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痛楚，闷在人里打旋，找不到出口，今天被风雨吹开撞开了，根亮也只流得几滴浑浊眼泪，给狗儿看。
待醒过来，已是天亮，风停雨歇，仿佛洪荒以来几世几劫后的安宁。太阳正在云堆里努着劲儿，先从容地给乌云这件外衣镶上金边，再从云缝里偷眼瞧瞧，想看看那风雨到底走了没有。
根亮已经起来，领着山羊们上了一面背阴的山坡，那里的草特别地嫩些。他拣了块平整的石头小心地避开苔藓坐了下来。
几只海鸥飞在“大衣橱”礁上，海面上还是有些浪，是大风来过的见证，长命岛的方向，已经有船队在出发，红色旗帜老远也看得分明。太阳光折射到海鸥白色的翅膀上，亮亮地晃人眼睛，根亮就又把目光转回长生岛。春天已经来到这个岛上，因为没有人烟的干扰而气味愈加浓烈。花草树木的清香和陈年旧叶腐烂的味道交织着顺着清亮的溪水流着，麻雀、山斑鸠在低矮的林地里散步，牛毛一样细黑的虫子在田埂处低飞，往年的种子发芽长成今年的油菜花随意地在山坡吟唱金黄——长生岛必是长生的了，今年的种子又会开出明年的油菜花……
他喟叹着将眼光渐渐投到眼前的山坡上，顺着这个坡滑下去，又徐徐移将上来，几树茶花被风吹落了猩红地散在地上更衬出一坡草色娇嫩，和缓的坡度，微微的隆起，似乎已是见过无数次了，眼熟得很。他怔怔看了半天，不由得笑出声来：这不是小娥小腹的线条吗？这样想着，晃在他眼前小娥惨白的脸儿突然泛出粉红，羞涩的眼波水一样荡漾开来。太阳冲出乌云，爬得不够高，还照不到这个山坡，可是整个世界一下子放亮了，好像幕布刷地拉开，舞台上的灯光哗地打到他们坐着的位置，小娥紧挨着他，偏过脸用俏皮的语调对他说：“开场喽，当心锣鼓震聋耳朵啊。”
开场的锣鼓在根亮耳边敲了起来，铜钹的声音那么明亮，从鼓点里波动里跳出来，黄灿灿地立在潮头。根亮的心也跟着明亮起来，原来，小娥从来不曾死过，无论他在哪里，一转身一动念，小娥就随在身边，成了他的骨肉，须臾难分，比如此刻。
他酣畅地任由目光在这片斜坡上滑动，一丛兰花跳进他的眼睛，细长的叶子轻舞在微风里，似乎在和根亮打着招呼：“你也在呀？我在这里呢。”恍惚间，斜飞着的叶子成了那夜小娥辫梢上的墨绿色头绳，和黯淡的月光擦出许多小火星，萤火虫一样飞着。根亮看到小娥奔跑着的身影了，今天是跑在金色的太阳里，蓝花布的衣服开着一朵朵兰花，她向他跑来了，脸红红的……
根亮激动起来，他朝着兰花的方向扑去，天与地刹那间拉上了帷幕，墨黑一片，他一头载进温暖的黑暗里了，隐约中还听得一个女人的尖叫，粗粗的嗓门，不是小娥的声气呀？哦，听出来了，是才水媳妇！风一停才水的船就过来看他了，怕是素月催着他们来的吧？不管了不管了，这黑暗那么暖和，他就躺在里面了……
他是被素月的说话声惊醒的，他奇怪着，没有睁开眼睛。
“医生，你说他不要紧吧？”素月在问。那么，是在医院里了。
“难说。可能会有后遗症，走路不方便什么的；也可能啥事也没有。阿伯的身体状况看上去倒像50刚出头，会恢复的。”
旁边还有人，听声音是麻子姑的大媳妇。医生和她俩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根亮方才晓得他已经做过CT扫描了，头部没有出血，现在只是昏迷着。医生猜测是受了什么强度刺激兴奋过度才让病人昏过去了。这个病人当然就是根亮了。
“这死鬼昏迷辰光还叫着小娥呢，声音含糊着，我可听得清！”素月愤愤地说。根亮知道她们两个要好，否则这样的话素月才不会跟人说，紧接着她长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我跟了一个空壳子！”？
“根亮也是的。其实小娥也不是怎么好看，就是身材还动火些罢了。”麻子姑在为素月抱不平。
根亮在心里笑，小娥怎么不好看了？小娥就是不好看也好看，在他眼里再没有比小娥更好看的女人了。根亮一片黑的世界里，小娥白皙的身子清晰起来，身上的檀香味慢慢潜过来。小娥要是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会怎么说呢？
她会笑着在他耳边说：“哈，刚才你可是一头栽在我怀里了。真没用呀！”
根亮在说：“谁说我没用？”他就表现出勇猛的样子给小娥看了。
小娥跟从前那样继续说笑着：“看你，躺着都动不了啦，嘿，你看我的。”
于是她的头发像一面鼓满风的帆飘扬起来，波动的身体是春风吹拂下的海面，浑圆的双乳牵引着他的目光，小而饱满的乳头轻轻擦过他的胸膛，起落之间犹如奔涌着的浪头冲上沙滩，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涨潮退潮，成了两颗被珍珠包裹的沙子，密密实实陷落在自己的世界里。根亮觉得身体在苏醒，每个部位都在苏醒，恍惚回到新婚之夜，在小娥惊喜的目光里神奇地膨胀着，她颤抖着迎接他，窄而紧的入口，游过纠缠着的海草，沉入红珊瑚绽放的海底，从此有了两个世界，别人是一个；他和她，也是一个。即使她先浮上水面，也不能改变世界的组成了。
朦胧中，他们走在长生岛上了，一只黑色的山斑鸠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木木在草地上打滚，山羊在更远一点的地方低着头吃草，海鸥张开着翅膀飞在天外，海被树木遮住了，海浪的声音一波一波传来，撞到他们的耳鼓上，碎了，散了……他的左臂肘弯仿佛已经抵在小娥的胸脯上，这个时候，空中似乎有人在叫：“小娥——”，根亮随着声音看去，却是个年轻人，有点像根亮自己，再看看又不是十分的像。
小娥好像也在回答，脆生生的：“哎——我就回家——”
根亮突然想到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小娥还在等他吗？他可以在人间再娶为什么小娥就不能在阴间重嫁？那里，似乎比人间更冷清，更需要温暖，而等待的时间又那么的长……
这时，他听到麻子姑的大媳妇在劝说素月：“算了，由他去胡乱想好了。反正这么多年根亮千真万确是你的老公呀。”
素月还是叹着：“一个空壳子呀！“可是她马上止住叹气，说：“快别说了。你看，他八成醒了。”
她们俩站起来，望向根亮，只见一串晶莹的泪滴在他深深的鱼尾纹上珍珠一样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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