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离开跑道的刹那,好像坐在一只摇椅里往后仰,仰着仰着摇椅就腾起了。空中小姐关于请系好安全带的声音如同旅客又系上一道轻柔温暖的安全带。往往最不安全的时刻总是最奇妙的时刻。坐飞机,除了享受速度带来的效益外,还有享受这不安全的愉悦,享受风险的快感。
我到哈尔滨转车去黑龙江穆棱县。既到哈尔滨总要插空溜一次松花江。坐上快艇,只见对岸一盘通红硕大的夕阳,正笨重地沉进江水,化为乌有。这边岸上有幢耸立的高楼,楼顶上一台平常的起重机伸出长长的臂称着圆月的重量。岸边穿各色衣着的人们像各式各样的雨花石密密层层地镶嵌在堤坝上。壮阔的松花江黯淡了一切,除了我。我乘坐的快艇在江面上恣意横行。没有快慢道,没有红绿灯,没有章法,没有规矩,没有一条快艇会重复别的快艇驶出的弧线。愿意怎么开就怎么开。横冲直撞,忽东忽西,冲南向北,放浪不羁。但是,船夫说,到了。到了?何谓到了?以快艇之无边无际的自由何谓到了?船夫说,还可以绕更大的圈子,不过还需要我出一笔钱,相当于我三分之一的月薪。我说,那么好吧,到了。原来豪放勇猛如快艇者,自有它把得好好的度,乘风破浪不逾矩。
他是挥不去的,如同广袤的黑土地是挥不去的火车停在穆棱县的八面通镇。八面通,多有意思的地名。车站上铺满了本地特色的——马车和驴车。马鞭上系着红布条,马臀上系着铃铛,板车上铺着大花床单,高级一些的还支上一个带花边的彩条布顶。人吆马叫,驴马市似地闹腾。驴车、马车载上旅客四通八达地散开了。这种奇观使我一时忽略了其他。待住进招待所,才知道我专程来采访的人物被泥泞困在两百里外的原始森林。我便有一种困守孤岛之感。招待所外边的土路,好似被雨水犁过、被马车深翻过的黑土地,鲜有下脚处。我至少得知道这八面通是个什么所在吧?
我跨出招待所,本能地提起裙子,免得那不可能不溅起的泥浆在我的裙上留下太多的纪念。如果能跋涉大约两百米的泥泞,便可到达柏油马路。但是每一步的跨越都需要经过一番测算、估量、比较,然后才能决定脚落何处而不至滑倒。前方过来一辆自行车。骑车人?一手扶把,一手拎一篮购来的货,自如地在泥泞上滑翔般驶来。又有一个小男孩拎一篮子啤酒瓶,两只小泥脚悠哉游哉地走着。更有摩托车和牛车相间着行驶。老百姓在这湿润的黑七地上过得挺滋润。骑自行车的姑娘们穿着纯白的、粉红的时髦高跟鞋。我在这纯白和粉红的鼓励下,好容易走到桕油路上。
待我要返回招待所,重新面对那两百米的泥泞,实在感到不堪负荷。忽然瞥见路口一辆铺着人花床单的马车。出租车!我喊。马车司机赤膊套着件敞开的西服。他一?甩马鞭,马车响着铃铛朝我驶来。我坐花床羊,享受那马蹄得得响和铃儿响叮当的敲击乐。我才听说这个东北边陲的穆棱县人称黄金之乡,1986年、1987年都是黄金万两县。除金矿外,还有煤、石墨、珍珠岩、沸石、蛇纹岩、大理石、膨润土、白粘上、石英砂等矿。加上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地貌,怪不得火车入穆棱县,便觉这里气韵好,风水好。有四只采金船正在运转。我登上穆棱二号采金船时,看到一些个体淘金者正在筛采金船拉下的毛沙。据说过去外地来淘金的,有些就在当地落了户。这些人或是商品经济的活细胞。
终于那辆陷在原始森林里的车开回来给我载来了我等待的人。
他远远地向我走来。我远远地向他迎去。他大步跨着。我小跑着。他的大长腿加上他那至少四四码的大脚,就这么迈着都比我小跑强。他双手高举过头顶向我抱拳致意。我笑着向他挥手。我没有看清他的脸。本来是可以看清的。只是他的气势、他的胸怀、他的豁亮、他的坦诚,使我顾不及去看他是什么样儿的,只是感到一种信赖、一种相投、一种面对海纳百川的惊叹、一种站在他跟前自己一下子变小了的奇妙感。值了。我心里说。尽管我几乎对他一无所知,尽管我飞机火车马车地寻访到此地,值了。我寻访到的是大海,是清澈透明的大海。
几天下来我一直被他这种海的气质笼罩着,感染着,一直没有看清他的脸。快分手时才想到回京得写他,怎么连他的形象都没看淸楚?于是才发现他剑眉挺拔,高鼻耸直,五官无一点分布不当。宽阔的前额上,有一道凹陷的又宽又长牛虻式的大疤痕。这是他二卜二岁野营拉练时让倒下的电线杆砸的。一下砸来把他的嘴都砸张开了。他坐在地上张着嘴缓过劲儿来,又跟着队伍走了。没喊痛,没看病,照样拉练。两年后摸到头顶上有一个坑,才知道颅骨给砸凹陷了。
我所以一直没注意他的形象,或许还因为他被裹在太过时的衣服里了。然时他又是追求完美的。他伤口上贴的膏药,也要剪得圆圆的,尽可能地美观。不过他的五官或是他的衣着,于他实在都无关重要,使人感佩慑服的,只是他的气势。他说话时每用简洁有力的手势打着加强号。他的大长胳臂横着一伸,起重机似的;一根食指重重地立起,大惊叹号似的;五个手指笔直地竖起,挡板似的;五个歹指一捏再猛地一散,爆炸似的。
然而人说他最大的缺点是感情脆弱,易动感情,容笏上当。他夏上班时,一手拎包,一尹提一块小毛巾。毛巾本来不小,但落到他手里就小得不相称。大家知道他是为了擦汗。
而我知道也是为了擦泪。譬如他不敢再看电影《牧马人》与《高山下的花环》。否则一条毛巾不够擦泪的。我要走了,他送我上火车。他在车窗外,我在车窗里。他不再看我。我不再看他。他最好别看我免得他难过。我也最好别看他免得被他的毛巾感染。他把脸扭向一边。我把脸缩进车厢里边。他的毛巾太小。我的语言太拙。他尽力不让我看到他的脸但他明明杵在车窗前。我挥挥手要他离去但他是挥不去的,如同广袤的黑土地是挥不去的。离去的只能是我自己。火车载着我后动,我一下趴到车窗前。他一下冲着我,举着他那滴泪的巾。
再见了,方宇!
他走出来,一脸水淋淋,如同劈头盖脸的泪水。
王方宇排行第五,小时候村里人都叫他小五。淘气得出奇,虚岁六岁那年妈妈就想把他从家里打发出去:小五,你去学校问问,看能不能上学?
小五一听上学二字,噔地一从炕上蹦下,浑身赤条条地光着脚丫也光着屁蛋就往小学跑。小五生来个头大,五六岁的孩子看上去像八九岁。他撅起光屁蛋趴在老师办公室门口看。老师说哪家的小毛孩儿一边玩去。小五说妈妈叫我来问问我上学你们要不要?老师揪揪他那小鸡鸡儿说那你数个数看看。
小五一口气从一数到二百。老师说行了,带三千四百元(亦即现在的三角四分)来上学吧。还有,你叫什么名字?叫小五。有大名吗?没有。好,那我给你起个名字,你拿回去给你爹看行不行。
老师用毛笔在纸上写下了王方宇三字。小五拿上纸奔回家问行不行。爹说有个名字就行了。小五又拿上四只鸡蛋上合作社换来两张白纸和两支铅笔。再用三千四百元买来一本语文书和一本算术书。第二天妈用一块正方的家织布把书本纸笔包上,小五把布包一夹,上学喽!
第一课,叫《人》。第二课,叫《一个人》。第三课,叫《一个人,两只手》。课文是:人有手,会做工。工人做工,农民种地。有衣穿,有饭吃。
方宇至今能熟背儿时的功课。不过人生最大的功课,是做人。方宇刚读高一,他那才二十岁的三嫂生命垂危。家里急着要把她送往八十七公里外的医院去抢救。不巧小火车停运。想法求人现雇一火车头,拉着一节车厢把三嫂运往八十七公里外,太迟了。拉回的是三嫂年轻的尸体,和由此欠下的一千七百元债,方宇自己也病了好久,家里再没钱供他读书。这个一听上学光着屁蛋就往学校奔的孩子,如今只能躲着学校走。直至1990年他四十五岁时认识了我,我问及他当年没能继续读书一定很伤心吧。这个一米八的大汉突然泪水汹涌,说没上过多少学是他最大的憾事。说他学到的东西他都记得,他50年代初第一次看到的一部幻灯片也记得清清楚楚,叫:《空军英雄张积慧击落美军王牌驾驶员戴维斯》。他用哭走了调的嗓子说他后来当连长还老是梦见他又在读高中了。老是梦见同学中有几个认识的,有一些不认识了。他擦眼泪抹鼻涕。他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哗哗地冲洗脸。他走出来,一脸水淋淋,如同劈头盖脸的泪水。
那时,他三嫂留下两个孩子。儿子一周半,闺女才四个月。他妈妈要把四个月的女孩送人。方宇不答应,说他不吃不喝也要把小侄女拉扯大。方宇用家里那头母猪刚生下的两只猎崽换了头奶羊。天天下地干活,千完活割草,背回草喂,挤羊奶喂侄女。
三嫂死后不久,方宇邻家又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得阑尾炎。这病是方宇后来才懂的。当时村里困难,得了病就请跳大神的。这女子又俊美又勤劳,活活痛死。惨叫声前后几条街都听得真真的。方宇至今记得她的叫声,至今记得她的名字叫张艳玲。
一颗变革的种子在小方宇的心里萌芽了:改变家乡的面貌。十七岁那年,他这个五好社员与他哥哥上山打柴。他指着三面是江、四面有山的村子,说哥哥你看,咱家乡多好。地里不上粪,苞米长一尺长。种啥长啥。但是水土流失严重,所以第一,要做水土保持的作。第二,盖上电机房,白天推碾,晚上照明,再不用点油灯。第三,山上很多荒草,村里每人每年栽活一百棵树。第四,成立科学种田小组,研究培育优良品种。第五,群山环抱中有…方上百公顷的地,正好建立种畜场。第六,大湖泊的水面养鹅,水下养鱼。第七,利用柳林,做柳条编织手丄业。第八,用九龙山后的长长的渠水来灌溉果树。
訏哥指着太阳说,老弟那是什么?
方宇说那是太阳。
哥哥说你是白做梦。
方宇说这些还都不是理想,都是很现实的,寸以实现的,你会看到的。
方宇知道大队有公积金七万二千元,公益金四万多元。这两笔钱加起来足够实施他那八项计划。他找大队书记谈。大队书记说你懂什么,扯什么淡。他找大队长谈。大队长说你小孩懂什么,尽胡扯。书和队长在村里很有威信。村里年年把苞米种地里,不粪,收获后交公粮。祖祖辈辈都是在油灯下熬夜。这简直如同祖宗留的规矩,怎么能变革?
王方宇苦心推销理想,然而村里人不感到有这个需要。正好赶上征兵,他想不如去看看中国有多大,去学习各种知识,然后才有能力返回家乡实施他的变革方案。
他从1964年在某无线电连当兵,到1973年初这和年,他把能找到的有关农林牧副渔的书全找来读了。尽管他二十四岁就当上无线电连连长,尽管师领导很器重他,他还是想法说服了后勤部政委等同意他复员回乡。可是师长、政委很爱方宇,说这个王方宇,老家有什么困难?给他补助,缺多少补多少。
方宇迈不开步了。正好当时部队搞生产自给,他这个连长如同兼任了生产队长:连队得种百多亩地。这于他实在是中下怀。当时连队养的十三头猪都佝偻着腰病了。方宇让饲养员三喜糊块豆饼,少搞点盐,冉拌一点敌百虫药水喂猪。三喜说怎么给猪喂杀虫剂敌百虫?方宇说猪吃了会倒下吐白沫,不过只要猪不死你就别来找我。待方宇再去猪圈,只见十三头猪全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每一头猪拉出了大团大的虫,虫有长一米的。方宇又让三喜把新鲜的马、牛、驴粪铲入泔水桶,用烧开的泔水一冲,再放入一些麸子,喂猪。猪们并不愿问津粪水。然而除此再无可饮用的。渴不择水,猪们到底痛饮起来。方宇清楚牛马粪中混有很大百分比的未消化的苞米、黄豆等。病猪常喝这种高营养、助消化的粪水,很快上膘。一年后,两头白猪长到六百多斤,猪发展到一百十七头。有一头母猪产下十四个崽,奶不够,另一头母猪产的崽死了大半。方宇把前一头的崽抱出七只,用后一头的胎衣把这七只崽擦一遍,再放入后一头母猪的圈里。猪不会数数,只凭自个胎衣上的味儿辨认自己的孩子。后来这七只仔猪在继母的无私哺育下,长得比生母哺育的另七只更壮实。
还有三百来只鸡,还有三百来只兔,好几百只鸽。还有奶羊、牛、驴。有人养的一只雌猫生下三只小猫后死了。正好同时一只狗生下四只小狗。方宇要求这狗同时哺育那四只小狗并三只小猫。狗不干0不干就强迫命令,必须执行。狗从机械执行到滋生了博大的母爱。从此一只大狗前边走,三只小猫四只小狗屁颠屁颠跟在后边乐悠悠。
1979年方宇那批军人复员时,有的人走门路,想找一个好工作。方宇不。他觉得他做啥都能做好。
志高而情长:
卖一大一蒜!
王方宇复员回家探双亲,一到柴河火车站就发现钱包给偷了。他把妻儿放在老家,只身一人返回火车站,自己侦缉四天,抓住几个偷他钱包的扒手。他就是要弄个明白弄个究竟。1954年他九岁时,林口县运输公司的货车队送公粮路过他那村。小方宇只见过马车拉粮。如今这是什么车,能拉得动堆得山似的麻包?这是什么味儿,这么好闻?后来他知道那叫汽油。车队走了,小方宇到底没看明白这拉公粮的车。这车为什么跑这么快劲儿这么大?
车队二十小时打一来回。行了,他招呼五十来个小孩,让一人拉一爬犁上山拉石头。扒开两尺来厚的冰雪,用钢钎撬开一大块一大块的冻石。然后用爬犁拖到公路上,垒起一条五米长、一米高的石墙。再用木锹结结实实地拍上雪,成一雪墙。待汽车又过此地,孩子们一听汽车喇叭声,呼地全从家里跑了出来。司机们正傻眼:平地上怎么会变出一道雪墙?这帮小孩真他娘混蛋,堵上咱们的路了!司机们骂骂咧咧地用铁锹拆雪墙。他们骂他们的,小孩们看小孩们的,把汽车里里外外地看。小方宇还是觉得没看个究竟。下一次又下一次,车队每开到这村,照例平地又变出一道五米长的雪墙,如此三番地拆墙后,车队宋队长上村长家唠嗑了:村长,我们送公粮,你们村给不少支持。不过你们村的小孩没见过汽车,老用石头堵车,耽搁了我们送公粮的时间。村长盘着腿抽着旱烟说:那我广播广播,叫孩子们别捣乱。村长的小儿子正睡在炕头,这孩子正乃王小五王方宇是也。小方宇躺着说:爹,你不会那么办吗,咱都没见过汽车,不能叫汽车开到咱学校去,叫大家都看看吗?他爹说也是。宋队长说也行。
宋队长一走,小五他爹说:小五,那车队是不是你招呼孩?们给堵的?
小五他爹用铁皮卷喇叭喊:全村小朋友注意了,明天在学校操场参观汽车!
第二天林口运输公司的四辆汽车开进了学校操场让看。满满一操场拥挤着来看汽车的小朋友和小朋友他爹他妈他叔他伯他爷爷他奶奶他三舅四姨。全村人来看汽车,小方宇心想这多好。他钻进驾驶室,猛一通按喇叭,胜利喽!
二十五年以后,1979年,王方宇复员后恰恰被派到这个林口运输公司当经理。当年宋队长手下运公粮的牛师傅、郭师傅、赵师傅们还没退休。他们问新来的经理是哪儿的人。方宇说是三道河子的。牛师傅他们说:知道知道,三道河子的小孩才淘气呢。我们运公粮,他们老堵我们的车队。方宇说:你们知道那是谁领头干的?师傅说三道河子的孩子么。方宇说就是他领头干的。师傅们大笑,说你一再堵我们公司的车队,如今还来当我们的经理?
王方宇在林口一年多,搞层层承包,承包到车到人,多劳多得,超额给奖,三年扭亏为盈,超过国家计划百分之十五。他培训司机,买新车,为职工买住房等等。80年代初省运输总公司的运输工作会议上,主持会议的总公司经理说:胆儿大来了没有?站起来让大家看看。从此省运输部门、交通部门的人一见王方宇,每每招呼:胆儿大来啦!
1981年7月王方宇被调到穆棱县运输公司。他建议公司…把手增开穆棱县八面通镇直达牡丹江市的班车。一把手说开这趟车有人坐吗?方宇想这趟车途经三十多个村庄,五个乡镇,在经济搞活的年代,必定有越来越多的乘客。找到地计划科长,要求他给公司一把手打电话,只说穆棱如果不开这条线,卜划科就叫牡丹江运输公司开,扩大客流。于是穆棱县运输公司开了这条直达班车,且很快增加到一大五个班次。公司也由原来的五条线路增加到直达鸡西等十二条线路。然后方宇又搞改革方案,写《公路运输旅客心理浅析》等,总有犯上作乱之嫌。直至1984年7月后,公司不少会都是在他外出时召开的。方宇明白。9月初他往黑龙江中医学院运四车西瓜,刚卸两车半,学院全楼着火。方宇只好把车开走。想到经济的损失,不如在归途上到离哈黑公路六公里的青冈买大蒜捎回八百通卖,青冈蒜便宜。谁知从青冈出来三公理时,遇上瓢泼雨。车陷入泥泞。找机车拖,拖一辆要二1?元。车队终于回到八面通,蒜已经冒热气了。王方宇好心痛。人要是背时,什么都不顺!他带上几个职工到客运站北边街头摆上蒜摊。他叉腿站着,大长胳膊扬着长长的蒜辫,高声大嗓地叫卖:卖大蒜喽!两元钱一辫!八面通的人谁不认得谁。方宇,你一个经理怎么卖开大蒜了?什么挣钱卖什么。利大大干,利小小干。卖大蒜卖大蒜!快来买大蒜!才两元钱一大辫!
不丢份,不屈才,不扭捏,不丧气,理直而气壮,志高而情长:卖——大——蒜——!
王方宇,农家子弟,又经过十六年的戎马生涯,却偏偏具有这样的商品意识。商品是天生的平等派。商品意识带来平等意识,很先进的意识。卖——大——蒜!
不久父亲去世,方宇赶回老家圆坟后回到八面通。一下火车,听有人在喊:王站长!王站长!虽然明明感到喊声冲着他来,明明感到声音似很熟悉,但自然不是喊他。这里的人都喊他王经理,哪里有什么王站长。王站长!喊声冲着他,追着他。他不禁回头一看,还真是喊自己。自己怎么是王站长?人说,王站长,你被调到县交通局运输管理站当站长了。
运输管理站?不就是收收运输管理费,收多少上交多少。他明白,运输公司趁他外出为爹圆坟,把他运出公司了。
运输管理站只有十三个人,局里已经有了一名站长,还叫他王方宇去干什么?上任这天,站里为他举行例行的欢迎会。桌上没有茶水,只有硬币厚的尘土。没人发言。终于某人站起来致词:共产党真有意思,这么个小站两个站长。我也不管谁当站长,谁他妈给我奖金多我就干活,谁他妈给我奖金少我就住院。完了。
冷场。
第二个人发言了。猫着腰,夹支烟:我说,王方宇来当站长,这是党的工作党安排,心领神会。
冷场。
终于有第三个人打破冷场,那是王方宇自己:我谈几点。第一,我做梦也没想上这个站给你们当站长。第二,我根本也没瞧得起这个站长职务。第三,我初来乍到,大家多指教。希望大家不要惊慌。原来干什么,现在还干什么,各就各位。
这第三条,王方宇是不客气了,吩咐工作了。那工作,不就是按车的吨位收收运输管理费?不识他,不用他,这一切像重荷一样压迫着他,把他的才智和精力压出很高的密度和浓度。他读书,读市场学、信息学、心理学、管理学、公关学、辩证法、哲学。他在全锊第一家为个体客车提供服务,包括售票、候车、检票、停车场、加油、修车、代交税款、代为提取现金等。他筹建铁公路联合运输公司,包括搬运、包装等等业务。货场不再积压货物。
然而无论他扩大多少业务,用他的话说,这个小站不够他千的。他被县运输公司运出,他早晚还要回到公司。到底怎样经营穆棱县运输公司,他要弄个明白弄个究竟。当年那个小五为了弄明白汽车砌了多少雪墙。
虽然,他还有一些难以想像的日常消耗。訾如:情感的消耗。
他说凡是不孝父母的一律不能提拔当干部
我在八面通采访,几乎我接触到的人都说:王方宇这人太重感情。有的作为优点讲。有的作为缺点讲。
1967年方宇随部队驻在河北定县,知道省工商局局长老纪手术时抽了三根肋骨。但老纪身为黑帮每天照样得背起粪筐捡粪抛粪。年底部队每人分得一筐苹果和一筐柑、桔。方宇捡了一大洗脸盆的柑、桔、苹果,悄悄端到老纪屋里。老纪吓得直摆手:小伙子,这要是让造反派查出来,你还得了?方宇说不怕的,查出来我就说是我送的。老纪说使不得,你的心我领了。方宇闷闷地把沉沉地洗脸盆端了回去。那一堆苹果、柑桔好似一个个全码在他心口。老纪是个老红军,和他讲过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方宇想想,又拿起一只柑、一只桔和一只苹果进了老纪的小屋。给老纪一只只去了皮,看他一只只吃完。把一堆果皮收起,揣走。如此,方宇每晚必去,必定为老纪拿去一只柑、一只桔和一只苹果,必定一只只去了皮必定看着老纪吃完,必定收拾起一堆果皮。直到方宇两筐空空。
我走进方宇空空的陋室,他现在的家。外屋中间是全家惟一的一只破沙发。老丈人坐在这张贵宾席上看十二寸的黑白电视。老丈人眼睛不行,电视机还不住地逗弄老人,突然闪动着图像跑了。里屋有一台兼当写字桌的旧缝纫机。大炕上的铺盖叫人看不出这是农家还是城市,是过去还是现在。冰箱彩电自然不会顾及这个家庭。倒是有一些书。古典文学方面就有《文言文实词例释》、《古文名段今译》、《文言虚词例解)、《占文百篇评点》、《古汉语常用词典》等等。墙角还有一袋高粱米。前几年,他家每月十天八天的得吃高粱米。今年才好过。听说有一回为买高粱米与粮店吵起来,一直吵到粮食局,粮店没有那么些可卖给他的高粱米。后来方宇干脆上部队买,部队有高粱,喂猪的。
实在因为方宇夫妻需要感情投资连同经济投资的人太多,小儿子从出生到六岁,非要拽着方字的耳朵入睡。至今十五岁了,身高一米七二,体重一百三十八斤,还要坐进他爸爸怀里,拽着他爸爸的耳朵。我说你爸爸常常外出,你想爸爸吗?他说想。方宇每次外出的头几大他总要给爸爸洗脚。他说:爸爸很亲我。今天我在街上碰到爸爸。他给我头了一只冰淇淋。
小儿子说起方宇对老丈人好,好吃的总留给老丈人。老人拉血尿床。方宇天天服侍。雨天背老人上厕。就是去冬老人得了肺气肿后,再不敢给他喝酒了。人老了,孩童一般任性,不知利害,不明深浅,对于不给酒喝是不高兴的。老丈人对我说:好闺女不如有个好姑爷,好儿子不如有个好媳妇。但我感觉得出内为不让喝酒就像孩子不让吃糖一样地总有些闹小性子。说话由着性子扭着劲儿。他说这年头兴火化,不让买棺材,其实不就是怕占地皮么。埋深点就可以了,别让拖拉机平了。唐宋元明淸以来,古人死多少?也没见占多少地。不让买棺材,结果怎么样?大兴安岭一场火灾,烧了多少木材?人说那火灾是天上掉下的一个火球引起的。天上怎么会掉火球呢?我想啊,那菇苏联打过来的。我们老搞计划生会。以后我们人少了,人家人多了,不就要打过来把我们占领了?
老丈人天天看那个看不清的黑白电视,想那些理不淸的奇想,终究是温饱而安适之后才有这样的余兴。
方宇有很多看得见看不见的感情支出。他妈妈住在他妹妹家。他一讲起1986年6月30日这个子,就流泪。这个子对他的剌激太人。他说:妈妈站着就坐地下把腿骨摔断了。方宇两口子支撑六口之家,二个孩子都在上学,如何能月月汇一笔钱给妈妈呢?方宇想起他在部队遍读的从种植业到养殖业的书。1988年6月2日,方宇在双城县得到一个信息,说是乌鸡卖价高。他在双城县开完会回到八面通是6月8日,到6月31日,他买来的五只与鸡就孵出三卜五只乌鸡。方宇又发现某家有四只小猫一样的小狐狸,二十厘米长的身子,二十厘米长的尾巴。他头用一面袋背回喂养,起了四个名字,叫毛毛、兰兰、虎子、黑子。叫哪只哪只应。六个月后这四只漂亮华贵的东北赤狐卖了大价钱。他听说貉子卖钱,可什么地方能买到貉子呢?1983年11月18口,他牛马市,心想农民会有戴貉壳帽的。有貉壳帽就可能追寻貉子的踪迹。果然发现了一顶貉壳帽。老大爷,您这帽子是什么皮的?貉壳的。什么地方买的?我们在山上抓的。可以为我买一只吗?可以,给多少钱一只?老大爷您要多少钱一只?你说你给多少钱一只?
几十人围了上来。王方宇看上去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怎么跑农人集中的牛马市讨价还价来了?尤其是从没见过要买貉子的。
价格议走。老大爷说你家在哪?方宇说他住八面通镇,消防队南边那一家就是。老大爷说行了,抓了貉子给你送去就是。
没到?周,前后送来了二十四只貉子。每只身长七八十厘米。王方宇的家里、院里,狐们、貉们、乌鸡们还有儿百只鹌鹑,又臭又臊,又跑又叫,吓得胆儿小的不敢走进他家。恐怕养狐养貉养乌鸡,方宇都是全县第一家。从1983年到1986年,他工作之余从事的家庭养殖,果真赚了不少钱孝顺父母。方宇很抱歉地对妻说,这笔钱就是没有用到你身上。所以高粱米没有少吃。
我听人说方宇最能唱《妈妈的吻》这首歌。我问他的妻他唱歌如何。妻笑:跟着感觉走么。
说及方宇的爸爸,他立时泪下。又说,又泪下。我初以为这里有什么爷亲蒙冤或是悲欢离合,不,没有这些。只是我爸可好了。我对爸爸感情可深了。我想我爸爸。完全是孩童的话,最简单明了也是最清纯真挚的话,越是深沉丰富的感情往往越是只需要最简白的语言,譬如:我爱你。1984年方宇他父亲住院后,方宇一个月没脱过衣服也没有换过衣服,早早晚晚守在父亲床边,抓住他的手。父亲也一直抓着他的手。眼看父亲故去了,把他从炕上抬到地下板子上,父亲却又睁开眼睛,说:方宇,我不死,我舍不得离开你。如此抬上抬下十七八次。最后一次,父亲说,方宇,松开手吧。我要走了。方宇手一松,父亲咽气了。
父亲死后两个来月,正是除夕夜。方宇见一白须老者,想起自己老父,顿觉凄然。急忙走上前搀扶老者。又见另一老人正要过沟,一猫腰背起老人走过沟去。世上老者皆是他父辈。镇上都说他是大孝子。某家大儿子正要打父亲,小儿子急忙找到王方宇。方宇蹬上自行车如踏上风火轮一般疾驶而去。方宇只见那为儿的竟把老父从屋里拽出。他给那不孝之子一记耳光,他那芭蕉扇似的大手把那逆子扇一跟斗。接着连连几下耳光打得逆子永志难忘。后来方宇知道他单位一干部推了母亲一个跟头,方宇在行政管理会上对此人好一顿批评。说你若再犯一次就从单位除名。说凡是不孝父母的一律不能提拔当干部。事后方宇找此人的母亲问她儿子现在怎样。母亲笑了,说方宇啊,他现在对我非常好。什么时候不好我就去告诉你。
方宇对我说:这世界上我就怕一个人。我说谁?他说:
爸爸。他说爸爸故去后他再无什么可惧的了。我又想起王方宇王胆儿大关于改革不是改名的语言和行动。
宁静的小镇上,有一个不安静的大个子穆棱县所在的八面通镇,总体是难以波及的小区域气候。山这边下雨,山那边天晴。山这边小苗苗青一片了。三十公里外的山那边小苗还都在七里。十多年前,人称八面通是一条街。瞅到头,六个警察俩岗楼。如今热闹富裕了,小镇多圈圈亲家,认识一个牵动一圈。我觉得这里的服务员大都笃厚,或许小镇子万人反相都有亲近感:就连文革时也没怎么太折腾。当时一派有人用铅笔刀去划另一派的大字报,另一派用手一挡,手让铅笔刀划出一丝血痕。这便是红色恐怖年代的惟一的流血事件了。有一次我故意问一个小伙子售货员:那盘子多少钱?小伙子看了看那盘子,说道我也不知道价钱,我也记不得。说完就坐下,把头尽可能埋在柜台下,驼鸟似地把头藏进两条胳臂里。好像这样就安全了,就再不会让我问他什么了。
我觉得他蛮有趣的。他没冇态度不好,只是懒得可爱。我每去东北常常不明为什么把一些赚钱的机会拱手让给外地人。镇上不少钉鞋的,大都是江浙人。镇上人嫌干这活丢份,又看不上赚的小钱。其实真是小钱江浙人这么从南到北离乡背井地跑来干吗?我问两名正给镇上盖房的扬州人。他们说他们每人除去吃饭,一月可挣四五百元。他们每年5月来八面通,10月回扬州。半年攒下一笔钱。明年5月再来,候鸟似的。
扬州候鸟使我想到人的勤快和懒散,也是由生存需求决定的。这里地肥资源多,街上鲜有争执。我走进县金城农贸市场,望着那琳琅斑斓的肉类区、熟食区、蔬菜区、水果区、口杂区、服装区等等,看那戴玛瑙项链的漂亮售货员,头上顶包手拎活鱼的朝鲜族姑娘,我面前如同铺开一张宽阔鲜活的水彩画。我掏出笔,记录我看到的。写字儿的小姐,你哪儿来的?有人快活地招呼我,是一位买熟肉的胖姑。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当地人。她说当地没有见过我这样的发式。
天!我这种几?年如一日的学生头她居然没见过。八面通真正的是个边陲小镇了。
宁静的小镇上,有一个不安分的大个子王方宇。
方宇在父亲去世三周年时,得去上坟。他跪在坟头哭着说:爹,你一直希望老儿了一进取。你要是九泉之下有灵,你助老儿不一臂之力,我一定要把县运输公司承包好。
如此哭着唠着,如同他爹临终前爷俩夜夜唠到后半夜。
当年把王方宇运出去的穆棱县运输公司公开向社会招标承包人。这事是方宇在路上听朋友说的。方宇不信。小镇上从来没有过公开招标这一说。
方宇,这事儿已经寅布了。天之内都可以报名投标。这个机会难得。建国以来没有过。
方宇不吱声。
方宇,你一直有抱负。这次招标不管是真是假,起码你可以显示显示你的水平。如果投标成了,你可以实施你的改革设想。如果只是走形式愚弄人,你也没什么可损失的。
方宇不吱声。
你到底投不投标?既然有这机会,你连表现表现都不敢,你这王八犊子!
王方宇掉头骑上车走了。
晚上朋友又找到他家,也不吱声,只是抽烟。
方宇与他对着抽。
朋友抽完一支烟。
方宇又抽一支。
朋友还是抽烟。
方宇还是闷着头。
方宇,你要失去这个机会吗?
为什么要失去?我已经决定投标。
当晚方宇在旧缝纫机上铺开纸,准备写投标书。投标?当然,投标。凭他的志向加他的能力加改革开放的环境,他投标是当仁不让的。他从来最怕让他无所事事,或者本来可以干大事只他千小事。如今真的有事可千了,他若是不下,那他还是他自认为的那个他吗?可是,眼前这支笔是容易提得起来的吗?他如今当的那个小站站长兼铁公路运输公司经理,果然不够他干的。但他吃皇粮,拿俸禄,批线路,批车辆,常人谁不认为是美差?如果辞去现职去投标,万一不中标呢?而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他在八面通是个外来户。他甚至还无法判断这穆棱县有史以来的第一次公开招标是大势所趋做个样子,还是动真格的。若是前者,就不存在平等竞争,他中标的希望就很小了。不,凭他的良知,凭他的才能,凭他的积蓄已久的弹跳力,凭他的百分之一百的实心实意,他感觉改革的浪潮要把他推到浪尖上了。如果他中不了标,天道不公那他也不后悔他的辞职。他即使本来没有辞职他都要辞职不干了。回老家种地去。
本来,去投标并不非要去辞职。投不中标还可以照样做原来的工作。但是,如果明知还有后退的路,那就太少压力了,就很难百分之地进入竞争的角色。不如先辞去职务再投标,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参军时第一次领到军帽,在帽里写上向前,向前,向前。以后每一次发新军帽,他都在帽里写上向前,向前,向前。目标既已选定,就向前走下左。风险是大的。不过吃鱼都有风险——卡了鱼刺怎么办?公开投标,表现自己,把人民给他的才干贡献出来。也不要求大家都理解他的表现。还是那句话:我就是我。干嘛要大家都理解?
王方宇从来希望说一句,顶一句。不该顶半句,更不可能顶一万句。改革就是改革,不是改名。这晚要写出投标书。明晨先去找主管部门领导提辞职要求。
第二天上午八点正,王方宇站在主管部门领导前: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向交通局党委正式提出辞呈。辞去运输管理站站长和铁公路运输公司经理职务,投标承包穆棱县运输公司。我可不是开玩笑。既然这次是向社会公开招标,我就有权投标。我是下决心了,我要求辞去职务。
主管部门领导支持了方宇。但方宇人高马大,走路都招风。很快就在小镇上招来了风声。说他是给县运输公司撵出来的,这冋投标是为了出气,为了表现自己。说他要中标承包了,运输公司满院子都养上狐狸、貉子了,运输公司该发展养殖业了。
已是投标答辩的前夜。方宇带着家人上电影院看《红高粱》,真的是在小镇面前招摇过市,让大家看看王方宇的轻松自如。肴完电影出来,方宇心里在唱:方宇你大胆往前走,不回头。
1987年12月8,穆棱县运输公司停产一天。县政府在工人文化宫召开运输公司公开招标答辩大会。公司原班子的五个领导成员为投标的一方,是集体承包,坐右边。他们的竞争对手王方宁是投标另一方,坐左边。
上午巾集体承包的一方答辩,王方宇回避。他走出会场,紧缩了几天的神经突然松弛了下来,突然不知该干什么了。于是才想到络腮胡子有一庳米长了。他去理了发。又去买了一盒刮脸刀片。然后回到家里拿起一本小儿子买的《黑猫警长》。翻了两页,他好像听到自己的鼾声。睁眼一看,家里来了一屋不人。正冲他嚷:你还在这儿睡觉哪!上午答辩时走了快一半人。你倒好,睡了。下午谁听你的?
下午,他很精神地走上台。毕竞翻了两页闲书,毕竟睡了一觉。主持人征求他的意见:你答辩时,运输公司一方要不要回避?方宇说没有必要回避。答辩过程是互相学习的过程。
方宇肴到桌上有水。他掏出纸擦桌,细细地擦净了。再把他带的牛皮纸口袋打开,掏出材料齐齐地放桌上。再布局得当地摆上烟盒火柴。再端端正正地把麦克风摆到跟前。
这从容,这自信,虽一言未发,已把台下观众抓住了。在王方宇的慢动作中嗡嗡的台下鸦鹊无声。
一小时又四十五分钟后,投标书念完原先这儿那儿空落落的观众席,挤满了。不见睡觉看书唠嗑织毛衣的,甚至不见走动上厕所的。待答辩开始,?阵阵热烈的掌声,赢得走道、门口都挤满了不断涌入的人。主持人说:今天下午的会议,人数之多,秩序之好,情绪之热烈,是工人文化宫1985年竣以来的第一次。
当晚八点,有人上他家告知投标结果:王方宇中标。
泪水冲刷着方宇多年来抱负不得施展的郁闷。
然而,真正要实现抱负,一切还得从零开始。
然而,刚刚二十天后,12月28日,同一个王方宇又在林口县运输公司作投标答辩。林口县运输公司继穆棱县运输公司之耵,也公开向社会招标。方宇在林口工作过一年半,熟悉那儿的山山水水。熟悉了,就热爱了。27中午他赶到林县。县休改委的女同忐说:你是王经理?我是王方宇。你们县律师事务所的同志叫你立刻冋电话。
方宇聘请的律师叫他返囬穆棱县。是么,方宇承包穆棱县运输公司才二十天,又跨县跑林口去投标。方字说他完全有能力同时承包两个公司。你能不能用法律手段证明我不能承包两个公司?
28日早上八点正,王方宇准时出现在林口县运输公司投标答辩大会会场。他这次投标的竞争对手,正好是他的一位老战友。他掏出一张特意照好的彩色标准像,送给这位战友。那彩照上精精神神的人在说话:王方宇要到林口县来承包了。
这次方宇读投标书,台下掌声比在穆棱县更热烈。后排的观众站在凳子上为他鼓掌。
王方宇又一次中标。
往往有创造力的人,冲杀不止而不善于守。或许太善守的人难以下决心大冲大杀。好在有中锋就有后卫。穆棱县爱护这个刚刚中标冲杀出来的王方宇,说服他暂时不要一下子承包跨县的两个公司。
社会发达不发达最简单明了的标志
王方宇从1987年底承包到我去穆棱县的1990年7月,承包三十二个月,体重长了三十一斤。看来他承包这一个运输公司还是游刃有余。有余的精力积聚成有余的体重。方宇有什么诀窍?
经济改革就是要发展经济。经济的发展首先是人的发展。经济改革千头万绪,如果抓了每一个人的发展,其他就简化了,明了了。
社会的发达不发达,其实有一个最简单明了的标志:忽略人还是发展人。
1970年,二十六岁的王方宇随部队走进定州市城关镇。街头有人正挨打,耳朵都给踢出血了。不能打人!我打的是四类分子!解放军首长,我不是四类分子,是贫下中农!王方宇?一询问,无非这人说话比较直,给硬扣上一顶四类的帽子。他若不是念着他的一双女儿,早已饮下备好的一整瓶敌敌畏。方宇跟到他家一看,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小猫似的蜷缩着,取暖的火都没有。她们也是人,也是需要温暖、需要有点钱交学费买课本进学校的孩子!街上还有一个个扫街的、洒水的、糊大字报的畏畏缩缩的人。你们是干什么的?解放军首长,我是四类分子。解放军首长,我是四类分子。
一个个都猫着腰,低着头。快把头抬起来!你们每月开支多少?没有开支。没有开支怎么过日子?我们把配给的大米、白面卖掉,用卖得的钱买榆树皮压成面还买白薯面吃。你们,一共多少人?十二个。
王方宇对有关人士说,给这十二个人每人贷款两百元。让他们每人买一辆架子车,八十三元一辆。每人再买一头毛驴,三五十元一头。再让他们自己解决一个车篷,置点草料。再派一人也置一辆驴车带着他们,成立一个毛驴运输队,给砖瓦厂运砖。他们收入的百分之二十五交大队,百分之十五交镇政府,他们自己还能剩百分之六十。大约每人合每月一百元到一百五十元的纯收入,这在那个大学生每月五十六元的年头,是商收入。
这支毛驴运输队为大队积累的钱,大队盖起了一个俱乐部。
当人们觉得王方宇为四类分子们想得那么周到时,说他胆儿真大。
当那些人不再赶毛驴,不再是四类,不再是什么分子而是和大家一样的人的时候,回过头来再想想那世道怎么能那样忽略人、摧残人,那胆儿也是真大,就不怕报应么?
成立毛驴运输队的十七年后,1987年12月10日,四十三岁的王方宇中标走进穆棱县运输公司。他还是老毛病:太重感情。可是他中标后面对的,近乎是感情纠葛。他原先工作的小站,那么多人哭着,因为方宇要走了。这边运输公司里,干部们一个个哭丧着脸,因为王方宇要来。有的在哭,有的收拾抽歴,像国民党撤退前夜似的。总是以为王方宇一来,不会再用原领导班子和原领导班子重用的干部了。
原领导班子的书记叫李长生。方宇承包后组阁的书记,也叫李长生。后一个李长生就是前一个李长生。极黑的脸上,眼里反而显得色泽浅了。眼睛大得微微凹下去,蒙一层薄雾似的,眼神越发地柔和温暖。几道眼角纹把双眼拉向两鬓系在两鬂,又使眼光更加平直而坦诚。人说他身体不好,心跳每分钟只有五十下。我听说他在运输行业很内行的。他说:那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素质。我是为经理服务的。这时他的目光越发地直率。他说:我们是在辛酸中含泪组成的班子。一开始我们的组合不是很天真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不是很天真的。公司多少年的结构,让一个王方宇一次投标答辩全打乱重来。叫大家如何天真得了?而方宇重来时也明明有失误。王方宇以君子之心度众人之腹,宁被人负也决不负人,如此笃厚之人难免轻信。轻信本是人类最可原谅的缺点。这是正宗共产党人的祖上马克思的家训。但是作为一个经理,感情用事造成的失误就是整个企业的损失。王方宇每一次哪怕小小的失误后边,紧跟着的是敢孓承认错误,当即当众改正错误。发现用错了人,说拿下就拿下。人啊,哪怕往下拿半级也伤自尊。可是为企业运转起见,只好先拿下再做工作。尽管有两位是当初很支持方宇投标的老铁。于是有了朱元璋杀功臣之嫌。但是,一个人不断地开拓新事业、新视野、新天地的时候,是不可能也不应该坚守原有的小圈子的。不断更新的事业需要不断更新的角色。现代管理一切都需要不断更迭:经营方式、产销战略、人物关系等,才能适应不断更迭的市场竞争和消费心理。方宇是黑土地上新生的具有现代观念的企业家。
李长生说企业以经济效益为中心,以厂长经理为中心。领导班子团结,他有很大的责任,而这是做好工作的前提。李长生见过有的企业书记、厂长的权力之争无尽无休。那些书记、厂长谁管谁的仗什么时候能打完?胜败什么时候能解决?他看到不少企业因为书记厂长之战分散精力,损害事业。他向有关部门提过一些关于如何解决书记厂长之战的建议。
李长生越是把自己降到服务经理、协助经理的地位,我越是觉得他之高洁。我想起方宇讲的,说长生很有水平,很能抓住根本。方宇被运输公司运出去之前,他和长生曾经吵得很凶。中标后方宇想想他俩的争吵都是为了工作。长生的每分钟心跳五十下的身体每天六点多就往公司赶,见精神,见品行。方宇对我讲:你知道长生这个人单纯到什么地步?长生十七岁那年还问他妈妈:小孩是从哪里生出来的?长生妈妈说:去一边儿!小大人问这个干什么?小孩是从苞米棒里掰出来的。
李长生,几道眼角纹把双眼系在两鬓,平直而坦诚,蒙着薄雾般的大眼睛柔和而温暖。无怪乎他们这个领导班子精诚而团结。
我初见公司副经理王永臣的时候,以为这是个毛头小伙子。他帮着提箱我也不客气了。因为箱里有书,太重,我也提不动。后来听人说及他正高烧多日不退,刚输了液。怪不得他的眼睛像两汪热水似的。心灵的热和体温的热。眼睛眨眨的,透着灵动感和青春感。再一问,竟有三十八岁了。
王永臣与李长生一样,也是原领导班子成员,以前也与王方宇隔着。他二十年来当过汽车公司学徒工、修理工、货车司机、客车司机、车队长、货运站长、生产副经理等。除了不善言辞,在运输行业有着全方位的能力。方宇一上任就找他:永,你看怎么办?我们是兄弟,捐弃前嫌,携手合作吧。只要我跨出公司大门,生产方面的事你都可以决策,你代我行使承包者权力。你可以先斩后奏,可以边斩边奏,可以只斩不奏。旁人本想安排王方宇一人一间办公室,方宇说他要和永臣合一间,正因为过去我们还有戏。永臣刚说同意出任王方宇的副经理,方宇即说那好,车已经准备好了,你现在就开车去处理事情吧。
王永臣开始新组建的运输公司领导班子的工作,只比王方宇晚了两个半小时。
方宇有意在一些会上把永臣推出去讲话,永臣脸红心跳。如今王永臣一讲几小时,抑扬顿挫。方宇说永臣的能力肯定能超过他,这样社会才能进步。
王永臣和李长生对方宇都有一个观察过程。不少承包人为了实现承包目标,拼设备,拼人力,拼财力,承包利税是完成了,企业元气也大伤了。永臣说他很快就发现方宇不是为了某种个人目的来过渡的。有一个职工出了交通事故后,因为躲债带了全家躲到某地一个看坝人的小屋里。这个职工本来早就离开了公司,王方宇也用不着管这公司以外的人。人家说方宇知道了这事至少可以假装不知道。但是方宇知道了,带了人找到那个看坝人小屋。那全家都睡在土炕上,一无所有。方宇从自己的承包利润中拿出五千元让他安家,又为他还了三千七百元的债,再给他安排好工作。
有一个道理很明白——承包实现的利润越多,承包人的利润分成越多。所以一般承包人不在固定资产上做文章。
方宇这个承包人在客运站铺了约九千平方米的水泥路面,花了近三十万。修理车辆又花了六十多万。我走进客运站。
宽敞明亮的大厅四周,沿墙全是商品柜台,可供出租。在这里候车正可以充分感受商品经济的多姿多彩。走进停车场,啊,天,这样的开阔洁净!像可以举行节日庆祝的广场,像可以举行万人舞会的露天舞场。真想不到一个县的运输公司有这样令人叹为观止心旷神怡的停车场。冲刷一新的大轿车排列整齐,每一辆车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一居室——车库。想到方宇承包两年半就在基建、大修、更新车辆上耗资一百五十多万,想到永臣讲方宇不搞短期行为而有长远打算,我不由激动地问方宇铺水泥路的投资问题,方宇一无表情,眼神散光,显然听不进我的问话,只淡淡地说水泥地铺了又不可能刨去,子孙后代都用得着。淡化得环顾左右而开始言他,使我的问兴也谈化得全无。于是想到开阔洁净的停车场如同方宇的胸怀。
明快坦荡的停车场,又使我联想到明快坦诚的方宇的领导班子。永臣说这个运输公司的最大特点是团结,实话实说,干活都舒心。他说方宇起得早,早上读到好文章,用笔划上道,用玻璃杯压在他的桌上,推荐他一读。
永臣说着,他那对热水一样的眼睛泛着对方宁的感情。
原领导班子的把手已经退休了,说如果方宇中标承包,他连公同办公楼都不去。方宇觉得,自己承包后就应该做工作让他愿意进大楼。这位原一把手在公司工作了卜九年,总归为公司贡献了十九年的精力。尽管人家都知道当初是他把王方宇运出公司的。如今人家年事已高,方宇怎么会与他计较?他得广胆囊炎,医药费要一万元,还有妻儿因为护理病人影响了工资收入,方宇全给报销了。他的房子得拆迁,有五千元的拆迁费。方宇说,人老了,身边再没几个钱,在子女跟前腰板也不硬。这五千元,你支出来留着吧。买商品房的事公司为你想办法。这位老同忐搬新房后常来公司办公楼,还问有没有茶喝。方宇显然对他这句要茶喝的话特别高兴——终究不存隔阂了。去年年夜还来公司唱歌。他对方宇说,公司将来好,给一人发一个煤气罐,以后再给坐坐飞机。煤气罐,7月份已经发给他。那么,还剩一个以后。
方宇提上领导班子的三个老铁,两个甲?给他拿下了,只剩一个陈新华。方宇曾和我说及今年他三年承包期满后搞集体承包的话,有的副经理又要变动,但陈新华得继续留用。新华原先是电工,冇人背后称他小痞子,无非他耿直刚正,说话不免冲撞人。方宇让他当经理助理,凡是方宇不管的他都管。他在线路上查票,买不动求不了硬不成软不就不依不饶铁铮铮硬邦邦,乘务员自然敬他惧他奉公守法。八面通人一般都抽当地产的一元三角一包的宇宙烟,新华只抽四角四分一包的琥珀烟。方宇不断开创事业,和他的接触不如先前多。明明方宇很信任他,他以为自己也要步那两位老铁的后尘,不会再被留用。由此我更觉方宁的不轻诺、不买好、不暧昧、不偏私。
如果很多人今天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命运,那么这个企业便是一个活性企业。我与方宇在院里说话时,进来一个姑娘,交给方宇一叠她抄写的材料。好端正的字。我说。方宇说有一冋他在全体会上说及公司缺少一个字写得好又会写文章的人。这个叫春艳的姑娘第二天就走进方宇的办公室,说,你不是需要一个写字写文章的人?春艳吁出一口气,终究说出了这句她头晚想了一晚的话。那一晚她来回给自己鼓勇气。后来想,不用怕,反正王经理看不上她这个普通女工的话也不会因此而扣她工资。没想到王方宇说行,用一段看看。方宇对她一无所知,只是想这姑娘有这样的进取心,应该给她鼓励。如果试用下来不成,那是正常;如果还真行,那么好。他作为经理的一个重要的职权就是——给人以机会。
春艳进屋放下材料就要走的,只是经我一问,她脸涨得红红的,眼睛里满是泪。她说以前的领导都觉得她太小懂啥。王经理答应试用她后,她跑回家对所有的家人都说了,对叔叔婶婶都说了。
在穆棱县运输公司这个活性机体里,我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拧。拧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老电影演员。60年代的电影《红色娘子军》中,他演男主角洪常青的通讯员。那种亲切可人、忠诚不贰好似拧就是这样的。我初见王方宇,他身边就站着一个拧。是的。他俩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洪常青和拧。这位拧二号,一头好似永不捭理的学生头,一身好似永远皱巴巴的衣裤。偏矮的个儿,瘦削的脸,一对聪灵圣诚的小双眼皮,两道草草地横在额上的皱纹。笑起来不仅嘴在笑眼睛在笑整个脸在笑,而且整个身体的全体肌肉全体骨赂全体神经全体细胞都在笑。大家管这位拧二号叫祥子。
过去方宇搭过一次祥子开的货车,这是他们的全部交往。方宇当承包人的第一天就请他当自己的司机。他说干不了,说他不会说不会道不会来势儿。方宇说用不着你能说会道,我一肚子的主意呢,每一个主意都值钱。祥子说你信任我,我一定给你干好。他们驱车去这县那市,方宇一路睡觉,到一处就办事。有时瞌睡醒来一看表,说祥子,这么长时间才开了这么点路?祥子说你摸摸你那脑袋,咣咣地在吉普车门上撞了一头鼓包也不醒,看你这么撞,我还不得开慢点?也不知累计撞出多少鼓包后,方宇习惯了,产生一种睡眠时的条件反射一即便睡着了,双手也抓住座位前方的把杆。头再不会倒向右边去撞车门。祥子说每到一地方宇办事他就可以踏实睡觉去,说方宇真累急眼了。方宇说祥子跟着他太累,因为祥子开车时又不能睡。在我看,他俩谁更累的问题如同鸡生蛋还是蛋生鸡一样。
今年元旦后,正是冰天雪地。他俩凌晨两点半起来驱车数小时去牡丹江市办事。下午回到八面通,又接长途,四点又起程去哈尔滨(今年4月八面通才有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一车连祥子五个人。晚上十点开出一百五十公里后,困得不行。但是明天上班前必须抵达哈尔滨。车不能停。方宇说,唱歌吧,要唱得祥子不困,至少唱得祥子不瞌睡。一车人都不善唱,会唱不会唱也得唱。这个唱半句那个唱两句也得唱,都得接着唱。才能维持距哈市的五百公里的路程。唱了小燕子,穿花衣,又唱两只老虎,一只没有脑袋,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如此五人唱了八小时,嗓子全没了。早上六点车到阿城,上班前来得及开进哈市了。方宇让祥子在车里瞌睡二十分钟。他自己下车在零下三十度的雪地里来回走,免得一停下睡着了误了喊醒祥子,那么那八小时的歌全白唱。
祥子对方宇说,你干出一番事业,咱也光荣;我给你捅个漏子,你脸上也无光。祥子几乎把家扔了。月月只管把煤和柴搬家去。他的妻,有胆囊炎,月月发一次。发作时痛得她在胆囊周围按出一大片血手印。还有两个孩子。哦,祥子也三十八岁了,可看上去就像一个没有家室之累的小通讯员。我几次看到方宇在这里那里办事,祥子在门外蹲着,不进屋,不介入。好像他可以永远这么蹲着。直等到方宇终于有出来的时候。
祥子的弟弟叫小金子,这是黑土地上的一个新品种。个子虽小但精气神的张力很大。高耸的鼻子上,是一对骄傲而充满智慧的漂亮的眼睛。今年二十六岁,是在商品经济的浓缩汁液里浸泡出来的。原先在运输公司上班时穿得突出,吊儿郎当的样儿也突出。今年初方宇和他一起往牡丹江市送煤。刚开出三四十公里,两个后轮胎爆裂。正是零下三十六七度的天气,方宇的腰病发作了。小金子让方宇好生坐在驾驶室里,自己下车折腾车轮。冻得伸不出手的天气,小金子蹲在地上,躺雪地里。方宇下车去看了他七八次,小金子在雪地里作业了两三个小时,到底把两只轮胎修补结实了。小金子上得车来,一声不言苦,一声不说冻,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原来他这么耐苦、干练。两人一路唠了起来。这才知道小金子原先开过煤矿,开过金矿,开过塑料厂,更做过买卖——包括录音带、衣服、汽车等等。小金子知识面广,市场观念、信息观念更不用说。方宇想,一个人有抱负有开拓精神改革意识和打开局面的能力,应该给他提供发展的机会。乌鸡蛋的孵化也得需要条件。
方宇回到八面通就任命已经停薪留职两年的小金子为运输公司新开的洗澡巾厂厂长助理。小金子去武汉推销洗澡巾,大商场往外推他,说你怎么天天来推销?你有神经病?小金子满不在乎,只要为公司赢利还讲什么面子。公司现在投放市场很抢手的七种洗澡巾,三种是他的设计。
有人问小金子:你怎么把王经理买通了,任命你这小子当厂长助理?小金子说一瓶雪梅露(饮料)也没送过。
给承包人送礼是没有用的。
吃大锅饭的企业里,送礼或可获得重用。企业真正承包后,经济效益与承包人实现的利润直接有关,承包人怎敢用不称职的人?送礼自然失效。风气往往是制度的产物。体制不改革,由体制而来的风气难以治本。真正的承包一而不是做做样子的承包——势必带来一改陈腐之风的进步意识,带牵平等竞争的机会,带出全力以赴的竞争精神,带出个人与企业的生命力。
在王方宇,用人之道就是不计较于哪个人的缺陷,命着重于发现哪个人的优点。承包人不是雇主。社会是在每个社会的人的自我实现中实现整体价值的。王方宇为一个个别人的自我实现贡献自己从而也实现自己。
王方宇在公司实施的是一级管一级。一级只管一级。譬如他只管副经理。给副经理权力也就是给副经理责任。不能越级指挥,也不能越级请示。既解放副经理们的生产力,也解放了王方宇自己。那么王方宇做什么?方宇说话:我就是决策。
开始有的中层千部习惯于原来的谁大找谁,有事找经理。王方宇说找错地方了,找主管你这部门的副经理吧。中层干部管人。工人只怕中层千部不用怕方宇。年长的叫他方宇,年轻的叫他大个子,也有胡叫大哥小舅的。方宇出差,副经理们不愿意经理不在家,出什么纰漏,所以抓得越紧。方宇有一次外出三十二天回到八面通。大家喊大个子回来。方宇说这一个月你们辛苦了,真想你们大家。说着就掉眼泪。
从他承包这一天,这个企业就是一个命运共同体。每人都签了合同书,都按职务不同交了风险抵押金。经营不善,抵押金赔进去。经营好了,给利息。于是有了全员性的危机感和风险意识。王方宇又实行每天七小时工作制。有人说王胆儿大真是胆儿太大。国家规定八小时作制。方宇说那是在时间上的规定,没有在效率、在满负荷上的规定。中午十一点下班,一点半上班。职工回家买好菜做好饭,爱人孩子正好回家吃现成的。承包人为职工着想,职工焉有不为承包人着想之理。这天晚上——个电焊工带着他妻子找到方宇。方宇说小两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电焊工说他两口子把私房卖了两万元,合计合计,不存银行了,投入公司的洗澡巾厂做周转资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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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方宇抡起拳头,一下击倒看门人。他指挥两辆车开进定县棉麻仓库。有人放火烧棉花,还守着仓库不让人进。快往里冲!这是1970年8月1。
救一个濒临死亡的企业,实在也如救火一样需要毫不迟疑当机立断。穆棱县还有一家第二运输公4早已瘫痪!一无家当,连一条轮胎也没有。欠下好几万元债不说,还欠了职工三年的工资。有几个单位看上二运的院子,但是想到二运有一批退休职工要养起来,又不愿背上这个大包袱。可是职工们没有工作如何养家。一到过年,职工成群结队到有关部门有关领导家去抽大烟袋或者抽自己卷的喇叭筒,要求开支。为二运上上下下想想,怎不急死人?方宇早有兼并二运的心思,苦于没有这个财力。到1989年3月18日他终于兼并二运,还清二运的债务。到1989年底给二运全体在职不在职的工人补齐原先欠下他们三年的工资。
那么,二运这个空旷荒芜的院子用来做什么呢?1989年3月16日,方宇办公桌上出现一条洗澡巾,这是长生、永臣、新华他们看到后跟人家要来的,南朝鲜的。弄不明白这是用什么原料织成的。一搓皮肤快速去污,省时省力。尤其在水的危机日益严重的现在,此洗澡巾因为快速省时所以省水的优势不可抵估。王方宇很快上石家庄全国纺织会议上去打听这种洗澡巾到底是什么面料的?全国哪儿能生产?商谈定制原料、研究加工工艺、厂房改造、立项。总之,从3月16日方宇桌上出现一条不知为何物的洗澡巾,到7月14日方宇那运输公司新建的和利洗澡巾厂生产的通乐牌洗澡巾正式投放市场,前后只有四个月,而且质量经过改造高于他们要来的那块洗澡巾。谁用谁放不下。一年后产品已销往二十四个省市自治区。人说方宇啊,那么多优秀企业家怎么就你这个运输公司经理想起生产洗澡巾呢?
我在洗澡巾招待所时听到有人大声说话:王方宇真是个茬子!我问茬子在这儿作何解释,人说当地话里就是这人真行的意思。
洗澡巾厂招待所,不知是不是中国最小的招待所。一共只有四间客房。然而有传达室,有餐厅。舒适而悦目而温暖。招待所所在的院子那头是厂房、办公室。这儿原先就是兼并来的二运的大破院,只有进门就下窖的豆腐坊、马粪一寸厚的马圈和破旧不堪的车库。铲去马粪,安上门窗,隔成小间,粉刷一新,办公室、厂房都有了。再装修,招待所很体面了。尤其在一个小镇的一个小厂的一个小招待所里,居然清晨半夜的都能洗上热水澡。那淋浴器里喷出的水流或是现代文明对黑土地的冲击波?
八面通有时停水。我住洗澡巾厂招待所的那些口子,洗澡不敢用肥皂,怕万一洗一半没水了。当然,是万一。正是7月最热的几天,通乐牌洗澡巾正好施展其魔力。什么肥皂也不用,一擦搓身体就滑爽了,整个洗澡过程如同电影中的快镜头。而且刚柔相济,止痒解乏,舒筋活血,促进代谢。油污的脸用这巾擦洗,不仅洁净,而且润白。我在那里十来天,不用肥皂,不用擦脸油。一切都从简了。只要一条洗澡巾。这些年常说花钱买时间,买洗澡巾也就是买了时间。再想到如果普及了洗澡巾,那么全国可以节约多少洗澡用水。我跟人开玩笑用电视里的广告腔说:通乐,通乐,给您带来健康、效益与快乐。凡想节省时间、节约用水、增加精力、增加工作量者,请买和利洗澡巾厂的通乐牌洗澡巾。地址:黑龙江穆棱县八面通镇。电挂:6633。电话:046343817。请记住,这里可以买到时间。
1990年3月20日,穆棱县有关部门领导加上王方宇,加上下。方卞带上的小经子,一行七人对销售洗澡巾的二十多个省市自治区进行三十二天的考察。凡销售洗澡巾的部门都盈利,都希望能继续保障他们的货源。这穆棱七人到成都,对方请他们游杜甫草堂,观乐山大佛;到西安,请他们去华清宫,看兵马俑;到南京,登中山陵,看长江大桥;到武汉,登黄鹤楼,去葛洲坝。这七个受欢迎的人好似乘坐在条飞毯般的洗澡巾上,去重庆,到北京。到了北京被请进全聚德。方宇平日里爱吃煎饼、大饼子等咬起来得劲儿的才觉顶饿。有一次他和祥子住在哈尔滨军招待所。早餐的稀饭、馒头随便吃。每桌一盆十只馒头。方宇和祥子三四口吞下一只地吃下一盆馒头。看看左边一桌剩下三只馒头呢,祥子端过来两人吃了。再看后边一桌亦有剩余,又端过,盆。大约每人各食八只。方觉大体不饿。一则本来胃口大,二则常常驱车赶路办事一连两顿吃不上饭,饿的。服务员姑娘在一旁直笑。第二天在军区招待所早餐时,服务员姑娘抿嘴笑着看他们灌下十只馒头,抿嘴笑着给他们再塞上一盘请用。方宇对我说,时间:1990年3月25口中午,地点:北京全聚德,人物:王方宇,又是一顿晚饭一顿早饭没吃了,这顿午饭他一人吃三十一张饼。
消化了这三十一张饼,方宇不免想到2月12日穆棱县专门召开的县长办公会,县长亲自过问,要把洗澡巾厂作为县骨干企业对待。方宇又想到张副县长与他坦诚的谈话,交通局长动完手术还未拆线就同他一起实地考察。还有县物价局、工商局、计委、县人民银行、金城信用社对他的支持。尤其想到县委书记刘士祥,是1987年穆棱县首次公开向社会招标的总策划,男主角是自己蹦出来的——王方宇。刘上祥一定要听王方宇他们的答辩,向省里请假晚去一天参加省的会议,坐阵支持县里第一次的投标答辩。然后又支持了穆棱县的又一个第一次——王方宇兼并二运。否则哪来的厂房一下办起了和利洗澡巾厂,生产出毯般的洗澡巾?
不过,王方宇作为承包人,承包起职工今天的生活和明天的奔头。方宇运输公司下边已有十三个生产单位,企业的运动、产供销的运动从根本上说,就是资金的运动。然而全国性的回收货款慢,银行缺奶。方宇最大的享受是畅想他为企业设想的一个个狂想曲。方宇最担心的,还是资金,资金。而职工们的担心或许还甚于方宇。譬如,万一方宇不承包了怎么办?万一政策变了不让承包了怎么办?万一别人承包不实施这样的经营方针和分配方案怎么办?毕竟不是老百姓说了算的。
方宇的大脑承受的压力太大,额头左右角的头发都秃进去了,那条牛虻式的大疤痕也越发地显眼。
方宇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感。
方宇身上压着四层楼房。这是1976年震惊世界的地震。他是当天就从张家口赶到唐山抗震的。四天四夜过去了,方宇亲手装进塑料口袋的尸体已有五百多具。然后又发现这幢倒塌了的四层楼的错综交叉的预制板下还压着一个人。压了四天了。万一还有一口气呢?此时余震不断。爬进这塌陷的层层预制板下边,是任何一刻都可能从此再爬不出来的。方宇下去了。一路擦着尸体爬下。只见一块预制板砸在床头的箱子上,一个幸存的小伙子被卡在预制板和床板的中间。脖颈上的皮都给卡破了,四天下来奄奄一息。方宇说,你要与我好好的配合,活着出来。方宇让上边用起重机吊起预制板,但那么些预制板堆压着,如何吊得起。正巧路过一辆本的发电车,二十五吨的千斤顶,一摇,预制板起来了。一层板一层尸体,这下给挤压得血哗哗地浇在方宇身上。二层楼挂下的死者的腿,已经发酵了的两条粗腿,沙袋般的撞击着方宇的脑袋。方宇从松动的预制板下使劲拽出已经被楼上流下的血沤烂了的棉花套、蚊帐、被子。还卡着的小伙子周围,就有了一点空间。方宇说你坚持一下,我先把你脑袋抽出来。方宇在这腥气熏人的地下已经不吃不喝地忙活了四小时。小伙子脑袋是出来。方宇喘息着就是抽不出小伙子的身体。屏住气。拚一下。方宇像接生似地把小伙子从预制板和床板之间抱了出来。只不过使劲的不是产妇而是接生婆。
小伙子奄奄一息,王方宇苟延残喘。突然王方宇只觉什么东西扑了上来,吓得他头发全竖广起来。又听得喊声:解放军叔叔,你可把我救了!方宇这才明白抱住自己的不是死人而是被自己救活的小伙子。他说他叫蒋有长,二十一岁,四川省电力局101工程队四处十六连的钢筋工,家在成都。方宇说你还丢什么东西吗?蒋有长说丢了工作证和一只上海牌手表。
方宇想一个工人买一?块表不容易,帮他找找。他趴床下用根棍儿拨拉来拨拉去。
有了,工作证,手表。蒋有长喊谢谢你解放军叔叔。方宇说快别这么喊。上边有人听着呢。你得喊毛主席万岁呀。那年头,被救活的人都得这么喊。
王方宇经过高压的年代和高压的预制板,如今压力再大,他经受得住。他说一声祥子,我要睡了抓住车座前的把杆就睡着了。他在家睡前要饮下两三斤水。他体重一百九十五斤。他还要挤出时间看电视中的拳击、足球、赛马、赛车。他自己见车就超,总要超过前面的一辆,再超过前面的一辆。哪辆车要超了他的车,他就在后边拚命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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