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长安街-下山去充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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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从内衣口袋里掏出手机,这是个扁长的薄薄的手机,银灰色的,机身和屏幕都比桃花的好。杏花说你猜我的手机多少钱?六百元,那死鬼,不不不,你看我这嘴,说着吐了几下口水,这样可以冲去语言的秽气。德江舍得出钱,从一个小老板手中买的,怕我听不明呢。桃花知道她又炫耀了,都是二手甚至三手手机,好是好些新是新些,也不至于贵到哪里去。她掏出了一块帕子,把手机细细致致包好,装到内衣口袋。山里的女人内衣口袋是很大的,好装贵重的东西,装了吊在胸口上,那正是乳房的位置,一般人也不敢随便乱摸。

    桃花又顺着村子走了一遭,恰巧村里最近有人下过山去,她们的手机都充过电了,她们说桃花你在村子背后的高处喊一声不就得了,何消这样跑呢。桃花说二顺的娘耳朵不好,我怕她听不到。再说,有的在屋里也不一定听得到。

    大家说桃花真是个诚实的人,想得这样细。

    走出村子,桃花突然想起村后树林里的茶花家。茶花一家单独住在村后的林子里,那里隔村有一段路呢。茶花是个性格乖戾的人,不合群,常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和村里人吵架,人又爱占便宜又爱占上风,村里的人都吵过了,就连桃花这样和善的人,她也为娃娃之间的抓扯闹上门来。她的男人在外地的一座小煤窑上班,积攒了一点钱,把房子修到山后的小树林里了。桃花想茶花的手机恐怕没充电,村里人下山都不愿带她的手机,有仇气哩,加之还有一段路,更没人愿上她的门了。桃花想茶花可更需要手机哩,男的在小煤窑,钱是能够多挣一点,但那是四块石头一块肉,一半阴间一半阳世哩。这两年小煤窑可没少出事,茶花恐怕比别人更揪心更悬心,她的电话是离不开身的。

    果然,茶花的手机已经好几天没电了,她与村里人关系不好,她也放不下面子去求人。看着手机快没电了,她正为手机没电焦虑呢,她想下山去,但她来月经了,下不了山,茶花也不是娇贵人,但她和其她女子不同,每次都要流很多血,并且疼得十分厉害,疼得冷汗直出全身打抖,她不明白啥道理,心想自己是贫贱身子富贵病,想像别的山里女子一样争强好胜都办不到。

    见到桃花来,茶花十分高兴,她远远地迎出门,笑着招呼桃花进门。茶花笑得很勉强很不自然,她是心里有愧的。桃花把来意说了,茶花十分感动,她自责地说桃花妹子姐对不起你,姐是烂脾气,乱发脾气乱吵骂。你读过中学是有知识的人,村里只有你不和我计较,姐一定要改。桃花知道她说归说,改是难改的,也不多和她说话,说我下山去,把手机拿来我带去充电放心么?茶花说咋个不放心?你能来我就感激不尽了,只是妹子你到了镇上小心点,那里的秩序乱得很,小心被偷掉,我这手机贵不说还时刻离不掉。桃花一听心里不高兴起来,这茶花怪不得大家讨厌,一开口说话听着就不舒服,还没出门就讲些不吉利的话,还说她的手机贵得很。桃花想转身走掉,但她做不到,她是个很善良很诚实的人,心想茶花话不好听,讲的也是实情,自己到了镇上一定要小心,茶花是真的离不开手机的,离开了手机,她时刻担心着男的,怕会急得一夜一夜睡不着的。

    三

    山上还是春寒料峭、白雪皑皑,山下却是麦苗青翠、桃红柳绿了。桃花穿着厚厚的衣服,裹着桃红的头巾,走到山下的坝子就觉得热了。她在清澈的河边洗了把脸,又用一块竹片刮尽鞋上的黄泥,浇着水把鞋帮上的泥洗干净了。

    桃花是爱干净的人,也晓得爱惜自己,但山上的环境太差了,日子过得苦,想爱美也爱不起来。她在清清的河水里看了看自己,身上尽管穿着厚厚的衣服,但身段还是好的,身上该凸的凸,该凹的凹,腿也是修长的,只是戴着桃红的头巾穿着厚厚的棉衣就显得土了,就看不出身段来了。可山上不戴不穿怎么受得了呢?前几天还暖暖的,桃花也绽了,杏花、李花、梨花也开了,山上是红红的白白的好看,可一场寒风,一场大雪,山上又冷得让人发抖了。桃花摘去头巾,让一头长长的秀发飘露出来,这样人就好看多了。

    镇子在坝子中间,桃花过去是来过好多次的,那时还在当姑娘,经常随人来赶场,来看露天电影。那时的镇子只有一条长长的破旧的街,两边的房子歪斜,门窗豁牙咧嘴,赶场热闹倒是热闹,但没有多少东西,都是卖自己地里种的山上采的东西。现在的镇子变化太大了,老街已被围在后边,成了年老色衰的弃妇,新街长长的宽宽的,平整的水泥地面,两边尽是两三层的砖混小平房,沿街的门面都是店铺,都装了铝合金的帘门,都有巨大的招牌,还有霓虹灯。这里的门面卖啥的干啥的都有,而且专业化。卖糕点就卖糕点,卖药品的就卖药品,卖衣服的专卖衣服,杂货铺似的店面少了。她沿着街把镇子走了个遍,来了个走马观花。走完一遍又认真走第二遍,这一遍她就是择其重点的走了。她为公公买了好些药,卖药的很热心,帮她推荐这样那样的药,那些药都有奇效。她问价,嫌贵,想想公公咳得喘不过气的样子,还是忍痛买了。她又为姑娘和儿子各自买了东西,但这次她就不那么慷慨了,连跑了几家,比较了价钱,比较了质量,开始讨价还价。讨价还价她是有经验的,也有耐心,反正下山来了,总要买到称心又便宜的东西。她还走进一间卖化妆品的门面里,里面的化妆品种类繁多,五花八门,这方面她是搞不清爽的。店里清静,看得出来这里的人是不会多的。看柜的姑娘看见进来的是个背着背篓的山区妇女,就失了热情,径自打自己的手机,任她去看。她是爱美的,做姑娘时也是村里的俏女子,也爱收拾打扮自己,就是指甲也是涂过的,当然不是现在的各种颜色的指甲油,是用指甲花捣碎了用瓜叶裹的。成了家有了负累,也就没有心情打扮自己了,现在丈夫在外打工挣了点钱,但她也不敢买贵的。她问看柜的姑娘有没有“百雀灵”,“百雀灵”给她留下了很深很美的印象,定婚时男的送过一盒,她小小心心地使用了很久,直到盒子干净得一片银白,那盒还是保存了很久。想起男的时,拿出来摸一阵嗅一阵,那看柜的姑娘连听也没听说过“百雀灵”。问哪里产的?是不是名牌?听说是以前供销社卖的,只值一元多一盒的,姑娘就鄙夷地说,那玩意儿可能我奶奶还有,可惜我奶奶死了,要买也买不到了。桃花脸腾地红起来,心里的火也升起来,看来镇上的人真的是看不起山里的人,难怪杏花要赌气买一堆盒装牛奶回去了。但桃花也就是在心里生气,她才不会干赌气的事呢,她定定地看着那姑娘,直到把那小女孩看得不自在走开了,她才从柜上选了一瓶价格不算贵的香水,选了一盒护肤霜,把钱拍在玻璃柜面上,昂然走出去了。

    把东西买好后,桃花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但她不放心充电的手机,刚刚坐下卖凉粉摊子的小凳上她就站起来了。她一进镇子,就忙着找到专门充电的那间门市,把手机交给那个老板。老板胖胖的,原来是个修钟表的,没有多少钟表好修了,他改了做五金加工,又别出心裁地经营起为手机充电的生意。这个生意对他来讲是顺手做的,反正不影响他做其他生意,把插头插上手机就行了。桃花把手机交给他,他说你是老鹰坪的?桃花惊奇地说,你咋知道我是老鹰坪的?他说不通电的山区村没得几个了,来充电的老鹰坪的人最多,而且一充就是好几部。桃花看着他分别把手机的插头插好,有些不放心,说大哥请你看管好这些手机,千万别丢了,我是帮别人带来充电的。她想起别人说的镇子里秩序乱小偷多,心里有点慌慌的感觉。胖胖的老板说放心,敢来我这店里偷东西的贼还没生出来。你看我这里尽是硬家伙,随便拖出一样就将他劈个半死。桃花看他店里到处都是钢管、角铁、铁扳手、大头就放心了,想那贼也是凡身肉体,经不住铁家伙的。

    她匆匆赶到充电的五金门市,路上心里慌慌的,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慌,没有由来的慌,手机在到处是铁器的店里会被偷么?那老板一身横气,健壮得可以举起一头猪,眼鼓鼓地斜楞着,那小偷敢进店么?尽管如此,她的心还是真慌,她是觉得这手机是太珍贵了,老鹰坪的每一家心都是掰成两半的,一半在山里一半在山外,靠了这手机把两瓣距离远的心连起来了,没有这手机,心的另一半也就失去了。

    还没过店门,桃花远远地就瞧见躺在铁角架上的三个手机了,三个颜色不一样大小不一样厚薄不一样的手机,横三斜四地躺在那儿像顽皮的蹬了被子的娃娃,各自睡朝一头。她放下心,情形仿佛出远门回来,见到自己在一张床上的孩子,心里疼疼的痒痒的也定定的了。胖胖的老板见她这样子,说你呀把心放回去,手机在这里不会丢的,丢了,我包赔。桃花说不是赔不赔的事,没得手机你不晓得留在山里的女人心里多急,心悬悬的像猫爪撕扯一样烦躁呢。说着眼圈有些红了,胖胖的老板叹口气,也是,出门在外,谁家不是这样呢,我是离家近,要不然还不是一样。

    小小心心将手机用手巾包好了,桃花把它们装在身上。装的时候她多了个心眼,分开装,自己的装在内衣的一侧,另外两个手机装在内衣的另一侧,三个手机把她的身子硌得不舒服,硬硬的像长了肿块,但她觉得踏实。

    出门来,街上的人多了起来。镇上尽管变漂亮了,但它仍然改不了乡土本色。镇子仍然赶乡场,男的说外地叫赶集,听着多贴切。桃花说还是赶场好,听着舒心,镇子逢三、逢五、逢七赶场,赶场是很热闹的,过去热闹现在仍然热闹。很多农民不纯粹是买东西卖东西,纯粹就是为了凑热闹,把赶场当成一种消遣一种享受一种活动。已是中午时分,人流就像四面八方的山溪水汇聚起来了,镇子就窄了、瘦了。桃花背着背篓走得慢慢的,她不敢东张西望,不敢在一个地方多停留一分钟,她怕这骤然而来的洪流把她卷倒。不,具体说是怕把身上的手机卷走。她走得紧紧张张畏畏缩缩的,手还下意识地抬起来,手臂贴在胸部的两边。这样就容易惹人注意,一个妇女的胸口本来是鼓鼓的,加上手机体积,就显得鼓得不正常了,让人觉得她是刚刚得到一笔数字不小的钱,用山里人的警惕紧紧地护在胸口上。

    这样就引起了小偷的注意,小偷年纪不大,二十岁或者还不到二十岁吧。

    穿得整齐穿得体面,羊毛绒紫红色的线衣,外面是一件白色的西装,宝蓝色的牛仔裤,看样子还是名牌呢,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耐克高帮的运动鞋。留着小分头,挺帅挺有份的小伙子,像镇上的才工作不久的干部。瘦而体面的小偷发现目标,他目光锐利,具有职业的敏锐,一见桃花这样子,就断定她胸口那里有货。农村的尤其是山里的女子,有了钱或有点重要的东西,总是揣在她们认为最敏感最可靠的部位,总是这样的紧紧张张小心翼翼,她们极力想掩饰极力想保护好钱或贵重东西,但恰巧最容易暴露目标。那些暴发了的老板,用个编织袋或黑色塑料袋提了大捆大捆的钱,像提一捆白菜和大葱一样随意相反谁也不会在意。

    桃花忽然感到有人在盯梢自己,这种感觉是一种本能的直觉。她其实并没发现什么,她连前边和两边都不敢认真去看,咋还会去看后面,这种感觉越强烈她越紧张,两只手胳膊更加弯向胸口,更加用力地压住鼓鼓囊囊的地方,她想这样的姿势,是谁也不可能把她胸部两侧的东西偷走的。

    突然,那个瘦瘦的体面的小伙子跑了起来,他好像被人抢了东西或被人追杀似的慌张,他跑得紧张而慌乱,一下子就撞在桃花身上了,撞得重重的,撞得她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在地上。她才开口骂你眼瞎啦,招人偷了还是招人抢了。那小伙子也不回她跑了。

    干净体面的小伙眨眼不见了,桃花捡起被撞落在地下的背篓,还好,背篓倾倒了里面的东西都在。将背篓背上,她才发现胸部空空的,里面硬硬的硌人的东西不见了,桃花急得眼发黑,冷汗涔涔流下来了。她慌乱地在胸口抓来摸去,带着哭腔叫手机,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到哪里去了?周围的人围过来了,他们问咋了,咋了?啥没在了?看你这样急。她说我的手机不在了,三个,三个手机呀。天哪,这咋办呀,这咋办呢?有人说你咋有三个手机呢?再摆阔的人也不会玩三个手机呀。她说我帮村里的人带来充电的,要不我咋会有三个手机。有人说肯定是山区的了,大妹子你是老鹰坪的吧。桃花说我就是老鹰坪的,我们村不通电,有人下山就带来一起充电了。

    桃花急得哭起来了,桃花原来是想忍住不哭的,在这人潮似水众目睽睽的地方哭,是很丢人的,桃花好歹还读过初中,好歹在村里还算个模样俊俏、爱干净讲面子的人,她不能像有的山里女子一样不管不顾地哭泣,那些女子卖猪儿的钱丢了,称盐打煤油买衣服的钱丢了,会披头散发地蹲在地上哭,哭得眼泪鼻涕乱流,哭得抽抽噎噎气绝声衰。她们一哭起来就没有止住的意思,开头是为丢失的钱哭,这些钱倒真是从她们肉里抠出来的,来得真是不容易,一分钱一分血汗呀,咋不叫人伤心呢。哭开了头,她们还会想到钱丢失的结果,公公怪婆婆怨,男的咆哮向死里逼,怪她窝囊怪她无用。脾气暴躁的还会拳脚相向骂声不绝,她们哭起来真是哀怨凄楚,揪人心肺。围观的好心人会不断地劝慰,为她们出主意想办法。围的人会越来越多,不少人是来看热闹的。桃花丢不起这个人,桃花哭着从人群中穿出去,她快快地走着,边哭边走。有人还是紧紧盯着,劝她到镇里派出所报案,劝她快些追一阵,看看刚才那人能不能找到。大家都说手机肯定被那贼偷了,故意跑来撞她,让她分心,趁机将她身上的手机偷走。桃花相信他们的分析,这分析是合情合理的,可贼一溜烟就没在了,镇上的赶场天人太多了,镇子又不大,他们随便朝一个出口跑走,就找不到了。镇子周围有土丘、有小河、有密密麻麻的树,有或分或聚的村庄,随便找个地方一藏,鬼头上去找。

    桃花原想走过镇子,找个清静的地方哭一哭,理清自己的思路的。她现在大脑里是一片空白,直愣愣的。有种天塌地陷大祸降临的感觉。三个手机,连同自己的三个手机呵,这可不是小数目。老鹰坪太远太偏僻,山高崖险,道路险阻,那里气候寒凉霜冰严重,土地又少又分散,全是挂在陡坡上岩缝里的地,地里出的粮食连填饱肚子都难,老鹰坪也有山货和土特产,但拿不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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