。因此,我公司请求仲裁庭依法驳回你的仲裁请求。
那一刻,田春来都要急得掉下眼泪来了。她无助地望着仲裁员黎白华。黎白华不为所动,继续走程序。询问双方当事人是否有意调解。田春来当庭表示愿意接受调解,显然,她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她觉得今天庭审,对方的律师漆连升一定使用了花招,但一时又说不清是什么花招。田春来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太自信,竟然没有去请一个律师,以至于自己现在攻防失措。因此,她只能先稳住阵脚,走一步看一步。她有些担心漆律师会代表公司拒绝调解。
出乎意料的事再次发生。面对黎白华的询问,漆连升也表示愿意接受调解,并说考虑到申请人在公司里工作了很长时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申请人所提的调解方案不是太过分,他可以说服公司领导接受调解,以表示对曾经在公司工作过的老员工的慰问。
田春来听了这些话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站起身来指着漆连升说道,你……你……
黎白华不愿让仲裁场面失控,示意双方稳定情绪,下去之后认真考虑,各自提出自己的调解方案,仲裁庭将另择时间组织调解。然后,他宣布闭庭。
黎白华先是纳闷,旋即明白了漆连升的意思。漆连升在接到应诉通知书的时候,并不以自己主体不适合为理由提出申请更换应诉主体,而是应诉后在答辩时提出自己同申请人不具备劳动关系,在调解阶段又同意调解,逻辑上十分混乱。矛盾来矛盾去,看来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尽量拖延时间,如果能说服申请人变换被申请人为销售公司最好,那一切就重新来过。而实际情况是田春来是受到襄南药业的企业行政指派到销售公司工作的,怎么能说她和襄南药业就没有事实上的劳动关系?田春来提供的证据中就有企业的任命文件和同襄南药业张总签订的销售任务协议书。这些证据足以证明田春来同襄南药业的事实劳动关系的存在。如果田春来最终悟到了这一点,那么就重新翻过来吧。官司打不打得赢不好说,最起码时间耗过去了。如果这个目的达不到,最起码可以打击一下田春来的自信心,让她觉得尽管她有实体法的支撑,她的官司也不一定是稳操胜券的,这对于压低一下她的调解要求是绝对有好处的。看穿了漆连升的伎俩,黎白华倒有几分感激他。漆连升制造的混乱未必不是一个机会。黎白华正好可以从这个点切入去劝说田春来降低要求,以促进双方最终达成调解协议。所以闭庭以后,黎白华就让漆连升先走,他则把田春来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田春来接过黎白华递给她的一杯水,还没喝上一口就声带哭腔地说,黎院长,怎么是这样,襄南药业想赖账吗?我同企业连劳动关系都没有了,岂不是要冤沉海底了吗?
黎白华让她先喝水,安静下来,然后对她说,田经理,这很正常。这是在庭上,怎么说是人家的权利。
田春来说,难道谁还有权把真的说成假的?
黎白华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但至少有一点你要知道,对法律的理解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所以法庭上才有所谓攻防技巧。
田春来说,那总要有一个权威解释吧。
黎白华觉得机会来了,就说,田经理,你看我够权威吗?
田春来说,那当然,你是仲裁院长,就是我们市里劳动法规方面的权威,我就是相信你才到仲裁院来的。
黎白华说,感谢你相信我,但今天我们是在庭下谈话,我的话你依然只能做参考。最后的权威应该是仲裁委员会的裁决书。黎白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田春来,田春来也看着他。黎白华接着说,你看我够诚恳吗?
是的。
那好,我告诉你,你对劳动法规的理解也是片面的,比如你对劳动关系解除的理解,你认为是企业逼你走,你的理解在感情上兴许对,但企业有谁明确表示要你离开了吗?下达了书面的解除劳动关系通知书了吗?没有。他们只是通知你到某车间去报到,调换你的岗位,降低你的工资,而你不同意。这种行为在我看来,就是你们双方对劳动合同的具体条款协商不成而至事实劳动关系解除。双方都有责任。法律规定你有权获得经济补偿但却没权要求额外的赔偿。再如,企业没有和你签订书面劳动合同,按有关规定,企业只能支付你的是十一个月的双倍工资,而不是你所理解的在整个劳动关系存续期间都要支付你的双倍工资。又比如,关于经济补偿金的标准,由于你作为高级管理人员的工资奖金远远超过了同期社会平均工资,法律规定这种人的经济补偿金标准只是三倍的社会平均工资,这与你的要求也相差甚远。最后还有你要求的加班工资,法律规定你这种企业高级管理人员实行的是不定时工作制。所谓加班无法界定,同样也得不到支持。
在黎白华说话的过程中,田春来几次都想插话,黎白华却不容她打断,坚持一口气把话说完。田春来呆了半晌才说,听您这么一说,我的那些要求岂不是都不合理。
不,我最初就说过,你的基本要求都有法律条文支撑,不过,你的经济标的额要大打折扣。
田春来放下水杯,努了努嘴,又想说什么。
黎白华说,田经理,我说的你兴许一时接受不了。不过,你是聪明人,你可以上网查一查看看有没有类似的案例,看人家是怎么处理的。
田春来说,我得好好想想。
是的,你们双方都得好好想想,最好是提几个相对合理的调解方案,尽快地解决问题。
田春来说,黎院,谢谢您的好意,您的话我会认真考虑,过几天我就会给您答复。田春来说完站起身,拿起手提袋踽踽地走出门去。
黎白华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黎白华的努力没有白费。仅仅过了一天,田春来就打来电话表示愿意大幅度降低经济标的。黎白华追问她到底想最终拿到多少钱。
田春来说,二十万左右吧。
黎白华松了一口气。他觉得案情终于发展到了他可以掌控的范围以内了。他对田春来说,你有这样的姿态我很高兴,从一百多万降到二十万,充分表明了你调解的诚意。我会很快联系漆律师和蓝冬妮,尽快给你答复。
黎白华兴高采烈地挂断了电话,转过头就给蓝冬妮挂了过去。他觉得他作为师兄,已经在这件事上为师妹尽力了。蓝冬妮在电话里果然很感谢他的帮忙。她说她是生意场上的人,知道一个经济标的额一下子下降百分之八十意味着什么,她会把这个消息告诉集团高层管理人员,相信他们也一定会觉得满意的。最后,蓝冬妮对黎白华说她还有个不情之请,既然田春来在他的劝说下能够一下下降这么多,能不能还往下降一降。蓝冬妮说她知道师兄很为难,但现在这事弄得她在公司里很为难,所以请黎院长特别关照,她是知道好歹的人。黎白华想谈判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田春来也不可能不另设底线。看来自己应该还有一定的斡旋空间,就答应了试试看。没两天,黎白华收到了蓝冬妮从海阳寄过来的中秋月饼。月饼事小,这表明自己的努力真的得到了蓝冬妮的认可,甚至得到了富盛集团高层的认可。他不觉又添了几分得意,他决定不马上同田春来联系。谈的过程太快、太顺利,总是会引起人警觉的。
黎白华的得意心情仅仅只是保持到那盒月饼吃完。国庆中秋长假一过,他就约了田春来到办公室来谈调解方案的事。这一次田春来很安静,像一只小猫样坐在沙发的一角听黎白华说话,不插嘴,还不时地站起来给两个人续水。黎白华照例先肯定了田春来的调解诚意,然后说他已经同资方包括律师、蓝冬妮本人作了沟通。资方同他一样,很感谢田春来的坦诚,也想尽快解决问题,也大致同意了田春来的调解方案。但是田春来是不是还进一步降低一下经济标的,资方将尽力配合完成调解。黎白华说到这里的时候,田春来发出了轻轻地一声,哦。
黎白华解释说,蓝冬妮说了,企业倒不是出不起这些钱,只是因为怕循成惯例,引来多米诺骨牌效应,希望田春来能够体谅。
田春来再次哦了一声。
黎白华劝解说,田经理,你看你一个人状告这么一个上市公司,上市公司愿意和你调解,这就叫低了头,事实上你已经赢了。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所以我建议你见好就收。
黎白华又说,小田,你虽然少要了点钱,但你节约了时间,早点了事不是很好吗?省心,不然的话,资方也许可以上二审,上终审。黎白华自己觉得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就看着田春来。
田春来终于笑了一笑说道,黎院长,我感谢您费心费力的劝导,但我不会再让步。您说得对,钱多钱少也许不算什么大问题,但为什么都是我让步?企业的让步在哪里?这说明还是一个理的问题。我同意调解已经给足了某些人面子,某些人也太不知足,一开始,就在拖时间。黎院长,麻烦您转告一声,这个官司我可以再打三年,仲裁院不行上法院,法院不行上网络上报纸上电视台。说到这里,田春来哽咽一下,掏出一张纸巾擦擦脸,站起身来说一声,黎院长,对不起,我先走了。说完,她一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黎白华只得再次打电话给蓝冬妮通报情况,想争取她作出些让步。蓝冬妮耐着性子听他讲完,再次对他的努力表示感谢。黎白华问她的底线到底在哪里。蓝冬妮沉默了,半晌才说,师兄,麻烦你去找我们的法律顾问吧,我全权委托给了他。
黎白华将漆连升找来,作最后努力。黎白华说,漆律师,你知道,你的当事人是有影响的大公司,这么个案子如果调解失败出具裁决书,必须写明公司触犯了哪些法律条款,这对公司的形象极为不利。漆连升说,正因为这样,所以我坚持认为田春来打官司是找错了对象,她的劳动关系就是在销售公司,要违法也是销售公司违法。
黎白华说,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同意调解?
漆连升说,田春来是公司的老员工,我们愿意从人道主义出发,对她的离职表示安慰之情。
漆连升又说,蓝助理说了,如果标的额降到十万以下,她个人愿意自掏腰包把这笔钱亲自送到田春来手上。
黎白华奇怪地看着漆连升,就像从来都不认识他一样。漆连升浑不在意,微笑着掏出烟盒弹出一支烟敬给黎白华。
至此,黎白华的调解努力宣告失败。他唯一能做的是坐下来开始写仲裁裁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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