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祈祷-便有精生白骨堆(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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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就走。豫蓝又转向自己的男人说,我走了,你上午去看看尕秀阿爷,多少日子没见他了。

    石担憎恶地看看杜金原,又看看豫蓝,没奈何地挥了一下手,一屁股坐到了炕上。

    豫蓝走了,他妈的又走了。石担发了一会愣,便将布袋里的粮食抓出一把来,提着剩余的,去尕秀阿爷家了。

    他没见到阿爷去杜金原家分粮,也没见到他出来晒太阳闲逛荡,寻思阿爷可能顾及他的身份,不屑于乞求杜金原,饿瘫在炕上了。他不能不去看看,尕秀阿爷是整个石门关唯一关心他们的人,刚回来那会,打庄廓盖房时,帮忙的人手全是阿爷张罗来的。阿爷说你们没有亲人,我就是你们的亲人,我不管谁管?

    但是石担没想到,这时的尕秀阿爷反倒揣了两个馍馍,颠过来打算看看石担两口子。

    杜金原虽说霸道,但对尕秀阿爷还是礼敬有加,不来领粮,就打发金莲子送去。肚子比面子要紧,阿爷不接除非他已经死了。对杜金原来说,关怀的作用只在于维护一个人,笼络一大片。杜姓老少几百口子,骨头缝儿里难说没有残存着对尕秀阿爷的留恋。对前朝主人别荒疏否定,遗老遗少们也就少一些叛逆了。

    这会,石担和尕秀阿爷在山脊梁上碰了面。阿爷见他提着粮食,就说:

    幸亏你带了一个女人回来,要不然你怎么活下去?

    石担说这样活人还不如死掉了好。

    阿爷说你可不要这么想,你比别人好到哪里去了?

    恰好不远处就是杜光宗家,阿爷又说:走走走,我领你去看看杜光宗,你看看他这么一个大男人没有媳妇养活是怎么过日子的。

    杜光宗是个懒得烧虱子吃的人。在娘胎里他就得了懒病,懒得长全指头,懒得出生。他母亲生他时难产,几乎死去,生出来后过了五天又发现他右手少一个指头。加上他是石门关优越姓氏杜姓的一员,又和尕秀阿爷沾亲带故,他的懒毛病就越发地膨胀起来。在家里,杜光宗是从来不干活的,板凳挡腿跨过去,醋瓶子倒了不去扶。只要不饿肚子,只要不动手,他宁肯喝稀不吃干,因为干粮还得嚼,那就太累了。

    到了地里,真正是懒驴上套屎尿多,拔一行杂草,解三回裤带,再不就是用锄柄支着下巴,望天吃烟。那时节,杜姓人中只他一个人是跟着女人们拔草的。女人们带嘴去田里劳动,全是为了热闹,骂他咒他,再过分,他都懒得回嘴。人家说出了笑话,他连移动脸上皮肉的精神都没有。有一次女人们耍笑脱了他的裤子,撂到了几十步远的山坡下,他懒得去捡,精身子穿过村庄往家走,羞得碰上他的姑娘们大呼小叫地乱跑。

    现如今,他家的日子更难过,阿妈老了,虽然还能走动,但已经没有力气去山湾里挑水,去后山砍柴了。领了粮食回来,全由着儿子一把一把生吃了。迁就了懒病,节约了力气,可不做拌汤不掺水,那几斤粮食能吃几天?

    尕秀阿爷和石担进门时,杜光宗正在睡觉。只要在家里,他总是睡觉,人懒瞌睡多,猪懒能上膘。杜光宗虽然也处在饥荒当中,但看上去还是个脸上有肉,身上有膘的壮汉。

    尕秀阿爷叫了一声光宗,没叫醒,就把两个馍馍塞到光宗阿妈怀里,一连叮嘱了好几回:

    快吃,别等这畜生醒来。

    光宗阿妈答应着,手却不听使唤地一把捣醒了儿子,又送一个馍馍到他嘴边,转身把另一个馍馍放进了碗柜。

    尕秀阿爷看不过,气得跺跺脚说:他的毛病就是叫你惯下的。

    光宗阿妈叹口气说:我惯下的毛病我受罪,反正是我要死在他头里,我吃不吃都一样。

    尕秀阿爷什么也不想再说了,扭身就走。光宗阿妈赶紧跟过去,替儿子说了不少感谢的话。

    石担恶心地看着这个肮脏的家,竟觉得千可怜万可怜,没有这个了不起的母亲和她的懒儿子可怜。他把自己手中的粮食放到炕上,跟着尕秀阿爷快快离开了。

    到手的粮食很快吃完了,死神驱赶着饥饿,又一次向三关嘶鸣而来。不祥的鸱鴞阴惨惨地叫着:呜——哇,呜——哇。夜空中的贼星也频频坠落,不肯坠落的星光则渐趋昏暗,熄灭了。神庙的歇山顶上,那座花岗岩凿就的尖塔,也在一瞬间被山风吹折了。石门关的峡谷里,日日夜夜都有岩石崩落,那石块从山顶滚向谷底的轰隆隆的声音,就像一阵阵碾过天空的辚辚马车声。

    到处都是诡异的征兆。

    有时,人竟会为一声麻雀的叽喳而颤栗半天。

    身上的血液还在流淌,人还在呼吸,还没有闭眼,心却已经死了,不再盼望,不再挣扎,也不再怨恨了,就等着死吧。

    那些还能走动的老人们,都把眼光投向山坡,寻思哪块地方可以成为自己满意的坟地,然后无喜无悲地交代给后代子孙。有几个孑然一身的,自己已经开始一寸寸地挖进,他们觉得等挖好了,这口气也就只进不出了。

    人们关于阳寿的观念骤然淡漠起来,好像死不过是去迎接一种陌生的生活,在那里能混个饱肚儿也说不一定呢。杜金原的邻居年将五十的杜守山寿终了,人们有点惊慌。海珍媳妇的娘家人死尽了,人们便不再议论。班占魁和他的疯女人双双投进了湟水河,人们就变得异常淡漠,连传递这样的消息都觉得乏味了。

    一晃眼,坟墓多起来,祭祀多起来。

    神仙马灵验幽灵似的窜向三关四野,说天象,算人命,看风水,号坟场,她不再索取,哪怕不吃不喝也要履行神道。她精神空前抖擞,一天踏破山路六十里,也不见她喘倒。每到一地,她都要说:

    我是来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毛主席视察大江南北又视察了青海高原,前天才回到北京。他老人家说,形势大好,不是小好,整个形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但谁都知道,她是神仙下凡,是来送三关百姓去阴曹地府的,她和毛主席和文化大革命有关系更好,更说明她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和崇高的地位。

    说完了毛主席和文化大革命,她就去对那些行将就木的人说:你嘛,进阴间有一难,闯过这一难,来世不是官就是长,至少也是一个共产党员,说不定还能进省城上北京呢。哪一难?阎王问你,为什么来这里?你如果说饿怕了,来你这里寻口饭吃。那阎王就要挥手撵你,一撵你就不得转世了。你如果说阴间的领导比阳世上的领导圣明,我这是放着人不做,当个小鬼听你使唤。阎王一听就高兴,给你吃给你喝,再分配你个好去处,过一阵你就可以转世成人了,那肯定是人上人。

    马灵验对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的宣传和对来世的憧憬,使三关土地上少了许多悲哀气氛,死人活人都感谢她,感谢的结果是,马灵验愈加把文化大革命挂在嘴上了,还说是毛主席绝对视察了青海高原,视察时,我就跟在后面,毛主席挥手我挥手,毛主席支持我支持。弄得大家都以为,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和马灵验领导的。

    就在马灵验大显身手时,为了摆脱饥饿的摧残,石门关人成群结队拥向铁门关。铁焦山的砂岩沉积层中,裸露出一块块黑中隐白的白胶泥。那泥一抠便会塞满指甲缝,手感光滑绵软,放在嘴里咀嚼,便会像面团一样,舒舒服服地滑进肚子。人们吃得满嘴发苦,满腹闷胀,满脸青肿,满身起了一层红泡。但这种痛苦毕竟要比饥饿好受些。更让人好受的是,挖白胶泥的人群里,也出现了常谷丰的影子,书记与民同苦,老百姓还能要求什么呢?至于为什么会出现饥谨荒年,人们就不去琢磨了。

    三关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常谷丰已经在电话里请示过县里了:刚刚从省上种子站分配下来的几千斤小麦籽种是不是马上分给群众救急。

    县里大吃一惊:你的神经是不是出了毛病?籽种是省上从外地调来的优良品种,关系到今后几年三关农民抓革命,促生产,继续革命永向前的大问题,怎么可以只顾眼前不想长远呢?农、民、意、识。

    常谷丰承认自己有着狭隘的农民意识,但是……他说人都死光了,靠谁去继续革命?

    死了多少?

    已经七八十个了。

    死七八百个也不能分。

    那……那也不能见死不管吧?

    当然要救济,县上从别处调粮。

    要快,越快越好。我在这里给你们下跪了。

    你是革命干部,怎么能来这一套?不要以为就你一个人在关心群众生活。

    半个月过去了,救济粮遥遥无期。常谷丰只好跑去给县领导当面汇报。县领导打着哈哈,绕了半天,才让他明白:因为怕张扬出去影响县里的大好形势,救济粮根本没有筹集。

    县领导说这是阶级斗争的需要,不能让敌人抓住我们的把柄。要突出政治,要胸怀全人类的解放事业,不要只看到自己眼前的一丁点事情。现在的头等大事就是,根据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最大限度地孤立和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

    常谷丰说要是这么着,我这个公社领导也就干不了了。

    你别吓唬人,你不干,你就得先饿死。

    县领导也是农民出身,这话算是敲到了点子上。常谷丰虽然还在与民同苦,但决不会与民同死。也正是由于县领导的农民出身决定了他比别人更了解农民,所以能做到面对百姓死亡而安之若素。——三关农民嘛,你就是不让他们死,他们也不会好好活着。

    常谷丰又说再这样死两天,就要超过总人口的三分之一了。

    县领导说这个数字是怎么统计的?

    公社干部分头下去,一个庄子一个庄子地登记入册。

    我是问你考虑到年龄没有?

    年龄?

    看,我就知道你在慌报,任意夸大灾情。应该按六〇年的老规矩办,五岁以下,四十五岁以上的人,属于正常死亡,也就是说不遇荒年他们也会死,现在时兴的叫法就是去见马克思。怎么?还不明白?

    这样怕不行,五岁以下,四十五岁以上的人,最不经饿,死的最多。

    县领导说怎么不行?毛主席说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常谷丰说到底怎么办?粮食有没有?

    县领导说毛主席说了,我们的同志在困难的时候,要看到成绩,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们的勇气。

    常谷丰说能不能向省上求援?我就不信国库里一点粮食都没有了。

    县领导说毛主席说了,我们的方针要放在什么基点上?放在自己力量的基点上,叫做自力更生。

    常谷丰大声说毛主席说了,我们的责任,是向人民负责。每句话,每个行动,每项政策,都要适合人民的利益,如果有了错误,定要改正,这就叫向人民负责。

    县领导厉声呵斥道:你是不是嫌你的责任还不重大?你是不是嫌别处不知道你这里死了人?你这个革命委员会的叛徒,你想和无产阶级司令部对着干是不是?那你就是引火烧身。

    常谷丰不禁打了个冷战,又说毛主席说了……

    县领导说毛主席说什么了?你这是打着红旗反红旗。

    常谷丰翻了个白眼,再也不说什么了。

    县领导又训斥了他一番,最后说,回去吧,我抽时间去川水几个公社转转,看能不能把他们的储备粮调出一些来救济你们。

    回去的路上,常谷丰寻思县领导或许也是对的,一旦上面为饥荒怪罪下来,说三关公社为社会主义抹黑,为大好形势添乱,自己这个公社领导首先就得承担责任,轻了下台,重了那就说不一定了,判刑枪毙都是有可能的。他不寒而栗,捶胸顿足地后悔着自己在县领导面前说了那么多混胀话。

    但是很快,他的想法又变了。当他在干滩看到了一对母子紧紧抱在一起的尸体,又在临近石门关的田野里看到了一群啄食尸肉的乌鸦后,他觉得死了这么多人才是有责任的,一个公社领导见死不救,就是人家不枪毙,你自己也应该自杀。他这么想着,牙齿一咬,就又有了新主意:

    先把籽种分了,等救济粮下来,再补充到籽种里,若是品种差,明年收成不好,就说老天不下雨,外来的麦子不适合三关旱土。

    注意已定,他就开始为自己祈祷:

    老天保佑,毛主席保佑,三关大神保佑,保佑我常谷丰救济成功,平安无事,平安无事,救济成功。

    他感觉风忽忽地吹着,把他的祈祷送到天上去了,送到毛主席耳朵里去了,送到三关土地神那里去了。

    第六节

    下雨了。三关道上,泥浆横流。大水从山坡上冲涮而下,沟底就成了洪流肆虐的世界,声大如雷。

    一踏上石门关口,常谷丰就被洪水的声音震撼得浑身发抖。他站到道边的岩石上,把手电光打向沟底,看到了水面上那些令人心悸的漂浮物:椽木,家什,还有黑乎乎一跳一跳的人头。这使他觉得自己夜走石门关肯定是做对了。

    大水四五年来一次,可人们如果不是为了有意向洪水叩求解脱,你甚至连一根草枝也看不到。分明是有人把洪水看成了告别人世的借口。这是一种推卸——谁先做鬼,谁就少了一些为先去的人坠泪、掩埋的责任。

    常谷丰磕磕碰碰地顺路前行,临近三更时,敲开了庄子里唯一一家渗出微弱灯光的门。

    开门的石担盯着来人空空的两手说:粮食呢?杜金原没给?他说着,身子一晃,咚的一声靠到门扇上。

    常谷丰说粮食?粮食就会有了。

    石担一愣:是常书记?我还当是豫蓝回来了。

    常谷丰思谋了一会,才反应过来,随即骂道:都到这种时候了,杜金原还有兴头搞女人,这不是趁火打劫么?去,把你媳妇领回来,粮食,我给。日奶奶我豁出去了,明儿夜里,十二点,你来公社,腰里揣个口袋。

    常谷丰匆匆离去,又贼一样敲开了几家的门,贴着耳朵告诉人家:日奶奶,我豁出去了,我要造反了,明儿夜里……

    领受到机密的都是他认为真正到了绝路上的人家,最后自然要叮嘱:不要外传,传出去就没你的了。他担心去的人多了,粮食不够分不说,还会虚造起声势来。

    这天夜里,常谷丰离了石门走土门,天放亮前,又出现在铁门关。

    雨住了。低伏的云翳渐渐升高。石门关几天来弥漫着的阴郁似乎就要消失了。雨后的凉爽使这些在鬼门关前踱步的人们清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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