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十年”丛书-四十年漫漫英语学习路 孙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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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名孙宽余,1968年出生,祖籍北京,南京大学文学硕士。1994年出国,曾在新西兰、美国等地学习和工作。1999年定居新加坡,从事对外汉语教学。现为自由撰稿人。2016年,创办微刊《宽余时光》,部分作品发表于《联合早报》《新华文学》等国内外报刊。

    一

    “你说的根本不是英语!没有人说:I…am…a…teacher. (我……是……一个……老师。)”他很生气地说。我完全想象不出他干吗生那么大的气。

    “一种有音乐般魅力的语言让你分割成了碎片,没有人懂你在说什么!”我被训斥得脸都红了,说不出一句话。我不懂他说的分割成碎片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但我明白他是说我差,差得让他认为我简直是玷污了这有美好音律的语言!

    这是我的加拿大籍英语老师。关于我四十年学英语的小史,且待我徐徐道来。

    1994年出国后,我才发现自己在英语上完全是聋子和哑巴。我大学可以选英语系,但我没有,主要是真不喜欢英语,从小我就觉得学英语等于“死记硬背”,这也和1978年改革开放初期流行学英语时,家里逼得太狠有关系,幼年的我痛恨被逼迫。

    高考成绩不太理想,不过没影响我上大学。毕业后不久我就跟随改革开放的浪潮下了海。1992年在邓小平南方谈话后,各行各业都在腾飞,我进入的地产行业发展迅猛。入行两年后,我已经从销售员逐步晋升为北京分公司经理,当公司拓展海外业务时,我又被调到国外。

    来到新加坡,我立刻懂得了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英语立刻卡壳了。

    去移民局面试我都需要公司的人事部经理陪同,移民局官员脸上那不屑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说:你们公司为什么需要这样一个连英语都不会的人来做分公司经理?而我却仍不以为意,心里还自负得很呢!公司是香港在内地的数一数二的地产投资公司,我是一个中国人,不会说英语有什么可耻的?

    毕竟客户和销售人员多数都是新加坡的华人,我并没有危机感,而且随着海外销售业绩攀升,我英语不好的缺陷很快被掩盖了。我更觉得自己没有必要去努力了:“英语这么烂竟然也没有什么嘛!”最后,我连晚间的英语课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无所收获。

    二

    我的骄傲彻底受到挫败,是在一个不经意的场合。我跟当时的男朋友去马来西亚玩,回来后我听到他朋友这样的评价:“你那个女朋友挺漂亮,不过不会说英语,看起来挺蠢的。”

    虽然我的英语不好,但这几句我从远处还是听到了,也听懂了。

    我第一次感觉到很沮丧。我的沮丧主要来自自己无能为力的自卑感,我相信自己一向以来的骄傲和自负,也可能都来自内心深处的自卑。

    我甚至感觉到,语言能力就是人们衡量一个人一切能力的标准。特别是在他人还不了解你的时候,与人沟通和交流的能力基本上就代表了你的全部。而我确实不具备用英语沟通的能力,那我所有的成绩都必须扣掉一半,甚至是一多半,何况拜经济增长的大势所赐,谁当这个分公司经理可能都差不多。经济改革的浪潮势不可当,我只是非常幸运地占了天时地利的优势罢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有强烈的学习愿望,那个时候谁说我是个“花瓶”,我认为就是在侮辱我。其实今天回头看,我特别感激那位说我“看起来很蠢”的朋友,完全不能和他人沟通,看起来一定是“很蠢”的样子。

    我开始边工作边读夜校,由于没时间消化所学内容,基本上没有长进。最后,我终于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后,公司又要调我去其他分公司时,下决心辞了职,开始了我在新加坡的脱产学习。重新背起书包,只为把英语学好,我要把提升自己的语言能力放在首位。

    脱产学习初期进步很快,但是,口语和听力都没有特别明显的进步,英语学习进入沮丧的瓶颈期。

    三

    假期回北京探亲,家附近有一个外语学校,我上了一个短训班,这时我认识了这位加拿大退休外教。他20世纪80年代来中国旅行时,国内还太闭塞。十几年间中国的巨大变化令他刮目相看。北京当时急缺外教,所以他一退休就来中国一边教书一边旅行。这位老师使我的语言学习发生了质的变化,从根本上纠正了我的错误理念和低效学习方法,也促成了我后来去当对外汉语教师。

    他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让我介绍自己。我用英语说:“我叫孙宽,我是中国人,我是一个老师,我现在住在新加坡。”我觉得自己说得挺清楚的,但是他皱着眉头看着我,脸上没有肯定的表情。他停顿了几秒钟才说:“你今天的作业就是反复练习这几句话。明天上课你继续介绍自己,不要加任何新内容,但要站到讲台前面来说这几句话。”

    我非常不屑,心想这个短训班又浪费钱了。教程如此简单,四句话的作业还需要反复练习吗?回家后我把这四句话默念了两遍,作业就算完成了。

    第二天一上课,我就站到讲台前面去了,然后就慢条斯理地把那几句话说了一遍,中间还停了一下,可能“啊”了一声,几秒钟就混过去了。我指望老师说我的作业过关了,结果老师的表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不仅不满意,简直是近乎愤怒。这个表情令我刻骨铭心,他的批评使我自惭形秽。我看着他,沉静了半分钟,开始放下一切不满认真向他请教。

    他非常流利迅速地重复了一遍,而我几乎什么都还没有听到,他就已经说完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懂的、差不多最简单的四句话,老师一说快,我竟然都听不出来。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根本不知道怎样继续沟通。

    “你没有听到我说什么,对不对?那是因为你说话的速度太慢,如果你的朗读速度快过我的说话速度,那你就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了!”

    原来道理就这么简单,几乎和我一样,许多学英语的华人的根本症结就在这里。在完全没有生僻词语的情况下,我们还是无法真正和以英语为母语的人交流,因为我们平时说话的语速不够快、不熟练、不流利。当我们朗读的速度比他们的语速更快时,我们才有可能跟上他们说话的速度!只有跟得上对方的语速,才有可能完全听懂对方的意思。

    “你看一个婴儿学说话时,一个词语重复300遍以上才能掌握。这四个句子,今晚回家大声并快速地朗读100遍!速度慢慢加快,越快越好!直到你脱口而出,完全不需要思考,完全没有半点迟疑。”老师耐心地解释给我听。

    “而且,你一定要大声地充满自信地朗读!”我看着他,提出质疑:“干吗要大声,大声小声和自信有关系吗?”老师说:“当然有,差别非常大呢!大声地朗读是为了建立自己的信心,当你有信心而且标准地说出这四句话的时候,别人一听就以为你的英语非常标准地道,别人的肯定和鼓励,一定会使你更有信心去学好它!大声也让自己能听到,可以加强对自己听力的反复刺激。”

    我终于明白了,我们一张口的头几句自我介绍,就好像是我们每个人的招牌,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我们的自信。这样的自信确实来自300遍大声、快速、流利的朗读训练。

    语言能力是一种很重要的个人能力,没有人会信任说话吞吞吐吐、自己都没有信心的人。

    四

    我开始认真踏实地朗读300遍,我能非常标准、流利而充满自信地介绍自己了!母语为英语的人听到我介绍自己的时候,都认为我的英语口语非常棒!他们觉得我说得非常标准、流利,和我的中文播音水平不分高低。随着自信心的慢慢建立,我从简单的句子开始,如法炮制300遍,很快我的语速提高了,我的听力也在进步。

    紧接着,我又把自己扔到了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先去了美国西雅图,因为语言环境不好,我很快就转去了偏远的新西兰。1997年的惠灵顿很少有机会看见中国人,我所在的语言学校只有我一个中国人。英语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我唯一使用的语言。

    我的英语学习迅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接着我无法突破的问题也来了,这也几乎是每个学英语的中国人都会遇到的问题,就是我们一直都在用中文思考,然后再来回英译中、中译英。由于思维模式是中文的,我们还自己创造出许多中文句式的英语,使母语为英语的人无法真正明白我们要表达的意思,深层次沟通的障碍很难逾越。

    这所学校的多数老师来自英国伦敦,他们都在努力教我。我在六周内被上调了三次班,从级三跳到级六时,我感觉连滚带爬,疲于奔命。我找到学科负责人,希望他能让我回原来的级五,我告诉他,我的英语运用实际上没有老师们想象的那样自如,我担心自己学得不扎实。

    听完我的申请,负责人笑了,他看着我的考试成绩说:“你的雅思都6分了。你实际上应该可以去级七或级八,完全没有问题。”

    我说:“我在阅读题中碰到大量的生字,我不完全明白它们的意思。”他又看了看我的阅读答题情况:“可是你的回答是相当正确的啊!”

    “那是我分析、推断,加上瞎猜的!”我的焦虑并没有因为我的分数尚可,而减少一丝一毫。

    “那么我问你,你小时候阅读中文小说时,你每个字都认识吗?”

    这时,我突然想起来,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我初次阅读《红楼梦》的情景,那时不只是很多字不认识,诗词歌赋更是一窍不通。但我喜欢上古典诗词,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无法概括自己到底读懂了多少,但对故事内容的大致了解并没有偏差。

    “阅读帮助学习词汇,但是阅读的目的不只是认字。我们通过阅读了解故事,或者说读懂故事的主旨并享受阅读,才是阅读的真正目的。”他继续开导我:“阅读是要看整个句子、整个段落、整个篇章的主旨,不必焦虑于个别词语。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学校开会的时候,校长说的话我也不是每句都听得懂,她有新西兰人的口音,不过我从来没有耽误工作啊!”

    “你必须放下英汉字典,必要时使用英语字典,慢慢你就会改变自己一直要去翻译成母语的习惯了。”就这样我从解决每个词、每个句子的翻译误区中找到了突破口。我很快开始享受阅读英文小说的乐趣了,我时刻提醒自己回顾初读《红楼梦》的感觉,任何时候如果我能读懂30%—40%,这个阅读就是有意义的。

    五

    我提前完成学业回到新加坡,并且用英语通过了工作面试,成为新加坡华人总商会语言学院的对外汉语教师。就这样,我开始一边教外国人学汉语,一边继续强化我的英语学习。

    成人对外汉语教学帮助我迅速提高听力。学习汉语的人来自世界各地,他们的英语有各地口音。经过几年和各种口音的老外打交道,我基本能大致识别他们所在的地区。我自己还请了一位来新加坡国立大学读博士的大学英语老师当我的家庭教师。他帮助我做英语阅读理解,比如概括段落大意、归纳中心思想、分析阅读材料、提炼阅读摘要等。2006年,我到新加坡的美国学校当汉语老师,教学工作加强了我的应用文写作。

    在新加坡美国学校工作将近十年,发生过最有喜感的事情是,我曾经被人事部新加坡同事投诉过,原因竟然是“孙宽说话速度太快”。现在回想,这绝对受益于我的加拿大籍老师,他成功地把我从习惯于慢吞吞的,或吞吞吐吐的语言表达方式中改变过来。新西兰的英籍老师彻底纠正了我用中文翻译的思维模式,使我不再走“翻译式”英语的弯路,从思维和心理的误区走出来,把抓语言点的“碎芝麻”改成“抱大西瓜”。

    六

    在1978年改革开放以前,国内各行各业对英语的需求不大。改革开放之后,外贸经济的蓬勃发展和中外交流的日益频繁使外语人才很吃香,全民学习外语的热情空前高涨。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全世界都惊叹英语在中国的普及程度。我相信这和我们澎湃的经济发展浪潮是成正比的。

    对国际化语言的掌握能力,绝不只是观察一个人个人能力的切口,也是了解一个国家开放程度及与国际接轨程度的窗口。随着这几年“一带一路”合作倡议的进一步推广,外国人对学习汉语的需求也进一步扩大,海外汉语教学也发展迅猛,例如新加坡现在几乎所有的国际学校,第二外语都是汉语,其热度正如80年代初期我小时候的学英语热。

    以前我教成人对外汉语时,是本地最有名的老师之一。学生当中有不少英文报的记者、编辑,甚至有新加坡金融管理局副局长、文化部和城市建设发展部的部长等。我也曾有过几段异国恋情,有人问我:和外国人谈恋爱是不是为了学英语?说实话,除非是研究英国文学的外国人,否则他们对语言理解的深刻性和运用的准确性不一定比我们强。当然攻克英语初级交流障碍,谈恋爱确实是个好办法。然而两人是否能达到深层次的语言沟通和交流,最终还得看双方的文学素养、文化历史的修养、其他各方面的知识水平,以及是否喜欢谈天说地、是否擅长表达思想感情等诸方面因素。

    总之一句话,即使因人而异,但爱情和语言总归关系不大。

    我丈夫马克是英国籍白人,我们在新加坡相识,他完全不会汉语。我俩相识初期有明显的沟通障碍。比如他写一封电邮吧,一是不分段落;二是前后观点可能不一致,没有中心和重点;三是经常没有结论。我慢慢才知道他就是那种小时候缺乏语言训练的孩子,中学时期英语“语文”不及格的学生。和马克进一步交往后,我还发现我甚至不能向他请教拼读,偶尔一个词我不确定拼写得对不对,要是我顺便问问他,我简直要上火。

    现在我只调侃他一下而已,再不去碰壁和难为他了。我们想象一下就会理解为什么会这样:没有上过学的中国人,都能说汉语;然而会说汉语的中国人,不一定都能做到语言表达清晰准确。即使是受过教育的中国人,也不是每个人都读得懂《红楼梦》,或能写出观点鲜明、条理清晰的文章,当然更不是每个人都能坐下来探讨文学、艺术、哲学或心理学的。

    而我学英语的成果,还体现在实际生活中。我和马克已经结婚七年了,我们没有因为语言障碍或文化差异而分道扬镳。这应该算四十年学习英语的最高成就吧?

    我国改革开放的四十年,既是腾飞的四十年,也是漫长和艰难跋涉的四十年。真的就如我的英语学习小史,有喜悦,有收获,但也曾经有过瓶颈和困惑。这样的成长,是我们这一代人的成长。现在海外华人纷纷回国,连马克也在学汉语。我们俩也打算回国发展,我们都是很好的老师,希望把自己的学习经验和人生经验传授给下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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