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睡前，李生示意小翠除了镯子再睡，小翠不听，李生也不好再说什么。真的小翠在身边了，李生觉得有必要表示一下小别重逢的亲热，小翠却嚷头疼，想早点睡，然后就闷声不响地熟睡过去，推也推不醒。如此这样三夜，李生心里一咯噔，料到一点东西了。当天夜里，小翠又早早睡过去了，李生摩挲着手镯，轻声呼唤，果然又有个小翠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泪眼迷离地把头枕在他的肩上。李生责怪她不该这样对待小翠，她咬着嘴唇说，难道你要我旁观你们亲热？我只是让她昏昏睡去，我又没怎么她！李生默然，良久，他涩涩地说，小翠，我毕竟不是你这个小翠的梅亭，却是另一个小翠的李生呀。
小翠眼里的泪水包不住了，汩汩而出，一边又怕湿了李生的睡衣，待伸手来擦，却又缩回手去，因为她的眼泪实在是湿不了他的衣衫，虽具人形，却还是没有人泪，她的眼泪是烟做的，烟泪。她仰天长叹一声，倏而不见了。李生睡意全无，点起一枝烟，猛吸一口，喷出一团烟圈，却发现在烟圈之外，还有一缕轻烟在摇曳，他知道是那个小翠在寂静中打量着他，把他当成她的梅亭。而这个梅亭若果真是自己的话，这样对待她，却也着实不忍。于是他朝轻烟招了招手，果然，小翠又出现了，神情怯怯地立在床前，李生揽过她来，三人做一床睡着。
他的左手边，是熟睡着的小翠，呼吸匀停。她转了个身，手势虚虚地往李生的方向拢过来，李生欲待靠近些接应她梦中的寻找，右手边的小翠却攥住他的右胳膊，凉凉的脸儿贴上来，有翡翠的质感。于是，李生只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这个清醒的小翠，张着烟蒙蒙的眼睛，那么深深地看住他，要吸他到前生去。她叹息着呢喃，梅亭梅亭，除此之外再不能多说一句话。李生怜惜地爱抚着小翠，问道，你就打算这样做游魂下去？小翠点着头，说，除非镯子碎了，我无可寄身，再做考虑。李生说，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忘记梅亭，好生去轮回。生生死死，都要有自己的所在，游游荡荡，只可一时。
小翠脸色陡变，颤声问道，莫非你要碎我的翡翠镯子？李生闭起眼睛，一滴清泪挂在眼角，转眼滑落，小翠凑上去舔在舌尖上，苦似黄连，她轻轻地叹息着说，梅亭，你前生从没有在我面前落过泪，你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现在，我终于等到了一滴眼泪，一滴，也就足够了。可是，现如今不是说，男人哭吧不是罪？你就索性陪我痛哭一场吧！
小翠抱住李生的头，放声痛哭。李生眼看着睡熟的另一个小翠，把心肠硬了又硬，如果软了一分，怕是要化在这个女人的眼泪里了。从前生浓缩到今日的爱，汪洋一般把李生包围。是女人，真的爱了，都痴。上穷碧落下黄泉，哪里有爱上了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方？于是，天地就造出雨来，替那些连泪也流不出来的人流个痛快；于是，天地就造出雷来，为那些连哭也哭不出声的人来号啕个痛快！
今夜，该有一场雷雨的，可窗外却月明星稀，天高云淡。小翠渐渐收住哭声，替李生擦去淌到耳窝里的泪水，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了，你是李生，是这个小翠的李生，你再做不回梅亭了！李生默然点头，给睡梦中的小翠拉了拉被子，她也凑上来，两个人怔怔地看了一阵，李生说，从今以后，我当爱她加倍，那一倍，当是给你的。
她擦去眼泪，整顿仪容，说，你动手吧，我听你的话。
李生把手镯往地上一扔，眼看着它应声碎为三段，眼看着一缕白烟逾窗而出，心中默念，有死才有生，一路走好，胃却痉挛起来，痛得忍不住叫出声来。
小翠惊醒过来，看着地上碎成三截的镯子，一脸惊诧。李生在痛中颤声说道，小翠，我们不要这样拖着了，明天我们去登记，然后我们按揭买房，然后我们去看不孕不育门诊。人生，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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