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耕起了个大早,他得和总管古校长一起,料理发葬前后的一切琐碎事宜。
天沉沉地阴着,也没有风,文三耕担心雨下得大了,下雨固然是苍天在为老爷子掉泪,为他作最后的辞行。可是,老人家的棺木要在雨中抬到文曲山上,即使人多也有很多的困难。
还好,雨点从阴沉的云层里挣脱出来,一丝一条地抽到地上,像这清明时节,人们伤心的泪。这泪水很节制地洒了个地皮湿,一阵风刮过,天很快放晴了,帮忙的人都舒了一口气。
嗨,文老爷子活着时,积了大恩大德,这一去,天公也行方便哩!
可不是么,文大爷这人缘,天公地母都显灵哩!
由于夜里有风,方才又下了雨,棺柩前供桌上粗大的蜡烛早已换成了一盏不息的长明灯,天亮了,长明灯灯焰就显得弱弱的,若有若无的样子,如同文老爷子衰微的魂魄。
宽大的灵棚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稻草,文天聪、文天惠以及媳妇、女婿、文老爷子的侄子、侄女、孙子、孙女、侄孙、侄孙女、外甥、外甥女大大小小的跪了一地,他们是守灵者,守灵的同时,还要接待前来吊孝祭奠的人,前来祭奠的人烧香鞠躬时他们便下跪叩首以示还礼。如有乡间近邻或远房亲戚的妇人家来到灵前吊孝,那守灵者就得陪同着再号啕一回。
太阳在东天露出脸来的时候,大院里的人就多了起来,白的孝服和衣襟上别了红条子还有袖管上戴一圈“孝”字的人,在院子里忙碌走动着,各帮其忙,各司其职。
灵柩前供桌两边,摆放着挚爱亲朋送予老爷子的陪葬品。文三耕能叫上名的,就有典型的童男童女,那是为了在阴间侍奉死者,亲朋们用纸糊就得童男童女各一人,纸人有一米左右高,男童手端脸盆、毛巾,女童拿着木梳,之外还有金斗银斗那是为死者存放金银财宝的箱柜,用锡箔纸糊就的约二尺多高、下窄、中宽、上尖的方塔形的斗,外贴金银锡纸。再外边,则放着不可或缺的装饰品,由女儿文天惠准备的香串、花串、纸串,那是用竹条做成一尺五直径的圆圈,再用白纸包住,香串用白纸条包许多炷香糊在圆圈上,然后把几个圈每隔一尺多连接起来,用竹竿挂起摆在灵棚前,待到下葬时再将香点着,花串且用纸做成莲花状或其它花卉的样子,再粘成纸飘带。而纸串完全是用白纸条剪出花边吊于其上,每种一对,儿子文天聪则气魄,宏大定做了高大的纸鹤、花瓶,陪葬品有纸糊的四合院、汽车、电视机、影碟机、组合柜,还有一架硕大的水烟袋,文老爷子生前手不离水烟袋,那枚古旧的铜水烟袋早已装入了他的棺柩中,还糊了这硕大的一枚好不气派。
此时,帮忙的人们把灵前的供桌又增加了几张,是为了摆上愈来愈多的祭品。
两天来,凡来悼念的亲友按亲疏关系和辈分排列奉祀来花样不同的祭品,闺女和侄女们拿了“全猪祭”、“猪头祭”,近亲者有“食果祭”、“罐儿祭”、“鱼儿三祭”、“食桌祭”、“果合祭”、“刀盘珍”、“八盘珍”,街坊邻居一般是五个花馍的“盘子祭”等,晋南汾河以东的礼节是,对所有祭品,在礼房登记时留七剩三,三份礼还给送祭者,如果是五个馍呢,便留下三颗半,要把一颗馍分成两半,分时须用刀切,不可用于掰,叫一刀两断。这大大小小的祭品需要帮忙的且懂得礼数的人,分门别类又有所选择地挑出一部分精致祭食,呈品字形状摆放在供桌之上。
做这一切的时候,作为总管家的古校长要一一指点又分盘统领的。
不到早上七时,鼓乐僧道班子就全来到了文家大院,按照这七日的安排,每天文家都要请鼓手和和尚道士三家来吹奏,敲打和念经文的。这些人不像乡村其他来客一样,来了转一圈,看一看,便坐下来吃第一批酒席,他们要等到来客吃完第三批酒席之后才可以入席吃饭的,他们来后就开始了自己的吹奏和敲打,今儿是出殡的日子,今儿的敲打比前几日要更投入更激烈。
村委主任苗如林这会儿来具体安排他们吹奏敲打,因是特殊的日子和前几日略有不同。
鼓手班子还是被安置在大厅旁边的一小片空地上。今天迎送祭奠的客人很多,一拨未走,又来一拨,故而鼓手的吹打便格外忙碌,鼓手班子里,文三耕看到了一两张较熟悉的脸庞,细细一想,原来是市蒲剧团的两个演员,他很惊讶,他知道蒲剧团近年来不太景气,可是,再不景气也不能沦落到民间鼓手班子里面呀,他们可能是临时组合的,也可能是一个较固定的班子,人为了挣钱,观念已是大变了。和尚道士班子都安排在南院,离灵棚有一段距离,几天来,除移灵、送灯、转道时吹奏外,出殡的几个和尚道士们还得在神子前念经,替死者忏悔,赎罪,超度亡灵,从灵柩前到村子过去的土地庙神前,当然如今只剩下了遗址,一个土台,一片砖瓦,要往返吹打吟诵经文,从早晨到出殡的这段时间里,文天聪要求和尚道士们往返六次。
这几日,文曲村人真是开了眼界,上了年纪的人如同又回到了从前,而年轻后生家则见识了大户人家殡葬的旧时礼仪和过场,那可是新鲜又过瘾哩!
先是和尚道士们的“坐夜”。夜色把村子封严的时候,文家大院里都一派灯火通明,在灵棚的南北西侧,僧道两家齐扎起经坛和道场,十余个和尚和十余个道士各自坐在属于自己的地盘上,起先是正襟危坐,音乐响起时便念上几段经文,吟唱一些曲目,一直到深夜时分。虽然听不懂也听不清那些经文的内容,村人们还是要集中在文家的院落里,听那种乐器声,那种哼唱声,看一看和尚道士们吹奏时的做派。
让乡人新鲜的是“送灯”,这当然是殡葬过程中的一项主要内容,可是早在多年前就被取缔了,后生家只是从老人的口中知道有“送灯”这回事,文老爷子的葬礼,着实让文曲村的人们饱了眼福。
送灯其实是一种忏悔仪式,一方木桌,由帮忙的四人抬着,木桌上有香表、蜡烛、供品,鼓手僧道在其后吹奏吟唱、游行、散道……哭丧的亲人跟在后面,而男性又在前,女性在后,挚亲在前,稍疏在后,往往男人拄着棍,而女人家则被搀扶,这样一家人有吹有奏,有敲有打,有哭有吟,在村中转一周之后又到土地庙,祭天祭地祭土地神,这样从移灵后的第二天中午,晚上,深夜一直到出殡为止。傍晚和深夜的送灯时分天已黑暗下来,文家买了许多二寸大小的瓷灯盏,添加了棉籽油,点燃之后,沿村路两边每隔丈余一盏,好给送灯祭的人照明行走。
闪闪烁烁的明灯,吹奏吟唱的僧道,哭哭啼啼的亲人,把这几天里的文曲村渲染得一片肃穆,把文曲村的夜点缀得神秘了。
太阳升高了的时分,第二批吃早饭者已经吃完,吃早席在文曲村也很有讲究的,往往第一批安排丧者家人的亲戚入席,第二批是本村里来上礼者入席,礼待上客,先客后主的风习一直在文曲村里传承沿袭着,第三批才是本小组的邻人以及全部的帮忙者。文三耕作为乡邻,作为晚辈学生同时也是帮忙者,自然是第三批入席的。出殡的日子,人多,事儿多,活儿也多,文三耕和总管古校长忙得简直不可开交,他们是有分工的,文三耕协助古校长打理出殡前的一切事宜,而村长苗如林则负责出殡路上的过场以及下葬的全过程,心里有事儿,眼里有活,吃早席就显出了几分急切。
尽管急切,整个席面还是让文三耕惊讶了一下,他没料到早席是这一带最高规格的十全大席,十枚大盘,十枚大碗,有荤有素,丰盈充实,色香味美可以说把早席规格推到了一个最高水平。文三耕经常回来帮忙,不要说早席,就是午席,大多的人家也无非是八八席(八小碟八大碗)六六席(六碟六碗),较困难的人家早午都是一品菜,平平常常的人家,大宾礼宾等贵宾席也就是每顿饭四个盘子一壶酒,其他人吃个臊子面就可以了,出殡这天的早饭大多是黍米、枣儿、金豆蒸饭和臊子面。像文天聪家早饭便上十全席的,还真没碰到过,别说在乡村就是在城里的富贵人家,这样的席面也够丰盛高档的了,更甚者每个桌面上各放有一盒软中华、一盒硬苏烟,也全是名贵烟卷。酒呢,一律上坛儿汾酒还不算,还都是十年陈酿。这在乡间,又是绝无仅有的。
昨天晚上,就文老爷子出殡一事又开了一个会议,苗如林召集,古校长安排,文三耕补充。文家这次丧事没有让村里的红白理事会出面,这是文天聪的意思,理事会出面,显得机械呆板,公事公办,没有人情味儿,全显不出文家在村子里的影响,显不出文家现时的个性和气派,他用的就是乡党邻里的帮忙。昨晚,又重新把出殡日所增加的桌凳、锅盔缸盆、棚布、抬棺的老杆、小杠、绳索、增加的钢铣、络罩用的花布统作安排,又重新强调了总管、账房先生、早午厨师、借东西送东西的人员、络罩者、陪祭者、后备酒席相传等等事宜,都一一落实到人,精密周到,万无一失。
尽管早席丰盛,文三耕还是吃得草率,饭后和祭灵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得和文天聪在一个安静的房间里听文天聪宣读一遍由他执笔的祭文,也算是一个预演吧,看还有哪些地方生疏,哪些句子念起来不顺当。祭文写得情感深切,文天聪也念得情感投入,有多处能让人掉下泪来,预演是成功的。文三耕就安顿文天聪在这房间里权且歇息一会儿。其实,文三耕是想利用这个工夫给文天聪说一说文曲山墓园的事,劝他放弃修建公墓的打算,苦口婆心,可是他发觉文天聪木然着一张脸,对他,也不像前几日那么客气和殷勤,他这几天肯定是困了累了疲了,便没有说出心里装着的话,他想等到过了今天出殡的日子后,再同文天聪细细说道。
十时整,祭灵开始了。
司仪汉子扬起一张硕大而粗糙的脸子,对着全院子大喊一声:老少爷们注意啦,现在祭灵开始——粗壮响亮却带一丝沙哑的嗓音像村里电源有些问题的喇叭一样,嚷得大院里一下静了下来,同时人们下意识地朝灵棚走去。这是出殡前的最后一番祭祀,这最后祭祀的规矩较前几天要求更严密,阵势也更大。司仪宣布开始的嗓音从院子的每个角落里落下的一霎时,大厅外的鼓手班子和院子里的僧道班子,几乎同时响起鼓乐,乐器声中,从最末开始祭奠了,按血缘的疏亲按辈分的大小,依次是先疏先小,最后是近者亲者。司仪对程序烂熟于心,看来他是乡间半职业化的司仪了。他先从小外甥、玄孙吆喝起,之后是大外甥、玄孙,疏者与小者磕头较少,亲者近者磕的头较多,一般为三跪九叩首,即在灵棚外叩四个头,再逆转到灵棚内灵柩前叩一个,出来后在灵棚外磕四个头,儿子女儿叩首最多,年纪轻些的有叩十二或二十几个头的,年纪大些的则适量减少,司仪在这个时候是要根据死者儿女们的身体状况来临时决定的。
司仪是个极精明的人,他知道文三耕的身份以及在村子里的影响,故而把文三耕的祭奠安排在亲侄儿子们祭奠的行列里,使得文三耕的祭祀显得庄重而体面起来。
文天聪两口子和文天惠两口子哭祭时,早有帮忙的人把地上铺的那层稻草和灵柩前的垫子抽掉了,孝子哭跪时要直接接触土地的,对天对灵柩,表达对老人的真诚孝心。
文天聪哭拜时声音已经嘶哑了,跪地起立时挣了几挣,浑身已有些瘫软了,多亏有一帮忙者搀扶,才没有倒下去。
文天惠最后一次在灵柩前叩首时只哭号出一句,我的爸呀——,便一下晕了过去,几个帮忙的婆娘家赶紧把她扶到灵棚里的稻草上,掐了掐人中,用毛巾擦了擦脸,才慢慢缓过神来。
文天聪最后一个头叩过之后,司仪大喊一声,孝子谢礼——
孝子文天聪向所有祭灵者叩一头,向围观者叩一头,最后向今天的帮忙人和抬棺人叩一头,众祭者齐齐到灵后哭丧,司仪掏出手机看一眼时辰,便大喊一声,出殡开始——
此时鼓乐开始了另一种敲打和吹奏,哭丧者都炸起更为强烈的哭唤,院子里一时间显得有些紧张和忙乱,因为棺柩放在了绑好的架杆上,抬棺的十六个小伙子已经跃跃欲试了,文天聪这时候双手举起灵盔用劲一摔——随着一声沉闷的破碎声,起灵了。
文天聪的小儿子拿了领骨幡在前边领路,鼓乐僧道在前边敲打吹奏,十六个小伙子一边八个抬了灵柩快快地走开来,边上还有指挥者和帮忙者一并快快地跟了走,哭丧的亲朋后人,长长地排了一列队伍,白煞煞很是肃穆壮观。文三耕自然也在这个队列里,他一细看,见前面的文天聪居然拉着纤,乡人也叫扯纤,用两丈多长的白布,一头拴在抬棺的架杆上,另一头文天聪拉上,这叫做“孝子扯纤”,文三耕还是小时候见埋人时这样扯纤的,之后多年不见了,今儿又在文老爷子下葬时见到,心里就佩服古校长的心细和周到,还有对旧礼节的周全安排。
在文曲村转着,一行送葬者还得不时地进行路祭,在旧时的庙前或遗址前摆上祭品和牌位,由陪祭人文三耕宣读祭文,当然是第三人称的另一篇祭文了,路祭文比较短小、精炼,是文三耕用半文言写成的,当然是写到文老爷子的功德和人品人缘以及对教育的贡献,文三耕读起来也流畅,一待读毕,文天聪当即叩祭。
每到村里的十字路口,看热闹的乡民总是要拉鼓手僧道敲打、耍闹,僧道们打开场子,把一圆圆的木球抛到空里,再用双肩接住,有的鼓手扔锣钹,即三把刀子,三把刀子向空里抛开来,两手轮番接扔,还有的打起三节鞭,噼噼啪啪打开一片开阔场地,更多的时候还是花样翻新的敲打,旧调新曲一起上。
好不容易走出了村子,这时候一部分哭丧者返回,一部分则跟了棺柩,朝下葬的文曲山山腰走去。
敲打与吹奏暂时停了,哭丧也暂且告一段落,四下里一时静寂起来,能听得到的,就是抬棺小伙子不断地吆喝不断换人的嚷嚷声。
自古文曲山,石板路一条,现在,三十几个小伙子抬着棺木,每人累出一头汗水来。
文三耕踏着石板路,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石缝里都钻出青草的路了。这条路上,承载了他艰辛而不乏甜蜜的中学时光,青白色、青灰色的石板曾和他们少年的布底鞋有过多少亲切的磨合,他多少次坐在洁净的石板上,构思他的不同凡响的作文,他的用文老爷子的话说具有小说风格的习作。那时候生活清苦,他却单纯天真,文曲大山和山上的文庙,散发着一种浓郁的文气,这种文气对他尤其情有独钟。如今,经过几十年的生息滋养,原本山上的小树已经长成了大树,原本稀疏的林木已成为可观的树林,原本的赤裸荒坡已郁郁青青……
文曲山美丽了,迎来她的又一个清秀的轮回,乡人尽可以在退耕还林的基础上,继续让她生息滋养,并有计划地绿化美化,且用长远眼光将她纳入市自然风光旅游线路的一个景点……
可是,可是,现如今,文曲村里的头号企业家和文曲村的头号掌门人,却联起手来,在南端办了一个对文曲山伤筋动骨的碎石厂,并以碎石厂的赢利为资本,再把整个文曲山修建成一座全市最大规模的墓园,那时的文曲山将成了一种什么模样?满山遍野点缀了大大小小,规格各异的坟墓,文曲山将被掏挖成成千上万个墓洞,墓洞里面清一色全是水泥抹孔还有的尽贴上瓷砖,而墓洞上面又各自矗立起高低不一的坟身和石碑,这无疑极大地损害了山体表层的植被,人为地破坏了现已形成的绿化体系……
每年的清明时节,文曲山上尽是摆放的花圈,尽是燃烧的纸钱,是洒得遍地都是的金银锡箔,是四处飘荡的白纸飘带,是余烟袅袅的高香,是此起彼伏燃放的鞭炮,是敲打得山野小产的锣鼓……是哀哀凄凄的哭啼。
作为一座公墓墓园,文曲山上上下下滚动着阴气,她原有的文脉地气被千万万个阴魂所取代。
我的文庙,我的文曲山哟……
文三耕只觉得心如刀绞,有红豆大的汗珠儿爬满了他瘦小的面颊……
他上山的脚步比带了镣铐还沉重。
出殡的人群在吃力地爬山……
上到山腰时,清明时节的山风忽然就大了,把人们的孝服呼呼地兜起来,山坡上荡起了一片游动的白色……
谁都没有想到,这时候会出现状况;
这状况在文曲山的半山腰里预期而至。
一群人,确切地说,一群愤怒的人们显然是早有预谋地等候在山腰石路两侧的松树柏树之间,等到出殡的人们,等到抬了棺木的人们走到这个地界的时候,他们如同昔日的草莽响马一样,忽然间黑压压地出现在石板坡上端,拦劫了出殡者的路。
果真黑压压一片,有二百多号人。
这让出殡者惊慌不已,送棺木者不得不停下棺木,呆呆地看着这青天白日里的天兵天将将欲何为?
哪是什么天兵天将,分明是文天聪碎石厂的外地民工,这些人一个个手持铁锹木棒,拦了去路。
在乡村,人们是为出殡者让道的,千方百计提供便捷,即使是仇家,也不会在出殡时间设障碍惹麻烦,出殡者遭遇揽道,那将是莫大的屈辱,今儿个,何况是乡村德高望重的文老爷子的殡葬,送葬人又是享誉一方的企业家文天聪,这——怎么会这样?
此时送葬人包括挚爱亲朋乡邻乡里、帮忙者以及鼓手僧道一起呆鸭一样杵在弯曲高耸的石板路上。
文天聪此时在棺柩之后,他没有动,遇到事情还有帮忙的哩,他不可以急于出面。
解决这等事情的任务,责无旁贷地落在村长苗如林身上,苗如林毫无犹豫就走了上去。
文三耕自从登上石板路,心情便平静不下来,他在一幕幕回忆往昔的日子,回忆他和他们这一代人对文曲山的种种依恋,许许多多的发生在文曲山上的有情有趣的事情让他一时难以释怀,他的脚步慢下来,最后由于心慌气喘索性坐在石板路旁边的一块大青石上歇息。
由于拐了一道山弯,出殡者被人群拦住他还不得而知。
文三耕歇着不急于上山,他熟悉乡间规矩,知道抬棺人到了墓地要歇息很长时间,还要等到风水先生看定的时间才能下葬,而现在离那个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呢。
这边的拦道者确实是文天聪碎石厂的外地民工,本地民工都给他们的老板帮忙去了,这些外地打工者酝酿了几天,在几个头领的组织下,最终决定冒一回风险,选择了在半山腰的石板路上——拦棺索薪。
此时对峙双方到了白热化程度。
好狗不拦道呢,你们怎么可以干出这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和死者过不去,你们就不怕遭报应吗?
你们家将来就不葬老人?你们这样会遭电击雷劈的!
……
送葬人群中的年轻人大都是抬棺的小伙子,而这些小伙子又大多是本村人,是在碎石厂打工受到文天聪照顾的人,他们不仅仅能在当月领到工资,且工资要比外地打工者高出许多。
这时候在村长苗如林劝阻无望的前提下,他们率先破口大骂这些外地来讨食儿的民工,同时也想在文天聪面前落个好。
拦道者显然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们人多势众,但并不紊乱,有五六个民工代表站在人群最前面,对抬棺者的谩骂并不理会,一个带有山东口音的黑脸汉子说道:
你们站着说话腰不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三个月不发给你们一分钱工资,试试看,还抬棺材哩,路都走不动了,喝风去吧!
只要老板今儿个给我们工资,我们立刻让道,立马走人!
是呀,俺们和文老爷子前世无怨后世无仇,俺们干嘛难为他,这是被逼无奈,今儿个一手给钱,一手放道!
井水不犯河水,隔手不打人的,俺们和文老板说事,他得答应俺们条件——
是的——文天聪得出来和俺们说话。
……
人群已经大吵大嚷起来。
苗如林此时尽量不让文天聪出面,文天聪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出面,显得他这个一村之长太那个了。
工资的事情咱们过了今天说可以么,明后两天给你们解决,我以人格担保!
苗如林在与民工们周旋交流。
不行,不行,这样的话老板说得太多了,左一个解决右一个解决,结果三个月了俺们两手空空,今儿个必须见到工资……
此时文天聪安排在碎石厂的两个眼线才惊慌失措地跑到文曲山的石板坡上,正给老板文天聪汇报着什么,他们把外地民工的罢工闹事拦棺索薪同那天下午文三耕神秘暗访石厂联系起来了,他们猜测是文三耕暗中鼓动民工们如此干的,两个眼线告诉文天聪更可怕的事情是,另有一百来个外地民工在厂里等着山上这边的消息,如果工资今天到不了手中,他们将砸毁碎石厂的所有设备……
文天聪心惊胆战;
啊——苗如林也顿失颜色;
这么要命的事情,你们为啥现在才告诉我,文天聪气急败坏地质问眼线。
两个眼线一脸无辜,“我们打手机你一直关机,厂里那边真怕工人砸了机器,所以不敢贸然走开啊。”
文天聪和苗如林几乎同时下意识在寻找文三耕,文三耕这会儿却不在送葬人群里。
那晚文三耕在村委会同苗如林争执之后,摔门而去,苗如林就急切地告诉了文天聪,当时他们有些担忧,担心文三耕给有关上级做了工作,阻碍了文曲山公墓的正常运作,万没料到他会到碎石厂鼓动民工来这么一个阴损招数,二人一时气得颤抖起来。
恰此时文三耕一步步走上来,他已经觉察到事情的不对头,远远地他听到两方的吵嚷,极力思索着是怎么回事,等走到文天聪和苗如林身边时,他已明白事情的原委。
文三耕,你,你可真阴毒,你不同意公墓这档子事儿,咱再慢慢商议,你咋能出了这样的损招儿,你对得起天聪!对得起文老爷子么!
苗如林把愤怒的脸子对着文三耕,唾沫星子白白地在石板坡上飞溅。
文天聪也怒视着文三耕,红肿的眼睛里燃烧着春天的火苗。
怎么,你们怀疑是我暗箱操作?你们可真有想象力啊,我文三耕孤单一人到厂子里看了一圈,待了十分八分钟,我居然就能策划这么大的行动?太高估我了吧。文三耕转脸看到他在碎石厂见到的那两张鬼鬼祟祟似乎在盯梢他的脸,顿时明白了一切。
天聪——,文三耕朗声教导:眼下的首要问题不是怀疑我文三耕是不是幕后指使者,马上要解决的是赶快答应民工们的条件,然后让开山道,难道让文老爷子就这样在半山坡里,误了看好的时辰吗?
答应?可是,马上哪能提出那么多现金?文天聪有些为难地嘟囔。
那现在可提一部分给他们,先安抚一下,让他们先让开道路,明天可以把工资款全部提出来和工人们结算,怎样?文天聪这时候只能闭了眼睛点点头,文三耕说道:我现在就与他们交涉去。说罢,大步朝了石板路的坡上边走去。
拦道的民工人群里,果然有那天他去碎石厂时见到的老民工和那位放炮的黑脸汉子,文三耕就与几位领头的民工蹲在一块儿,如此这般商量起来。
无论怎样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论怎样地磨薄了嘴皮,这群外地民工们还是坚持要在今明两天拿上工资的,要让道可以,不过要把文三耕作为人质先带回到厂子里,等到明天拿到了工资款,再放他这个临时人质。
当文天聪、苗如林为这个人质条件迟疑犹豫的时候,文三耕果决地答应了。
民工们忙让开了山道,抬棺人员准备重新起抬的时候,文三耕一下跪在棺木前面,连叩三头,说道:文老师,恕你的不孝弟子不能最后送你,你老人家一路走好啊——
言罢,跟了黑压压的一群民工,朝山南端的碎石厂方向去了。
这边,文天聪、苗如林则安排厂里的会计员先到市内建行去提款。
文曲山又归于平静了,送葬队伍又匆匆沿了石板路前行着。
清明时节的风,在文曲山上居然打起了漩涡。
责任编辑 张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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