栏目:长篇小说
李发锁 1950年生。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长春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市人民政府秘书长,业余写作。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等文学期刊,著有长篇小说《动迁》《倾斜》《触红》《拆迁办主任》《债主》《官司》及报告文学集《凝固的音乐》等。曾获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一等奖、长春文学金奖、君子兰文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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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瘫痪在床的章大为每次狼狈地尿湿了裤子和被褥,都会想起当年门玉生将黑洞洞的枪口顶在自己脑门上的情景。那一刻,自己惊悚抖动着的两腿之间不争气地流出了一泡尿,先是湿透了裤管,接着又把地面湿了一块,可那是一泡多么值得庆幸和纪念的尿呀!尽管热腾腾、骚烘烘,却阴差阳错赋予了人生转折的意义。正是那一泡尿,使门玉生最终下了决心,放手让自己干了一件值得骄傲一生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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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野司卫生部贺部长举荐的自己,门玉生直奔他的办公室,想找老首长求一下情,可否不留地方,直接随大军进关南下,直捣南京蒋介石的老巢。
贺部长似乎猜到了这位昔日办公室主任的心思:“是我推荐的不假,我把你排在推荐三人名单中的第三,是人家长春市邹市长亲自把你选为了第一和唯一,我就没理由不忍痛割爱了。不过,铁道兵司令部卫生部长去当长春市卫生局长也不算委屈。”说道递过来一份绝密文件,是毛泽东主席专门就长春的一段批示电,电报是1946年3月25日发给东北局的:“占领长春,以长春为我们的首都。”
门玉生知道,长春市作为伪满洲国首都和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东北的中心,中东铁路沈哈线纵贯南北,长白、长图线横穿东西,占领了长春便控制了东北交通枢纽,拥有了东北三省腹地。1945年“八一五”日本投降后,共产党在全国占领的第一个大城市就是长春。当时东北局曾计划以长春为马德里式的防线阻击国民党的进犯,从而保卫北满根据地。国民党重兵进占长春后,便将长春作为进犯我北满解放区的中心或前哨指挥部,给我军和根据地造成很大伤害。当时野司首长曾将进入东北的国民党比喻成一只恶虎,它的腑脏在沈阳,尾巴在辽南,咽喉在锦州,而长春则是张着血盆大口的虎头。1948年初国民党败态显露,长春成了一座危如累卵的孤城,郑洞国曾向蒋介石、卫立煌提议,乘我军围城之前放弃长春,将十万部队向沈阳、锦州靠拢,明知守城必败的蒋介石还是严令郑洞国“困守长春”。可见长春的战略位置非同一般的重要,但重要到毛主席将其作为首都的构想却没有想到,门玉生不仅有些激动起来:“能在毛主席身边,在我们的首都工作当然是很好了,只不过我一个卫生干部有劲使不上呢,两年前国民党这只恶虎已经成了纸老虎,马上就会被踩在我们脚下了呀。”
贺部长:“这正是我今天要同你谈的,国民党不甘心军事上的失败,要在另一条战线上同我们展开争斗,你这个卫生干部正好派上大用场呢。”贺部长告诉门玉生,根据保卫部内线得到的情报,国民党保密局已经制定了一个毁灭长春的“三城计划”,企图通过细菌战将长春变成瘟疫之城、腐烂之城、死亡之城。
贺部长的话让门玉生大吃一惊,历史上长春是疫病高发区,记得1946年4月14日自己第一次进长春,就发现了一些疑似霍乱病人,当时一边忙于四平保卫战救护,一边进行防疫注射,可惜疫苗奇缺,在长春只坚持了四十天便被迫撤出。临出城那天,路边时不时见到倒毙者,那个惨象一直在头脑里萦绕不去,只恨不能出手施救。第二年才从报纸上得知,国民党卫生局长董道铸根本不抓防疫,为自己赚钱把疫苗卖到了埃及,结果那一年长春因霍乱死亡一万一千多人,还是含水分减缩了的统计数字。这才刚刚过去两年多啊。门玉生表示道:“贺部长,我去就是了。”
贺部长:“如果瘟疫起于战争,战争必然加剧瘟疫的流行,瘟疫是战争的孪生兄弟,大灾之后有大疫是被历史反复证明过了的血淋淋事实,何况还有不人道的人为制造瘟疫。据线报,军统保密局已经安排的大量潜伏特务中包括了一些医学专业人员,同时对现有医疗机构已实施碎片式破坏。具体破坏到何种程度我们还不完全掌握。已知的是市立医院和两个所属分院都已经停业,药品器械被盗卖一空,医护人员或加入守城部队或流出卡子,只剩不足十个人。从侦察部队得到的消息,新七军38师炮兵阵地就占据了市传染病院,分析医护人员一个也不会剩,甚至连一个针头、一个药片都不会有了。”
门玉生:“不知道防疫所和卫生技术厂情况怎么样,防疫主要靠他们呢。”
贺部长:“据说防疫所幸好损坏不大,所长是我们地工发展的外围。郑洞国也害怕城内发生疫情,还在给点儿豆饼和麸子。现在只有不到一半人,二十余人吧。卫生技术厂已经停产了,库存的疫苗都被倒卖光了。所以,我要提醒你的是万万不可轻敌,你们将面对的敌人绝不是纸老虎,是手握细菌武器的真老虎,而我们几乎等于是赤手空拳。我希望你是景阳岗上那个打虎的武松。”
门玉生:“我虽然没有武松那个本事,但不缺他的胆子,就是用指甲抠,用牙咬,豁出这条命也要把瘟疫消灭掉,绝不能让老百姓受到祸害。”
2
当了多半辈子清扫工的老爸,在一天早上突然用光了身上的气力,举不起一个扫把了,只能在炕上静静卧着,等着别人把吃食划拉到家。从那天起,周玉成就从学校出来接替爸爸当了清扫工,反正学校跟黄摊了差不多。周玉成负责的路段是从长春火车站沿着中正大街一直到中山广场,这段路老爸一扫就是五年,可周玉成未扫上五个月便不再扫了。因为不需要扫了,垃圾清扫到一块儿也运不出去,清扫队几十辆马车,像点儿样的都被军队征用了,去拉炮弹和修碉堡的石头、木料。等到炮弹拉完,碉堡修成,马却被杀了吃肉,车辕子和大厢板拆了下来扔到行军锅下烧饭了。这一片区域几百人的清扫队似进了马蜂窝一样散了伙,只剩下老小19个人,一辆坏了厢板的破车,由一匹瞎眼马拉着,专门给市政府周边运垃极。据说长春全市也只剩下这么些人车。
周玉成把市政府垃圾运出来,随便找个背眼地方扔了便完事,活儿不算太重,可以领一斤多酒糟。长时间肚里没东西,人又累得要命,从市政府走回南岭的家怎么也得一个钟头,以前还能搭一段有轨摩电,一个月前电厂燃煤告急,市政府切断了电路,摩电车似失血了一般一齐趴了窝。窗玻璃像残破的蛛蛛网,木板门被拆走了烧火,空壳厢子成了人随机拉屎撒尿的地方。虽然人们不知今儿活明儿还能不能活,但活一刻,既使就死了,也不愿自己的屁股给人免费观看。
周玉成不想走着回家,一个小时会消耗掉半个拳头大的酒糟饼,爸爸、妈妈和有“痨”病的小妹就得少吃半个拳头大的东西。自己没有能耐让爸妈和妹妹吃上高粱米和豆饼,酒糟应该千方百计保证。周玉成先坐在停靠站的马路牙子上,望着烧木炭的车老远开过来,装着要穿过马路,待车再启动时,猛地抓住车把手扒上去。多数情况下司机会训斥一句:“多危险,不怕压着你!”一般不会撵下车,都是穷人谁也不容易。
回到家,看妈妈和妹妹两人四只手攥着手磨柄在磨酒糟。酒糟要在阳光下先蒸发掉酒精并晒成干壳,再磨成粉掺上树皮和草根一起蒸或烙着吃。妈妈支开小妹低声说:“你爸三天没吃东西了,说是吃下酒糟饼胃里像点着了火,吃多少吐多少,人只是昏睡。明儿下班你去大姨家一趟,能借点儿看病钱最好,不行就弄点儿米回来。”
周玉成大姨夫刘海山开贸易货栈,布匹、山货、粮食都卖,在宽城那一片算中上等殷实人家。大姨家没男孩,孩子生了好几个,只活下来两个间隔八岁的女儿,因此对男孩子周玉成格外喜欢。小的时候周玉成时常几天住在大姨家,与年纪相仿的表妹玉莲玩得十分要好,上中学两人又在一个班级,上高中时一个班长一个学习委员,被同学公认为班里的“金童玉女”。两个人也知道两家大人的意思,只等年龄大了便捅开那层窗户纸。前一段听说周玉成爸爸病倒了,大姨和玉莲一块儿过来,偷偷带了半袋小米,一再叮嘱让周玉成有事就过去。周玉成知道,随着围城越来越紧,长春城里除了高官贵要和少数富裕大户,中等人家也熬不下去了。为此三个月来一次也未去过大姨家,大姨和玉莲也未来过。现在老爸的病这么危重,只能硬着头皮去一趟。
大姨家的货栈为了物流便利,开在铁道线北二道沟,在那有刘家三间大瓦房和两间厢房一间马棚。想到就能见到玉莲,周玉成腿上似乎有了劲儿。过了铁道线,脚下的路似被胡切乱割的死蟒蛇,挖得深一块浅一块,能点着火的油渣路面都被掘走了。路旁的树一棵不剩贴地皮锯走了,连树的细枝末叶也看不到,不知被多少人搜索了几遍。不远处树桩子上低头坐了个人,周玉成喊道:“铁北这地段咋毁弄成这样啦?”那人似乎认为周玉成少见多怪,仍然低头不语。走到跟前,方才发现是睡着了。风呼呼地刮着,周玉成上去推着那人:“喂,这儿睡会冻出病的,快起来。”那人却往边上一歪倒了下去,嘴里“扑哧”喷出一股恶臭的气来,熏得周玉成一个趔趄。细看原来是个死人,脑袋肿得如脸盆大,口、鼻、眼都流出黄褐的水来。周玉成“哎呀”一声跌坐在地,再看那人,肚腹已发酵有水缸一般粗壮,不知死了几日了。周玉成平时活动范围有限,市政府周边眼面地界发生死人,会很快运到别处背巷空地草草埋掉。没想到三个来月铁道北竟然到了死无人埋的地步,一丝不祥袭上心头。
害怕的还是发生了。大姨家的瓦房只剩下半截房壳子,门窗框没有了,厢房也没有了,只剩下那间马棚,窗口堵得死死的。急得周大成大声喊叫:“大姨,玉莲,你们在哪?我是玉成呀!”半天才有了应答声:“玉成呀,我们在这儿。”马棚里走出了相互搀扶的两个人,是大姨夫与大姨。原先大胖子的大姨夫成了瘦子,挺拔的腰板后边起了一个罗锅。原来苗条身材的大姨成了同妈妈一样的胖子,脸肿得看不出原本妩媚的双眼皮。
大姨问:“你妈他们还活着吗?”
周玉成说:“我爸、我妈和我妹还活着呢,只是我爸病得快不行了。”
大姨:“还活着?活着就好。”
周玉成急切地说:“我那两个妹妹呢?玉莲妹妹哪去了?”
大姨:“玉凤在后边菜园子里呢。”说着转身往马棚后边走去。
菜园里一个炕柜甚是刺目,周边象征性培了一点浮土。原本油红色的炕柜变成了惨淡的粉色。周玉成能想象到,表妹玉凤窝蜷地躺在柜子里的可怜样子,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喉咙:“我那玉莲妹子呢,玉莲她在哪?”
大姨:“玉莲也等于死了,死在了欢乐地。”
欢乐地是桃源路最大的一家妓院。听说玉莲当了妓女,周玉成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一想到曾经海誓山盟莲花一样美丽的表妹,躺在那些个满嘴金牙满身酒气的臭男人怀里,周玉成心房如同被尖刀猛地划了一道口子,使劲揪着头发:“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姨告诉周玉成,自打郑洞国下令长春城内居民只准存三个月吃粮其余都卖给军队后,大姨夫偷着藏了五袋小米、两袋黄豆在地窖里。自认为藏得严密,人家硬是挖地三尺给查出来了,于是就要按军法惩处。一家人跪在地上百般央求,又给执法队的头头塞了两个金镏子,结果粮食一粒也没给留,财产全部没收充公。大瓦房的房架子和柁梁都拉走了,凡能烧火的门窗扇框都扒走了,就连厢房和苫草房盖也拉走了,一家人只好住在马棚里。当天夜里玉凤便发起了高烧,又吐又抽的,连夜送到日本人的诊所。日本鬼子态度倒好,“哈伊、哈伊”就是不用药,非让先交50万元押金。家里一分钱也没有,眼看玉凤就不行了,玉莲一咬牙跑出去把自己卖到了欢乐地。小鬼子大夫把针吊上了,可玉凤还是没救过来。
周玉成痛心疾首地说:“咋不送咱中国人开的诊所呢?小鬼子啥时候对咱中国人发过善心!”
大姨:“你大姨夫说中国人开的都是中医,治病太慢,急病要急治,日本人诊所能打吊针。”
周玉成:“咱中国人也有开西医诊所的呀,虽说这半年多数都黄了,可是还有几家大的没黄,我大姨夫不是认识望远医院的吕大夫,为什么不去找他?!”
大姨:“孩子,事到如今也别埋怨了,望远医院也关门了。大姨肠子悔青了,当时去纯宗堂就好了。人都说玉凤急火攻心得了抽风,找隋纯宗几针就能扎回来。这都是命,命里该遭这个劫。”
大姨在叙述时始终很平静,没有激动和悲伤,这么惨痛的变故,似乎在讲一件过去许久的老故事。大姨夫始终一声不吭,就那么默默地坐着,似乎这件事与自己无关。周玉成知道,两位老人的心已经死了,突然降临的灾祸打击,把他们喜怒衰乐的器官一起废掉了。
临走时,从见面就没有说一句话的大姨夫拿出了半个玉米饼子:“给你爸拿去吧,就这么多,是玉莲拿回来的。”
周玉成如同掉入了冰窖,从表皮到内核成了实体的冰人。大姨夫手里那半块饼子就是一块通红的烙铁,放在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会烧出一个洞。他实在不能把玉莲卖身换来的东西拿回家。
3
大学时,王明山研修历史,知道国民党气数将尽,准备跟着共产党奋斗一场。当被绑上了老虎凳,瞪着牛眼的陈野将第四块砖头塞进他的腿下,胫骨和腓骨发出了“咔叭、咔叭”的声响时,终于叫出一声:“等一等。”
王明山这样安慰自己,理想虽灿烂,现实却残酷,丢掉了生命,理想便失去了载体。当然理想还是灿烂的,为此自己将“身在曹营心在汉”。于是,王明山避重就轻,说小不说大,说下不说上。陈野一眼识透了他甘当徐庶的打算,将其供出的交通员杀了头,并连同他“弃暗投明”的消息一块儿登了报。既使如此,王明山仍然想脚踏两条船。三国时关云长过五关斩杀了六将,仍被曹操放归了汉。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共产党长春地工却不允许他骑墙,追杀并打伤了他一条腿,王明山躲到了陈野军统北满站的高墙内。王明山认为是共产党和陈野一块儿将自己逼到了危崖边上,不同的是共产党仅给了自己一个书店营业员的身份,陈野给了自己少校副组长的尊严和权力以及连带着的享受。
形势的快速发展印证了王明山原来的判断,共产党坐天下已是不远的将来。长春城外隆隆的炮声督促王明山对自己的将来进行筹划。就自己手中六条人命被共产党杀六回脑袋也绰绰有余了。心有不甘的王明山曾想过为共产党立一次大功,比如救出两个六条人命计十二条人命,又立马否定了这种一厢情愿的打算。查遍中外历史,一旦成为叛徒就会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叛徒是理想的逃离者,是信仰的变节者,是敌对双方都不待见的丧家之犬。人们或许可以原谅对头、敌人,因为他们信仰不同,是为理想而战。杨靖宇倒在地上赢得了日本军人的军礼致敬,杀了那么多中国人的日本军人投降后仍然被国军收编。而叛徒绝对没有好下场,人们憎恨同道叛变者往往十倍于敌人。自己只能一条道跑到底,尽管那是一条前途暗淡的路。
王明山佩服共产党地工对信仰的坚定,尤其在老虎凳上的顽强不屈。而共产党审讯中很少用酷刑,多半是攻心为上,让受审者自我权衡利弊,不像陈野那样三句话未完便上皮鞭和烙铁。是人都有弱点,既使本人不惧死,还怕父母和子女受伤害,结果自己破获共产党地工组织的战绩压陈野一头。如今,自己同当初的引路人陈野已同为军统中校,晋升上校或更高军阶当指日可待。但命运在上升阶段卡了壳,虽然功绩胜于陈野,根子却硬不过陈野,潜伏的任务还是落到了自己的头上。这是一条要命的活计,为了活命,就得拼命,玩命。
反正也离不开长春了,不必慌着打点行装,怀着轻蔑的心情漫不经心地看军统保密局重夺长春的“三城”计划。据讲这个计划是军统高层一名长官从明史中得到的灵感,并说细菌战往往会达到军事上达不到的目标,甚至会促成朝代的更迭。历史是王明山的爱好,打开明史读下去,结果发现那位长官说的太对了:明朝并非亡于满清,而是亡于自身。崇祯在位17年,瘟疫横行15年。明朝灭亡前一年,也就是1643年,北京60%的人口死于瘟疫:“死亡枕籍,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殓者。”1644年李自成逼近北京,瘟疫中守城明军“鸠形鹄面,充数而已”。一代名医吴又可的家乡“苏州23万户,仅剩5万户”(《苏州县志》)。“一巷百余家,无一家仅免;一门数十口,无一人仅存者”(《吴江县志》)。为此,吴又可游医追索病源至李自成起兵之处,写出了宏篇巨著《瘟疫论》。
看到此,王明山得出结论:战场上保住生命的主要因素在于武器的优劣,而同细菌病毒争斗中保护生命的决定因素是科学技术和文化。现在卡子外和长春城内尸骨累累,成千上万。这数万具尸体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数万枚蓄满细菌病毒的疫病地雷和炸弹存在!缺少科学技术和文化的共产党一旦进城,四面八方一齐爆炸开来,那将会是一种什么局面?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夺到手的城市,必定变成一座腐烂之城,瘟疫之城,死亡之城,共产党还呆得下去吗?
王明山亢奋地拍案而起,如果长春在自己手里变成了死城,不仅这座共军入关作战的后方基地会瘫痪,连毛泽东建都长春的设想都会化为泡影。郑洞国十万守军达不到的目标,自己通过细菌病毒达到了,那在党国和军统将创造何等不世之功?届时,蒋委员长都会对自己投来关注的目光!
王明山有点儿庆幸顶替了陈野的潜伏任务,这实在是建造不世之功的千载机遇。接下来,王明山集中精力调整潜伏策略,怀着不屑的心态,砍掉了陈野制定的爆破、暗杀、投毒等只能伤及肌肤的行动,增加了干扰阻挠卫生防疫与救治方面的措施。自己手中还残余一支38人的别动队,在共产党百万大军的箭羽中不过是一根毫毛,丝毫伤及不了政权的根本。一个极具特质的高级特工,会静悄悄潜藏于对手的内脏。犹如肺或肝部静悄悄生长的一个瘤子,一旦遇到合适时机,便会以三倍、五倍甚至十倍的裂变来膨胀自己,吞噬健康的肌肉,吸吮新鲜的血液,直到寄生的肌体骨瘦如柴,撒手人寰,自己再去寻找下一个攻击目标。
王明山怀着崇敬的心情再次对潜伏计划卫生防疫和医疗的反制措施更具体地细化,并列出进行表,落实到人头:
关于埋尸的舆论准备。埋葬数万具尸体必然没有棺材,尽管陈野处决的人连张席子也没有,仍要说“共产党不尊重死者,连块薄板也不给,像狗一样逼迫埋掉了”。搞政治是不讲道德的,中国人信奉死者为大,这句话足以让长春人对共产党不满。严重腐烂的尸体必须火化才能消灭病菌,但老百姓不懂,为此要说“几千年规矩入土为安,共产党火烧死人,死者魂魄不得升天,家人将不得安宁”。这种说法对有文化的人属无稽之谈,但对众多文盲的长春人来说,火化是铁定违背祖制的忤逆之举。
关于共党重建医疗机构的应对。动员城内各医疗骨干随国军突围南撤;未逃散的医护人员进行集体入党入团宣誓。破城之际以军统名义致信各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凡参加共产党医疗机构者,一律以党团纪律严惩。
关于全城医疗机构的先期破坏。全市各公立及大的私立医院、诊所一律征为军用,现有医疗器械、药品、备品最大限度征调入军队医院或仓库。部队直接占用院址构筑防御阵地。
关于水源地的利用构想。任何人须臾离不开的水是大面积投毒的最佳途径。自现在起,分批次安排人员到净月潭水库周围花家油坊、朱家屯一带居住,以备必要时启用之。
关于渗透计划的安排。肖宇光离开卫生材料厂到防疫所。去之前须让他沾上两手血,防止其不听摆布。在共党的卫生局、公安局建立内线,大量投入金钱与女人,俘虏个别薄弱者。
写到“渗透”王明山想到,渗透是互相的。从明天起加强对各大公立医院,尤其是相对保存完整医院的暗中监视。同时严令各哨卡“许出不许进”。虽然军统的指令如今在守城的新七军和60军中已经威不如昔,但总会有些作用的。
王明山把计划从头到尾改了两遍。他对自己思维的深度和密度有一定的把握,面对曾经亲身体验与了解的共产党——迄今中国历史上最强大的政治集团,任何大意与疏漏都会使自己陷入困境甚至灭顶之灾。王明山充满了信心与坚定,因为自己以逸待劳给对手挖了一个泥淖的陷阱。
4
听见工厂门卫老王头在门口问“章主任在家吗”,躺在床上的章大为恹恹地应了一声:“我在。”声音细若游丝。
老王喘息了一儿又送进屋一句:“今晚大军要开接收大会,魏厂长让知会一声,找到了的人能走动路的最好都到。迎接新长官,人少了冷清不好。”
接收,终于熬到了接收,撑到了厂子即将恢复研究和生产。从昨天早起只吃了三口酒糟的章大为似乎注入了足够能量的营养液,猛的一个坐起,歪斜着从炕上挪到了地上,抻着脖子用劲挤出了回声:“我去呢。”
耳背的老爸也听到了“接收”两个字,咳嗽了几声,随痰扔出了一句话:“这回又是谁接收谁呀?”
章大为:“这次是共产党又回来接收国民党。”
“噢,虽说江山轮流坐,变得也太快了些。咱不管他谁坐庄,能坐多长时间,凡事随大流走,千万别多嘴。”“接收”似乎给老人注入了能量,话流利了许多。
接收,包括它的意义及程序,章大为太清楚了。三年来,加上今晚即将实施的这一次,自己先后经历了四次。第一次是在1945年“八一五”小鬼子投降那一天,苏联红军在城里,共产党在城外,为了抢得先手,国民党用飞机从上海抢送来了六个人。来了就贴告示,不仅告示牌上,走廊里、仓库门上、大山墙上,凡是显眼处都贴,共贴了五六张。告知工厂一切人财物一律为国民政府接收。领头的胖子当了厂长,仓库保管和财会全都换上了接收人员。胖子新厂长对人倒也和气,只是搂钱太厉害,卖疫苗的钱全寄回了南京。第二次是转过年的4月14日,共产党的东北民主联军进来了。进来也贴告示,国民党贴哪就往哪贴,把国民党五六张铅印告示贴得无影无踪。虽然告示是用毛笔写的,但洒脱刚健,从字的功力看,被盖住的铅字也不算委屈。来的两个军代表都穿靰鞡鞋,戴狗皮帽子,生产的疫苗除了给在四平和临江打仗的部队,其余都弄到周边农村免费给老百姓了。只是给开的钱少,自己每月五元钱,不过那个老点儿的军代表每月才两元钱。也许是国民党实在不满共产党笔写的告示竟然盖住了自己铅印的告示,过一个多月的5月23日,在全副美械装备的坦克、大炮护送下,又送来了铅印大字告示,将共产党的告示盖了个严丝合缝。这一回合的接收,国民党一呆就是两年半,即使在粮尽弹绝之际仍然坚守不走。原因是疫苗太赚钱了,尤其前年发生霍乱长春死了上万人,更是一苗难求。诱惑得卫生局长董道铸将救命的疫苗卖到了埃及,赚了个脑满肠肥。
“接收、接收……”章大为嘴里连着念叨了十几遍。接收,意味着庄家的轮换。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谁坐庄都得使用自己这类技术在身的人,不然研究不出成果,生产不出疫苗,庄家就赚不到钱。接收,真是个好物件。谁接收了都会有一段正常的生产秩序伴随,意味着一段有高粱米和地瓜吃的正常生活同行。只是不知共产党这第四次轮回能坐庄多长时间?不需要两年半,就目前情况,能给自己两个半月或者再短些,起码能喘上来一口气。
六点来钟天已经黑了,蹒跚到了厂子大门口,告示牌前已经有了五六个人在仰脸看,都是熟人熟面,互相交换了眼色,谁也不说话。走马灯式地换主人,人们都明白不轻易表明态度对自身安全的重要意义。告示是以长春特别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名义发布的,仍然是毛笔写的大字,自然是比铅印的告示又大了一圈,将国民党的告示贴了个毫无痕迹。章大为原以为在旧告示纸上刷浆糊比在大墙砖面上刷更容易多吃浆,新纸告示更容易贴牢,现今四轮互遮互盖说明,双方较的就是这个劲,就是要把对方压在身底之下当垫脚石,而且一丝阳光和空气也不给。不然告示用纸不会一次比一次大。记不住哪本书上介绍监狱里一种古老的杀人方式:用细软而有韧性的黄表纸敷在人脸上,而后不停用酒或水将其洇透,直到将人犯的七窍全部封闭窒息。想到此,章大为打一个寒战:双方真正是你死我活的冤家对头呀!看来老爸的咸盐没白多吃,真得“凡事随大流走,千万别多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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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和平和高大军要去卫生技术厂搞接收,时间定在晚七点,走之前两人找门玉生请示意见,并要求新厂长一块儿去。
门玉生说:“那不是有个现成的厂长叫魏大山吗?就让他继续当。”
高大军说:“我们事先了解了,那个老白毛魏大山一贯左右逢圆,日本鬼子、国民党在时他都是副厂长,实际上疫苗研究与生产大权都在他手里掌握着。‘四一四’我们共产党第一回进长春那次,没来得及拿他下来,这回应当一撸到底,副厂长也不让他当。”
门玉生笑了:“算上‘四一四’那一次,这个魏大山应当是三朝元老了,不倒翁呀。日本鬼子、国民党都不拿掉他,我们共产党为什么得罪人呀?新厂长我手里可没有,如果你们非要拿掉他,只好你俩出一个当厂长吧。”
高大军一时接不上话,眼瞅着马和平,马和平接话说:“门局长,我们也不懂疫苗,怎么能当这个厂长呢?事先我和大军研究了,再没人也不能让魏大山当厂长,不光因为国民党和日本鬼子都没用过此人,还因为他信基督,虔诚的基督徒怎么能当共产党的厂长?”
门玉生:“可是他有技术,懂管理呀,他研究出来的疫苗能救人活命呀!除了你们说的那些小毛病,他全身都是大优点呢。小鬼子和国民党不会用人才呀,我们共产党不仅让他继续当副厂长,而且厂长也由他来做,我亲自给他戴这顶官帽子。”
高大军终于说出了心底话:“一个圆通处世的老滑头,给他一个工作算够可以了,共产党的局长不应该亲自去戴官帽。传开来对你的政治影响不好。”
门玉生正色道:“我说过了,魏大山是教授,学识等身,技术超群,虽然在旧社会的染缸里浸泡过,但我们共产党人的火热真诚与清明政治一定会教育感化他,使他变成对新社会有用的人。还有,不要以为我们接收的只是城市、医院和财产,我们还要接收人,所有的各类各阶层的人,包括旧政府官僚机构的工作人员。我们共产党人不仅能把一个旧社会、旧城市建设成新社会、新城市,而且能把旧人类改造成为新人类。怎么,你们不相信?国民党60军军长曾泽生当过我们的对头,用枪炮打过我们吧?可他决心回头跟人民站在一起,就成了共产党50军的军长。魏大山除了研究生产过救命的疫苗,没用枪炮打过我们嘛,那他怎么就不够当这个厂长呢?”
卫生技术厂接收会场似一屋子温吞水,近二百来人的厂子来了四十多人,人们静静坐在屋子后边的角落里,前边空出了一大片,显得既落寂又冷清。魏大山招呼了半天也没有人往前坐,好像那儿隐藏着什么危险,只有忠心的门卫老王像个跟班似的坐在魏大山后边隔一排。魏大山孤零零地突兀在那儿,似一只垂头丧气的病鹅。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晚上七点的时候,门玉生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走进了会场。来人一律着军装,门玉生贴身的高个警卫的匣子枪格外抢眼,屋子里刹时安静得似乎听得见羽毛落地的声响。魏大山触电般站起来,腰身越发弯成一只虾,门玉生抢步上前,双手紧紧抓住魏大山的手:“在下是长春特别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卫生接收工作队队长,长春特别市政府卫生局长门玉生,很高兴在这儿见到魏厂长。”
魏大山觉得耳朵似乎出了毛病,眼前一米八以上的大个子那和气的微笑面孔却是真的,他老半天才转过神来:“老朽魏大山尸位素餐,庸居副厂长之位置,无非为同全厂同仁一起混碗饭吃,请大军长官受魏某代表全厂同仁致礼。”说着,恭敬地一辑到地。
门玉生也恭敬还了礼:“听人讲魏教授曾在西安医大就读,若论起来,在下还与您是同学呢。只是我晚教授四届,算作你小学弟吧。”
魏大山心里一热又一惊,解放军长官放下架子攀论同学令人感动,可是人家把自己的一切了解得一清二楚,更应当加倍小心才对。当初上海来的胖厂长态度也好,却把全厂辛苦挣的钱都刮走了。思索至此,说话越发谨慎:“门长官,魏某一直是副厂长,厂长在大军破城前就离开了,带走了所有的钱和疫苗,厂子的会计和调度都可以为魏某作证。现今将工厂的印鉴、库房钥匙、人员名册、料品台账一并呈上,请交给新厂长。”
门玉生望着魏大山手捧托盘里的东西一摆手:“魏厂长,这些还请您收回。从即日起,卫生技术厂由您全面负责,全厂科研生产人员,包括后勤杂务员工一律录用。凡明天上班人员,一律先发半月工资——15斤高粱米。有病不能上班的,分别由工厂派人探病,并折算病假工资代遇。”
温吞水终于烧开了,会场响起了掌声。魏大山却越发惊恐:“魏某从来都是打下手的,还是请门长官收回成命,让贵党的长官当厂长,魏某心甘情愿牵马坠镫,厂长万万不敢当,不敢当。”
门玉生再次摆了摆手让会场安静下来,对魏大山也是对在座的众人说:“您老学识等身,管理精堪,是国内屈指少有的疫苗专家。这些年来,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为了各自私利,抢去了本应是您的厂长位置。今天共产党把这个岗位还给您。下面我宣布,经长春特别市人民政府卫生局研究决定,自今日起,任命魏大山教授为长春市卫生技术厂厂长,衷心希望并相信您会在这个岗位上努力为人民群众服好务。”
热烈的掌声使魏大山越发语无论次:“这怎么说呢?没想到,没想到。魏某今后肝脑涂地也要报答共产党和门长官的知遇之恩。打明儿起,不,自今晚开始,拜托各位同仁都去找人,找人回厂,告诉各位工友,厂子有救了,得救了。还有,明天大家把显微镜、比色仪等重要器材都带回厂子。已经换钱买粮吃了的,要提出买家,我们会商买家再买回来。买回来,用个人工资抵扣50%。不是现在扣,等疫苗生产出来赚了钱,你们得了工资之后再分期扣,扣回来。”
门玉生插话:“如果真的是换了粮食救命,只要提供了买家,由市卫生局出钱买回来,不要个人工资抵扣了。”
魏大山:“共产党如此宽大为怀,门长官如此仁心体谅,各位同仁,我们更该抓紧操作,早日出疫苗才是呀!”
屋子里又响起了热烈掌声,人们这次掌声不光是在为那15斤高粱米鼓的。章大为认为,门玉生在接收会上的讲话很能打动人心,专往人们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揉,搓,还时不时轻轻捏一下,让你麻酥酥的。比如在对工作性质的阐述:“我们制造疫苗完全是为了劳动人民解决病痛和疾苦,绝不能像国民党尤其是董道铸那样置老百姓死活于不顾,用救命的疫苗发国灾民难之财(这句话说得多好呀,可屋内没掌声);更反对日本鬼子那样,以科研制造罪恶残害人民,所以对日本细菌战罪恶的制造者,不论潜逃到哪里,都要穷追到底,绝不在宽恕之列(这句话说得也有道理)。”掌声热烈地响起来,是为两句好话一起鼓的,却如同几十只巴掌一起掴到自己的脸上,原本踏实落停的心房,猛地被悬吊了起来。随着门玉生高亢的讲演和听讲人集体情绪的高涨,章大为的心越提越高,最后竟似一只惊恐的老鼠直往嗓子眼儿蹿,好似胸腔要炸膛急于逃生一般。他慌忙紧按着胸口,连滚带爬逃离了会场。尽管他十分想知道下边还有些什么重要内容。
6
头枕在妻子臂弯里的小囡,长长的睫毛,俏俏的鼻子,粉嘟嘟的小嘴,没有一处长得像自己和妻子。那天,当师娘美田子跪在地上双手将她捧给自己时,自己便从心里把小囡当成自己的女儿了。这倒不仅在于他是恩师河野的女儿,还在于如果自己不管,任由师娘带着一个两岁半和一个五岁的女儿,再抱着四个月的小囡出卡哨,一家人必死在逃难途中。即便没有恩师的情谊,自己也会伸手的。
饥饿中的河野死于伤寒。自知不行的河野在最后的日子里,将消毒剂全部用到了妻子与三个孩子的房间,自己反锁在另一间屋子里。河野临终时给妻子一个写有“绝密”字样的笔记本,让她设法带回日本。美田子认为那是丈夫毕生心血的研究成果,作为回报,她把笔记本交给了丈夫的爱徒章大为。章大为打开一看,脑袋“轰”地涨大了,笔记本里记载的竟然是斑疹伤寒细菌人的活体实验数据资料。惊恐中本子失手掉在了地上,又赶紧揣到了怀里,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本子必须留在中国人手里。虽然如一块烧红的烙铁,也必须忍耐住烫伤的危险与疼痛,一旦师娘知道了自己交出的竟然是丈夫的罪恶记录就有可能反悔。
师傅河野是顶尖的细菌专家,曾经在自己心里有高大的形象。虽然自己与肖宇光同为徒弟,光复以后,回国无望的河野却偷偷将技术传给了自己。有所觉察的肖宇光一度表示了十分不满与妒嫉,河野的解释是自己的日语比肖宇光好。章大为认为自己对细菌微生物的特殊敏感博得了师傅的钟爱。如今,河野的形象在自己心中打了百分之七十的折扣,真想扭头说走,可是望着泪流满面的师娘和一齐跪在地上的小女孩时,章大为心软了:她们是没有罪的。
章大为跪着,双手接过了熟睡的小囡,把家里带来的半块饼子塞到了五岁女孩的怀里,对掩面离开房门的美田子磕了一个头,心里默念:“河野,师徒缘份就算尽了吧。”回到家,同样以美田子的跪姿跪到了嫂子面前。瘦弱的嫂子眼中流出了吃惊掺杂着柔软的目光,怀里四个月的小侄子正猛劲地吸吮嫂子那干瘪的乳头。
犹豫权衡了一百次,章大为将那个笔记本藏到了祖宗牌位墙壁的夹层里。大概是祖宗不齿与那个罪恶的笔记本为邻,后来厄运便接踵而至了。先是小侄子饿死了,接着嫂子也死了,哥哥天为在流了几天口水后便止不住笑,笑着笑着便痴了。老爸打了章大为两个耳光后,不再同他说一句话了。章大为坚持认为,厄运的魔鬼就是从那个罪恶性的本子里跑出来的,但他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个笔记本。
众人为15斤高粱米鼓掌时,章大为曾想着把笔记本送给门玉生,因为一个为普通百姓雪中送炭的人是值得信赖的。当门玉生宣称要严惩日本细菌罪恶制造者时,章大为掉入了恐惧的深渊:围城那么惨烈的情况下,自己收养了河野的女儿,自己与罪犯什么关系?罪犯河野那么多次用中国人做活体实验,作为河野的关门徒弟你参加了多少次?自己并未参加,可是笔记本为什么交给你而不给别人?别人,他是谁?比如同为徒弟的肖宇光。联想到肖宇光,章大为力灵魂出窍了,现今除了爸妈和哥哥(已经失去了记忆),只有肖宇光知道小囡是河野的女儿。一个掌握自己巨大秘密的人一定是轻易扼住自己咽喉的人。惊恐万状的章大为满怀小心地细细搜寻以往什么地方得罪过肖宇光。除了师傅传技艺那件事外,还有从办公室往外拿东西时自己拿了那台德国望远镜,把价值相对低的比色仪给了他。还有什么?对了,用三青团证出卡子弄粮食曾答应给他一些,因为弄得少自己没给他。还有什么?肯定还有自己没察觉的,他自己记在心里的,依他那狭窄的心胸这种事肯定有!
绞尽脑汁地思考权衡,章大为明白了,自己下半辈的克星就是肖宇光。尽管一家八口(加上妻子肚子里的一个)需要自己的显微镜养活,尽管明天去可以领到15斤高粱米,但明天绝不能到厂子里去。后天,大后天也不能去!等等看,看看肖宇光去不去,他若是去了,自己就悄没声息立马走人。
7
长春特别市人民政府常务会晚十点半钟在康德会馆召开,重点研究接收政权和救生埋死两件大事,在讨论第二件后一个环节“埋死”问题时,会议出现了分歧意见:一种意见是取消市区全部临时墓地,连同尸体和浮棺一次迁到市郊朝阳沟等永久性墓地;另一种意见是先将市内两万多具暴尸和浮棺清到市郊墓地,其余三万个临时坟包,待明年春季天暖冻化时二次处理。这样可以在最短时间整理完尸体,拖延日久在政治上不好向社会交代。
门玉生坚持第一种意见,认为尸体是疫病传播的最大险源,对一座饱受战火,遍体创伤,已经衰败到极限的城市,数万具尸体无疑是悬在城市头上一把致命的瘟疫之剑。如果不能集中力量一次处理完毕,后果不堪设想。
和顺区的动植物园与平泉路一带围城时被国民党指定为临时墓地。该区长主张第二种意见,认为眼下气温一天比一天冷,细菌会一天比一天减少,市民因饥饿能走得动路的人廖廖无几,20天内很难完成这么大量的“埋死”。
门玉生说:“明天春季天暖冻化固然省力气,也是细菌和病毒繁殖旺季。那时候掘开三万个坟包,等于放出三万枚饱含细菌与病毒的瘟疫炸弹。这三万个坟包大多数浅埋或象征性埋葬,一些疫病细菌与病毒在寒冷的季节仍然有传染的生命力。伤寒杆菌在冰冻环境中持续数月不死,霍乱爱尔·托弧菌在冰冷的江海水中可存活285天,斑疹伤寒的发病旺季正在冬春季节,其致病的立克次体在高寒环境下可存在几十年。建议原定20天的“埋死”任务期限增加到30天,“埋死”人力可用以工代赈办法解决。”
头道沟区区长卢大力说:“我倒愿意一次性处理干净了。再怎么难,还有四平保卫战惨烈吗?不就是出苦大力吗?只是那些个临时坟包的尸主不同意迁坟去朝阳沟咋办?虽然市政府发了通告,可长春人就认死者为大的老理。如果个别人顽固对抗,我们是否可以强制执行?”
邹市长:“我们共产党刚刚进城,几十万长春老百姓,甚至全国人民都在掂量着我们。几千年的风俗习惯不会随着本市长一纸通告就改变过来。我们要多做宣传解释,因势利导开展工作。为此政府通告并未就此设置强制条款,这也是特殊环境下的权益策略。相信大多数长春老百姓都会理解和拥护这项对他们有好处的举措。个别一时想不通的,只要我们把工作做到位,应当会通情达理的。卫生局要首当其冲,用科学的防病知识向群众讲清道理。”
卢大力狡黠地眨巴了一下双眼,“防疫生病的道理我们讲不出来,还真得市长讲的那样靠卫生局。我是说,如果遇上了犯卡的,只要卫生局负责做通思想工作,我保证一个月之内,头道沟一具尸体、一个坟头也找不到。”
会场上所有的人目光一齐投向了门玉生。埋尸与迁坟绝不是卢大力说的出苦大力那么简单。可卢大力偏偏正话反说,而这苦活却需要依靠区里来完成,于是不禁沉吟了起来。坐在旁边的张杰急了,耳语道:“老门,这可涉及到几万户想法各异的尸主啊。军令状一旦接到手,到时候完不成任务,闹出政治影响,非挨板子、摘帽子不可。咱们收回原先的意见吧。”
“我现在考虑的不是能不能挨板子、摘帽子的事,而是几十万长春老百姓能不能躲过大战之后的这场瘟疫。如果真躲过去了,就是挨板子打烂屁股,摘帽子冰坏了天灵盖都值得庆祝。”张杰的话反倒坚定了门玉生的决心:“市长,我们卫生局仍然坚持一次埋死的意见,保证全力做好群众思想工作。”
邹市长把手往桌子上一拍:“就按卫生局的意见办,埋尸迁坟同时进行,一次完成,时间定在30天。市政府组织“埋死”领导小组,组长由我担任,副组长由周副市长和门玉生同志担任。领导小组办公室设在卫生局,统一调度协调。强调一句,各区分片包干,老百姓的思想工作都要做,不只卫生局一家。”
门玉生找到卢大力时,他正吆吆喝喝指挥人快干,并时不时拐着一条腿推陷在坑凹里的车子:“使劲,使劲呀,把腚撅起来拉!对了,这回使上劲了。这不出来了吗,你歇一下,就歇十分钟啊。”
“老卢,小心你那条腿!”门玉生喊道,“你也歇十分钟呀。”
“这路,麻子照镜子全他妈是坑,我还敢歇十分钟?”卢大力说着又埋怨起来,“老门,你说这哪是一次干的活儿。”
门玉生:“你还埋怨我?当着那么多人叫我的号,太不够意思了吧?别忘了,你那条腿还是我做的手术呢。”
卢大力:“门大哥,你可不能好话孬话听不出来,我为什么当众叫你的号?是逼着你放弃一次‘埋死’的意见。我在帮你,你倒好,顶硬就上。”
门玉生:“这么说,我该感谢你啦?你说不是一次干的活儿,我看你干得挺顺利嘛。”
卢大力:“顺利?头两天都是八十多人在干,第三天就剩六十来人,昨天五十来人,今天44人。这样下去,再有两三天我该成光杆司令了。”
门玉生着急了:“怎么会这样?不是每天都发工赈粮吗?人应当越来越多才对呀。”
卢大力:“我说句话你别不愿意听。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大医生管起药片和什么菌呀毒呀那是真了不起,可论管人,还得我们这些天天人堆里滚的大老粗。你以为发了工赈粮人就来呀,那得分什么情况。在饿得就要死了的时候,看着给高粱米人就来了。领了两天,觉得这命可以保住了,想法就多了,开始觉得晦气了。可你还给人家三斤粮,人家一核计,同样是累,到工厂也能挣一斤半米,所以就到工厂去了,除非你再提高工赈粮的价码。”
门玉生:“你的话尽管满身是刺,但是有道理,我愿意听。粮食我负责找市长解决,每人每天按五到八斤工赈,我按八斤给你,你按五斤先发着,到最后攻坚时再按八斤发。另外我再给你弄几辆车来。头道沟区‘埋死’任务占全市八个城区1/4左右,应当重点支持一下。你可不能拖全市的后腿呀。”
“拖后腿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卢大力?你看我们的人都咋干活。”卢大力指着一个满头大汗的高个子说,“吃奶的劲儿都拿出来了,昨天我发了他双份工赈,六斤高粱米。”
门玉生一看,那人正用二齿铁钩卡住一具尸体的脖子使劲往手推车跟前拉,急忙喊道:“停、停下,不能那样拖呀!那是个人,不是动物,谁让你这么干的?”
被制止的高个人把二齿铁钩往地上一摔,坐在地上大哭起来:“脏、脏,用手抬太脏。死人不知道疼。我不干了,不干了。”
一个老头儿对门玉生鞠躬道:“长官,这是我儿子章有为。对不起了,他脑子有病,既然长官不允许,我不让他那样干就是了。”
旁边的卢大力不干了:“我说老门,你们知识分子怎么那么多讲究?我知道你要讲政策,可国民党把活人饿死讲过政策吗?他们把活灵灵的人命拿走了,把尸体留给我们来收,我们偏要定那么多政策框子捆自己,迂腐不迂腐呀?我今儿撂句话在这儿,你若这么多讲究,别说一次埋死,就是明年春天再来第二次埋死,任务照样得泡汤。”
门玉生:“是的,我们怎么拖,死人也不会喊叫,那些无主尸首的家人也看不到,可埋死的老百姓看到了,都在看我们共产党看人下菜碟,无主尸首和有主尸首两样待遇,都在看共产党嘴说的尊死者为大与实际的行动不一致。再说了,硬山头都在后边呢,你这样会把那些浮棺与迁坟弄夹生了呢。”
卢大力:“夹生?我卢大力生米都吃过,还怕夹生饭?狗屁的政策,我不管他死者为小为大,到时候尸主若不同意迁棺,哼!我看哪个敢?老门你别这样看着我,咱俩是好朋友,你回去只管把工赈粮和马车给我弄来,尔后就离我远远的,我咋干你只当没看见。”
门玉生:“你这么个思想我更不放心了,绝对不行,我不能看着你犯错误。”
卢大力:“到末了‘埋死’任务完不成,看谁犯错误。”
两人争论着来到一处平房,屋里一个饿死的女子仰躺在炕上,头颈耷拉在炕沿下,脖子和头全成了黑紫色,脖子上的肉与皮几乎抻断了。一摊黏稠的黑血顺脖子滴到了地上,肚腹肿胀如水缸,身上爬满了蛆虫,忽的一团苍蝇奔脸猛扑过来。两人脸色越发凝重,刚才的激烈争论如同突然断了电的高音喇叭,立马没了声响。
门玉生说:“腐烂到这种程度的尸体就不能再埋了,必须集中起来统一火化。”
卢大力:“火化?就是点火烧了呗。这事可是有些麻烦。埋尸的人都在私下议论呢,那个傻子他爹说,本来是躺着的尸首,上火一烧立马就炸尸。先是坐起来,尔后聚成硬硬的一团,本来附在尸体上的魂,‘忽’地就吓飞离了尸身。结果拿不到家人祭品,魂就升不了天,便游荡在家的周围,大人孩子犯克,净得怪邪病呢。”
门玉生笑了:“卢大区长,你信吗?”
卢大力:“我、我,共产党的区长,当然不能迷信了。不过,不过,听起来的确挺瘆人的。该火烧的我们绝不埋,不能留下祸患。哪些应当火烧,最好是由你们卫生局鉴定批准。当然,烧得越少越好。”
门玉生:“没问题,这本来就是卫生部门的职责。一旦确定火化对象,统一由卫生局组织实施。”
“看起来呀,这个埋死克硬的活,大头在你们卫生局呢,我们城区应该多为你们分担一些压力呢。”卢大力感动地说着,递给门玉生一份油印的材料,“你看看这个。”
门玉生打开一看,见眉头题目是《赤脚大仙告知书》,细看内容为:
仙人游方至长春,只见城中愁云笼罩,冤魂密集,即驻足细查,遂得根由,现告众生知悉。共产党本为共产共妻残害生灵之邪恶团体,先持武力围困长春,致数十万生灵性命于不顾,断绝粮草五月之久,迫使众百姓扶老病携幼弱出卡逃生。不料暴军竟持械堵卡不予放行,致十数万众饿毙于途。然夺其鲜活生命后仍不罢休,今又训令亡亲之主割舍近坟而远葬市郊之野地。哀我长春百姓生无粮菜果腹,故连一薄板不得掩体,冤魂怎肯甘心升天,岂能不齐聚城头?若任其暴军任意肆为,亡亲冤魂必不能安息,未亡之迈老和弱小能安宁乎?
门玉生轻蔑地说:“什么赤脚大仙,一看就知道是国民党潜伏特务的煽动蛊惑,没什么了不起的鬼把戏。”
卢大力气恼地说:“我都撕扯五六张了,可见散发面挺广。明明他国民党杀民养军,抢走了老百姓的粮食,竟然赖到我们头上。城里老百姓饿死了好几万人,当兵的咋一个没饿死?说我们不放老百姓出卡子,谁知道是国民党的特务,还是挟持老百姓的土匪?再说,咱们救济了15万饥民咋就不说呢?还有,他们把城里的木头,包括门板、窗框、地板都烧火了,明知拿不出几万具棺材,连一万具也拿不出,就这么歪嘴胡说。可有些老百姓黑白不分就信他们的,非要张罗到棺材才下葬。喂,我说了半天发现你好像不怎么生气呀?”
门玉生缓缓说道:“生气有用吗?我早看过了,公安局正在追查呢。我为什么让你注意政策,所谓赤脚大仙的话,蛮能打动一些尸主的心呢。”
一番话语堵得卢大力陷入了沉思,半晌说出一句话来:“你要这么说,我倒觉得政策还是有些道理呢。”
8
长春城里饿得面黄肌瘦的人们还未来得及恢复体力,严寒的冬季便逼近了。生病的人多了起来,尤其是老人与孩子,同感冒、肺炎、哮喘藕断丝连起来。门玉生找来张杰和江平研究,江平说:“仅存的教会施医院门外走廊全挤满了人,根本看不过来。有限的私人诊所技术不行不说,药费贵得吓死人。”
“那些个私人医院和诊所,严格说来并不承担普通的公共救治义务。平时老百姓小病就挺着,病大发了去看正好被他们抓着,还不可劲宰?没听老百姓说‘劫道的比不过开药的’那句话?”张杰说着用手使劲做了个手术动作,“早晚要切了它。”
“手术了可不行,现在全市的病人多亏这几百人的个体诊所在支撑着呢。即使将来我们有了大医院,个体诊所作用仍然不可替代。现在人家要高价,是因为咱们没有大的公立医院,老百姓只能上他那儿。当务之急是尽快把市医院建起来。”门玉生盯着江平,“我们是1948年10月18日进入的长春。进城以后死的人,历史就记在共产党头上了。所以,市医院要在最短时间完成组建并开诊营业。你说得需要多少天吧!”
“18日进城是不假,可接收人员都在地下室藏着呢。郑洞国那老东西给耽误了两天,直到21日才缴的枪。你23日接收大会收的只是个空房子,几个医院总共接收了13个医护人员。药品没有,器械也没有。”江平不正面回答门玉生开诊需要的天数,低声说:“现在谈开诊太难了。”
张杰替江平说话:“门局长,医院看病不似商店开业,今年之内开诊条件不成熟呢。”
门玉生不理会两人的话:“药品与器械我从东北政府卫生部搞了一批,一周后可以到位。人没有去找哇。向医院老人发招回帖子,新人发招聘告示。实在不够从私人开业医那儿去请,拿着卫生局大红聘书挨家送,西医找吕望远,中医找隋纯宗呀。”
江平:“请了,都请一圈了。有名望的根本不来,乘没有公立医院的机会,自己开业赚大钱。这些人让钱迷昏了头,早忘了为医之人的道德追求。能来的多半技术、医德都不怎样,自己开不下去诊所的。没有名医也行,起码要能独立坐诊吧?这样的也难找。”
门玉生:“有名望的医生自己行医赚钱我们应当理解,毕竟咱的市立医院还是个空架子没有吸引力嘛,涉及不到为人行医道德,对这个问题我们应当宽容一些。我们可以给他们一些特殊优惠政策,比如让他们当半日医生,半天开自己的诊所,半天到市立医院坐诊;也可以隔日来,实在不行每周来两次也行。时间随他们定,工资嘛,来半天开一天。”
张杰提出不同意见:“门局长,这么做不是让那些个体开业医借我们的平台,既扬名又赚钱吗?我们浴血奋战搞革命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消灭资本家私营业主吗?你这么右倾当心犯错误呀。”
门玉生:“看问题厚道一些嘛,最好不要动辄就拿原则呀,立场呀来套,历史上我们党围绕右呀左呀吃多少苦头?我提议,今后在支委会上我们不去争论那些左或右的东西,那是上级领导的事。我们只实事求是地研究事业怎么能办成办好,就拿市立医院医生这件事来说,聘请开业医参与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如果另有好办法也行呀。”
江平:“张杰,我知道你在延安大学社会科学院上过学,可你在肃反也挨过整。今后咱们一个锅里吃饭,你不能凡事都钉是钉,铆是铆拿尺子量。那些原则与立场再正确,咱们医院建不起来,老百姓看不上病,照样一钱不值。这场瘟疫抗不过去,我们照样得犯错误。”
张杰:“不是过命的战友,又在一个锅里搅马勺,我会跟你们说这些?我不是怕你们犯错误吗?你也别光批评我,门局长问你多少天可以开诊,你还没有回答呢。”
江平:“你以为光有了药品器械和人就能开业?还有家具和备品呢?药品得有铁柜子装,总不能从纸壳箱里用一支拿一支吧。器械得放在器械柜里不能堆在桌子上吧?就算你堆在桌子上,可现在桌子还没有呢。医生在膝盖上写病历?还得有诊疗床吧,不然病人往哪躺,检查腹部总不能让病人站着吧?你检查掀开病人的衣服,人家是大姑娘小媳妇总要有屏风挡一挡吧?还有,检查之后医生得洗一下手,那就要有脸盘、脸盆架、毛巾,还有水从哪来?还有水桶,水缸呢?这么说吧,少了哪样也没法开诊呀……”
门玉生摆手制止了江平的话:“如果我将家具和备品都给你备齐了呢?”
江平答道:“我力争明年的一月底开诊。”
门玉生斩钉截铁地说:“我给你的最迟开诊时间是11月15日,可搞一周免费试诊。尔后,最迟在12月12日市医院要正式对外营业。”
江平叫道:“门局长,这就是说从10月23日接收空房子后一个月的11月23日,我要完成门诊试诊,之后仅仅三周医院就要开业接收病人?这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确完不成呀!”
张杰也替江平提出意见:“门局长,这可啥都没有呢。就算药品器械和医护人员有了个打算,毕竟没拿到手。还有家具和备品影儿都没有呢,这可太难为江平了。”
门玉生:“家具与备品我已经安排好了。60军现在成了我们的50军,他们21师开走时虽然把师医院的药品与器械带走了,家具和备品并没带走,就由张杰负责接收过来。要清点仔细了,一把笤帚也不要落下,全部给市医院拿来,我们穷呀。江平,你看还有什么问题?”
江平沉吟了半天,艰难地说:“门局长,你安排得这么周到,按理我不能不接受了。但是,你也是搞了大半辈子医疗,医院有自己的科学管理规律,这样安排是不是有些不讲究常规医理了?我的出发点是为了把市医院办好。当然,你决定了我一定服从。”
门玉生:“我知道这样做超出了常理,不仅很难为你,也很不讲理。我也有理由,那就是长春的老百姓等不及。我们如果事事跟自己讲理,那就是对老百姓的不讲理。所以,我们只能对不起自己了。”
接下来,又研究确定了其他三项工作,安排的时间表分别为:
第一,12月29日成立医士和护士助产士学校。
用门玉生的话说,请医护人员的代价太高,向上伸手没有,解放两个月还不开办自己的学校就等于失职。会议决定,学校的教员自力更生解决,凡党员干部有相当医护职称和经历的都要承担授课任务,同时聘请社会上如吕望远、隋纯宗等有名望的医师授课。前者白讲,没有报酬,备课时间自己安排;后者按讲授课时优惠付薪。
第二,1949年1月2日开始,举行医师、护士资格考试,开科取士。既为公立的市医院、市传染病院选择人才,同时规范私人诊所从医资格,提高全市医疗水平。会议决定聘请长春医师公会出面具体承办。
门玉生说:“吕望远是个医疗界的组织人才,要把他的潜能都发挥出来。”
第三,1949年2月1日长春市传染病院开诊收治病人,人员从市立医院抽调。
门玉生见江平皱了一下眉头,笑着说:“那时候江平同志兼任两个医院院长,手心手背都是肉,抽调谁就由院长自行决定。”
听说门玉生要亲自去哈尔滨和佳木斯申调药品和器械,张杰赶紧阻拦:“正是乱糟糟的时候,一走三四天不合适呀!”
门玉生:“我人亲自去和不亲自去不一样。指标之外凭熟人熟面或许能多弄点儿回来。我知道这是本位主义行为呀,可长春老百姓太苦了,也顾不得自己犯不犯错误啦。”
9
认为门玉生说的政策还是“有点道理”的卢大力,情急之下还是撞烂了政策的框框。“埋死”进行了半个月,越来越艰难,主要是一些临时坟头户主拒绝迁往城外市郊公墓。有的说:“孩子饿死时连个婆家没找到,挤到生鬼堆孤单。”有的说:“俺家他妈把吃的省给娃儿才死的,弄到郊外娃们送纸钱不方便。”还有的说:“共产党活人都给自由,咋连死人也不容?”
听区民政局长汇报说,障碍迁坟的多半是上了年经的老年人,卢大力便让公安警察出面,把家中年轻的找到一起开会。开会的人都挤在烧得火热的炕上,谁先动一动屁股,便让警察左右挟持着赶往坟包,众人七手八脚掘了坟包,尸首装上车拉着就走。一个一个分化走了,热炕上最后剩的两三个人便软了下来。有那少数想发作者看到腰挂短枪的警察和肩背长枪的民兵一直跟在身边,倒也没敢闹出大的风波来,私底下的怨言和舆论却出来了。“埋死”办公室不断收到批评信件,有两封还是经市长批转过来的。面对门玉生的询问与提醒,卢大力先是断然否认,宣称本区完全按政策在操作;尔后又解释说,个别矫情的尸主不过借此事来表示自己对老的孝敬,对小的亲爱罢了,表示过了家家都听政府的安排。后一句话让门玉生心里越发不托底,苦于抽不出身与卢大力一起处理棘手坟主,让看家的李光荣时不时抽空去头道沟区了解情况。
听人汇报一个叫刘海山的经过三次动员,仍然拒绝把女儿的浮棺迁到市郊墓地,卢大力奇怪了:“刘海山,他是干什么的?别人的坟包都要迁走,他家的浮棺竟敢不迁?”
“就是那个原来开贸易货栈的刘大买卖。”回话后边四个字入耳,卢大力感到似四粒子弹射入耳孔,连带着整个头颅爆烈般的一个剧痛。六年前,卢大力在刘海山的贸易货栈当伙计。那时候,刘海山的贸易货栈要风得风,呼雨来雨,火得一塌糊涂,火到”刘大买卖“的名字压过了刘海山的名号。那一次,卢大力送一车山货去买家,路逢桥被水冲断只能绕道,晚到了大半天,买家不给打收货凭据。回来后,刘海山不听解释,只埋怨卢大力累坏了马却不问卢大力是否吃了饭,并扣了半月工钱。卢大力一气之下投了民主联军。后来买家明白是冤枉了送货伙计,按货付了款。刘海山后悔自己的鲁莽,到卢大力家和朋友处找了三回也未找到人,心里留下了歉疚。卢大力脑海里却深深打上了“黑心资本家”的烙印。
卢大力打算先礼后兵,如果刘海山拒不听劝,就拿他开刀。倒不是因为他曾经冤屈过自己,或者说主要不是。作为共产党的干部不能公报私仇,卢大力认为应当这样约束自己。拿“刘大买卖”开刀,主要是因为他是“黑心资本家”,不是一般穷苦百姓。掐尖就要掐他们富人而不能掐咱们穷人,而且“埋死”进行到攻坚阶段,亟需找一个尖掐给众人看。
卢大力为刘海山的惨状与苍老所震惊,心里不禁柔软了一些。六年前,卢大力不仅腿没瘸,而且双腿一纵便能跳到一米多高的胶轮马车上。刘海山并未认出这个穿军装的昔日伙计,倒是玉凤的娘觉得有些眼熟:“是不是卢、卢、卢大力呀?”
“卢、卢、卢大力?”刘海山歉疚中语无伦次,“大力兄弟,那件事,后来我知道冤枉你了,我找过你几次,但,但都没有找到。”
如果刘海山不做什么解释,尤其别说找过自己,卢大力固有的成见不会有如此强烈。如今听刘海山如此解释,在“黑心”之外又增加了“虚伪”的恶感,出口的话便带了讥讽:“这些年我一直在心里感谢你的冤枉,还庆幸你多亏没有找到我,不然我说不定早饿死了呢?”
话很刺耳,毕竟自己有错在先,况且卢大力虽然现今混了身军装,估计出息不到哪去,何况还弄拐了一条腿,刘海山思念至此,赔着笑脸说:“不知道卢兄弟现在哪个警局高就?你告诉我,我把那半月工资翻倍送给你,只是得缓些日子,你看我现在啥也没有。”
一块儿来的民政局长介绍说:“刘老板,这是我们头道沟区的卢区长呢。”
卢大力说:“刘老板,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们都不要再提了。我今天来不是要那半月工钱,是来动员你把女儿的浮棺迁到市郊朝阳沟墓地呢,请你支持一下区政府工作。”
“区长”这座大山突然之间横亘在两人之间。如果过去“老板与伙计”变成如今的“破落户与小警察”,面对这种身份差不太多的转变,或许刘海山还能够考虑一下卢大力的要求,毕竟有过去伙计的情分,现在按上边要求求到自己头上了。可如今人家不是小警察,是领导着很多警察管自己这个小百姓的大区长。人家何止要那半月工钱,是要将自己扫地出门,第一步就先将女儿掘坟扬尸!思想至此,刘海山陡然来了倔强:“卢大区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刘海山做买卖从来信义当先,欠你那半月工钱连同利息,我一分不少还给你。至于移棺之事跟工钱没有关系,区长大人免开尊口。”
卢大力:“刘老板,我再说一遍,今天不是来找你要工钱的,我根本就没打算要。今天就是动员你将女儿的浮棺移走。”
刘海山:“卢区长,我承认我刘海山的确得罪过你,但我那十岁的女儿玉凤她并未得罪过你吧?现在你们共产党不是允许做买卖吗,我刘海山明天就出城,保证半月内还你工钱。”
卢大力:“刘老板,你不要以自己的狭隘想法往我的脑袋上乱扣帽子,就为了六年前那芝麻粒点儿事我会拿这么大的事来报复你?移棺迁坟是市政府的决定,有市长训令的通告在,又不是针对你一家。”
刘海山:“我相信你当了区长后思想水平就提到区长官位那么高了,不过要是说你半点儿想法也没有,今天就不会感谢我的冤枉了。当官的我见得多了,国民党拆了我的房产,难道共产党连我的地产也不让用?我女儿可是埋在自家菜园子里的,何必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卢大力:“刘老板,说话别那么带刺好不好?玉凤死了我的心里同你们一样难过。埋在自家地里的又不是你们一家。市政府所以决定取消市内全都坟墓,是为了全市人民不受到疫病感染,也包括你们在内的身体健康。再说玉凤的棺材埋都没埋,更该赶快迁移了。”
玉凤娘:“我不相信我的玉凤会把病传染给我,要传染早就传染了,哪会等到今天。我们老两口混了一辈就剩两个女儿,那一个生不如死,这一个死了我总得买口棺材才能入土吧。你说她躺在那里弯曲得多难受呀?人死没有棺材不就等于活人没衣服穿吗?”说着,放声大哭地进了里屋。
刘海山:“卢区长刚才说‘玉凤的棺材埋都没埋’,那就是说区长大人也赞成我女儿应该有口棺材了?所以我不管你们共产党有什么市长训令,若是不能给我玉凤装入棺材,休想把我的玉凤弄走。”
卢大力:“我说刘大买卖,你不能跟六年前一样胡搅蛮缠吧?长春好几万具尸体,那么多没有棺材的不都埋了吗?别说你现在没有钱,就是有钱你上哪买棺材去?咱们也别绕圈子了,你也别提那办不到的棺材,就说你什么条件才能移坟吧,只要我们能够做到的。还是你不管什么条件不条件,就跟人民政府对抗到底了?”
刘海山:“卢大区长,你知道我刘海山不是个胡搅蛮缠的人,不是刻意要对抗政府。既然你说今天不是找茬来的,就应当让我看到诚心。我可以不提棺材的事,别人家死的人不是饿死,就是病死,而我的玉凤却是惊吓而死,所以我必须让她走得风光。你们共产党不是说自己是人民群众的仆人吗,我就一个要求,你这个共产党的区长只要放下架子,像老百姓一样为我女儿抬尸十步,不,就三步!我二话不说,你啥时移棺,移到哪儿都随你便。”
卢大力勃然变色:“刘大买卖,就因为你女儿是你这个资本家富贵商人的女儿,就比长春全城的那么多穷苦百姓金贵?就因为你不能像六年前那样骑在伙计头上作威作福,就让你死去的阔小姐坐在共产党区长的脖子上出殡?死了你这条赚黑钱的心吧,我卢大力上跪父母,中敬战友兄弟,下抬穷苦百姓的儿女,绝不会再给资本家黑心商人当牛做马。限你三天时间,若继续对抗‘埋死’办公室的规定,区政府将依法强制执行。”
只听里屋一声“没法活了”的绝望哀叫,接着“咣当”一声响。众人抢进屋时,玉凤娘已经吊在了梁上,脚下踢翻了一个方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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