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道-死有死因 活有活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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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

    孩子的手腕被妈妈扯到了护士跟前,妈妈望见护士手里的针头,使劲把脸转了过去。针还未挨上手背,小孩子便连声喊着疼,老太太颤抖地讨好着:“护士,我大孙子血管细,你可千万小心扎呀。”护士噘着嘴唇,抓起手背看了半天,拍了拍,非常缓慢地扎了进去,孩子大叫一声疼,护士手抖了一下,血管没有回血,她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动走针了,换一只手,按住别动。”

    孩子的小手腕又加上了奶奶一只枯糙的手,还是没有成功。护士说:“你们一群人围着我,血管这么细,我打不进去,换个人吧。”

    换了两个护士,孩子的手背肿了起来,嗓子已经哭哑了,新进来的护士说:“三个人都没扎进去,不是技术问题,孩子不适合在手上打静脉针,改头皮针吧。”

    孩子的头皮也肿了,妈妈跟孩子哭成一团,奶奶的粗嗓门几乎把房盖掀了起来。副院长兼院办主任陈宏带着一个年轻大夫赶来了,看了孩子的手背和额头,跺了一下脚说:“还不快找侯轶芝!”

    侯轶芝穿着一身得体的国民党军队尉官服,一头披肩发加上高筒皮靴显得格外苗条,肩上挎着一个背包,看样子是下夜班还未走出去。陈宏眼前一亮,竟忘了说话,发呆的神态晃进侯轶芝眼孔,只觉着一个别扭,转身就要往外走。一旁的年轻大夫见状急喊:“侯轶芝,我的病人,大叶性肺炎,快来把吊针给扎上!”

    侯轶芝捧着孩子那个青肿的手背,轻轻吹着,尔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花手帕,倒上温热水慢慢敷上:“小男子汉,打了这么多针还让打,真够勇敢的。不过阿姨不打这只手,肿了不能打,肿了打就疼,不肿的打了不疼。让阿姨看看那只手,能不能盖花手帕?你看这手帕多好看,蝴蝶在飞呢,送给你好不好?”

    乘孩子精力分散时,另一只手上轻轻一针,居然回血了。侯轶芝轻勾了一下小男孩的手心:“小男子汉,疼吗?噢,疼了一下。还没哭,真勇敢。”

    小男孩:“军官阿姨打针我就不哭,你这蝴蝶手娟真的给我吗?给我就还让你打针。”

    侯轶芝伸出了小拇指:“拉勾。”

    望着侯轶芝离去的背影,老太太说:“别说这个侯一针的外号真挺准,一针就淌血呢。依我看,共产党哪都好,就是技术不行,都是土包子,三四个共产党也抵不上人家一个国民党。”

    陈宏:“老太太,你怎么说话呢,注意点政治立场呀。什么国民党,侯轶芝以前当过国民党不假,可她现在干的是共产党。你没看见她没有领章和胸卡吗?不了解情况别乱讲话。”

    孩子妈妈发现婆婆的话得罪了四个护士又惹了院长不高兴,连忙赔笑脸:“妈,还是共产党好,咱大宝才交了一半的住院费。要是国民党在,咱看不起病呢。共产党医院大夫好,护士也好,都尽心了。”

    老太太也发现了自己的话有毛病:“我知道护士们个个尽心,针扎不进去,头都急出汗了,我的意思是咱把国民党的技术再学过来,不就更好了吗。”

    侯轶芝的国民党军队尉官服曾在医院引起过议论,陈宏曾对侯轶芝提出过换套衣服的意见,侯轶芝开始也接受了要求,陈宏随后便为侯轶芝买了一套。从陈宏的眼神里,侯轶芝看到的不是领导对下属的关怀,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渴望。羞恼之下,侯轶芝反倒不脱尉官服了,坚持的理由很充足:“陈副院长,我认为一套去掉领章胸卡的国民党军服说明不了立场问题,你可以将其作为战利品,正如共产党缴获了国民党那么多枪炮一样。缴获的美国吉普不是都成了野战军首长的坐驾?只不过把国民党军徽涂掉罢了。如果全按陈副院长的标准清理,我们医院一多半药品和器械都是国民党的,那只能将医院关门。”

    侯轶芝,武汉高级护校毕业,在骑兵二旅医院当护士三年,按能力与资历应当晋升为中尉或上尉护士长,在晋升前被副旅长摸了一下屁股,随手回敬了副旅长一个耳光。耳光打断了晋升的路径,那以后侯轶芝从未露过笑脸,在全旅上下获得了“冷面美人”的绰号。侯轶芝曾想换个地方,但家里有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在围城惨烈阶段,从骑兵旅每月获得的几十斤麸子尤其珍贵。母亲终于未挺到解放军打进城来,咽气前把九岁弟弟的小手放到了她的手里。凭着高护毕业证和一针见血的本事,侯轶芝顺利聘为市立医院的护士。

    没料到的是,与骑兵旅同样的遭遇在市立医院又重演了。骑兵旅的前同事吕望远偷偷告诫侯轶芝:“共产党的干部不都像门玉生那样,要小心打交道。本来江平院长提议你代理护士长,被陈宏副院长拦下了,说你有国民党情结,要再看你的表现。”

    侯轶芝当然明白陈宏希望自己的“表现”是什么。他虽然没有像副旅长那样动手脚,但那邪欲的目光已在自己身上尤其是胸前恶心地抚摸了若干次。当然自己又很希望能代理这个护士长,倒不是对护理能力的肯定,而是每个月多挣三元钱,这可以使患肺结核的弟弟每天吃上一个鸡蛋。这个并不奢侈的希望被陈宏破坏掉了。侯轶芝恼怒地发现,世上最坏的就是那些当官的,无论是国民党的副旅长,还是共产党的副院长,没有一个是好人。自己为了抚养年幼的弟弟不得不在这些歹人手底下混饭吃。

    侯轶芝捉襟见肘的时候,肖宇光和妻子王玉梅上门了。侯轶芝与王玉梅是武汉高级护校同学,又跟肖宇光是辽宁丹东县的老乡,夫妻俩给侯轶芝带来了200元钱,等于侯轶芝两年的工资。侯轶芝知道王玉梅身体不好,怀孕后一直在家休养,只靠肖宇光一个人挣钱,担心钱来路不正,本能地予以拒绝。肖宇光变了脸色:“你或是打个借条,或是把钱扔了。我这是做买卖赚的钱,脏不了你的手。怕我们以后求你不成?”

    王玉梅劝道:“咱们是同学加老乡,远来长春也没有什么亲人,要当至近亲威相处才对呢。你看看墙上这霜,小弟盖着被躺在冰窖屋怎能不发烧?以后有钱再给我就是了。”

    侯轶芝不相信心眼特多的肖宇光,但素知玉梅厚道,也正急着花钱给弟弟做条新棉裤,谢过两人便认真写了借条,连同还款日期和利息一并写得清清楚楚。王玉梅瞅了瞅借条上的利息,望着丈夫想说点儿什么,见肖宇光摇了一下头,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过了一段时间,王玉梅来看侯轶芝。望着累得直喘粗气的老同学,侯轶芝老大不忍:“挺着大肚子跑这么远,有什么事直说吧。”

    王玉梅扭捏了半天,终于不会说假话:“是我家肖宇光让打听一下,医院传染科什么时候扩建传染病院?现在都有多少得伤寒和痢疾的?有没有霍乱病人?”

    侯轶芝警觉地问:“你家肖宇光问这些干什么?跟他也没关系。”

    王玉梅吞吞吐吐:“宇光让我跟你说,他在防疫所搞检验,每天累得要死,不知何时是个头,让问一下也好有个盼头。”

    侯轶芝:“多少传染病你家肖宇光每天不都得干满八小时?就为他一个盼头让你挺个大肚子挤这么远的车来?再说,你们问的这些事我不感兴趣,没心情注意。玉梅,你是个不会撒谎的人,从你躲闪我的目光里,你没说实话。肖宇光可是你的丈夫,我是担心你呢。毕竟咱们是好同学好姐妹。”

    王玉梅脸红了,低头喃喃地说:“我就说我问不来这事,宇光非让我来。轶芝,你帮帮我吧,是宇光不知怎么欠了你原先工作那个地儿满院长的人情,替人家打听的。”

    侯轶芝:“如果是你让我打听,这事又对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有好处,我不感兴趣也要给你去打听;如果是你家肖宇光替姓满的打听,玉梅,别说姐不知道,就是知道也绝不告诉他。”

    王玉梅急了:“轶芝,宇光告诉我一定要问出来,不然钱对不上账呀。那200元钱是满院长的。”

    侯轶芝:“为什么?你们有什么权力替我拿他的钱?玉梅,咱还是多年的好姐妹不是?”

    王玉梅喃喃地说:“宇光说那钱是满院长开福祥医院赚的钱。听说你现在生活困难,才以我们的名义借给你,也是弥补以前在旅医院对你的亏欠。”

    侯轶芝:“有些话我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看在你和肚子里孩子的面上,我说几句你不愿听的话。你想做贤妻良母没错,可别糊涂地夫唱妇随,要看一看肖宇光唱的什么调再随,否则……”

    王玉梅发了一会儿呆:“轶芝,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啊。”

    第二天一大早,侯轶芝便赶到了防疫所,将200元钱“啪”地摔在肖宇光桌子上:“告诉那个姓满的老东西,我侯轶芝就是饿死,也不要他的臭钱。肖宇光,我看在玉梅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份儿上,劝你也少跟那老东西来往。”

    肖宇光望着桌子上一元、二元、五元凑起来的200元钱,摇了摇头:“老乡啊,我听人家满院长说是副旅长欺负了你,对顶头上司当时他也没办法。人家还让我转告你,去他福祥医院可以当护士长,工资待遇比现在翻两倍呢。”

    侯轶芝:“用我当护士长,他早干什么啦?是,副旅长不是好东西,别以为人家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我侯轶芝就是要饭吃那天,也绝不会沾他的边。”

    肖宇光:“你这人一贯要强我知道,要饭吃能养活你弟弟吗?共产党的政策你不是不知道,凡是当过国民党员、三青团员和军统中统特务的一律限制使用。别看现在用你,那是建院初期离不开有技术的,等人家自己培养的医士护士毕业了,保证辞退你。”

    侯轶芝:“我只当过国民党医务军人,也没参加国民党、三青团和特务组织,共产党政策在那明摆着,市医院凭什么辞退我?”

    肖宇光:“军官在入伍时就办了入党或入团手续你不知道?其实你那200元钱,准确说也不能算人家满福祥院长的。凡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和军统、中统如今生活困难的,人家都有表示呢。不要白不要呀。”

    侯轶芝悖然大怒:“我就知道那老东西没安好心,挖好了陷阱让别人替他去死。打起仗来屁能耐没有,玩起花招来一个比一个阴损,难怪被共产党打败。我是对共产党没有多少好感,但也没有坏感;对国民党全是坏感,恶感!”

    说完,侯轶芝转身就走,房门被甩得“咣当”一声响。出了防疫所大门,班也顾不得上,坐车直奔公安二分局,不到一个小时便履行完了自首登记手续。出了分局大门,一屁股坐在一棵松树下,抽抽泣泣哭了老半天。

    侯轶芝走了,走得不声不响。连分管人事的副院长陈宏也说不知道为什么。

    那天,陈宏找侯轶芝谈话,说准备让她代理护士长,但要进一步“表现”。表现之一是非常希望她收下一条毛围巾,因为是自己精心挑选的。侯轶芝则非常希望不要把代理护士长与毛围巾联系起来,除了工资之外她不会接收任何其他东西。陈宏早就听说过副旅长摸屁股挨耳光的故事,看看对面鹅颈上那个鹅蛋脸,仍然情不自禁地拍了侯轶芝的俏肩。脸上虽然没有像副旅长那样挨耳光,却飞来了一团毛围巾。柔软且无声响的围巾自然要比耳光上脸便于掩饰,陈宏副院长便可以说自己不知所以,侯轶芝是不辞而别。

    20

    听说门玉生答应亲自驾车来接自己去市立医院坐诊,隋纯宗吃了一惊,忙不迭地把自己关进书房,搜肠索肚赶写一封足以劝止门玉生的“恳辞书”,还未能写出来,外边爆响了挂鞭。“完了!”隋纯宗一屁股靠在了转椅上。满面春风的女儿文娟引着门玉生、江平进了屋,后边跟着五六个中医开业医。隋纯宗发呆地望着门玉生伸过来的手,连“您好”都没听到,往常那些想听,现今又害怕听的话语冲进耳膜:

    “隋大哥,共产党可是真心重视咱中医呀,堂堂政府卫生局长门先生亲自登门接您,我们中医一定会跟望远医院一样有好光景了。”

    “吕望远算什么?隋纯宗可是卫生局长亲自执鞭驾车。这份荣光,我从大清国行医至今别说没看到过,连想都没敢想过呀。”

    隋纯宗感觉自己失算地接受了共产党一个巨大的礼遇,如此耀眼的光环在大庭广众下轻易就戴到了头上。如果今天不登场,别说背上了共产党一个无法偿还的人情债,就是那些同行也不会让自己耳根子清静,将来在长春城可是没法混了。

    望着信笺上那遒劲的“恳辞书”,门玉生问:“坐诊之事难道还有什么问题?”

    隋纯宗说:“坐诊当然没有问题,我那礼遇之说,不过一句戏言而已,岂敢劳烦局长先生亲自登门接请,没这个规矩嘛。隋某万万不敢当,所以正草就恳辞书呢。”

    “大先生,言出如鼎,岂可为戏。既然说定了,就不必推辞了。”门玉生态度倒也诚恳,手挽着步履踉跄的隋纯宗走出房门,声音微略提高些:“乡亲们,我们共产党历来视老百姓为衣食父母,自己是老百姓的仆人。今天,隋大医师要为老百姓坐堂看病,就是卫生局的座上宾、大功臣。作为局长,作为仆人,我不该为解除父母、主人病痛的人表示恭敬并牵马坠镫吗?”

    “说得好!”

    “做得也好!”

    在一片热烈掌声中,门玉生“叭”地甩响了马鞭,车轮缓缓启动了。隋纯宗用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浑身越发不自在,屁股下的坐垫如同针毡。

    人群中,满福祥与众人一样认真地拍着巴掌,脑海却开了锅。他突然发现,这个姓门的局长表面真诚憨厚,实则城府深不可测。扫尽颜面的一件尴尬事,让他这么一弄,竟然做成了借机鼓动宣传和收买人心的光彩事。满福祥觉得自己给隋纯宗煽了一股并不高明的拙劣笨火。

    中医科收拾得窗明几净。转椅上的“门”字依稀可见,诊疗桌上新配置了狼毫毛笔、松花石砚、一得阁墨块,衣服架上挂了一件军用大衣,桌子旁边除了一个铜火盆外,桌子上还放了一个手炉。房间里除了诊疗床,还多设了一张硬板宽床,显然是专门为自己这个腰椎间盘突出症的人准备的。

    犹如被乡下剧团硬性请来的名角,不唱两场是无法离开的。第一周,隋纯宗坐诊了两个半天,周结算时竟然按两整天付了薪酬,而且是一般医师的五倍。病人实在是太多,像看名角唱大戏一样,按照事先的约定,隋纯宗开的方子,患者一律去隋家的药房取药。当然,有的方子比如小儿麻疹,先下方名而不具体写方剂的,多半在上午写好方名,下午自己回去亲自配药。有一个问题隋纯宗想不明白,自己为市立医院赚的那有限的挂号费,付自己薪酬的零头都不够,市立医院不卖药靠什么挣钱维持运转?那就只有一种解释,自己每天都在欠共产党的人情。

    多年来的风雨使隋纯宗明白了一个道理:人在江湖,最忌欠债。尤其是人情债,看似占了便宜,实则套上了枷锁。是债,早晚都要还;不还,则必结仇怨。自己同满福祥的关系便是如此。在围城最惨烈,医院纷纷倒闭的时候,自己得益于少数达官贵妇离不开的补肾安神、补血固崩等几剂药方。方子在脑海深处藏着,上好的丹参、阿胶、龟板、人参、枸杞却同粮食一样难搞,是满福祥给搞来了这些稀缺的药品,自己的纯宗堂才没有像望远医院那样关门。满福祥也赚了个盆满钵满,但是满福祥于危难之中帮忙拯救了自己的纯宗堂。就为这个人情,满福祥提出将准小舅子(三房外室之弟)在自己的药房谋一饭碗时,虽然破了药房重地非徒不用的多年规矩,自己丝毫没有拒绝的理由。如今共产党卖了这么大的人情给自己,究竟要图什么?隋纯宗不寒而栗了。

    隋纯宗给自己留的后路是不能陷情太深,找寻机会脱身。这是满福祥给自己的肺腑建议,尽管满福祥在医疗技术上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在处理复杂社会问题和人脉关系上自己却不及满福祥十分之一,满福祥在国民党垮台之前能顺当脱掉军装并开起福祥医院便是例证。隋纯宗规定每次坐诊只看五个病人,即使候诊的病人再多,也硬着心肠不许护士挂号。一时间,有早起挂号的竟前半夜来排队。张杰气恼地向门玉生反映:“那个隋纯宗太耍大牌了,要拒医回他纯宗堂呀,在这儿不是把咱市立医院的规矩和医风影响坏了?”

    门玉生笑了:“他病看得怎么样,有没有怠医误诊问题?”

    张杰:“病倒看得蛮好,的确比许多医生医术高明,病人好得也快。”

    门玉生:“只要他能给老百姓看好病,就足够了。别的医生看十个好两个,人家看五个好五个,有资格耍大牌呦。”

    张杰:“门玉生同志,我还要给你提一条意见。怎么一遇到技术大拿也就是你所说的人才,你就没有了原则性,宽容得无边无沿呀?越是有影响的社会人物,越应当严格要求才对,否则怎么体现我们共产党提倡与反对什么的鲜明立场?隋纯宗如此表现,我们如果没个态度,老百姓将怎么看我们?”

    门玉生:“规制一个人的行为容易,让一个人的思想也与我们规制的行为一致,则要付出长期的艰苦努力。我们可以要求隋纯宗工作干满半天,他可能看十个病人,也可能磨洋工只看三两个病人。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方使其倾心臣服,对隋纯宗这种在旧社会浸润了几十年的人要有耐心,事缓则圆嘛。”

    张杰:“我说过,《三国演义》是罗贯中编的故事,可你总拿那东西说事。我把话撂在这儿,如果咱不早点儿对隋纯宗严肃起来,早晚他会给咱捅个大娄子。”

    隋纯宗加快了走后路的速度,终于闹出了闭诊事端。

    这天上午,隋纯宗把五个病人的号一起收了上来,拣出三个相对较重的先诊看完了,另两个轻点儿的交给一个年轻医生,自己便不辞而别了,而且带走了中医科当班医生。那两个半夜起来挂上号的进屋一看,长胡子的隋纯宗换成了下巴没毛的年轻医生,立马炸了锅:“市人民医院改成老爷医生院算了,把病人扔了就走,还配当医生?”

    “国民党的市立医院也没把病人扔了不管,共产党会不会管理医院?”

    “卫生局长管不好大夫,赶快给能管的人腾地方,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愤怒的情绪互相传染并迅速发酵起来。一个后生一把扯掉了“中医科”的牌子狠狠摔在地上,见没有摔烂上去两脚拦腰踏成两截。一个中年男子左右瞅了几眼没找到趁手的东西,脱下臭鞋把门砸了个满面花。江平院长得到消息赶来时,中医科的诊床上、桌子上、地面上都堆满了人。江平急忙调串两名医生,自己亲自坐诊,总算勉强恢复了秩序。影响已经闹开了,周副市长给门玉生打电话要求迅速查明原因,予以严肃处理,并将结果报告市政府。《长春新报》记者也赶来现场采访。

    已经摸清隋纯宗去向的张杰气哄哄地说:“门局长,我早说过要对隋纯宗加强教育与管理,可你一再姑息放纵。在纯宗堂他把诊椅插满针一次不坐,与我们没半点儿关系;在市立医院他必须坐在诊椅上一动不许动。借这起事件我的意见是对他严肃执行纪律。”

    门玉生捂着半边腮帮子,说话之前先“嘶啦”一声:“越是出了问题我们越要沉住气。不同人的问题要有不同的处置方式。对隋纯宗怎么执行纪律?把他开回纯宗堂,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我现在着急的是没有弄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来市立医院坐诊,背后隐情何在?”

    张杰:“这事老百姓那儿要有个交代吧?周副市长还要处置结果呢。作为副局长该说的话我可都说了,反正你是局长,卫生局好了孬了由你负责,我只是替你着急而已。”

    门玉生:“我看这不是个简单的事。是急事着急也没用,即便心里急步骤也不能急。你性子那么急,这件事我来处理吧。老百姓与周副市长那儿我负责交代。”

    21

    门玉生等人赶到聚仙阁饭店时,满福祥正拉着七八个人给隋纯宗敬酒,为他的生日暖寿。望见门玉生在众人簇拥下进了大堂,尤其后边还跟了两个挎匣枪的大个子,本应当班的两个中医脸色大变。满福祥歉意地说:“今天是我害了隋大哥。共产党的纪律铁面无私,怕要严厉处罚呢。”

    隋纯宗虽然也有些心慌,此种场合却不想公开露怯:“怕什么,我正等着他们开除呢。”

    房门被推开了,门帘忽拉一个晃悠,进来的不是门玉生,肩挎匣枪的于大龙掀开了门帘。满福祥一个激灵,人中了定身法一样,半举着酒杯一动不动了。帘后露出了门玉生一张笑脸,双手抱拳道:“对不起了隋先生,都怪我粗心,您过生日也未安排休息。来迟了,可否赏一偏座为您贺寿呢?”说着一挥手,门帘掀开处,高大军双手捧着一个直径一尺的白面大寿桃。寿桃上六颗大大的红枣甚是抢眼,屋里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隋纯宗有些动情:“隋某一介坐诊布衣,门局长屈驾光临,实在没有想到。隋某惭愧,真的惭愧。”

    门玉生:“共产党历来主张,只要是做了对人民群众有益的事,我们都应该尊重,给您贺寿是完全应该的。我今天与江平院长、吕望远先生一起来的。对了,西医师吕望远先生除了与您一样在市立医院坐诊,局里还劳烦他通过医师公会举办防疫培训班,以后同您也要打交道,就一块儿给先生贺寿来了。”

    满福祥很快插了一句:“哎呦呦,吕先生是当了共产党的干部受重用了呢,应当向您贺喜呀。”

    本来隋纯宗还在庆幸自己没被抓了吕望远那样的官差,满福祥一句话,让他心中突然升腾出一股莫名的火来:“看起来还是干西医好哇,学医和从医都容易见成效,能抽出时间干别的大事业呢。中医就复杂了,没个三年五载出不了徒,出了徒还要活到老学到老。我那女儿学了三年西医就感觉没啥可学的,这不又回来找老爸研修中医了?”

    吕望远没料到热脸贴了冷屁股,也拣那绵里藏针的话语扔了回去:“隋大哥,让我说您送令爱学西医是对的。西医抓骨干而弃皮毛,现今成形的诊疗技术简捷明快,用药方式灵活多样,该服用的豆粒大的药片半口水便送下去了,还想快就肌肉血管一针见血,如果是阑尾炎一刀切下去一劳永逸呢。大先生说的对,中医没个三年五载出不了徒。在下愚见,岂止学成慢,中医整个透着一个沉稳,慢慢悠悠,汤汤水水往胃里灌,不知吸收多少?什么时候能到达病灶部位?内中玄妙外行人看不明白呢。”

    隋纯宗:“中医绵延数千年长盛不衰,重要原因是对病体无微不至的关怀。例如风寒,也就是西医的感冒,中西医的治法大相径庭。我女儿搞西医时的治法是,无炎症者解热消痛——正痛片或安乃近注射,控制不住有了炎症就用磺胺或抗生素。一茬感冒十个人、一百个人,都用这一个方子。这么说吧,感冒两次的人自己都能当医生。中医则不同,不仅要区分寒热与暑热、多汗与无汗,而且针对病体不同情况,分别依病施治。也就是说,中医是十个方子治一个人的病,把病人不同阶段身体方方面面都关照到了,是仁爱之医呢。”

    吕望远:“在下以为中医对患者的仁爱,犹如老妈子保姆对待公子哥,的确无微不至,令人感动。按西医学理论,人体都有自愈功能。比如炎症,没找我们医生时,是体内的白细胞在吞噬炎症细菌;找到我们医生时,说明体内的防御能力已不足抵抗病毒细菌的侵略。我们医生给的只是帮助,而且是在主要方面的帮助。病体主要矛盾解决了,次要矛盾自然迎刃而解。西医学认为,方方面面都关注到了,看似很温情,实际上增加了肌体的惰性,最大害处是弱化了肌体的自愈抗病功能呢。”

    隋纯宗:“跟我中华民族数千年医学精华比起来,洋人的西医生长历程毕竟短了些,有些病西医至今仍在孜孜以求地探索。比如常见的小儿麻疹,西医不该说它是束手无策,也只能搞对症治疗。烦躁不安给点儿镇静剂,咳嗽不止给点儿镇咳剂。据说有的对发烧婴儿使用过量退热剂,使病体骤然降热,把疹毒生生憋回了体内,导致婴儿夭折了。当然西医在治疗合并肺炎、喉炎方面有其所长,这是中医所不及的,但也属于马后炮的补救治疗。而中医治疗小儿麻疹三期方剂,却是我中华医学独到精髓:前驱期,辛凉透表为主,皮疹易于透发;出疹期,清热解毒为主;恢复期,以滋阴为主。三剂药散下来,如果不是病体极其衰弱者,何来并发症之说?”

    见两人话语有些激烈起来,江平要插话制止,听得饶有趣味的门玉生摆手制止了,却不料满福祥极快地又插了一句:“那也只有你纯宗堂的绝方三散,托疹散、镇疹散、抚疹散才有如此奇效呢。当然,隋大哥代表了中华医学的精华瑰宝,包括我辈在内的西医岂可同日而语?不过,这话应当将望远医师排除在外。”

    满福祥的话如同在两人火辣辣的话语对垒中又浇了一瓢油,吕望远抬高了声音:“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各行各业有精华必有软肋。多年来,结核,也就是中医所定义的痨病,一直是中医孜孜以求探索的不治之症。病人肺部结核咳嗽、盗汗,有的竟给人用贝母、桔梗、杏仁等治疗气管炎的药物,对结核没什么效果;更有那急于求成的竟然用具有发汗作用的麻黄,结果加重病体虚弱。而在西医那儿,结核已成为可治之症。仅异烟肼、链霉素等常用有效抗结核药已达十几种之多。这也是西医学独到的精髓呢。”

    隋纯宗也提高了声音:“不管怎么说,自古之大医者如孙思邈、李时珍、张仲景等都是中医,纯宗孤陋寡闻,没听说西医有过大医出现。”

    吕望远:“不管怎么说,自古中医易出庸医,把人治死了不说没治好,而说病入膏肓;西医是难出大医,绝少出庸医。死有死因,活有活理。”

    见二人争议到医德医风范围,门玉生笑着摆手制止了争论:“听两位大师高论,各有千秋,门某茅塞顿开。一个现实摆在面前,本局医界有两支队伍,中医、西医,均在本局的支持扶助范畴;本局长虽为西医,现在每天都在学习中医;本局最大公立医院的院长江平先生集中医西医技艺于一身,江院长主政的医院中医、西医兼而有之;吕望远理事长领衔的长春医师公会涵盖了长春城内最优秀的中医与西医;卓有远见的隋纯宗大先生送爱女学了西医又研修中医。这些说明了什么?现实胜于雄辩,存在就是道理。不管我们怎么想,如何说,其实中西医从未来密不可分,谁也离不开谁呢。为此,我提议,为我们长春市中西医的紧密融合团结干一杯!”

    吕望远举杯敬隋纯宗:“长春医师公会还望您大力支持,没有您的参加,会暗淡无光的。”

    隋纯宗释然地笑了:“彼此,彼此,隋某定会恭敬从命。”

    分手之际,隋纯宗拉着门玉生的手不放:“门局长,都知道共产党纪律如铁,隋某履犯贵党的规矩,想不明白门局长为何如此宽容?”

    门玉生:“大先生是我们请来帮忙的客人,当然要以客人的礼节相待。何况您妙手回春,治好了那么多生病的百姓呢,可算作瑕不掩瑜吧。当然,我相信大先生再有此等重要事情,定能事先告知院方找人替换,那将是锦上添花呢。”

    隋纯宗非常不好意思地叹了一口气:“门局长,你如此宽大为怀,隋某在医界同行中做不成人了,多年的品行被自己弄脏了。”

    第二天,中医科门上贴出了一张《敬启》:

    在下隋纯宗,承蒙门局长玉生先生抬爱来大院坐诊。然而半生私医,闲散无羁,无意间触犯公院之大规,给诸位病乡邻带来烦恼与不便。为示改过弥补之意,自即日起,每周坐诊三次,且奉院规为己律也。

    隋纯宗果然言出即行,每次坐诊都在市立医院上班前十分钟做完诊查准备。每次也不再限诊五个人,时常忙到午后一点多钟,先问过护士有无危急患者后,方才回家吃午饭。出了院门,于大龙早把车停在路边,上前殷勤掀开棚帘,待隋纯宗坐稳后,又递上一个鸡毛絮的手箍套筒:“这是门局长让高姨给您新做的。天太冷,您老写了一上午方子,快暖暖手。”

    隋纯宗知道于大龙说的高姨是门玉生的爱人高广春,不仅感慨起来:“想那曹孟德当年对关云长也不过如此。关云长当年为曹操在官渡斩颜亮,诛文丑,我可怎么报答门局长呢?要不自明儿起,我不要车接送了,不好太特殊。”

    于大龙:“不接送可不行,那样局长一定认为我服务得不好。再说您老坐车不算特殊,门局长说,您老是六旬的老人,应当车接车送,别人不够资格呢,包括他自己在内。”

    隋纯宗:“卫生局就一辆车,我坐了,你们局长出去办事咋办?”

    于大龙:“我们局长插你的空儿啊。插不上就走路,出远门时就找公安局借马。公安局于东方副局长是我们局长的好朋友。”

    隋纯宗不说话了,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22

    门玉生在吕望远陪同下找到侯轶芝那冰窖一样的矮房时,姐弟俩都满头大汗。侯轶芝是急得满头大汗,不知怎么把弟弟弄到医院,弄到哪家医院去。弟弟是肚子痛得满头大汗,人几乎虚脱。冰凉的土炕做了诊床,门玉生说:“望远,你是内科专家,你检查吧。”

    “轶芝,小弟肚子疼多长时间了,恶心呕吐有没有,坏没坏肚子?”吕望远边问边触摸,“呦,这么烫。腹壁肌肉强直,门局长,压痛点在麦氏。”

    “小伙子,你是说突然疼,开始在肚脐周边,一阵一阵的?”门玉生说,“望远,他说没吃什么不洁的东西,也没拉肚子,肠炎可初步排除。肚子硬如板壁,寄生虫应当排除,蛔虫病腹部柔软。你用布氏法查一下,有反跳痛就是急性阑尾炎。”

    “门局长,布氏检查有反跳痛呢,脉搏每分钟108次。”吕望远说,“小伙子,针尖刺你这儿疼不疼?……不疼?门局长,敏锐感为阳性消失。情况不太乐观,有穿孔可能。应当化验一下白细胞总数。”

    门玉生:“既然需要手术,你再查一下部位,看看前位还是后位。”

    “小伙子,慢慢向左侧躺,对了,把右腿再伸过来。怎么,疼得厉害吗?”吕望远说:“门局长,右下腹区疼痛阳性,应当是比较麻烦的后位阑尾。可是江平院长去哈尔滨了,今晚不手术这孩子危险呢。”

    侯轶芝听说是急性阑尾炎并可能穿孔,吓得两腿发抖,又听说唯一能做手术的江平院长不在家,顿时哭成了泪人:“妈妈,这可怎么好,你可不能把小弟再弄去呀。”

    门玉生笑了:“侯护士,你就没听说过长春有个‘门一刀’吗,怎么,信不过我?”

    侯轶芝:“门局长,信得过,信得过,看我都急糊涂了。千万请您救救我小弟吧,我就这么一个亲人啦,只要救了我小弟,让我干什么都行。”

    孩子被送到市立医院,门玉生马上安排手术。侯轶芝申请为门玉生做器械护士。她惊奇地发现,仅仅用技术精湛来形容门玉生远远不够。在自己的护士生涯中,包括高护校进修在内,抛开人品不说,满福祥应当是自己佩服的技术最精湛的医生,但满福祥同眼前的门玉生最大的区别在于,前者为自己考虑,后者为病人着想。满福祥下刀子首先考虑自己方便,切口往往拉得大,缝合粗枝大叶,仿佛切的不是皮肉而是在做一件木工活。门玉生给弟弟的切口小到医学规范的极致,考虑术后患者肠道能早些复位,手轻柔似棉花,缝合如同在绣花,在补裘。侯轶芝庆幸自己一度想请满福祥为弟弟手术的打算被门玉生替代了,求了满福祥就要答应他的任何要求。当然为了弟弟自己毫不犹豫地会去做。

    门玉生亲自下的医嘱让侯轶芝很意外。抗感染口服为磺胺达嗪,肌注盘尼西林;考虑有肺结核病灶同时用了链霉素,并吊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在骑兵旅,这些高档药是给旅一级长官用的,而且要经满福祥院长一支笔特批,一般士兵即便烧出了残废,也绝对用不上。如今却用到了一个普通护士——而且是辞职护士的弟弟身上,且不说这么大人情应当偿还,就是这不菲的药费也够自己在这儿干几年的。侯轶芝觉得应当答应门玉生的任何要求了,还有不得不委屈面对那个副院长的骚扰。这一切都是为了相依为命的弟弟。

    侯轶芝不安地说:“门局长,我知道这些好药都是给重要人物和军功英雄使用的,您却特殊用在了我的小弟身上。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

    门玉生:“共产党提倡人人平等,从来不把人分成三六九等。谁的病重,谁有需要,就用在谁身上。你弟弟正需要呢,莫谈什么报答。”

    侯轶芝:“我知道这些药花了很多钱,可我一时半会儿凑不上。我会加倍努力,黑白不休地加班,争取早日还上。”

    门玉生:“市立医院是人民的医院,对职工家属实行半价或全价优惠,你是市立医院职工,你弟弟作为职工家属享受半费医疗优惠,其余的可暂时挂账。如果没有偿还能力,你自己写个申请让院里批一下嘛。对了,我听说你要离开市立医院到别处高就?能不能告诉我要到哪?”

    侯轶芝:“这个,这个……”

    门玉生:“好了,不好说就不说,是我问多了。不过,你刚才手术时那娴熟的手法棒极了,我手还没伸过去你就知道我要止血钳了。说心里话,市立医院真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只不过医院开业伊始,条件太差留不住人才。好在你到别的医院也没离开长春市,都是给长春老百姓服务,都归我这个卫生局长管嘛。”

    侯轶芝:“门局长,我不打算走了……”

    门玉生:“那当然欢迎了。不过,你可别因为弟弟的医药费不情愿留下来。我说过了,即便不是职工家属,属于这个城市的困难居民,医药费都可以照顾的。我到你家看了,屋子也太冷了,说明我们医院对职工生活关心还不够,当然也包括我这个卫生局长有官僚主义呢。”

    侯轶芝:“我小弟这件事我很感动,心甘情愿不走了。虽然您说了不用报答,受了这么大的恩惠,还是应当报答您的。只是我只会当护士,也报答不了更多。请门局长以后多派些活儿。”

    门玉生高兴了:“既然你非要坚持报答,那就为我这个卫生局长多做些工作吧,把你那一针见血的本领教给其他护士,让我们的孩子少挨些疼。对了,我还真有一个活儿,也算给你提条意见。听说你不欢迎医院工会的同志家访,既然情愿加入医院职工队伍,就要支持工会工作嘛。”

    侯轶芝有些哽咽了:“昨天工会吴大姐领人到家,送去了300斤煤柈,还把炕灶都清掏了。多谢门局长关心……”

    弟弟安稳地睡了,小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汗。出门望天,太阳暖暖地悬在空中,侯轶芝觉得浑身轻松,望着医院大楼,心情从未有过这么舒坦。目光转到三楼那两扇稍微凸出的窗户,有一间是副院长室,她的心不觉“忽悠”一个下沉。

    23

    隋纯宗出事了。

    隋纯宗是在马车上被带走的。那天午后一点稍过,他离开医院刚要上车,就听到背后有人喊“隋纯宗”。正在奇怪何人连名字后边的“大夫”或“先生”都不讲究地省略了,待转回身时,两名公安一人提住了他一只手,“咔嚓”便扣上了手铐。隋纯宗当时的反应没有惊恐,只有疑惑。

    此情景被从门里出来抱小孩的年轻妈妈看了个正着,赶上去一把捉住年轻警察的衣袖:“你们怎么抓大夫呀?我孩子的药刚开了一服,剩下的你们给开呀?快点放开他!”

    隋纯宗看见正是自己刚诊断患小儿麻疹的患儿的妈妈,举起铐着的双手苦笑道:“去纯宗堂找我女儿换方子吧。新方子记住要饭后吃,这孩子挺重的。只是,只是……”

    年轻警察见孩子妈妈不撒手,气恼地一甩胳膊:“你别干扰我们抓反革命,他犯的可是窝藏国民党大官的重罪。快撒手!”

    望着哇哇直哭的孩子,年轻妈妈一把又抓住了年轻警察的衣服,大声喊道:“我不管反革命、正革命,那是你们政府的事。你们抓给我孩子看病的大夫就不行!”

    警察也恼了:“你耍泼妇是不是,信不信我连你一块儿办了。”

    “你办我老太婆好了,我跟你们走!”从门口后跟出来的老太太舞撒着两手奔过来:“你们共产党和国民党闹叽叽自个闹去,抓大夫算什么本事?他隋大夫伪满时给我儿子看过病,今天又给我孙子看病,小鬼子、国民党都不拿看病的大夫出气,你们共产党这算弄的什么事?”

    隋纯宗到了公安二分局才知道自个犯了两件事。第一件是窝藏反动政府高官的反革命罪。对此,隋纯宗自认撞了霉鬼。那是在共产党第一次进长春的1946年4月14日。当晚,枪炮声中一个中年人自称遇匪患闯进医院要求避祸。隋纯宗思想,开多少方剂才能救人一命?便将人藏进了药库。这人一住就是半个月,却被发现是个大烟鬼,立马赶了出去。没成想到了5月23日,无名的烟鬼摇身一变成了赫赫威名的国民党长春市政府的参议长霍占义。接下来,隋纯宗的行医执照受到审查,处方中的麝香、阿胶等贵重药被检出成色不足。又被举报偷税,一周之内税务官三次上门。直折腾得变卖全部贵重药品换成五根金条送上去,霍占义方“开恩”地告诫:“我在你那儿是住院半月,并无其他事情。”隋纯宗知道,霍占义非常不愿别人知道他于共产党掌权时,在纯宗堂躲藏半月无所一为。可百思不解的是除了自己与霍占义本人知道这段经历,如今霍占义逃之夭夭,是谁人告发自己,又是如何得知内情呢?一夜未合眼也没想明白仇家为谁,自己又如何交了这个仇家?

    第二件却感到奇耻大辱。自诩从医多半生,从来把脉如触电线,开方如履薄冰,却被告玩忽职守,草菅人命。状告具体罪行是自己连妇女妊娠与血瘀都不分,胡乱下虎狼猛药,导致孕妇流产。隋纯宗清楚记得,农妇曾诉腹疼难忍,淋漓见红不止。诊查断定,该妇早有瘀血癓块于宫腔,冲任失调,致妊娠胎动不安;瘀阻经脉,故漏下不止;血行不畅,不通则痛,故而腹痛。当时开的方剂功能为活血化瘀癓块。考虑到妊娠在身,小心做了加减。这正是纯宗堂的看家秘方之一,突出特点是险而奇。以前自己在家,会亲到药房监督配药,如今坐诊医院,便在方剂旁画了两个三角号,并加了两个惊叹号。

    隋纯宗觉得有人正把“纯宗堂”的牌匾偷偷摘下来,扔到大街上让长春全城的人用脚踩,虽然一万个不服,囹圄中却无人听自己辩白。谁能来拯救自己呢?绝望中想到了多年交往的朋友满福祥,虽然他现在跟官府交往不如国民党那时候密切,但办事的主意多。更重要的是满福祥欠着自己的情,按江湖规矩他应当出手相救。再一个就是门玉生,为人热情公正,不会见人受冤枉而不管,只是自己跟人家没什么交情,短暂的交往都是自己欠人家的情未还,按理说人家没有帮自己的责任。

    门玉生正会同张杰、江平找几位老中医在家里研究隋纯宗开的那张方子。已经晚上八点了,还没弄出个头绪,广春进来提醒说饭已经热第二次了,是否吃完了再研究?门玉生看了看那几个老中医:“对不起了,把馒头和汤菜拿到这儿来,我们边吃边商量吧。”

    江平:“患妇于桂兰的胞宫素有瘀血癓块,妊娠后漏下致胎儿不安,以桂枝为君,桃仁为臣,芍药和茯苓为佐,方剂取之《金匮要略》的加减应用,药方是没有问题的。”

    张杰:“江院长,你能不能说得通俗一些,让我们外行也能听懂些,不然我们怎么发表意见?”

    江平歉意地笑了笑,解释说:“那个叫于桂兰的妇女,以前子宫里就有癓块。癓块就是瘀血的肿块。妊娠,也就是怀孕以后又流血。正常孕妇怀孕后就停经了,是不该流血的。于桂兰血流不似正常经血那样痛快,总是淋淋漓漓不停,颜色也不同以往的正红,呈现紫黑晦暗色。子宫肿块导致血流不畅,阻滞不通顺,于是肚子疼得受不了,已怀上的胎儿就躁动不安。治疗的方针应当是活血散瘀,消除肿块。君药,也就是第一位主药用桂枝,通血脉,散阻滞。臣药,就是第二位的副药用桃仁,也有活血功能,对桂枝化瘀肿起增强作用。佐药是主药、副药之后的辅助药茯苓、芍药。芍药有止痛功能,茯苓有调节寒温补气功能。这应当是个好方子呢。”

    张杰:“方子没问题怎么把人家孩子打下来了?”

    门玉生:“这话问到节点上了。方子虽好,剂量最要。我昨天查了《金匮要略论注》卷20,妇女怀孕且有瘀血肿块者要‘渐磨之’,也就是说要逐渐消肿,缓慢散瘀,不可猛攻。是药三分毒,治一经同时也损一经呢。”

    江平:“方子上主药和副药桂枝、桃仁各二钱,其余佐药各三钱,研成散末,分成九包,三日量,每日早晚各一包。二钱等于六克,分三日每日两克,早晚各一次,等于每次仅一克,符合对孕妇‘渐消缓散’要求,此剂量当不至于流产。同时,我认为此方还偏保守了一些。当时隋纯宗只开了三日药,估计是三天后看一下效果再调加剂量,结果……”

    一位白发中医说:“各位长官,依在下看,方子与剂量都不是致孕妇流产的原因。隋先生在方子旁也标注两个三角号,足以证明此方精心斟酌过。那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配药生把剂量搞大了,另一种是孕妇自家吃多了药。”

    江平:“出事的当天下午我就去查了。负责配药的是纯宗堂的马小六,把配药记录都拿出来了,说是见了东家两个三角号标注,半点也没敢误差。孕妇和他的丈夫、婆婆异口同声说老实按方吃药,没有多吃半点呢。”

    另一位中医说:“各位长官,我们都是干这个活的,退一步说,即便不慎看走了眼,也不能病人一告就抓大夫呀,何况老隋这方子没错。小日本和国民党说了算的时候也没这样严厉地整过大夫,老隋这事反响可挺大的,大家都不敢给病人诊病了呢。”

    24

    门玉生拿着市卫生局关于药方无误的鉴定材料,找法院院长方正通融隋纯宗的事。方正跟门玉生在延安时是老相识,挨了炮弹曾被门玉生抢救过,说话便很直接,“老门,隋纯宗这事主要不在医疗事故上,主要在于他窝藏霍占义的反革命罪。在办他反革命罪时正好又赶上了医疗事故,便数罪并罚了。换句话说,如果没有反革命罪,医疗事故到不了我这儿。何况这个医疗事故没有死人。”

    门玉生说:“只要反革命罪不追究了,医疗事故你们法院也不管了呗?另外,你看一下我们的医疗鉴定,方子没错,不该追究医生责任呀。”

    方正:“那可不行,这事没纠缠起来的时候,民不举,官不究。现在闹到台面上了,就得有个说法了。虽然方子没错,药错了也跟隋纯宗有关系。因为药是从纯宗堂拿出去的,没有直接配药责任,也有管理责任呢。”

    门玉生:“老方你这么较真可是没有全局啊。你只看到孕妇流产了一个婴儿,怎么没看到每天十几个二十来个人等他治病?对老百姓生活与健康非常损失呢。我冒叫一声,这里边说不定有什么隐情呢,谁能保证他家的司药没有问题?”

    方正:“老门,不是我不通融,实在是那家告得太厉害。那老太太守着独子一个,媳妇生了三个女儿,说是好容易怀了个孙子还被药掉了,哭哭闹闹这些日子天天来法院要赔孙子。过去千百年来旧政府不允许老百姓讲话,现在咱们共产党让群众讲话,有告不诉群众影响不好呢。”

    门玉生:“你能不能事实求是点儿,那个妇女怀孕才12周,孩子尚未成形,咋就知道是个男孩?我也不求你别的,怎么能把人给我放出去吧?”

    方正:“只要你让公安局做个误藏的结论,也就是说不知道藏的是霍占义,并设法不让那个老太太上告,我就给你判缓刑。不然的话,两年实刑打不住。”

    门玉生只好转战公安局,找副局长于东方。

    门玉生埋怨于东方:“你们公安局抓点儿军统特务什么的,一个看病救人的大夫你抓他干什么?还说跟我好朋友,我哪个人借力你们整哪个。再说你们领着他走就行了呗,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看病忙到一点,饭也没吃,大庭广众就上手铐?不能留点脸面呀?”

    于东方:“又动了你的心肝宝贝了?你以为我愿管哪,是二分局收到检举信,窝藏伪政府参议长霍占义,这案子还不该办?这么亮眼的案子,那些年轻干警手重些可以理解。不管什么理由,霍占义在他家住半月是事实吧?我们进城这么多日子,他没主动坦白交代也是事实吧。”

    门玉生:“检举信?早不检举,晚不检举,怎么他到市医院为老百姓看病了才检举?明明那个方子一点问题也没有,而且特意标了两个三角提示号,药竟然出了问题。有没有其他原因?比如他家的药局。昨天下午我去拘留所看了隋纯宗,他告诉我根本不知道住在他家那个人是霍占义,而检举信却说他明知是霍占义故意窝藏。实际上是隋纯宗发现是个烟鬼硬撵走的,故意窝藏还能撵走吗?还有,昨天隋纯宗亲口对我说霍占义住他家的事只有他两人知道,检举之人如何得到这个情况?我发现隋纯宗周边总是不消停,似乎有人在搞事。当然这只是一种感觉,我把它全告诉你。你是保卫专家,帮我好好研究研究吧。”

    于东方陷入了沉思,半晌才说话:“这一段我们把精力都投入到打击现行的爆破、投毒、暗杀方面,你说的情况是我疏忽了。看起来手拿听诊器的卫生战线也不太平呀,真得查一下纯宗堂那个配药的背景。”

    门玉生着急地提示:“还有,还有,你知道的……”

    于东方:“老门呀,我知道你没说出口的是什么。你刚才提的几个问题,我都记下了。不管涉及到谁,即使涉及到公安内部,我一定按原则给你一个交代。怎么样?”

    一大早,门玉生刚上到三楼楼梯转角,就看见江平院长办公室门口二十多人吵嚷着挤成一堆,一个老太太焦急地恳求道:“江院长,你们快去公安局把隋大夫保释出来吧。我孙子让隋大夫看了一回就见好,昨天换了她女儿的方子,咳嗽又大发了,嗓子都哭哑了呀。”

    江平:“公安局带走人也没跟我们讲,我们也不知道咋回事。你孙子的病我安排别的大夫再好好看看,要不找吕望远看?”

    老太太:“我儿子小时候也得过这样的病,隋大夫三服药就好了。别人看不好。我小孙子烧得上不来气,太可怜了。”

    其他人七嘴八舌吵嚷道:

    “医院要下大力作保,就这么一个看小孩病的好大夫,我孙女烧两天了,我们急着找他呢。”

    “跟公安局说说,他们有精神头儿去把前几天烧布料仓库的放火犯找出来,抓一个看病的大夫算什么能耐,他又不杀人投毒。”

    江平:“我们医院不愿意他被抓走。跟公安局协商得时间呢,我们说了不算,请大家体谅。”

    老太太:“听人家说,根子不在公安局,是你们一个姓门的局长想要人家隋大夫的秘方。开头给大礼节,人家也没给,就跟公安私下勾搭把人抓了,非逼人家交出方子才放人,这也太缺德了嘛。”

    “那全是胡说八道,是造谣诬蔑,我们共产党咋能干那种缺德事!”江平望见门玉生走了过来,赶紧大声提醒:“门局长来了?”

    可听到姓门的局长人来了,人群中一些人反而来劲了。

    “无风不起波,咋没诬蔑到别人身上,还是自己有短处呢。”

    “那个姓门的局长也是大夫,画家见了名家古画还动心呢,不信他是个不吃荤的菩萨。”

    得知来人就是门局长,老太太“扑通”跪了下来:“门长官局长,请您看在我老太太今年66岁年纪给您跪下的面上,求您千万行好松一下手把隋大夫放出来吧。让他出来救救我的孙子,我给你磕三个响头。”

    门玉生大惊,伸手就去拉:“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我也不愿意自己的大夫被抓,还没弄明白是什么原因。但凡有一毫希望,我一定把人弄出来。你快起来,快起来呀。”

    老太太:“听说你也是看病救人的大夫,现在还管着大夫。其实隋大夫方子再好也是在你手底下看病,看好了老百姓感谢他也感谢你。你不一定非要把那个秘方弄到自个手上呀。我老太太恳求你啦,你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门玉生猝不及防似的被人在背后猛地打了一棒子:“我,我,我……不是那么回事呀。”

    迟疑和词不达意让众人认定了眼前这个卫生局长心里有鬼:“我们都求您了,门长官局长。需要多少保释金我们大伙儿凑。只要把人弄出来,花了多少钱,剩多少钱我们都不问。我们知道你挣钱没有吕望远和隋纯宗多,你也不容易。”

    门玉生想说,以共产党员党性和自己的人格担保,或者以父母寿命担保,若有阴私和诡谋天打雷劈,但又知道如今说什么都如同被丢进染缸里的一块白布,没人相信其白了:“请老乡们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向大家证明一切的。”

    见门玉生没有言之铿锵的保证,众人一致失望了:“给你一点时间?一点是多长?我们的孩子等不起。”

    “当官的就没有一个好人,个个是硬心肠,求他屌毛没用。”

    “你应当说卫生局长就没见过有好人,当年国民党那个叫董道铸的卫生局长就是这样冰冷。”

    “求他没用,咱们到市政府找市长去。”

    望着气鼓鼓离去的人群,江平同情地看着门玉生,不知说什么话才能安慰他。门玉生的情绪倒先平复下来了,反过来安慰江平:“没关系的,振作起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25

    江平找门玉生汇报要侯轶芝代理护士长。门玉生问为什么要代理,是不是能力不行先代理,考察培养一个阶段?江平说:“侯轶芝能力没的说,只是她当过骑兵二旅少尉军官,又参加过国民党,怕在政治上犯说道。我们征求主管人事张杰副局长意见,定了个代理。”

    门玉生:“历史问题不是弄清楚了吗,她这个军官是拿注射器的,又不是拿枪的。再说是集体参加的国民党又主动登记自首。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既然让人家干护士长的活,负护士长的责,就给人家那个待遇和名分,让人家能够放开手脚为我们干活。不要为了我们自己政治上保险,给人家弄个小辫子抓在手里。张杰副局长那儿我跟他说。”

    江平说:“市人事局和市委组织部关于此类人员使用有明确规定呢。之前我们打听过,工业局和农业局也都用了一些专业技术人员,都是叫负责,连代理也未敢定,以后查出来怕给局里惹麻烦呢。”

    门玉生:“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哪行哪业没有特殊情况?再说他们要能给我找出一个护士长来,我就按规定办。人事局那个规定给不出我护士长,我自己解决了,他那个规定就要在实际情况之前退避三舍。这个护士长你尽管用,有什么问题我承担责任。”

    陈宏强迫与侯轶芝谈恋爱事发于一条毛围巾!晚上会议首先就该不该买这条围巾开始讨论。陈宏说:“我这条毛围巾是向老乡买的,老乡不知怎么从达官贵人那儿弄来的。我按卖价付钱,并未强迫和压价,不能因为我犯了公私不分的错误,什么事都给我上纲上线吧。”

    张杰:“那个老乡为啥要卖给你呢?”

    高大军插话:“我认为陈宏这件事不能算问题,买卖公平,而且那个老乡正等钱买米。我还买了一双皮鞋,应当做另一种方式的扶贫解困看待。”

    张杰:“高大军同志,怎么什么事都落不下你呀?那句‘穿皮鞋,嘎嘎响,坐马车,往后仰’是你为隋纯宗编的吧。你是羡慕人家的派头才买的皮鞋吧?你要解困可以把钱直接送给那个没米吃的老乡!”

    高大军高声反驳:“张杰同志,这是在党内开民主生活会,你不能带着成见乱扣帽子。我还多给他五角钱呢。凡事要设身处地考虑一下他人,那个老乡穿得那么破,毛围巾、皮鞋,他用的起吗?他自己也说是要饭花子戴金项链与身份不搭配呢。马和平,你也买了一条哔叽裤子,你说当时是不是这种情况?别不吭声呀。”

    马和平:“当时有四五个老乡在卖东西。我们买完后,有两个没卖出去的缠着我们买,我们没有钱了。当时感觉是在帮老乡,现在、现在严格要求起来,觉得好像有点问题。但是……”

    高大军:“马和平,你什么人品呀?遇到批评就低头。这是在党内,不是规定说错了也不抓辫子吗?有什么说什么,我认为严格要求是对的,但不能鸡蛋里挑骨头。”

    张杰冷冷地说:“作为党员干部说来,别说鸡蛋里挑骨头,就是豆腐里的骨头照样要挑!毛围巾、大皮鞋、哔叽裤子这些贵重东西老乡用不起,因为他们穷;卖给我们这些能用得起的党员干部,因为我们有钱,与我们的身份也搭配。我们围上毛围巾,穿上哔叽裤,套上大皮鞋,立马就能把自己从老乡中突出出来,成为新贵族。是不是这种情况?再说了,你们一伙穿军装的党员干部把穷老乡的东西席卷而去,在群众眼里是不是很有派头?”

    尖刻的话使众人陷入了沉思,高大军挠了一下脑袋:“我们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怎么不知不觉又买错了呢?”

    对有的同志说自己是“陈世美”的指责,陈宏辩解道:“我虽然同其他女同志在一起玩玩乐乐,可并没有像陈世美那样杀子弃妻。因为伪满时我在煤矿当劳工六年没往家寄过一分钱也未邮过信,村里人都说我死了劝我老婆改嫁,可她带着两个孩子和五十多岁的婆婆一直把儿子养大,给婆婆送终。她虽然不可心,但对我忠心。我现在换老婆吧亏心,不换老婆吧又窝心,所以同别的年轻女人说说笑笑图个欢心。我也没乱搞男女关系,应当不算什么问题。”

    江平有些不高兴了:“你知不知道医院里年轻的女同志都躲着你呢,难道把人都像侯轶芝那样谈跑了才算大问题吗?现在医院弄点儿人多困难,你把人心搞散了呢。”

    陈宏:“党内生活会允许讲真话,摆事实,说道理吧?有些事不妨摆到桌面上大家看一看。我那老婆不识字,没工作,比我大五岁不说,比实际年龄还显老,又有‘血迷心’,就是歇斯底里。我现在情况大家都知道,多少人讲我俩不般配嘛。我老婆都睁只眼闭只眼不管我,组织上是不是操闲心?”

    张杰一拍桌子:“病根你自己说出来了——般配!我看就是这个副院长让你当坏了。官当大了,身份贵了,是不是?如果你还是那个煤矿的劳工,还会觉得老婆不般配?你说对了,组织上就要操你的闲心。看来应当让你当医院的锅炉工,把身份同老婆扯平了才对。”

    陈宏:“张杰同志,你不能不让我讲话,这可是在党内生活会上。我自认为无愧于老婆孩子,现在新社会提倡自由,反对封建包办婚姻,多少普通工人农民都自由恋爱,重新选择了婚姻,没有哪级政府和民政部门干涉过。我作为一个党员领导干部难道连一个普通老百姓的自由也没有?”

    门玉生:“陈宏同志,欢迎你能在党内生活会上暴露真实思想。作为普通百姓的婚姻与感情,只要不触犯法律底线,任何人没有干涉的权力。作为领导干部可不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对社会产生影响和示范作用。你的行为在医院造成的影响就充分说明,党员干部的婚姻与感情既是个人的,又不完全是个人的事情。你既然是组织里的人,组织就必须操心,绝不是你说的操闲心。一句话,党员领导干部的婚姻与感情必须受到道德与法律的双重约束,起码目前阶段是这样。你不离婚,说明你还有良心,知恩图报,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一块凉砖也焐热了。我想说的是,你的婚姻仍然可以自由,感情绝对不能滥施。男女同志可以交往,态度必须真诚严肃。为此,党组织将视你认识和改正错误的态度作出处理。”

    26

    市公安局二分局副局长高德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阴沉着脸,挺直腰杆子在桃源路和大马路各走了两个来回。桃源路上欢乐地里有头牌妓女小红樱,大马路上的聚仙阁饭店是自己当跑堂的地方。在欢乐地自己曾受到小红樱不冷不热的慢待,在聚仙阁曾受到老板的训斥与盘削。如今,街上所有的人都对自己露出了讨好的目光与敬畏的笑脸。同样的路,同样的人,原来油渍麻花的跑堂衣服已经被威严的公安制服替代,腰带上还挂着一支手枪。但高德明总觉得气喘得不匀称不顺畅,是于洪伟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高大哥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拼命,如今打下的江山倒让外来户坐了,这太不公平嘛。”

    不公平便要补偿。高德明干了瓶里最后一杯酒,人如同腾云驾雾,眼前两坨雪白肉团上的乳头如雨过天晴的樱桃越发鲜艳欲滴,忍不住张口凑上前去。对面的人妩媚一笑,伸手做了个挡的动作,那水葱一般的玉手触到厚嘴唇,仿佛一支燃着的火柴触到了满腔桐油,欲火“忽”地点燃了,两个赤裸裸的肉体蛇一般纠缠在一起。高德明知道,这是警备司令部督察处副处长用过的女人幽娴,可自己却抵挡不住。他把这归结于被小红樱当年慢待生出来的病症。两个女人的乳房异曲同工,幽娴应当是自己缴获的战利品。幽娴那商人表弟于洪伟拿来了美国派克金笔、瑞士金表、绸缎和银元。高德明除了将没收地主的金子私归己有,还将缴获的烟土和金笔、金表交给于洪伟变卖。于洪伟每次总能卖出令自己意外的大价钱。地工的职业敏感使高德明很快知道了于洪伟国民党新7军中尉参谋的身份,却离不开他那成串的金钱。

    高德明自信共产党政权坚如磐石,会让一些曾经的反对者迷途知返,自信自己作为大哥无微不至的关怀会让一妹一弟倾心跟自己一辈子。于是安排两人先参加公安训练班,后当公安干警。出具的材料证明,两人是自己当地工时发展的外围。那天,高德明看到于洪伟拿来的那封检举隋纯宗窝藏伪参议长霍占义的信件时,想都没想信的来由,兴奋地大叫一声:“你立功了!”

    于洪伟诌媚地说:“这功要记在大哥头上,让大哥早一天扳掉局长前边的副字。”

    高德明说:“我当了局长,小弟当然会功有所得。”然后立马用派克金笔签发了拘留证。

    按照军统“公开的绝对公开,秘密的绝对秘密”的潜伏策略,满福祥破城前便脱下了军装经营福祥医院。在王明山亲自安排下,骑兵二旅讨好地开了绿灯,任其将库存药品器械倒腾一空。长春警备司令部还支持了一批盘尼西林之类的紧俏药品。在围城最惨烈的阶段,满福祥烧了长春中医领袖隋纯宗的炕灶,顺利将马小六安插进了纯宗堂的药房。马小六并非军统人员,是满福祥姘头的亲弟弟。所以被选中,一是大手大脚,二是花天酒地。满福祥认为,这两个嗜好虽然招摇,人却容易驾驭。满福祥潜伏组骨干共三个人,另两个是花家油坊开诊所的金德亮和妻子花桂枝。这对夫妻是破城那年初,由王明山安排到花家油坊的,破城之后转归满福祥领导。

    满福祥在军统北满站的军衔为少校,比骑兵二旅还低了一个阶级,就权力和前途说来,中校院长远不能与军统少校相比。知道自己少校身份的,只有王明山等少数军统上层。满福祥对王明山的了解,只限于知道其已经晋生为上校,潜伏代号为“奶奶”。至于王明山到底掌控几个行动小组,按军统的家规,好奇的心思都不许有,刻意或无意打听便是死罪。“奶奶”的指令是将隋纯宗拉到党国一边,拉不过来起码要保持中立。满福祥先是游说其不去共产党的医院坐诊,坐上诊后又劝其留有后路,直到顺利闹出了罢诊事件。没有料到的是共产党卫生局局长超常的宽容大度反而将隋纯宗拉了过去。按照拉不过来就要“废掉”的计划,满福祥精心设计了一场医疗事故。

    花桂枝打坐后发了半个小时神,告诉于桂兰的婆婆,儿媳妇这次怀的是男孩。婆婆大喜过望,让金德亮给开保胎药。花桂枝在贬低了丈夫的医术后,对隋纯宗赞不绝口。破例贬低自家隆重推荐名医的做法令于婆婆超常感动,卖了两只正在下蛋的母鸡和一只肥鹅,专程去市里找隋纯宗看病。

    满福祥告诉马小六将桂枝、桃仁各加两倍量后,又添加了十毫克已烯雌酚。呆望着那一包包粉末,马小六手发软了:“姐夫,这不是毒药吧?出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

    满福祥答话的同时递过来一叠钱:“只流产,不丧命。”

    马小六放心了,只要不死人,没有医学知识的乡下人,屁都放不出一个;即便有一两句屁话,大夫那满箩筐的道理随便拣出一两句来,也会把病人堵得翻眼白,何况是大名鼎鼎从未失过手的隋纯宗。满福祥阴着脸叮嘱说:“嘴要上把锁,否则钱花不出去,还要吃大眼窝头。”

    马小六耳朵听到花钱,眼前浮现出欢乐地美玉姑娘的笑脸:“打死我也不说,出卖姐夫就等于出卖我自己。”

    花桂枝痛心疾首地告诉于桂兰的婆婆:“你这辈子不一定有孙子了。我看了,你媳妇是花胎,今年都43岁了,就算明年能怀上,也是个丫头片子。后年45岁了,能不能来月经两说呢。好好一个男孩流掉了,要怪就怪隋纯宗让共产党娇纵坏了,又是车接车送,又是五倍工资,又是局长给过生日,根本不为老百姓好好看病。他让你绝孙断后,咱就让他倾家荡产。共产党不是说支持老百姓申冤吗,咱就到法院告他去,起码能得一大笔赔偿。他开纯宗堂钱多得数不过来。”

    满福祥对隋纯宗老伴儿说:“隋大哥不听我的话,到底上当了吧。共产党那个姓门的局长为啥那么破例恭敬一个大夫,我总算搞明白了,他是想要隋大哥那个治小孩麻疹的祖传秘方呀。大哥死活不松口,他就把人给抓进去了。共产党张口就是法,小日本时也没有流个产就判刑的法律呀。”

    老太太急出了眼泪:“原以为共产党比国民党强,谁知道他们和气礼貌后边闹这一出呢。方子在老头子脑子里藏着,到现在连女儿都没告诉呢。他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现在就是死了他也不能说呀。这可咋办好呢?满大兄弟,你俩可是多年好朋友,要想法帮帮他呀。大姐现在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了。”

    27

    隋文娟认为热情仗义的高大军一定会帮助自己,慌慌找到高大军时,恰巧赶上门玉生让高大军去找卢大力,让他做一下于桂兰男人的工作。于桂兰男人大于在头道沟区政府当赶马车的临时工。高大军眨了眨大眼珠子,灵机一动跑到了门卫找老张。高大军是在跟门玉生和卢大力处理刘大买卖小女儿玉凤移棺时认识的老张,两人耳语了半天,老张揣起了高大军递过来的一叠钱。

    办事利落一副热心肠的老张第二天就抽空去了净土庵。第三天下午,大于领着于桂兰从净土庵出来后,又到般若寺给观音上了香。晚上卸了马车,大于给老张买了一包花生米,说等生了儿子后一定请酒。三天后,于桂兰到清扫保洁大队和顺中队当了做饭的临时工。那个中队的副中队长正是刘大买卖的外甥周玉成。打那以后,于桂兰一家便不再上告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花桂枝问起上告最起劲的于婆婆:“你们就要到手的一笔赔偿钱不要了?”

    老太太眯起了幸福的眼睛:“这种事说破就不灵验了,你莫问嘛。”

    一周后,隋纯宗被放回了家。

    党支部会上,高大军又受到了批评,张杰越说越气恼,忍不住拍了桌子:“高大军同志,你的政策观念越来越差了,这种行为绝不该发生在党员干部身上。用封建迷信来欺骗老百姓,早晚要被老百姓抛弃。试问,一年之后于桂兰生的不是男孩,闹穿帮了我们怎么来收场?这不是只顾眼前的饮鸩止渴吗?”

    高大军:“我认为,隋纯宗这类大医能犯窝藏反革命的政治错误,绝对不会在病人身上犯医术错误。一年之后有多种可能:可能把问题查清了,可能真生出男孩来了。即便她生的不是男孩,也是净土庵老尼姑没看准,何况中间还隔着一个门卫老张。老尼姑也不知道是我让去的,即便猜到了,我不信她敢把我卖出来。”

    张杰:“听听,同志们都听听,这还像个光明磊落共产党员说的话,像一个实事求是的党的干部做的事吗?我请问高大军同志,你还有点党性原则没有?”

    高大军:“我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于桂兰婆婆就相信那个跳大神的,我不弄个有分量的老尼姑,能压住全村都信服的花姨神?我也想像张局长你说的那样去做,可是不管用呀!如果说这么做没有党性原则,我宁愿不要这种不管用的原则;如果说这么做是犯错误,反正我事先没请示,错误跟局领导无关,由我个人承担好了。”

    门玉生:“大军同志,请注意自己的情绪。在座的所有同志,我们是一个整体,任何个人擅自行动违反政策都是整体的错误,因为你是整体的一部分。这件事的对与错我们可以讨论,但张杰局长批评你未加请示,擅自行动,组织纪律不强的问题应当予以接受。”

    高大军:“这样批评我能接受,扣大帽子我不能接受。”

    张杰:“扣大帽子?你不经请示,擅自把于桂兰安排到清洁大队上班,找的是刘大买卖的外甥,让他怎么看我们共产党走后门呀?”

    高大军:“这得允许我解释,我只是介绍她去做饭。她男人是个临时工就瞧不起老婆,我无非是让于桂兰与他平起平坐。于桂兰又不是我的亲友,怎么能算走后门?”

    门玉生:“她饭菜做得怎么样?只要合适用谁都是用嘛。”

    张杰:“实事求是,我吃了一次,比咱们机关灶好。我只是觉得高大军违背原则和党性积极干这件事,有没有个人目的和感情因素?我们是在开党的会议,同志之间应当胸怀坦白,开诚布公。”

    高大军:“说我有个人目的和感情因素?你是在党内当面说,我认为自己很冤枉;如果不是在党内公开说,我认为就是对我人格的侮辱。”

    张杰:“没有个人目和感情因素你与隋文娟搂抱在一起怎么回事?她可是个体开业医家的阔小姐。”

    高大军:“她搂抱我不假,她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她爸爸被抓,她来找我,突然搂抱住我哭,我总不能把她推开吧?我并未搂抱她,只拍了拍她的后背予以安慰。至于说她是个体开业医阔小姐的身份就不能谈恋爱,我认为这并不符合党的政策,她也是劳动人民一分子。不过,我郑重声明,自己并没有那种想法。假如以后有了那种想法,我一定会向组织请示汇报的。”

    江平:“张杰同志,我认为把隋文娟对高大军的好感扯到这件事的是非上,对高大军同志并不公平。我感觉隋纯宗这件事并不那么简单,举报窝藏霍占义和状告滥药致孕妇流产几乎同一时间发生。这也太巧合了。”

    张杰:“我认为这件事很简单,什么情况都不应该成为违反党性与原则的理由。高大军同志必须对自己的错误作出检讨,并承担相应的纪律处分。这样我们对群众也有一个交代。”

    高大军:“如果说我未经请示,擅自行动违反党的纪律,我表示接受,并愿意接受组织的处分。但我希望不要公开处理,如果说非得现在就公开向群众纠正也行,那就再把隋纯宗抓进去吧!”

    张杰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个舍本逐末的错误,光揪住高大军的错误不放,竟然忘了正是他的错误为局里解决了一个头疼的大难题,顿时瞠目结舌起来:“这、这、这……”

    回来后的隋纯宗仿佛变了个人,自信的神态没有了,低调而消沉。每周两次坐诊,坚决拒绝了接送,不迟到不早退。也不再从纯宗堂出药,最擅长的妇科宫瘀、漏下、不孕不育一概予以拒诊。由于只用市立医院中医科药房的药,自家配制治疗小儿麻疹的三剂散药也无从出库。这是门玉生最忧愁的状态,却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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