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长安街-月色晦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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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书记点了好些菜,都是这个餐馆最上档次最有特色的。罗铭有些不安,几次劝阻都劝阻不了。上菜时,孙书记拿出一瓶“五粮液”,说这酒我藏了七八年了,那年去“五粮液”酒厂参观时买的,绝不掺假,一直舍不得喝,今晚咱哥俩把它喝了。倒酒时,浓郁的酒香溢了出来,引得罗铭五脏六腑翻动起来,嘴里的清口水差点流了出来。酒确实是好酒,清清亮亮的,但似乎又有点粘,知道是有了年头的好酒。罗铭嗜酒,如果不出外勤几乎顿顿离不开酒,但他只喝得起七八元一瓶的酒,更多的时候是喝普竹镇产的荞酒,劲大、度高蛮过瘾,只是喝了头疼、晕晕乎乎的。这瓶好酒,把他的酒虫子全勾出来了,他知道这酒孙书记也是轻意舍不得喝的。

    罗铭馋酒,端起杯子一仰头就干了。孙书记给他斟满,说不喝急酒,你空着肚子,先吃些菜才好,否则伤胃。说着给他夹了不少菜。罗铭脸热、心热,觉得孙书记真够哥们。想起他对派出所的好来,端起满满的酒杯敬过孙书记,一仰头又一口干了。说孙书记你急急忙忙叫我回来,是不是有要紧的急事?有事你就讲,凭你对我的关照,拼了命我也会去做的。罗铭想是不是又遇到超生游击队了,要他配合镇上去抓。这种事罗铭可没少干过,普竹镇天高路遥居住分散,有时得知躲超生的人回来了,少不了要叫上派出所的助阵。这里的群众生育观念落后,你好不容易得到线索,爬几十里山路去将人堵住,一个村的人全出来了,男的赤着膊手里拿着扁担、锄头,老的少的站在前面,女的披头散发哭着骂着,把镇上的人团团围住,任你怎么宣传怎么解释都无法把人带走。

    有时会有冲突,弄不好去的人被人家打散了要抓的人却带不回来。这时就要派出所的人出面,他们穿着警服,腰上别着枪,手里提着警棍,必要时可以对空鸣枪,胆子再大再刁顽的人也会被镇住。罗铭知道这种做法是不允许的,上面知道了肯定会追究责任。但他碍于情面,碍于书记对他的支持,只得去。每次去的时候,他都反复叮嘱派出所的警察和联防队员,他们去仅仅是震慑一下,绝不可以使用警具,谁出事谁负责。

    孙书记回敬罗铭,酒杯也是倒得满满的,他一仰头一口喝下。孙书记被满满一杯酒呛得咳了起来,五脏六腑像烈火燃烧一样灼得生疼,连眼泪都呛得流了出来。这时他不再摆书记的谱了,说罗铭哥,我遇到难处了,你不搭个手到还真过不了这个坎。罗铭说啥事这样让你为难,你讲,只要我办得到的绝不当缩头乌龟。孙书记拍着他的肩,说也只有你在关健时候能帮我,其他谁靠得住?李镇长天一亮就进城了,说有个项目要跑一下。球,老滑头太滑了,把个烂摊子撂给我。罗铭说啥事你就直说了吧,再绕我就绕晕了。孙书记把市里领导要来视察的事和强行拆那户挡道房子的事一说,罗铭的酒一下醒了大半,酒醒了他就糊涂了。他抓住酒瓶给孙书记和自己咕咕倒酒,倒满了,双手举起抬到额头,说喝酒喝酒,孙书记我敬你,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头,一杯酒又进了肚。孙书记说我给你说正事呢,你到底帮不帮?罗铭迷糊着眼大着舌头说啥事大得过吃饭喝酒,雷都不打吃饭人呢,喝痛快再说。说着又拎起瓶子。孙书记一把抢过瓶子,生气了,说喝、喝个球。你小子休给我装佯,把事情说个结果再喝。你说一句,帮还是不帮?你要为难,我再也不会找你。以后各过各的桥,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

    话说到这份上,罗铭想装酒醉是再也装不过去了,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和孙书记搞僵了,他的财源就彻底断了。这还不说,他还有公安局下达的创收任务呢,孙书记是一方诸侯,这地盘上他说了算。派出所在普竹镇收这样罚款那样罚款,其实都是违规违纪的。如果孙书记较起真来,他就只有卷起铺盖滚蛋了。

    那晚罗铭虽然喝醉了,却一夜睡不着。他一会儿起来一会儿躺下,口太渴,不断地喝茶,心里更纠结。孙书记提的这件事太让他为难了,这是个几乎无法解开的死结,任你绞尽脑汁打破天灵盖都想不出两全之策。在酒桌上他虽然极其勉强地答应了孙书记,并且还自作聪明地说,让镇里发个执行任务的通知,他好有个交待,孙书记勃然大怒,说发通知?亏你小子想得出来。能发通知我还找你干啥,这事是只能做不能说的,你小子也太聪明过头了吧,想挖个陷阱陷我?其实这话也是他一时情急想起来说的,孙书记蠢到连这都不懂,不是天大的笑话了么?

    罗铭之所以为难是有原因的。这事放在过去也不算啥事,派出所做的“不规范”的事还少么?谁都知道警力是不能随便动用的,谁都知道警察的本职工作是维护社会治安、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可到了基层,情况就发生变化了。抓计划生育是镇上的事,可通知到你能不去么?去了你带着枪支警具本身就是“不规范”的。上访的人来围住镇政府,几十上百号人把镇政府围个水泄不通,书记被困,连吃饭上厕所都走不出,通知到派出所,派出所能不去么?

    如果说普竹镇的老百姓是镇政府的衣食父母,那镇政府就是派出所的衣食父母,父母遇到难处了,能袖手不管么?

    问题出在哪,出在罗铭既不能得罪镇上,更不能得罪欧副局长。镇上要拆的房主是欧副局长的亲戚,欧副局长和他有特殊的关系,欧副局长对他有知遇之恩,想起欧副局长他心里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这是一柄双刃剑,触到哪一边都会被刺得鲜血淋漓甚至丧命,你说罗铭怎么能不犯难呢?更何况,欧副局长不仅对他有恩,而且还关系到他的前途和发展。欧副局长是位资深的常务副局长,在局里说话不说一言九鼎,起码可以把地砸个坑。

    与其实在睡不着,不如到外面走一走,也许走累了,就睡得着了。罗铭顺着拆得烂糟糟的街朝江边走,所谓江,其实是一条河。高原少水,有条河也叫做江了。明月浮出了云层,依稀见得到崔嵬的岩壁,看得见高大的黄桷树,还看见了一块巨大岩石侧边的一间茅屋,看见这茅屋,罗铭大脑里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心里蓦然一热,冒出想去看看这茅屋主人的愿望。茅屋的主人庆老汉是个传奇人物,能下套捕猎,能下江捉鱼,能治各种各样的怪病急病疑难病,一把草一块树皮几片叶子在他手里都能治病。他突发奇想,如果去拆街中间那座房子自己必须参加的话,那就一定要找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使自己可以离开现场。

    他和庆老汉有交情,老汉孤身一人,爱喝酒,捉了鱼捕了野鸡和野兔,总要提到派出所和他喝顿酒,敲开老汉的门,老汉懵懵忡忡地问他,准是有什么急事?他把来意说了,老汉说这算啥子,你叫人喊我一声就行。老汉点上灯,在屋里摸摸索索找出一把带泥的草,说天亮时你嚼了吃下,记住千万不能喝水,更不能吃东西,这药能把你疼得遍地打滚,但不伤身,只是受罪呵。老汉叹了口气。

    第二天镇政府的人全到齐了,镇上没有推土机,各人手里捏着板锄、十字锹、钢钎、八磅大锤,像是要参加筑路工程。孙书记特地穿了双长统水鞋,腰里扎了军用皮带,铁青着脸,他在搜索派出所的人。罗铭和另外两个正式警察是穿着警服的,衣服规整、板扎、别着枪威风凛凛,七八个联防队员穿着迷彩服、提着警棍,虽不威风却也整齐、利落。孙书记脸上浮出一丝笑,开始训话,趁着训话的空当,罗铭悄悄把洗净的草药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他特意选了这个时间,是怕早了药性发过,晚了药性还没发。警察小刘说所长你吃啥?他说闭嘴,我会吃啥,这不是胃疼吗?吃点药。

    孙书记走到罗铭身边,啥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握了下他的手,罗铭感到那手的力道和份量,还有手上传达出的信任和期盼。他回应了一下,同样的有力道,同样的让人放心。

    从镇政府出来,远远就看见那栋房了,房上似乎还有人影晃动,罗铭的心几乎快跳出胸膛了。书记交给派出所的任务是必须牢牢控制住人,派出所的人每人都有具体任务,谁和谁控制谁都清晰明了的,他和小刘的任务是控制房主宋老板。宋老板身高体胖一身疙瘩肉,没有点功夫是控制不住的。如果宋老板要以死相拼问题就复杂了,不是他伤到自己就是自己伤到他,想到这里他头皮发麻一身冷汗刷刷流出,他希望药性快速发作,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一急汗流得就更多。孙书记问罗所长咋啦?是不是不舒服?他说昨晚喝多了胃疼,最近经常疼,没事,过一阵就好了。孙书记说坚持一下,事情过了我会感谢你的。罗铭想拖延一下,等待药性发作,他说书记我看再研究一下行动方案,看样子宋老板已作了准备,搞不好会出人命呢。孙书记焦虑,说队伍都出来了,还研究个啥。他说耽误一下不要紧,他又不会自己离开房子。一步失误,后悔终身呵。孙书记烦躁,说停一下,都在街边站好,我和罗所长研究一下。罗铭把孙书记拉到街边,两人蹲在地上研究去了。研究来研究去,行动方案更加周密。罗铭也感到药性发作了,突然站起来,两眼瞪得老大,额上青筋绽起,头发耸立,一身筛糠样抖起来,他大叫一声,疼得紧紧抱住肚子,那是真正的疼,万箭穿心般疼,把人的肠子、五脏六腑扯碎撕裂一般的疼,疼得他脸色苍白,大汗淋漓、手脚痉挛,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由自主地翻滚起来。孙书记慌了,紧紧地按住他,却怎么也按不住,孙书记急得叫人快把他送到卫生所去,送迟了,怕出人命。

    罗铭被几个粗壮的小伙硬拖强拽地弄到卫生所去了,孙书记沮丧不已,脸丧得拧得下水来,出师不利出师不利呵。队伍还在半路就出了这档事,损兵折将还大损士气。

    三

    孙书记组织的拆房攻艰战终于成功了,事情出乎孙书记的估计,比他想像得容易得多。当镇政府的队伍浩浩荡荡向宋老板的住房开去,宋老板还是被震慑住了。宋老板在楼上看到黑压压的人围住自己的房,看到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板锄、钢钎、撬棒、十字锹时,看到孙书记黑丧着脸不顾一切的样子,宋老板感到形势的严峻,知道孙书记要动真格的了。早两天孙书记就向他发出过最后通碟,说市里领导要来视察,普竹镇现在拆得乱糟糟的,就因为他一家阻挡了工程,群众怒气冲天,他这个书记无法干了。孙书记说我是以礼相待,礼在先,啥话都说了,我已被逼上绝路了。你要害我吃不了草我就让你拉不了车,大不了不当这个书记了。是鱼死网破还是互相配合,你掂量掂量,当时宋老板嘴还很硬,想到自己的连襟,他想孙书记不可能来玩真的,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谁想到孙书记狗急跳墙了。宋老板毕竟是百姓,他也怕政府,镇政府毕竟是一级政府。他还怕真出了事牵连连襟,这可不是他想做的。尤其是孙书记咬牙切齿地说你害我吃不了草我叫你拉不了车的狠话,还是让他心虚。正是这样,当孙书记率领着镇政府的百十号人大军压境,气势汹汹时,他还是害怕了。他在孙书记拿着高音喇叭的一通吼叫中,率先放下了手里的铁棍,他一放,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人也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孙书记像攻城略地的将军,雄纠纠气昂昂地带着大家到了三层楼的楼顶,他让人把宋老板一家请下楼去控制起来,然后对着随着上来的人大喊一声拆,来的人立即挥动手里的钢钎、撬棒、十字锹开始拆。大家干得很卖力。镇政府的人早就对宋老板一家十分不满,仗着有过硬的关系,仗着有点破钱,平时从不把这些工作人员看在眼里。加上镇里不少工作人员的家在古镇上,宋老板占着位置不拆,让他们的家人风餐露宿流落街头,他们早就积了一肚子怨气,孙书记强硬起来,他们干得凶狠无比,十字锹、钢钎、撬棒一阵乱撬乱挖,弄得灰尘四起响声震耳,大家斗志旺盛,豪情冲天。

    孙书记和罗铭算是结下怨了,这怨不可谓结得不深。当孙书记知道那天罗铭所谓得急病是吃了一种叫“绞肠草”的草药所致,当他得知那种草药只要不吃东西不喝水是不会致命时,他震怒了。他气得摔了个茶杯,气得在屋内走来走去。他想人心叵测呵,这罗铭我待他不薄,无论公私,几乎能办的事都办了,不能办的也想尽一切办法办到,普竹镇的人都知道,镇里穷得发不出工资了,穷得医药费全停了,但派出所只要提出,没有哪次不给。镇里的人都说派出所是他的亲儿子,其他部门都是随娘来的。他知道大家的怨言,还是顶着压力支持派出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在关键时你罗铭还跟我玩这一手,也玩得太逼真太过头了。纸是包不住火的,事情总是要露馅的。

    他想起罗铭的妻子,这个女人是罗铭在望云乡教小学时嫁给他的,只有初中文化,一直在望云乡代课,罗铭刚到公安局时是搞宣传的,也没有啥实权,一直无法将妻子转正调动,他也不好找欧副局长,觉得再欠欧副局长的情是不好的,况且这是天大的人情。关系像池里的水,总不往里添水是要见底的,罗铭在内心还想把这水留到最关键时用。罗铭调到普竹镇时,妻子带着孩子在望云乡,日子过得太艰难。望云乡到城里多里,城里到普竹镇又是多里,孩子得了急病没能及时送到城里医院,差点死掉。罗铭妻子泪水涟涟鼓着勇气找到孙书记,孙书记连想也没想就同意了。为这事他专程去了城里,费了大力气终于把罗铭的妻子调到镇里学校,又要来转正名额,转了正。这真是天大的恩地大的情呵。

    其实这也正是罗铭觉得最愧疚最对不起孙书记的,罗铭从卫生所出来后懊悔不迭。在卫生所躺着时他就觉得自己做了件糟糕透顶的事,自以为聪明,其实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知道这事孙书记早迟会知道的,卫生所的医生不是傻子,尤其那个白胡子医生更厉害,当他叫他张开嘴“啊”时,他就闻见了一股草药味,还看见了他舌苔上的绿色汁液和牙齿上的没嚼碎的草药,老医生问他吃过什么没有?他闭着眼说没有,老中医若有所思地说病人陈述病情很重要,你若没吃我只好凭判断来医了,老医生随便给他开了几颗药,他一看,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消炎药,他就知道事情败露了。

    后悔归后悔,罗铭想自己是被事情逼急了,想了个糊涂办法,但有啥法呢?在拆房这事上,既然处于两难之间,只能两权相衡取其轻了,得罪孙书记就得罪吧,大不了不给钱罢了,可欧副局长能得罪么?关系到他的前程呵。

    罗铭接到电话,独树村发现那个盗牛贼了,请他们火速去缉拿。独树村前段时间被盗了好几头牛,牛是农民的命根子,他们急得几乎跳崖,罗铭和一个在独树村住的联防队员去调查过一次,无功而返,想不到盗牛贼却被村民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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