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中国散文诗精选-必须(外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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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岛

    必须疼痛,慢下来,呼口气。必须翻开一页日记,这里有一个关于江南的故事。

    必须在原来的街上,那三个不同的场景,都属于江南。两个带小孩的女人,和一个捡垃圾的汉子。

    必须是二十岁,她的眼睛,在红蜘蛛上,我得好好和她说话。告诉她未来和雨水的意义。

    必须是三点一刻,已经没有脚印滑过午夜里的寂寞了,你将唱起你的歌谣,在必须经过的巷口,你没有欠身,你再慢点,深呼吸,想想蜗牛将爬过碧绿的树枝。

    爱你也是必须的,是此生的设定,这条路上,只有你朝我挥手,说爱我的时候,眼泪便幸福起来。发髻上的长长的翎羽,我想让成长变得再慢些,我想看着假山长大,云烟消散。

    必须过了天真,那时你来得更加接近于我。

    必须让你还在我身边,在漂泊的路口上,只有流浪还是真实的,我们可以在寂寞里跳起舞蹈,把自己修饰得像个孤独武士。

    离开也是必须的,这只是一个假设,假如我没有一万年,我的承诺如何实现。一万年,都将你藏着。

    必须从远方回来,命运慢下来。可是我还在寻找,慢下来,或许你就藏在草尖上,在一滴清晨的露珠里。你的一切是我旅行所必需的行李,都是为了寻找你,填补我寂寞的每一刻。

    水碓南山

    一匹马,瘦的黄阿三已经留在元朝的拱桥上了,前朝的一个举人缓缓走过长廊。

    只听饥饿的一声长啼,在村口的浓雾里,一双惺忪的眼应了一声,来了!长长的月季透过斑驳的围墙,伸出一点火红,屋里的姑娘叫蔷薇。

    早茶,清香萦绕着阁楼上小二的一声吆喝,一个寂寞的诗人,昨天床头的诗句被人打了补丁。失落的一曲清风,躲在深谷自吟自唱。

    清澈的眸子里,一个春天对外开放,十六岁的心思恰好落在宫墙里,戏弄山上来的彩蝶,水袖抛向百花深处,徐徐地落在朝阳的光芒上。

    碾米机,杵的是千岛的口粮、母亲的心血。要把日子晾晒得晶莹透亮。素昧平生的香樟树,你影里的鱼儿,错过了我少年时垂钓的心思。那时,我细心地调制饵料,抹上香草自己的味道。

    弄堂里的小游戏,在草垛里隐藏了身影,我还是爬上水碓旁高高的岩石,俯身跳进村庄影影绰绰的最深处。

    千岛的小水碓,在深山里的小水碓,荧光石点燃的小火苗,烘暖了一个微微转凉的初秋。

    码头

    我在风景的最低处看你,我用画笔或者诗歌随便勾勒你,蓝色小帽,一身风衣,豆大的雨点交织成你的嫁妆。

    淳安,你来自东汉命名前的沃土。弄堂里,在兰花的不远处,贞节牌坊,已经被戏弄了千年,惟独一对三缄其口的爱情,被一纸诗文烧透历史,藏在如今人来人往的码头。

    码头的周围,时间来来去去,有人拿着三个包裹奔走未来,把命运集合在一艘残破的古船上,手握茱萸,痛恨一场南下的马队。

    那一把把寻找往事的火把里,有一把烧着你和我,青春匆匆忙忙,二十岁的风景已经够消费一生。此后,买不起一个动情的回眸。

    在单飞的旅程里,没有返航,我还是喜欢把你放在春天的树枝上,像搁浅的风筝一样捞取你,爱你,而可不可以有一种时差,可以在我赶来的时候,恰恰是你最美丽的昨日?

    知道山花在这儿落下

    说不出我遗失的所有,我只知道山花在这儿落下。

    我只知道我跑过的山冈,那细碎的花岗石硌着我的脚丫,那里有青青的豆角和胖胖的冬瓜。我的布鞋,是母亲纳的千层底,下雨的时候我就提着它们,走过一个个水洼……我只有一段年龄被乡亲们称为捣蛋的孩子,我在水碓里抓鱼,在麦秸堆里打架。

    我知道山花在这儿落下。我想不起哭泣究竟是因为没有写完的作业,还是因为一块买不起的橡皮擦。

    我知道山花在这儿落下。那时候外婆没有拐杖,外婆走在山坡上的时候,总有一连串的民谣,和落在这片土地的红红的山花。

    我只知道山花在这儿落下。在这片曾经的土地上,我遗忘的已经成了我的幸福,我铭记的是我在异乡的孤独,那赐予我孤独的童年啊。

    我只知道山花在这儿落下。我的故乡,我的家,你是否会想起我,村头的孩子,乳名叫黄瓜。

    朴素的情感

    独步

    亲人

    你从七千里之外赶来,看我。

    你激动的泪带来故乡澄澈的溪水,你爽朗的笑带来故乡五月杏花开,你高耸的鼻翼让我看到了故乡绵延的青山,你鬓角的白发让我看到故乡飞扬的柳絮。

    你满脸歉意:火车上弄丢了带给我的木耳。我安慰你说:路太远,那些木耳也走累了,它们没听见报站。该抱歉的是我啊,这里的天很热,我甚至没能给你准备一缕和煦的海风。

    怕给我添麻烦,你在一家小旅店住下,请你吃饭,你只点了一个菜就说够了。你急切地问我的身体怎样孩子成绩好吗上班的路是不是很远赚的钱够不够用?

    我不停地问你家乡还冷吗小麦已经长多高了妈妈摔断的右臂能否做家务了表弟很忙是吧同学老杨再婚后过得如何?

    一声声唤着我长不大的乳名,你紧盯着我的双眼,我眼角的鱼尾纹是你放出的线吗?你钓上来的必是缕缕乡愁。我一遍遍叫着你三十年前的名字,沿着你额头的皱纹,我只消一刻工夫,双脚就已从故乡的田垄上走过。

    原谅我,乡亲们,我不小心踩倒了一棵豆苗,一棵小小的豆苗。

    看望一个癌症晚期病人

    拉着你的手,我开始撒谎——全世界人都撒过的谎:一切都会好的!

    我们曾经那么诚实,即使面对虚伪,我们也没隐瞒过痛苦,没隐瞒过欢乐。

    一起在十一点三十分进入食堂,一起谈论上涨的物价和低迷的股市,一起下班后在班车里站着、摇晃着,一起度过每天的八小时。如今,对于你,这普普通通的生活愿望却成了你做人的全部代价。

    你还年轻,你说,你不想死。你说,如果奇迹会发生,你宁可天天给三个月的儿子洗尿布,你宁可放下图纸到公共厕所里收费,你宁可在经济危机的年代下浮工资30%,你宁可在租来的房子里粗茶淡饭看黑白电视。

    只要活着,只要活着,只要活着。

    你坚强,使我脆弱;你微笑,使我流泪。

    消瘦,对于拥挤的世界,这或许是你最后的回报方式。怎么忍心让你走!抓住我的手,朋友,只要有一丝力气,别松开!

    忍住悲痛,我在心底默默诅咒死神:死神——你为什么就不死?

    母亲节,我常常选择沉默

    母亲节,我常常选择沉默。

    为了生活,整天忙啊忙,有时不惜加班到凌晨两点;为了提升,对着领导讪笑。想发财,买完彩票炒股票,心里烦,上班拼命地敲打键盘。

    惟一的安慰是,坚持给母亲寄钱,明知道钱不是万能的,但总相信钱能给她带去一切。

    淡忘了友情,从不主动给同学发个消息;淡忘了亲情,想不起来给母亲打个电话。

    直到听说有人带母亲去逛街,直到听说有孩子送母亲玫瑰花,才意识到,母亲节到了,这时往往是夜幕降临,天色已晚。

    拿起电话,却记不起家中的电话号码,找到了号码,却又好像到了久别的家门前,抬起的手,犹疑良久,还是没敢敲响斑驳的柴门。

    母亲,一定很想我,自从父亲去世,她熬尽了多少孤独的黑夜,她熬得头发花白。可是,母亲节,我甚至没有给母亲送去祝福。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说母亲辛苦,说母亲伟大,母亲听到这话,眼里只会有惊诧。

    母亲节,我常常选择沉默。

    也许,对母亲的爱是一座千年的火山,内心炽热,岩浆涌动,却不能开口——真爱无言;对母亲的情是一座神秘的矿藏,我一生享用,谁都不知道它的准确位置——真情深埋。

    又见高粱米

    在超市,我偶遇高粱米。它们拥挤在一个大木槽中,害羞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就像我那爱穿红棉袄的婶婶,见到我,却说不出一个字;就像我那喜欢扎红头巾的表妹,见到我,只会抿着嘴笑。

    我是你们的亲人啊,当我手伸过去,你用千年不变的粗粝,和我紧紧相握。这灾难年代的患难之交,如今,你只身来到这拥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你有些怕,在众目睽睽之下,你紧缩着身子,不敢说出自己的故乡。

    营业员告诉我,应该怎样吃高粱米,我想笑,却笑不出来;她又告诉我,高粱米如何如何营养丰富,我想哭,却没有眼泪。

    高粱米好吃,它救过乡亲们的命。可以熬粥,也可以做成干饭,虽然它没有小米的金光灿烂,更没有大米的肌肤如雪。

    高粱米难吃,饥饿的年代,它不止一次弄疼我童年的胃,胃一疼,人就饱。

    今天,端着一碗高粱米饭,我无论如何都难以下咽。是现在的生活太富庶了?抑或往事噎住了喉咙?

    面对高粱米,我心生惭愧,忧郁片刻,我坚决吃下了它,把它埋葬在我的生命里。

    面对高粱米,我想念馒头,我发誓,我必须努力地工作,否则,我这一生,要糟蹋多少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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