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早晨寒冷，北风掠过楼顶，电线在空中发出刺耳的尖叫，天色阴暗，北京已经彻底进入了冬季，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吉丽已经起床，她最近一段时间一点儿也不想上班，现在上班对她来说简直如同进入了一潭死水，没有兴趣，没有欢乐，没有事情干，每天和每天都是一个样子，对于一个年轻的生命来说，这种生活等同于死亡，她讨厌厌倦倦怠这种生活，简直就是害怕过这种生活，可是她又舍不得离开，因为她很懒惰，嫌麻烦，不想去寻找另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不想轻易打破现有的东西，这或者是中国人的通病，喜欢躺在熟悉的现状上面谈论着自己的的历史，为此每天她都讨厌早晨的来临，因为早晨又是新的一天的开始，而这一天的度过又是麻木而且盲目的，简直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
通往院里的小路因为大风变得十分干净，两边的树木在大风中摇曳着，枝桠碰撞着，显示着力度。吉丽在大风中卷紧了大衣的下摆，这种天气她很喜欢，带着点悲壮的美感，又充满了季节的暴力，可是这条路是有尽头的，它通向了一个自己十分不喜欢的环境，吉丽又感觉到一点很重的悲哀，自己到底要何去何从？无从知道，于是她下意识的放慢了脚步。
“吉姑娘？”忽然背后有个苍老的熟悉的声音叫她，她非常纳闷，回头看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出现在她的身后，吉丽看见了老人似乎见了亲人一般，忽然很想大哭一场，原来是老人甲。
“怎么是您啊？”吉丽惊讶地看着老人甲问道。
“是啊，姑娘，听说李碧刚上供应科去了，你现在怎么样？”老人甲温和慈祥地问道。
“现在，凑合干吧。”吉丽叹了口气说道。
“辛贵不是到机动科去了么，你想不想回机动科？”老人甲忽然神秘地说。
“是么？我倒是想回机动科。”吉丽吃惊说道。
“我跟你说，你找辛贵说说，不行我和辛贵说说。”老人甲说道。
“……”吉丽有些迟疑地看着老人甲，没说话。
“辛贵去机动科当副主任，你是我的关门弟子。”老人甲说道。
“不用您了，甲老，我自己先找他说说吧。”吉丽叹了口气说，她还是有这种勇气的，不愿意老人家再帮助自己了。
“好，你先和他说吧，不行我再说。”老人甲说。
“谢谢您。”吉丽道，目露感激之色。
吉丽想不到这么快就再次和辛贵见面，而且又是一件求别人的事情，若以吉丽原来的性格她是决计不会去见辛贵的，但是现在情形不同了，人一旦进入生活的辙里面你就不会再轻易能够走出来，尽管吉丽和辛贵现在已经是不同身份和地位了，辛贵入住了机动科的副科长职位，吉丽仍旧是一个普通设备员，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上下级关系，这种关系令吉丽不得不保持一种不卑不亢的情感态度。
“小辛，辛科长。”吉丽在辛贵的办公室里面，用这两种称呼是对过去关系的追诉，又是对现在关系的尊敬，有什么办法呢？自己只能够用最最真诚的态度来祈求别人。
“怎么啦？小吉？”面对昔日同行辛贵摆出一幅亲切的没有忘本的态度。
“我来有一件事想求你。”吉丽带着点笑说，她平日是不爱笑的，但是现在要笑起来，露出很难看的一种笑，虚假。
“什么事儿？你说吧？”辛贵也仍旧带着笑容问道。
“我想调动调动工作，在供应科你也知道，李碧刚那个人，我想咱们机动科能不能再回来？”吉丽问道，然后看着辛贵。
“这件事怎么说呢？我现在是不管人事这块儿，你要不再和程雕说说。”辛贵看着吉丽面现难色。
“好吧。”吉丽叹道，辛贵看见吉丽脸上现出失望的神情，心中有些不忍。
“你和章金桥说说吧，他是人事科长，如果有什么空位子，他一定会想起你的。”辛贵又加上这句，算是安慰吉丽的话。但是吉丽已经知道，这种希望已经微乎其微了。
找章金桥又能够怎么样？！他这种搞人事的人怎么会办人事呢，找程雕更加不行，因为供应科设备的事情程雕已经对吉丽怀恨在心，怎么可能呢。但是吉丽仍旧抱着一线希望，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吧。
来到办公楼的时候，吉丽的脸一直十分阴沉，这也是她平日的一贯表情，她基本不喜欢这个楼里面的人，特别是女人，因为和院里的领导挨得近，自己就自封自己为宰相门前的七品官，那些眼神和所谓高雅的气质都是装出来的，吉丽觉得这么做作大可不必。但是你也不能够阻止人家，人家还看不惯你呢。吉丽走进这幢老式的苏式建筑，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为什么自己总是处于一种不利的地位，自己就想平平静静的作些技术工作，也不会像别的女人似的惺惺作态，也不会吹捧领导，只是想与世无争的作些具体工作，但是这些自己都做不到。为什么，现在又要向别人低头，为什么？！吉丽一脸愁苦地走进章金桥的办公室，看见章金桥正坐在办公桌前面喝着茶。从章金桥的眼神中吉丽知道章金桥知道自己会来找他。
“坐吧。”章金桥说道，语调和气。吉丽应了一声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有什么事儿？您说。”章金桥的秃头闪着亮光，十分客气地对吉丽说。
“科长，我想上机动科去，怎么样？”吉丽看着章金桥说。
“到机动科去，机动科现在也不缺人啊？”章金桥反问吉丽，一双眼睛从眼镜后面看着她说。
“可是机动科历来不都是这样么？”吉丽勉强笑了笑道。
“在供应科不是挺好的么？”章金桥也笑了笑道。
“好什么啊？您不是逗我呢吧？”吉丽看着章金桥说道，“李碧刚已经一手遮天了，我在那里不过是个多余的人。”
“这个问题只是暂时现象，不会长久的，放心吧。”章金桥看着吉丽说道。
“长不长久我也不管，但是我现在是不想在那里干了，关键是我在那里没什么可干的。再说也是一种浪费啊。”吉丽看着对面的这个半大老头说道。
“你啊，早晚会离开供应科的，人事科也不会在供应科这种小地方放两个设备员的。”章金桥十分肯定地说道。
“为什么现在我不能到机动科去？”吉丽又追问道。
“现在因为院里有自己的想法，不过，你可以和程雕去商量，如果他同意你去你就可以去。”章金桥狡猾地说道。
“好吧。”吉丽叹了口气，她深知这是他们的踢球政策，但是有了章金桥的这种说法。吉丽觉得不妨试试，至少还能够看看他们的丑恶嘴脸呢。
一边走进机动科的二层小楼，吉丽的玩世不恭的态度越占了上风，看看程雕是怎么说的，是的，到底看看这些人是怎么对待自己的，想到这里吉丽不禁暗自笑了。来到程雕面前的时候，吉丽其实已经抛弃了任何幻想，这样她才能够肆无忌惮地和程雕说话，而不是带着一种希望。
“科长，我能够再回机动科么？”吉丽带着傲世的笑容问道。
“你又想回机动科了？”程雕看着吉丽的表情有点惊讶笑道，吉丽觉得这种笑很令人讨厌。
“是啊？！”吉丽仍旧带着笑容说。
“可是，可是现在机动科也并不缺人啊。”程雕点着了一只烟缓慢说道。
“可是在供应科我没什么事情可干了啊？”吉丽不紧不慢地说道。
“这样吧，小吉，你和章金桥说说吧，如果他同意你来我就同意。”程雕说。
“哈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吉丽失笑说道，她早知道会得到这种结论，她很高兴自己的判断力的提高。程雕看着吉丽有点奇怪。
“行了，好吧。”吉丽说，然后站起身来离开了机动科。
这是一条何其冰冷的道路，一种悲愤在吉丽的心中冲动，北风吹过，卷起她的短头发，她索性昂首挺胸走着，再也不瑟缩在寒冷里。为什么我要向别人低头？为什么？
“我倒要看看这个世界会把我怎么样？”她大声地自言自语着。然后迈开坚强的脚步，在寒冷中微笑。
吉丽又回到办公室，一个女人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边和尤平聊着天。她是刚刚被解除合同的池丽丽。
“妹妹，你看看，我那会儿劝你说考个大专什么的，你就是不听，现在怎么样？”尤平对坐在对面地池丽丽说道。
“怎么了？解除合同就解除合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池丽丽笑着说，一幅令人沉醉的桀骜样子。
“对，小池，你说的对。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有什么了不起的？”吉丽刚刚从外面进来，满身寒冷地慷慨道。
“就是，小吉说得对。”池丽丽也笑道，吉丽觉得她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姑娘。
“看谁能够总是正午的太阳，以为自己是谁啊？！走出这个院五十米就谁也不认识你了，现在狂什么狂？”吉丽又说。
“妹妹，你受什么刺激了？”尤平惊讶看着吉丽说。
“什么刺激也没受。愿意。”吉丽笑道。
“就是。”池丽丽也说。
尤平说不出话来，只是兀自点一点头。
池丽丽离开后，吉丽心中十分苦闷，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很想找个人说说话。她又想起了王梅，于是就往会计办公室走来。
吉丽隔着窗户看见王梅并没有在那里，于是想回去，但是忽然李云叫了她一声，她只好走进会计办公室里。
“小吉，和我待一会儿，王梅今天给她儿子开家长会去了，半天了就我一个人，你和我待一会儿。”李云说。
“是啊，我也没事儿干，正烦着呢。”吉丽也说。
“听说小池来了，刚才她在你们那里说什么了？”李云问道。
“能说什么啊？就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吉丽说道。
“小池也真的可惜，唉，现在这些事情没法说。”李云道。
“是啊，真是‘城头变换大王旗’。”吉丽感慨道。
“真的，干什么啊？没劲。”李云附和说。
“反正你要想在咱们这地方当上什么中层的，你就得有关系。”李云又说。
“都是什么世道啊。”吉丽也感慨说。她本来和李云没怎么说过话，但是因为今天心情不好，所以也说了不少疯话，心中却仍不自在。
“真的，小吉，你可不知道，咱们单位可复杂了，你看这些在中层的女士们，有几个不时有些背景的。要不然怎么待得下去？”李云又愤然说。
“就是，不过凭着自己的家里的一些关系罢了。”吉丽应道。
“小吉，什么家里的关系啊？你可不知道，乱着呢。明着的暗着的。跟你说罢，就昨天我刚刚看过《红楼梦》，电视剧啊，知道焦大么？他说的那几句话算是对了，咱们院里的关系也就差不多这样吧。”李云说。
“呦呦，姐姐，你还够幽默的。”吉丽笑道。
“这还不说呢，你看咱们科里，昨天高之谦又跑我这里来说，什么在头面前装不知道了，有些事情没法说啦，昨天我们院外边的警车叫唤，咱们院里肯定有心惊胆战的。反正我们没做亏心事儿，不怕鬼叫门。”李云又说。
“姐姐，你这也是受什么刺激了？”吉丽笑道。
“真的，小吉，你看，有他们后悔那天，我是会计我什么不知道哇。”李云愤愤然说。“为什么高之谦的奖金系数那么高，他敢不给人家高了么？人家攥着他的把柄呢。”李云又说。
“咳，我说姐姐，你要不是那种人你也不要卷入这场漩涡里去，你只当不知道装傻，不是那种人就不要勉强自己做，自己到时候也做不来还难受。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行了，所谓行止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就如你所说睡觉都觉得踏实呢。”
“是啊，小吉，你说得对。”李云又说。两个人又说了些闲话然后各自散去。
吉丽回到办公室里，细细想了李云说的一番话后，倒觉得心态平和了不少，自己没有混入这些人之中，所以可做到襟怀坦白，但是自己仍然不能够原谅自己的是为什么自己没有能够到这些人之中去，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性格不能够使自己的和这些人为伍，可是为什么自己不能够与之为伍？坦白自己的内心而论，自己有多少是因为清高不入世俗，吉丽想到这里不禁笑了，吉丽啊吉丽，其实自己也不是很想入这份俗流，只是因为自己没有找到好的办法，没有好的途径罢了，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自己才弄出个不入俗流的虚名来，如果自己果然不入俗流，那么自己分房子请客送礼又怎么解释。唉，吉丽长叹一声，竟原谅了自己。
“想什么呢？长吁短叹的？”郭建正在对面的办公桌边坐着看一本闲书，他惯常是不喜欢看闲书的。
“没事儿。”吉丽笑了一下，说道。
“心里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情了？”郭建又问道。
“没有啊，别竟说我，说说你的事情？”吉丽笑道。
“我什么事情？”郭建又笑道，抬头看着吉丽。
“你就这么两地分居的了？”吉丽又说。
“那有什么办法呢？给你看看，我儿子的照片。”郭建说着扔过来一张彩色照片。
吉丽伸手接过来照片，看到一个很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不禁笑了。
“真很可爱的。”吉丽说道。郭建听了笑起来，吉丽觉得面前这个已经作了父亲的人发自内心的一种喜悦。
“我说你怎么看起闲书来了，原来正看你儿子的照片呢。”吉丽笑道。
郭建不语。
“这么可爱的儿子还不待在身边多遗憾啊。”吉丽笑道。
“有什么办法呢？！”郭建说。
“我跟你说句实话吧，找找有关领导，特别是咱们头，现在改造楼还有空房呢，借意间把老婆孩子都带过来。”吉丽低声说道。
“我和尤平说过这件事儿。可是他没有给我出力，现在我连何山的电话都没有。”郭建面露难色说道。
“我这里有，不过是前些日子的，应该没什么错。另外你和科长好好说说，科长或者能够帮你的忙。”吉丽说着拉开那张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的拿出一本书来，翻到一页上面，然后递给郭建。
郭建接过来，看见记录了一个电话号码，并传呼机号，并没有注明释姓名，于是拿出纸笔抄写下来。
“别告诉别人是我给你的，也不要再告诉别人了，先和咱们头说说后再决定怎么操作。”
“你当时找怎们头了？”郭建问道。
“我没有，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你和头关系比较好，所以头肯定会帮助你的，你的宝应该押在头儿身上。只要黄志腾说管你了你肯定就有戏。”吉丽笑道。
“是么？！”郭建不解。
“听我的没错，成败与否试一把再说，从无到有是十分关键的，看你的运气了。”吉丽又笑道，“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吃饭啊？”又说。
“一定，无论成功失败。”郭建十分真诚地说。
吉丽一笑，这样做为什么？似乎这样做能够觉得自己十分正直，善良，自己为什么这样帮助别人？因为自己为了和这些所谓恶势力进行斗争。不知道。也别想这么多了。但是吉丽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高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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