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眼泪陪我过夜-一片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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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地点他下午回来时特别留意过,比较偏僻,离公路还有一段路程。一片高低不平的荒地,上面长满了杂草,毫无头绪地葳蕤滋生着,有个别的地方地势低洼,打那里渗出一汪一汪的绿水,水中是一簇簇半人来高的芦苇在暮色中静默着。其实,这里原先也是一片庄稼地,几年前就被开发掉的,但短期内又没有任何利用规划,就被撂荒了。靠近路边的地方堆积着大大小小的建筑垃圾,垃圾早就堆成山了,从公路方向看过来,除了那些垃圾和芦苇丛什么也看不到。

    现在他独自走过来,脚步沉重,像孤魂野鬼似的在这片荒地上踅摸着,寻找他觉得最适合行动的地方。

    说心里话,从走出房门那一刻一直到现在他的心情都乱糟糟的,心里长满了草,一个劲不停疯长着,胸口都快被那些看不见的草尖撑破了。腿脚好像已不属于他自己了,出了门像是被风从身后吹拂着朝这里一路走来。有时候他也想假如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该多好啊!一切都像从前那样,他还是无忧无虑地做他的学徒工,她也照常每天上学放学回家,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停下手里的活看上她两眼……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甚至连他自己也改变了,他觉得他已经不再是他自己了,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非常陌生。尤其是当他把自行车扔在一片杂草丛里,然后逃荒者一样拎着铁锹一步一步走进这片陌生而又荒僻的土地上时,他觉得这个拎着铁锹面目冰冷目光缥缈神情怪异的青年根本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是只冷血动物。

    有许多次,他试图说服自己,让脚步停下来,赶快停下来!可是,他的耳边总会响起她的声音,她懦弱又倔强的样子跟一团纠缠不清的丝线一样网住他的视线。他转念又想,她也许正是自己前世的一个冤家,她的出现就是为了来向他讨还什么,所以,他立即变得无比亢奋和愤恨,他无法忍受她所带来的一切焦虑和痛苦。于是,他再次拿定主意,他想在这个世界上也许他俩之间只能留下一个人,而另外一个必须永远消失。想到这里,他又变得轻松起来。首先,他肯定自己的选择和决定是正确的,他不想给舅舅惹麻烦,更不想让远在外地的父母担心;其次,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事情结束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明天一早他又可以像往常那样出现在舅舅的车行里,穿上那身沾满油污的劳动布工作服,那身衣服虽然大了点,是舅舅以前穿过的,可他还是很满意的。特别是此刻,当他想起自己穿着那身旧工装在店里进进出出忙这忙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迷恋过那身工作服的味道,迷恋过修理工这门行当。他甚至打算要好好地跟舅舅学手艺,过几年他也像舅舅那样回家去开一间修理铺。

    在距离公路最远的地方他停下脚步。这里地势相对低洼,最重要的是这里还有一棵小白杨,不算很高大,但它至少是一棵树,他抬头看了看,枝头的叶子微黄了,树叶随风轻轻摇摆,发出沙沙的响音,几只无聊的麻雀落在树枝上凄惶地叫着。

    他很自然地联想到她下午说过的话,他想这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

    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年三四月份学校都要组织师生义务植树的,他挖过许多个树坑,还得到过老师和同学们的表扬。他们都开玩笑说他挖得又深又大,简直能放进一只棺材。想起这些他觉得可笑,又似乎有了一种被过去一语应验的慌张,他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就很迅速地投入到挖掘工作中。

    先用铁锹将最上面的一层杂草一一铲除,然后他像模像样地在上面划出一个长方形框。他端详了一下,觉得大小刚好够躺下一个人,然后他像一名训练有素的民工那样卖力地开挖起来。这里的土质相对比较松软,挖起来并不怎么费劲,他主要用铁锹将潮湿的泥土撬动后再扔到离他圈定的位置稍远一点的地方,随着铁锹一起一落地挥舞,坑渐渐有了深度,而且下面的泥土越来越显潮湿,甚至开始变得泥泞了,他的腿脚也慢慢地深陷下去,他索性将鞋和袜子脱掉,汗水也淋漓地爬上额头胸口和后背,最后他把衬衫也脱了,只穿一件背心。这时,铁锹遇到了一些麻烦,很难深入下去,因为那些像冻僵硬的蛇一样的树根不断出现,他感到有点棘手。所以,他不得不停止了挖掘工作,而是用手里的锹头奋力去砍断那些讨厌的树根。他骂骂咧咧地将那些粗细不一的树根一一扔出土坑,像扔一条条僵硬的蟒蛇。接下来,他再用锹继续深挖下去。不知不觉中,他发现天色已完全昏暗了,自己的身体有一半陷在坑里了。这种时候他倒有了更能放得开的洒脱,他甚至迷恋在黄昏里无拘束地劳动。

    从坑里爬出来的时候他谨慎地朝四周看了看,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一丝声音,连风也没有。因为过于安静反而增加了某种恐惧感。他颤抖着将铁锹重新放回坑内,他听到铁锹落地时的一声闷响。之后,他用双手撑着疲惫的身体抖抖缩缩地爬出来。在黑暗中,他很奇怪地凝视着眼前那堆他刚才丝毫不吝惜气力才挖出来的泥土和几块十分突兀嶙峋的石头,好像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好像它们来自另一个星球。他的双手,小臂,脖子,脸,还有两条卷起的裤腿上都沾满了泥浆,特别是紧贴在皮肤上的那些,已经有点僵硬了,此刻正拨拉得皮肤难以忍受,并且奇痒无比。

    最后,他蹲在一丛芦苇边撩着水洼里的水清洗了手脚和脸,还没来得及穿好鞋袜,却不小心扰起一群蚊虫,它们至少有一万只那么多,呼隆一下乌云一般朝他扑围过来,吓得他捂住头脸奔跑起来,好像跟在他身后的不是蚊虫,而是一群凶猛异常的野狗。尽管他跑得飞快,还是被蚊子凶狠地叮咬了几处,皮肤上顿时起了数个硬疙瘩,又痒又痛。他一气跑到放自行车的地方,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喘了一会儿,突然,他竟莫名地感到冷了,那种从里往外渗透着的凉意一下子将他的身体紧紧攫住了,他禁不住接连打了两个激灵,他觉得尿意潮水一样汹涌地席卷了自己的下身。他尿得很痛苦,仿佛身体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他从来没有这样长时间地撒过一泡尿,哩哩啦啦的没完没了,而且,有一些是眼睁睁尿在裤子上的。

    往回骑车子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回头张望一下,就像有谁紧紧地跟着他使他难以摆脱,而他正拼命蹬着车子。其实后面连个人影儿也没有,直到上了公路,才有了零星过往的车辆。这条路没有路灯,每当别的什么车迎面驶过,他被车灯强烈地照亮的一刹那,他还是急忙低下头,内心的惶恐丝毫不受自己的控制。有时候,他觉得快喘不过气来了,就像自己还深深地陷在那个黑漆漆的土坑里。即便骑在车子上,他还是能感觉到来自阴部的某种隐约的痛,像是被挤压,又像是一种尿道炎症,总之,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痛苦,他很难说得清楚。他不由得回想着跟她做那种事情时的感觉,仿佛也有这样的感觉。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中,车链条忽然掉了,车轮失控似的飞旋,脚蹬变得轻飘飘的,他觉得自己失去了驾驭车子的能力,身体和车身一起趔趄着倒向路边。

    重新安装链条至少用去了半个钟头,好像那根链条突然缩短了,任凭他怎么努力都安不上去。他简直想把车子扔进路沟里自己一走了事。还好,在他万般无奈的情形下,链条又奇迹般挂在飞轮上了,车子恢复了原有的活力。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他的心情明显好转了。他想到天无绝人之路的说法。

    一旦想到这里,他觉得一切就快结束了。

    他的脑子里出现最频繁的词就是,结束。

    赶快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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