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人马应龙-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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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白草对着听筒听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关了手机。楚芸问他是谁,他说,是省里来人了,部里要我过去陪他们吃饭。楚芸是什么人啊,她一看马白草的表情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又一次哭了起来。这一次马白草是怎么劝也劝不好了,她一直在哭,回到家饭也不吃,还是哭。马白草都让她给哭累了,睡着了,半夜醒来她还在哭,楚芸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一点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天没亮楚芸就醒了,她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有点莫名其妙,她温温婉婉小声小气地说,儿子让我去呢,你说我是给他带尿布还是带鞋带?她很平静,样子很像当初和马白草谈恋爱时的娇憨相儿。马白草心里扑棱棱跳了老半天,才明白她的话不是在对着他说,而是在对着自己眼前的虚幻说。

    楚芸又说,带尿布是为了给他接尿水,带鞋带他能当鞭子抽尜,你说抽尜好呢?还是接尿水好呢?反正两样都得做。

    马白草愣在了那里,他明白妻子是承受不住打击精神分裂了。马白草顿时五雷轰顶,此时一切对他都不重要了,马豆梗对他也不重要了,他抱起楚芸惊惶失措又泪流满面,他唯恐她失去一样在她的额头仓促地亲了一下,急切地说,那就带尿布吧,不过鞋带也要带,咱们的儿子爱玩,不带鞋带他会不高兴的。

    楚芸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思考了老半天,神情陷入遥远的痴想,她说,是该让他好好玩玩了,都是我不好,小时候没有好好地带他,我那时真忙呀,我没想到他日后会走。

    马白草叫出租车送楚芸去医院时,吴雀地打他的手机都打疯了,吴雀地是想告诉他,他的老爹到底还是把冯远告上了法庭;他还想说,如果这件事马应龙能胜诉,冯远就有被免职的危险;他还想让马白草找找有关领导,这件事毕竟是由他们引起的,不能因此牵扯到朋友。可是马白草像死了一样,就是不接电话。此时的马白草正在出租车上,他抱着楚芸愁容满面,他想一个人真是不能轻易改变生存环境,一旦改变就会给别人造成许多不利。父亲总是用自己的尺子去衡量别人,把自己的不适应看成别人的不对,总是用自己的旧习俗去对待周围的新事物,父亲真是有点太自不量力了。

    精神病院离城里很远,九十里的路程,要一个小时才能到。楚芸躺在马白草的怀里始终昏昏沉沉,听到一直在响的手机铃声,她的眼睛睁了睁,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说,这是什么在响?是风铃声吗?她很小心地说着话,唯恐惊散了那神圣而遥远的回声。

    马白草哽咽着回答她,是风铃声。可是楚芸马上否认了这个提法,她说,不,不是风铃声,是母亲酱缸四周坠着的铁条撞击酱缸的声音,风一吹它们就摇啊摇,撞啊撞,响啊响,那个清脆呀,在多远都能听得到,那是比风铃声不知要好多少倍的声音。

    马白草哭了,他想起和楚芸恋爱时,楚芸在黄昏的夕阳里给酱缸捣耙的情景,那时楚芸是个娇娇羞羞可爱的小丫头,爱穿一身白,她的白和晚霞中的夕照交相辉映在一起,成为淡淡的粉白,酱香就趁这会儿在他们之间亲密地缭绕。马白草想到这儿,郑重其事而又深情地回答了楚芸。他说,是的,那是母亲飘香的酱缸和铁器撞击的声音,它很美,很绵长,它一直在响,一直响到我们生命的尽头。马白草爱抚地掠去楚芸额前的一绺头发。

    楚芸的声音弱了下去,美丽的遐想还在她脸上荡漾着。马白草知道楚芸已经退缩回自己的内心了,已经退缩回她的孩童时代了,她现在轻松了,也就能安心地入睡了,她摆脱了那沉重得不堪重负的世俗,就可以像婴儿一样说睡着就睡着了。

    马白草看着她,多少积怨随着眼泪一涌而出。

    苦乐巷这年冬天老早就落雪了,大雪极其亲密地把苦乐巷的大小房屋、栅栏、街道一厢情愿地亲吻了一番,之后就不再光顾了。苦乐巷是个多情的巷子,它从南到北囊括了半条街,像一个少妇用胸怀揽着过多的孩子,幸福中坦阔的巷口就把全部的风貌一点不剩地敞露给行人了。

    苦乐巷这一个冬天出现了许多事情,首先是中学生马豆梗强奸幼女被劳动教养三年,吴卫东被劳教二年。这件事反响很大,不少人家都不敢让他们的女孩儿一个人在外面玩了。然后是马豆梗的妈妈在精神病院跳了一次楼,不过她没有死,刚巧落在一个建筑工地的外护网上,她躺在那网上望一会儿蓝天,之后就立即喜欢上那网,那以后每天她都要到那里去坐摇篮。

    苦乐巷派出所所长冯远被免职了,他一气之下去了南方,投奔自己儿子的电脑生意。他对儿子说,别人贪赃枉法都运气好,就我有一点倾斜就撞到点子上了。他儿子听后就说,什么事不熟练都不行,这和卖电脑卖不好被炒鱿鱼是一个道理。

    马应龙的小房子由于主人去了南方,要易其主,马应龙就把它买了下来,他用他种大苞米的积蓄为自己买了一个窝。买时房主说最少不能少过一万三千两百元,实际房主是给马应龙让出两百元的讲头儿。但是马应龙不知道这些,他说,我给你一万四千元总行了吧?房主就很诧异地瞅瞅他,之后签了合同把钱一分不少地拿走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马应龙应该尽早地离开苦乐巷才是,一般人都会是这个逻辑,这怎么看也算个伤心之地。可是马应龙没有,他不但没有离开苦乐巷,也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尽管城市给他那么多不快,他也还是没想过一定要离开这个城市。大药房的广告牌竖起来了,竖在高高的蓝天上,五层楼顶原来是一块光秃秃的平台,比两边的楼房还矮上一块,广告牌一竖上去肩膀就和别人一边高了,一点都不照别人差了。

    马应龙现在天天都要去大药房看自己的形象,他感到他笑呵呵站在巨大的牌子中央,手里拿着一个像盆一样大的药片,那本身就是向广大患者做着保证,那本身也是证实自己以往行为的正确。大药房的老总还想了一句名词,叫假一赔万。这句广告词让马应龙佩服不已,他想这才是领导,这才是大将风范,比他那个窝囊儿子马白草强多了。马白草得知马豆梗被劳教三年的消息都哭晕了。

    凌歌在这场变故中成了马应龙的精神领路人。凌歌昨天请他吃了一顿饭,那是他和凌歌一起去劳教所看马豆梗后,回来的路上凌歌硬把他拉进一个叫忆苦的饭店。

    忆苦让马应龙想起许多东西,他一到饭店就老泪纵横了。他看到了饭店墙上挂着长长的蒜辫子,看到房顶的檩椽上塞着一双乌拉鞋,看见一串串红红的辣椒和黄黄的苞米穗子悬在地中间的白桦横杆儿上……这些都是他的岁月,都是他的伤痛,都是他的足迹,马应龙的情绪立即不能自制。

    凌歌是个懂事的女人,她把马应龙领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他进入一种情境,她在劳教所看出了马应龙看见孙子那一刻情绪的波动。她怕他后悔,怕他对自己的行为自责,她不想让这个世界这点儿稀少的遗存在最关键时刻丧失殆尽。她觉得马应龙身上这点儿性格太珍贵了,应该传承,应该像保护文化珍宝一样尽力抢救它。

    马豆梗在劳教所应该说挺好,人比刚去时胖了一些,刚去时他只知道哭,不吃不喝,不服管教。他说他没想过那是犯罪,他说他就是想试试,他说那黄色录像太诱人了,他们能做为什么我们不能做?而现在他不哭了,现在他把这些问题都弄明白了,劳教所就是解决这些思想问题的,就是从这些孩子的精神上把这些错误的想法连根拔除的。

    马豆梗看见凌歌和爷爷走进来的时候,还特意把自己得的小红花送给了老师和爷爷一人一朵;他还让凌歌代他向他上次拦截的那个女同学道歉,他说他对不起她,不该在她的小盒里放蚯蚓;他向凌歌承认,他那次也是看黄色录像看的,他说他一看那片总想让自己做点什么;他说他现在不想了,他现在很好,至少不看那东西也能坐得稳了;他说那是他在家不论怎么控制都控制不住的。

    凌歌听了就亲昵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凌歌肯定了他,并把给他带来的两本课外辅导书给了他。马豆梗很高兴,他嘱咐凌歌,下次来别忘记给他带卡通连环册,他说他想在这三年中为那个小女孩画一本卡通故事书。凌歌听到这儿把脸转过去,把窗口让给了马豆梗的爷爷,她背过脸去哭了。

    忆苦的菜味道不错,虽是忆苦吃着却很甜。凌歌给马应龙点了两道菜,按说这已经足够两个人吃了,但是马应龙又点了一个,叫美极鸭下巴。这道菜很贵,五十多元一个,一般都是有场合的时候人们才会点到这道美味,现在马应龙点了,凌歌就很高兴,她愿意让马应龙恢复正常的情绪,愿意让马应龙尽快找回自我。她想,他能知道点自己喜欢的菜了,就已经说明他有了正常的感知了。

    可是奇怪的是菜上来后马应龙一口没动,只有凌歌吃了一小口,凌歌诧异,就问马应龙为什么不吃。马应龙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楚芸,楚芸她最爱吃这道菜。凌歌说,可是楚芸在医院治病呀,要等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它呢?马应龙说,那不管事,放在冰箱里冻着,她什么时候回来热一热就吃了。

    凌歌听了马应龙的话,一口菜放在嘴里忘了嚼囫囵着就咽了下去,刺痛了嗓子老半天。

    马应龙闷头吃了一会儿,再抬起头时,他向凌歌宣布一条消息。他说,马白草想当官,做梦都想当官,还净做假,让人家官家给知道了,这回提拔泡汤了,这个孽种还不知道呢,若知道还得像他儿子被劳教那会儿哭个倒仰。

    凌歌问,这与你有关吗?

    马应龙立即停了筷子,他对凌歌认真地瞪大了眼睛,他说,有关,他们家什么事都与我有关,你说也怪,他们平时不走正道,我一来就全看出来了。

    马应龙又开始专心致志吃菜了,凌歌为他点的兰花腰果是他最爱吃的,这一天他很满足,给楚芸送过菜后,他家都没回,躺在马豆梗的床上就睡着了。

    马应龙现在走在大雪初霁的路上,今天他要去做一件很有创意的事,这件事不是有关部门指派的,是他自己自发的。为此他还到商店买了半尺红布,用它做了一个红胳膊箍,还有一面小红旗。现在他戴着他的红胳膊箍,拿着他的小红旗,来到了华风大药房门前。

    华风坐落在二道街的一角,这里人来人往车辆穿梭街景繁华,人们在这里走时有时躲闪不及就会和许多辆车打照面,常常有车撞人。马应龙把这种情况和华风的老总说了,他说,你得派人去疏理疏理呀,你又不指着挨撞的人来买药。华风老总那时正审理报表,见是马应龙,忙停下来,说,这个我可不能听你的,我是铁路警察管不着那段,那是人家交警的事。华风老总现在和马应龙处得已经不再见外,他忽然开起马应龙的玩笑,他说,你还别说,我看这事你来干不错,你老哥一天闲着也是闲着,去疏理疏理正合适。

    谁想华风老总嘴还没等闭上,马应龙已经有了主意,他的精神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又有事可干了,而且是一桩非同小可的事。

    马应龙站在华风门前的大街上,口里吹着一只黄色的哨子,手里拿着小红旗,胳膊上戴着红胳膊箍,用自己的手势指挥着行人和自行车。马应龙很懂规矩,他和他前方的红绿灯配合得非常默契,他基本是按着它的指挥行事,然后他再指挥行人。他决不允许行人违犯规则抢前一步,不然他就吹哨子,就去前方把行人拉回来。马应龙的做法还真管用,大街上顿时井然有序起来。

    马应龙的风景持续到第五天,有一个更扎眼的风景跃入人们的眼帘,有一个女人爬到华风大药房的顶楼,用一把刀发疯地破坏着上面的广告牌。她专砍马应龙的脸,她恨那张脸,她要把那张脸千刀万剐。

    最先看到这越格情景的是马应龙自己,他一下子就认出那是楚芸。但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车辆多得像蚂蚁,马应龙就强迫自己镇定自若,他把目光挪回来,开始气定神凝,刹那间他的小旗就挥舞得更有劲、口哨也吹得更响了。他不允许大街上此时出现一点事情,他俨然是在一个炮火硝烟的战场上,他要让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共和国卫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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