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隧道-冰凉的陶(执笔/母亲/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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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后,琼大病了一场,那封信到底没有要回来,一切都密封得那么严实,凭她绵薄之力,再也无法打开。魏校长是个厚道之人,此前,他对琼的所有警告和暗示都是真的,开学后,大馍小学增加了一名新教师,琼果真被中心校除名了。

    接到通知那天,一直失眠的琼竟然睡了一个踏实觉,心里也很轻松。她觉得,自己得到这个下场也算是为安做了些什么——此时,能让深陷囹圄的安得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也能减少他的痛苦,减少自己的负罪感。

    但是,好景不长,这种轻松只维持了几天,她又开始失重了,并羞臊万分地感到,自己的内心带着那么多的小人心态。于是,她决定去见安。

    司炉孔连跑了几趟,安都不愿见。那天,琼面如死灰地问,你是怎么跟他说的呀?司炉孔邀功地说,我说,这件事出来后,苏琼很后悔,特别想见你一面,道个歉。

    听司炉孔这么说,琼不说话了,脸色十分难看,继而又涨红了,她语气中带着责怨地说,我从来就没让你这样说啊。司炉孔知道自己自作聪明了,他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讪讪地问,那你的意思……

    琼没有回答司炉孔,过了一会儿,她轻声说,对不起。又说,谢谢。然后沿着一条长长的巷道向下走了。走了一会儿,司炉孔忽然说,喂,你知道他为什么不见你吗?

    琼站住了,她在认真地听。先是听到司炉孔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继而听司炉孔说,他腿断了。

    琼猛地转过身来。

    见琼眼里的问号那么多,那么大,司炉孔叹了口气说,你对他不了解。他脾气很不好,直到进监狱,都不承认自己是流氓罪。那天,看守这么说他了,他犯浑……

    他们就打他?琼浑身战栗地问。

    司炉孔说,还加刑了。所以,他不想让你知道这些……

    琼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司炉孔由着这个女孩哭,稍候,他说,就成全他吧。其实,见面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反而……

    琼轻轻地流着泪,轻轻地说,谢谢你。然后慢慢地向巷子深处走去。

    当月17号,琼独自去了庐江,在6号监区,她和安见面了。

    见是琼,安先是很意外,继而笑了。安这一笑,让琼既有安慰也有不安和疑惑。本来,她准备在见到安后大哭一场的,现在,安这个样子,让她不得不矜持起来,她问,你……为什么笑?安说,真没想到,我们必须在这里见面。琼低下了头,她无法面对安的这种冷幽默。安问,工作还好吧?琼本来想说自己被除名了,现在,她忽然就不想这么说了,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见面只有10分钟,两人除了以上几句话,忽然都沉默起来。

    这时,站在一旁的警察,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琼被惊醒了,忙拿出一只手表来。手表是新的,合肥牌的,用一块新手帕包着。琼把表拿出来时,警察要了过去,检查了一番,又还给了琼,然后冷冷地说,还有三分钟。说着,竟然走了出去。这样,会见室就剩下安和琼了。这时,琼说,给你买的。

    安苦笑了一下说,在这里,时间都是公家的。

    人黑瘦的时候,脸上的疤痕就更为明显,琼不去看安的脸,低着头说,手表的声音很好听……记得每天上劲。

    安睁大眼睛看着琼。

    琼又憋着气说,我……等你……

    安的手有点微微颤抖,他笑了笑说,九年啊!

    琼异常平静和真诚地说,没事。

    安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拐杖,说,九年之间,也许……

    琼马上打断安的话,低着头,笑了笑说,九年后,我就是大龄女了,你……

    听琼这么说,安的肩头像是被谁猛地撕掉了一块,突然颤抖了一下,两只手便下意识地向琼伸去,但是,仅仅伸到半道又停了下来,然后在那里忸怩着,互相搓揉着。这时,琼的双手却伸了过来,它们慢慢地拢住了安的手。

    这是一双硕大而结实的手,冰冷,像一只粗糙的陶。琼的手就紧紧拢着这只陶,她想让它慢慢热起来。于是,那块表的声音就在一种温度里越发真实和清晰起来。这时,安的喉咙里忽然发出一种类似于哈气的声音,眼泪便没完没了地流了下来,扑簌簌的,冰溜子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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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在合同要求的期限内,我把剧本拿了出来。望着满满当当的文字,我的内心充满了对母亲的感激,为此,剧本装订成册后,我立刻把它交给了母亲。母亲接下剧本时,显得非常庄重和小心,其情形如同捧着一只名贵的瓷器。接着,她戴上老花镜,坐到书桌前,一行一行地看了起来。她在看剧本时,用手紧紧按着那些字,唯恐错过了一个或者跑掉了一个,而我则觉得,那些字在母亲的手指下,更像是一粒粒饱满而圆润的珍珠。为此,我不忍打搅老人家,在母亲翻过第一页后,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两个小时后,待我再走进母亲的书房,生生地吃了一惊。此时,坐在书桌前的母亲,身子稍稍后仰,双目微合,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剧本,脸庞上挂满了泪水。

    我知道母亲肯定入戏了,这也是一种“创作”,需要凝神静气的,于是,我便悄悄地往后退,就在这时,母亲说话了,谢谢,谢谢呀。

    我笑着问,妈,你说什么呢?

    母亲好像一下子从戏中出来了,她振作了一下,三下两下擦去眼泪说,哦哦哦。

    我窃喜,我知道,这个剧本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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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剧本交给制片人的第二天,研讨会便在云烟大厦召开了。导演没出面,来的是那个副导演。这会儿看清了,男性,留着齐耳短发,头顶有一绺染成了老太太灰,戴细边眼镜;上衣有三个纽扣没扣,刻意露出一片胸脯来;说话时,喜欢耸肩膀,用手去抓空气;空气明亮时,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唾沫星子——饥饿的虫子一般,四处飞溅。

    他先是面无表情地表扬了我,然后代表导演说了几点意见:

    应该加一场武戏。他翘着一根指头说,安是一个类似于街头混混的人。1980年代,《少林寺》正火,安不可能不会武术。就让安和栾朴素打。从剧本里看,大馍小学条件很差,可以安排栾既当副校长,又当体育老师,这样就合理了。武行的事我来解决。关于安和琼的感情深度问题,这两个人一定要睡上。监狱里不能睡,戏就往前挪,让他们在火车头上睡。哦——给一个长镜头,先是大俯瞰,让视线从车窗游弋着进入车头内部,然后通过合理的景深让观众看到风驰电掣的窗外。摇,全景。两人大战。推,再推。大汗淋漓的额头、红润的嘴唇、络腮胡须、下巴、胸部、腹沟、一闪而过的敏感区,呻吟……夸张些……这个时候观众会怎么想?观众的脑中会一片空白,然后陷于激情的男女大叫起来,不,是尖叫。还有片名,太老土,太太老土啦,观众会撕票的,改了,就叫《一个渣男的爱情控》,或者叫《一个男渣的情感事件》,我靠,这是拉屎的快感!

    我觉得到此可以停止了。我的太阳穴跳得很快,脑子里也如同马炸圈一般,乱哄哄的,但是,副导演那尖厉的声音很快又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

    还有几场戏,十分狗血,必须提出来:第一,安怕琼被学校辞退,很后悔,决定从这场爱情中退出,这就够了,干吗非要让安冒死去找琼说明,这不符合生活的真实嘛,分明是剧作家在人物身上下的卵。我们常说,当人物出现后,剧作家一定要从文本中退出,现在看来,对于大多数剧作家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二,琼知道安因为自己的那封告发信被捕后,转而后悔,上访和以身相许,这也显得太一厢情愿了,太恶俗,这种细节早就被各种文学作品演绎过了,我们为什么要拿人家的粑粑当麦圈?

    接下来,我们来说说那封信吧。喂!不要开玩笑好不好,在我们这里搞什么正能量啊!这是作家最为恶俗的地方,还什么捐款把学校的门安上,这不是为希望工程加软广告吗?谁看啊?必须拿掉,这是整个剧本中最大的补丁……

    见我瞠目结舌、下巴都要掉的样子,导演助理马上说,在这样一部电影里,我们的底气很小,你不打,不睡,再磨磨唧唧,观众不会买账的。如今的片子,百分之八十都是靠后期。你根本就不知道现在的观众多贱,就喜欢无厘头,就喜欢那些低智商的玩意儿。你越不合理就越有票房,这就是当下影视最为合理的部分……

    要求越来越可耻了,我的鄙视和愤怒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但是,我算了一下,尚有五分之一的稿费在人家手里,又付出了母子两人的辛劳,我真不敢因为意气用事而毁了这个大买卖,于是,我一再点头,脸几乎贴到了桌面。

    导演助理把意见说出来后,会场上出现了争论,有支持的,有反对的,有沉默不语的,有莫名其妙鼓掌的。这种很形式化的讨论我见得多了,没用的,萝卜都在导演筐里,蒸还是煸早就列入“菜单”。我深感厌倦,便去了洗手间。

    在走廊里,我选了一个僻静处和母亲进行了一次通话。我跟母亲主要谈了两点,一是,汇报了昨晚我和黄教授(我在北京电影学院的班主任)的一次通话。黄教授的建议大致为:223场太多了,这是科幻片和动作片的节奏;剧本应该限制在100场戏之内,可以拍成一个流畅度和抒情性很高的文艺片;人物太多,精简到四个人最好;剧本写得太老实,接下来要在如何透气上做文章。二是,把副导演的要求断章取义地说了一下(怕伤了母亲)。但是,就副导演要求删除那封信的事,我还是如实说了。母亲做了表态:剧本是技术活,需要经验的。我不懂,那些老师总归要比你有见识,他们的意见你要听的。

    你呢?我问母亲。

    母亲说,我就一个小要求,那封信一定要留下来的。

    对于母亲这个要求,我愣了很久才“嗯”了一声。

    再回到会场,讨论已经结束,导演助理指明要听听我的想法。我便客客气气地做了表态,说了许多什么“虚心接受各方意见,努力打造文艺精品”等套话,最后,还是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要动那封信。

    为什么?

    我不想把母亲推到争论的前沿,只是说,那封信让我很有感觉,也令剧本很有出发点,是整个剧作的脐血。

    “脐血”这个词很精准,但是,会场上没有人表示欣赏。

    死寂了一会儿,导演助理说,那封信必须拿掉。下个礼拜四,出三稿。说着,就宣布散会了。

    就在大家纷纷向外走时,我的手机“嗡”的一声响了。我看了一眼,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信息是大姐发的:速来三院,妈病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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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是突发脑溢血去世的。令我后悔的是,母亲患高血压病多年,一直在吃降压灵,过去,我会定期带她去三院检查,这次签约后,由于我压力太大,加上母亲一直和我在一起讨论剧本,我竟然把这个事忘了。我想一定是母亲在参与剧本创作中,过于兴奋,过于疲劳所致。最让我痛心的是,姐姐说,外甥看到母亲时,已经昏迷的母亲,怀里还紧紧抱着剧本。

    安葬了母亲后,我喊来几个姐姐,开始一起收拾母亲的遗物。年轻时,母亲特别爱干净,父亲是在我两岁时去世的,据大姐说,父亲去世后,母亲更为讲究,几乎有了洁癖,她的房间很少让人进,从早到晚都是整洁的。如今,母亲虽然走了,但房内的东西仍然井井有条。不久,我们在鞋盒里,发现了两千多元现金,又在床下发现了一只带锁的木箱。当着几个姐姐的面,我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有两张存折、一枚戒指、一块手表、三本发黄的日记,还有一个信封。当我打开那封信后,我惊呆了,这封信是1983年10月14号晚上11点22分父亲写给母亲的,竟然和剧本中安写给琼的信一字不差。

    苏老师:

    你好!

    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来见你,当面把一些事说清楚,不然的话,你心里的石头就会一直悬在那儿,就会老提防着我。

    这次主要是想对你说,以后,我不会再找你了。你还是从老道口走吧,不要再绕道了,到家饭都凉了。

    你们这个学校太穷了,给你一点捐助好吗?我原来准备把你们学校的门和窗都安上的,可是我没有那么多。先把你教室里的门窗安上吧,冬天怎么办呢?别看天这么热,我一想到你在学校的样子我就想,冬天这个人怎么办呢?

    对不起,吓到你了。再见吧,永远。

    看完这封信,我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此时,我完全明白了剧本中的那场爱情的所有出处。

    从母亲的日记中,我知道,猪脚凹车站原名叫龙泉站,就在肥东县桥头集镇龙泉山下。明天,是导演限定交稿的日子,我却去了肥东。

    在桥头集镇,我打听到了龙泉山,但是,关于当时有没有矿产,有没有那个老道口,许多人都讲不清。到了下午三点多钟,我终于得到了一个线索。一个淘沙的老者告诉我,当年,这里确实有一个小站,一九九八年才废弃不用。我问,那个老道口可还在?老人没有回答我,只是向远处的一块石头指了指。

    告别了老人,我向前跑去。跑着跑着,我就停了下来。我看到,在一块巨大的石头前面站着两个年轻人,他们各背着一个双肩包,此时,男孩正在喂女孩零食,而我的出现并没有让他们有所收敛。我见怪不怪,问,你们知道这里有一个铁道口吗?听我这么问,两个年轻人几乎同时摇了摇头。这时,我忽然发现巨石上有“爱情隧道”四个字,又问,请问隧道在哪里?女孩显然想笑,但忍住了,并向男孩看了一眼。男孩说,在前面。顺着男孩手指的方向看去,我的眼前顿时亮了,同时,心也怦怦地狂跳了起来。在这块石头的背后,我看到了一段铁轨。铁轨很长,向南方蜿蜒而去,看不到终端。我问,这不是铁轨吗,和隧道有什么联系?男孩很认真地说,据传说,这段铁轨非常神奇,你只要用心走下去,走着走着就有爱情了。女孩笑了,打了男孩一下。男孩马上向我笑着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说着,拉着女孩向铁轨走去。待他们沿着铁轨走出很远了,我也来到铁轨跟前。

    站在这段铁轨面前,我忽然觉得自己被一种神秘的力量吸引着,为此,我的身子整个儿地向前倾。良久,我才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沿着这段铁轨,也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大约走了500多米,前面忽然传来一阵女孩的笑声。我抬头一看,笑声正来自于那对情侣,此时,他们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各踩着一根铁轨,向前方慢慢地走。由于铁轨太窄,为了保持平衡,他们走起来时便摇摇晃晃的。期间,他们都极力伸出自己的胳膊,试图用指尖去碰触对方,尝试了多次,却很难做到。他们没有放弃,一直做着这个动作,而那个女孩则显得更为倔强,笑声里透着一种坚守和无比的自信……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两个幸福的年轻人,我的眼睛渐渐就模糊了,继而,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时,我看到了暴雨如注的情形。

    此刻,您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你看,这段路并不长,不知为什么,当年的那两个年轻人要花费那么长的时间,受那么多的痛苦才能相会。万幸!在时光的一端,他们毕竟见面了,原来真爱之中必定有路,那路上有宽宥,有包容,有真诚,有坚韧,只要你把它们一一捡起来,不管多远,多难,就一定能走到一起。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那边,导演助理阴沉地说,喂,我们要按合同办事啊!

    我说,我违约了。

    为什么?呵,又要谈银子吗?

    不!这个剧本你们买不起了。

    责任编辑 李春风

    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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