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娘的绝望已经像瓷器一样成形。激情和悲伤都没有了，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很久，她才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我想，她就要像一只蝉那样，从旧壳里爬出来了。她的肉体和灵魂开始了新的羽化。垂尾饮清露，流响出疏桐，那是属于唐朝人的辉煌梦想，在我们明朝，是不合适的。她接受了这一事实。

    果然，她从壳里轻轻爬了出来。她湿漉漉地掸了掸翅膀，刚开始，还有些茫然。甚至还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就适应了周围的凛冽和寒冷。

    第二天，我被十娘叫醒。一时间，我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十娘说，孙富孙公子已经来过了。我揉揉眼睛，坐起来，今天出了太阳，我的眼睛被强烈地晃了一下。十娘说，李郎，孙公子已经把银子送来，你起来点点，今天我就要离开你了，不陪你到金陵了，我虽是坊中出身，但改嫁也是大事，不能悄无声息，我跟孙公子提了个要求，叫他去请一个乐队班子，他果然是个有趣味的人，我的心思他全懂，看来我后半辈子的幸福的确指日可待！李郎你起来吧，孙公子的乐队恐怕马上要到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她轻轻把我拨开了。

    远远就闻到了唢呐声，紧接着，锣鼓也越来越近了，寒冷的江水也好像要沸腾起来。我抢步出舱，见十娘已立在船头，似乎就要上岸。孙公子朝我眨眨眼睛，我并未搭理，我开始嫉妒他在世事上的圆滑和如鱼得水。我忽然讨厌起他来，或许，我一厢情愿地美化了他，他的有趣可爱只是冰山上面极小的部分，更大的丑陋凶恶深藏水中。这样的人貌似超脱，其实消费的是无耻，他们是毫无原则的一群。我后悔把十娘交给他，说不定十娘是刚离虎穴，又入狼窝。

    可是我明白，一切都已经徒劳。

    十娘站在船头，朝孙富招了招手，四周立刻安静下来。十娘又回头对我说，李公子，烦你把我箱里的那只梳妆匣子拿来。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那个李公子是我本人，浑浑噩噩跑进舱里，端出那只木匣。十娘接了过去。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她对孙富说了一番话，然后把匣子里的宝贝一件件拎出来展览，再毫不吝啬地扔进江水中，引起一阵阵惊呼，在人们的惋惜和愤怒中，抱起船头的一块谁也没注意到的石头，纵身一跃。

    后来我才知道，石头是十娘一早叫艄公捡来的。

    石头石头，金陵不也是块石头么？

    我眼睁睁看着十娘迅速沉入水底，围观的潮水开始泛滥，孙富仓皇逃窜，然而他怎么逃得掉呢，我和他都已被卷入这桩丑闻。一个叫冯梦龙的人正拿着如掾大笔在前面等着我。或许，我并不是没预感到这个悲剧性的结局，但我不愿去挽救，或许，我隐隐希望看到某种毁灭吧。从某种程度上说，毁灭能增加悲剧的深度。垂尾饮清露，流响出疏桐……或许，毁灭倒是最好的出路。可是，我不知道十娘有那么多钱。我知道她有钱，但不知道她那么有钱（京城里一位官僚每次巡察国子监，都会站在那里说：我知道你们有进步，但没想到有这么大的进步），以致它们完全左右和改变了这个悲剧的性质。这点，恐怕是十娘未曾料到的，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那些稀世珠宝，使我们的故事落入俗套。我想，肯定有一个人，在看到一出深刻的悲剧变得肤浅后，便不怀好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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