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春天-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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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冬的第一场寒流夜间就来了。上午九点,全矿停产,四千多名职工列队参加欢迎蓝焰公司董事长来三矿考察的盛大仪式,尖利的西北风呼哨而来,夹带着冰碴,飕飕地吹打在人们的脸上,可是,有花知秋的威风大鼓助阵,仪式却异常地热烈。花知秋那年被裁到矿校时花五十元买的廉价运动服紧紧巴巴地穿在这老小子的身上,精神百倍地打起了威风大鼓,十分豪迈。沿着矿内的大道,从办公楼打到矿门口,折回头,再从矿门口打到办公楼。他蹦跳在队伍的最前面,遵照他的要求,我背着他的放音机跟在一旁,把声音调到最大。我们的身后,紧跟着一群敲锣打镲和举旗的人。我背着放音机,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当年云青制作的录音报道,由于过去太忙,很少听过,从昨晚到现在,我真的是过足了瘾。可我又觉得自己背着小小的放音机东张西望地跟着他们蹦跶来蹦跶去的着实有些好笑。我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十点整,威风凛凛的董事长大人来到了,前面有四辆悍马开路,跟在后面的是他的坐骑。在全矿干部职工盼望救星般的热切目光中,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下了车,三矿领导迎上前去欢迎这位远来的客人。一时间,三矿威风大鼓的锣鼓声直冲云天!矿领导跟着董事长拍着手跟在后边。突然,一个久违了的声音大声地叫我——洪浩!洪浩!

    谁呢?声音倒是熟悉,且中音十足,但又多年未曾听过。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前。洪浩!洪浩!这后面要接上大乎的辣椒油才对呀!是矿领导?这些毛孩蛋子应该称我洪科长或者洪大叔呀!我转过头来,等我认出他来又吓了一跳,被三矿隆重迎来的这位蓝焰公司的董事长不是我们三矿当年的政治处主任谢家俊吗?花知秋正奋不顾身地打着大鼓,不管他了,我把放音机关闭了,慌忙从人群中挤过来,谢家俊也由矿领导陪着向我这边挤,我们的手握在了一起。他的大手还是那么温暖、那么厚重,七十多岁的人了,保养得像个鲜亮的菩萨。

    谢家俊原是个大个子,三十多年不见,谁想得到他如今仍高大魁梧。他用一只大手亲切地扶着我的肩头说话,引起人们的格外关注,几台摄像机对准了我们。我没想多说什么,多说无益。至于他刑满释放后到哪儿工作去了后来怎么又当上了煤老板我都没敢问。我知道他是一名全国人大代表,一位腰缠万贯的董事长就行了,知道他是一位要把三矿一千多名职工带出去创业的有良心的企业家就行了。他关切地说在前头打鼓的小花还是那么生龙活虎,想必他的家庭和生活都不错呀!他说没有想到我的老部下都显得这样衰老,真是岁月不饶人呀!他说咱们当年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吃苦的煤矿工人退休后养老金却特别低,我是利用各种机会各种场合为你们呼吁呐喊呀!你和小花如果身体允许的话随时都可以到我那儿再干几年呀!我相信他是真诚的,并为此而深深地感动。我说谢主任你老人家不容易不简单你一定要多多保重啊!我说这话时甚至要流下泪来。我又想到他那时候才贪了多少钱啊?把所有的物件加起来都不到三千元,是不是有些不上算呀?

    他重新回到领导们的队伍当中。我也紧赶回到了由花知秋领衔的威风大鼓的队伍。打起鼓来,花知秋总是全身心的投入,当然不会顾及我的存在与否,锣与镲的交响之下,云青的录音报道早已没有了声响,而在他的柔弱的心里,重现当年,必须有云青陪伴才好。他当然不会看到蓝焰公司董事长是谁,也完全没有顾及我在奔忙之中受到了谁的亲切接见。他是那么专注,两眼紧盯着鼓面上颤动的鼓心,槌槌敲向那泛白了的鼓心。舞动中,定格了时间,惊艳了年华。当领导们撇着腿提着气跟着他们的大爷步入了热气腾腾的大会议室,随着大会议室的两扇大门缓缓关闭,欢迎仪式戛然而止。没有人出面挽留我们洗澡、吃饭,甚至道一声感谢,也没有人为花知秋送来三千元奖金。他说好的坚决不要嘛!而停下来的花知秋不一会儿就瑟瑟发抖了,像当年未见着马赛克那会儿一样,他的牙骨又响了起来。

    我拿着他的水杯,拉着他跑进了矿上的大澡堂,泡在澡堂里,幸福多了。洗完了澡,我让他休息一会儿,趁机把他汗水湿透了的内衣放在暖气上一件件烫干,烫好一件,他就穿上一件。我怨道,六十多岁的人了,你觉得你还小呀,你挣的什么命呢!现在,光着屁股等干衣服的花知秋把他的水杯放在暖气上滚来滚去,烫热了,平举着水杯蹲在长椅上喝着茶瞅着我哧哧地笑。看样子,小小的内心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在澡堂里洗澡的人大都是参加了欢迎仪式的人们,他们对花知秋好像不屑一顾,一个跳着打鼓的老猴子,肯定收了矿上的不少银子,要不为何这般神经?他们只艳羡地盯着我光着屁股在澡堂里遛跶来遛跶去,他们一定觉得蓝焰公司的董事长能在这种场合与我亲切交谈,断定我一定不是一般人物。我想给花知秋说清楚今天是谢家俊来了,谢家俊就是我们热烈欢迎的董事长,又觉得不妥。这个极其简单而又小心眼的人,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误会或者风波,这老小子会不会还耿耿于怀呢?反正晚间的《梦阳新闻》的头条一定会播放各级领导和三矿四千多名职工冒着严寒隆重欢迎谢家俊董事长的场面和花知秋兴风作浪的特写镜头。我的兄弟,你就自我消化去吧!

    出了澡堂,尖利的西北风呼啸着,可是我们都觉得身上暖和多了。花知秋穿上他的旧军大衣,平举着水杯跟着我在通往矿工之家小区的小路上颠颠地走着。他仿佛仍然沉浸在欢迎仪式的兴奋之中,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催促着他浮想联翩。他的话平时不多,现在却没完没了:司务长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打一次威风大鼓呀,长时间不打,身上难受呀,哪怕三五年打上一回也行啊!司务长啊,要不你给咱们社区的领导说说,到了旧历年底,咱们矿工之家小区搞一个春晚不行吗?我们可以组织煤矿退休职工和家属打三矿威风大鼓,不就十几个人吗,我用自己的退休金为参与者每人买一套服装作为奖励和纪念不行吗?我想肯定他这个主意不错,可他突然又换了话题:咱矿医院东边不远的地方,新开了一家羊肉汤馆,我已经偷偷地去喝了六次了。我不想请你们的客,我知道你们为了在梦阳市里为儿子买房子已经用尽了积蓄。我若请你们喝羊肉汤你们必然还得请我喝。三十块钱一碗呢,就二两多熟羊肉,分量跟咱们当年一毛钱一碗的羊肉汤差不多,就是不大香呢!这样请来请去的,势必影响到你们家庭的日常开销。可是现在我决定了,等这场寒流过去了,说什么都要请你们一次,不就一百块钱吗!我同意了,我说我有六七年没喝过羊肉汤了。就在矿医院东边是吗?

    就在梦阳三矿请花知秋欢迎谢家俊董事长的第二天上午,冯劳模两口子顶着漫天大雪,手里攥着六千元钱气喘吁吁地爬上六楼找花知秋还账,花知秋的家门敲不开,电话也没人接,再气喘吁吁地下到一楼找我。他们都知道我这儿有花知秋家的钥匙。我们慢慢地登上六楼,我不敢走快,因为我知道冯劳模的心脏里别着三枚支架。我问冯劳模,那年你借了他五千元,怎么还他六千呢?冯劳模气喘吁吁地说,考虑到物价上涨因素呀!我说他不会收你六千的。冯劳模说,救命的钱,他不收也得收,这个由不得他。洪科长,昨晚我从电视里看到花老师的大鼓打得真来劲啊!哎?咱那三十多年不见的谢主任真不简单,当上了救三矿于水火之中的西北蓝焰公司的大董事长了!我知道的,他们那儿的煤好,烧起来黢蓝黢蓝的火苗!我两个儿子这次可能也跟他们到西北创业去。

    来到花知秋门前,我喊了几声,果然无人答应,便心生疑窦:这家伙每次出去都事先跟我打招呼的呀!就开了他的房门,来到卧室,只见花知秋好像昨晚连衣服也没有脱,只拉起被角盖上了半截身子,摸摸他的头和脸,冰凉。近前叫几声,答应了,声音微弱,含混不清,立刻又笑了一下。他这一笑,反而把我们吓了一跳。花知秋病了,而且病的不轻呢。我忽然想到,他这病应该是在昨天晚上看了《梦阳新闻》之后得的。花知秋,我的兄弟,一个执拗的人,你应该坚强才对呀,没想到你竟如此脆弱!我们居住的矿工之家小区离东边的矿医院只有三里多远,道路却狭窄,救护车开过不来。冯劳模家里有一辆自制的过去推儿子用的小推车,挺结实,花知秋的个子不大,缩在里面也不怎么委屈。

    当我背着花知秋哼唧哼唧地从六楼下来,冯劳模的老伴儿已把小推车弄到了楼下。我们顶着风雪,推着花知秋向矿医院走去。我的老伴儿心眼儿挺细,刚才在花知秋的家里,奔忙之中,不忘用他的新型保温茶杯为他泡上一杯新茶,她活动活动花知秋的两只手,觉得右手还柔和一些,就把茶杯塞给他的右手握着,他的喉管里嘟哝了一声嫂子。现在,花知秋已经乖乖地缩在小推车里,仍不忘伸出右手来平举着他的水杯。我们的老伴儿,分别护在小车的左右,为花知秋掖掖被,理理那儿。我后悔刚才忘了把他的大茶缸子带上,中午要是能端上一缸子羊肉汤让他喝了,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忽听身后又有人呼我的名字,回头看去,朦胧之中,我看到了一长串退休老工人的队伍。这是一伙不屈的人,他们正顶着风雪,哈着热气,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趔趔趄趄地赶上来了。

    李其珠:江苏省徐州市人。供职于徐矿集团工程公司。1974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新华日报》《中国煤炭报》《诗刊》《萌芽》《雨花》《阳光》《江南》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中短篇小说集《浮尘》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煤矿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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