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上的婚契-同他说和,丢不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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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头七三七,便是五七。五七是大七,这一天,不仅远亲近戚都要赶来祭献,而且还要到坟地去脱白。这地方谁家殁了人,晚辈们都要穿孝,穿重孝,头戴孝巾(或者孝帽),身着孝服,脚穿孝鞋,从头到脚一身白。五七以前,凡是祭献日,一律要穿孝的。到了五七这日,大家去坟地烧过纸,磕过头,起身绕坟包正转三圈,倒转三圈,然后便从头到脚脱下孝衣。孝鞋留在了坟里,孝巾和孝服带回去净洗入柜。以后过六七、七七,只家人着了便衣在牌位前烧烧纸,意思意思而已。

    秃蛋家情况特殊,母亲麦子五七这日,不能到地里脱白,他决计要穿上自行设计的孝服,去县城上演一场轰动全县,乃至全国的大戏。

    由菜花昨晚一夜没合眼,这会子还在西边屋里踩得缝纫机哗哗响。前年麦子跟陈师傅去了县城后,西边屋的火炕就拆了,换成一张单人床,宝娃说他喜欢睡床,不喜欢睡炕。火炕一拆房间就大了,由菜花就把缝纫机搬了过去。前些日子铁梅给她说婆要回来,她就犯了愁,婆要是回来往哪里住呀?是婆和她睡一个炕上,还是宝娃和她睡一个炕上?天气热了,咋都不方便。

    秃蛋眯眼听得缝纫机哗哗响,没好气地叫喊道,就那点活儿,还没缝好呀?他叫喊半天,不见由菜花的动静,就趿了鞋过来,呼地撩起门帘,问完了吗?由菜花紧踩了几下缝纫机,然后低头咬断线头,起身把孝服甩鞭似的抖了抖,说你穿上试试。

    秃蛋光着膀子,腰弯把头伸过去,等着由菜花给他套孝服。这回领窝挖得太大了,胸前露出一圈子肉,连乳头上那撮黑毛也张牙舞爪地露了出来。秃蛋责怪道,谁让你把领窝挖这么大,布都浪费了。由菜花说,还说呢,烦人不烦人?跟你画的样儿剪,做好我试了一下,头根本钻不过去,我才又修改了一回。秃蛋穿好孝服,奓起两条胳膊,一边低头自我欣赏,一边拧着身子问,咋的,你看我设计的孝服咋的?由菜花退后看去,想笑笑不出来。人家的男人穿的孝服,都是旧时的长袍样式,大衣襟,边系扣,长襟搭在脚面上。而她男人为自己设计的孝服,没有袖窿,没有扣子,七尺白布从中间挖一个窟窿,前边缝一个圆圆的“孝”字,后边缝一个大大的“冤”字,往身上一套,像挑了两条半截子长幡,秃脑袋裸露在肩膀上,愈发显得硕大无比。

    由菜花不由得一阵心酸,说:快脱下吧,看你穿上像啥呢?

    秃蛋说:管它像啥呢,权当挣钱哩!

    这副披挂秃蛋是给法院预备的。那天和铁梅吵完架,他就到县城明察暗访,终于摸清了底细,那陈老汉实在是千刀万剐,他竟把妈的尸体火化了。秃蛋就暴跳着去了县法院,法院的保安把住门不让他进,让他先去接待室。到了接待室,接待的人问他告谁?他说告陈老汉。接待的人手从玻璃窟窿伸出来,说拿过来。他问,拿啥呢?接待的人说,状子呀!他才想起告状要写状子的。第二次又去了法院,接待的人扫了一眼状子,又原样给他从玻璃窟窿退出来,问他告啥?他满头大汗地说了一大堆。接待的人说,那回去吧,回去写明确了。第三次再去法院,那个接待的人收了状子,看完前页看后页,看完后页又倒回来看前页。他心里说随便看,看你这回还再有啥说的,这状子可是请律师写的。接待的人果然没有再说啥,却让他到另一个窗口交立案费。×他妈的,官司还没打哩,就收钱啊?他没有带那么多钱,又连天晌午跑回家拿了一回。这下心想告中了,可回到家左等右等却不见法院传唤陈老汉。他三天两头去催,接案的人说找断案的,断案的人却连个人影都见不着。由菜花说断案的人指不定收了钱,被陈老汉买通了,你不花钱还想打官司呀?秃蛋说,球,想从我身上割肉,没门儿!

    秃蛋气得没办法,最后就想出这绝招。他问由菜花,怎的,穿上这孝服,往法院门前一站,它管还是不管?由菜花打了个哈欠,张嘴要说啥,忽听院门摇得呼嗒呼嗒响。

    谁把院门摇得这么响?由菜花去开门,秃蛋就站在那里侧耳听,听又听不清楚,只听一个女人尖声说,坟咋的,咋的?秃蛋的心一下子悬到嗓子眼上了,莫非爹的墓窑塌了?果然如他所料,由菜花回来说,西埝的坟钻了水,窑塌了,毁了人家的责任田。人家等着耕地呢,问你咋办呀?

    秃蛋把脚一跺,气得跑屋门口看天。日头这会儿倒是红红的,天上也没有一丝儿云彩。但是,昨天傍晚那场暴雨却来得邪乎。当时天像现在这样晴得好好的,他正在屋里设计孝服,捉笔要写那个“孝”字,突然头顶一个炸雷,吓得他将毛笔掉在地上。接着狂风大作,黄土弥天,乌云一疙瘩一疙瘩纠集过来,待闪电一声令下,铜钱大的雨点就铺天盖地而至。院子里水眼小,排水不畅,积水眼像泉眼一样往上涨。水霎时间溢上台阶,向屋里漫过来。他和由菜花一人拿一把笤帚往外扫,可哪里扫得过来。他气得不扫了,扔了笤帚骂老天。老天似乎跟他较上劲了,咔嚓又是一声炸雷,雨一盆子一盆子往下泼。院里积水开始哗哗地往屋里流。他站在水里发症,由菜花骂他,活死人呀?卸门板!他一愣神,赶紧把门板卸下来,包了被子,闸住门口,才算把水堵住。暴雨过后,由菜花扫屋里的进水,秃蛋继续拿起毛笔写那个“孝”字。“孝”字好像不好写,一连写了几个,他左看看右看看,咋看都不顺眼。再写“冤”字,“冤”字好写,写了一个,就觉得很满意,一笔一画都透着冤情。写完后拉被子睡觉,梦见他爹说,他的房子塌了。他醒来琢磨一番,难道真是爹的窑塌了?挖坟的时候墓道一圈儿都堆了土,应该雨水灌不进去。现在看来,那会子真是喝了迷魂汤。爹的坟,墓道是在他家地里,墓窑却在别人家的田底下,窑门额子上面正对着田埂。这么一想,他才记起挖墓的时候,怕毁别人家的麦田,田埂那里不能堆土,分明留下一个缺口。

    秃蛋懊恼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两股子鼻血呼地喷涌出来,他也不管不擦,只低下头任它恣意流淌,在砖阶上流下一大滩,殷红殷红的。

    蒜臼里有捣剩的刺芥,由菜花赶紧拿来给秃蛋堵,堵也堵不住,像大坝决口,填一锹土眨眼就被冲走了。由菜花把他拉到炕上仰躺下,脖根下面垫个高枕头,两个鼻窟窿朝了天。等秃蛋鼻血止住了,由菜花说,我去坟地看一下。秃蛋说,窑塌了,有啥好看的?秃蛋脸色煞白,“孝”字上溅了许多血点子。由菜花帮他抠饬抠饬,抠饬不掉,就对着秃蛋说,那咋办呀?

    秃蛋说:咋办,你说咋办呀?

    由菜花叹道:也不知风水的事,这几年咱一路不顺,倒霉死了!我还有个担心……

    可她说到这里,究竟担心啥不说了,仿佛是一个不祥的预兆。秃蛋追问道,你说嘛,说嘛!由菜花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咱的案子既然法院接了,迟早都会判的。问题是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断下来也不知会是啥结果,到底对咱有利没利?

    秃蛋一听担心这个,便满不在乎地说,瞎球担心!就凭我这一身孝服,他法院还敢胡判?边说边往炕下溜,脚摸索着要穿鞋。

    由菜花脚下踩着他一只鞋,假装没看见,壮了声说,你把这鬼孝服脱了,咱不去告状了。他陈老汉要多少钱,咱出多少钱,哪怕房子不盖了,利利索索把咱妈请回来,这一页就算掀过去了。不然弄得啥都干不成,你窝在家里耽误得也是钱啊!

    秃蛋却道,同他说和,我丢不起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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