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道-大医医心 小医医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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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明山受到上峰的严厉申饬,长春那个皮革炭疽进攻计划非旦没有丝毫效果,还连带了天津潜伏组损兵折将,负责申饬的上峰竟然是陈野,这使王明山在沮丧中掺杂了若干不服。最不服的一点是遥在安全地界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当初陈野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对共产党那个不顾命的卫生局长,他连命都不一定保得住,怎会像如今凭着嫡系关系轻松晋升。可见即便自己干废了,在党国和军统处休想捞到好处。不服的另一点是买通天津检验人员的天价费用是长春出的血(近两年上峰基本断了经费渠道,全靠各潜伏组自行筹集),损失一两个兵喽啰是必须的代价,折损潜伏骨干应算天津方面的无能。王明山清楚知道,如果他把心中不服变成不满说出去,等于把尖刀送到上峰手上再把咽喉凑上去。军统家规的内核是上峰永远正确,在军统里没有毫厘申辩的因子,只有绝对的服从和下次干出成绩来证明自己。

    王明山开始实施谋划已久的“击西”——水文章了。早在四个月前的12月18日,王明山便进行了一次“预演”。由丁汉臣、花明山负责,在净月潭取水口冰面上撒了五米宽50米长约五千多只昆虫,几乎将他们饲养的蟑螂、苍蝇、臭虫、蚂蚁、蜘蛛等全部用了上去。那天,听到王明山交代自己两条指令,崔连夫的嘴惊讶地成了“O”字形。两条指令一是将撒虫的消息通知幽娴,让她告之高德明;二是指令身手敏捷的于洪伟从山头朝清理昆虫的人群开枪。即便可以决定下属的生死,王明山有时也会表示一下亲近,寂寞到极致时阎王也需要个小鬼说说话。听到让自己“只管说出想法,不怪罪”,崔连夫吞吐了半天:“好不容易饲养的虫子,白白撒在冰上,尽管没有毒共产党也不知道,为啥要告诉他们呢?再说从山上往冰面射击,那么远也打不着人哪。”

    王明山自得地笑了,他要从这个猪脑子的下属那儿验证的就是这个效果——故露破绽。这需要许多话才能解释明白,他没有那个耐心。那一天,他只是简短而不费唾沫星子地下了指令:“肖宇光老婆生孩子一周就快出院了,明天你再送一笔钱去,让他抓紧进度。”

    果然,半月后辗转得到的情报表明,一切都按自己的设计在运行。因为是在水源地发现的昆虫,共产党没有像以往其他地方发现昆虫那样一烧了之,而是取样分别送军医大学和北京检验,结果均为非烈性传染病带菌体。王明山认为,正是这个结论,致使那个精干的卫生局长终于被自己牵住了牛鼻子,共党周文副市长主持召开的公安、卫生及部队参与的案情分析会做出的三条结论,成了判断的注脚。

    第一,防空指挥部报告自1951年11月1日至30日,没有敌机侵入长春及周边地区,证明昆虫是内陆而非空投的。

    第二,明知无毒昆虫撒到冰面上污染不了水为什么还撒?目的是制造恐慌!清除昆虫时敌特从山头向人群盲目打枪,是为加剧恐慌的辅助手段。

    第三,如此多的昆虫一定有不少人在饲养,种种迹象表明敌特分子就潜伏在净月潭周边的村子里。潭周边三个村情况复杂,朱家屯、花家油坊、逯家湾的970户中有地富59户、会道门189人、国民党旧官兵36人、国民党和三青团员16人、军统谍报人员5人、土匪建军4人。

    以上三条都从高德明那儿得到了印证。还有第四条结论是在会后小范围得出的,仅限于周文、门玉生和于东方三个人:不在管辖范围的公安二分局怎么这样快就得到了净月潭冰面上有毒虫出现的消息,而管辖净月潭的公安五分局竟未得到消息?这应当是王明山的疏忽,作为一枚有用的棋子,不该一用再用,那只能引起对手的警惕。

    接下来,为继续坚定共产党三条结论的“正确”认识,王明山让崔连夫将丁汉臣、花明山、张洪玉、李兰英等四人名字告诉幽娴,第二天高德明便带人将四人全部抓捕。得到消息的崔连夫急忙报告王明山。“只有抓光了饲养虫子的人,共产党才会相信毒虫被自己消灭光了。”望着大惊失色的愚蠢下属,王明山轻描淡写地说,“为了赢得全局,棋盘上的卒子必须适时舍弃。”

    听了王明山的话,想想自己的身份,崔连夫不禁后脊梁一阵紧张,沁出了一串汗珠。

    王明山这一次袭击应当算作孤注一掷,投入了金德亮那一排“药库重地”的所有昆虫,时间比上一次冰面撒虫间隔了四个月。四个月就是120天,人们有多少事情在忙碌,干不上两百件也有一百件。有这四个月的间隔和一百件事缠绕,大多数人早已忘记了冰面撒虫的一件事,何况那些无毒的虫子不过是虚惊一场,和城区里那66起有惊无险的虫情一样,不值得花费时间记忆。有这四个月的间隔,原本冰封的潭面水波荡漾了,虫子撒进去再也不会像三九天冰面上那样冻得只能簌簌颤抖。如今的虫子或游泳或挣扎与水融为了一体。此虫却不同于彼虫,是携带了大量炭疽和伤寒等致病细菌的真正毒虫。如果说四个月前的故露破绽是虚晃一枪麻痹对手,这一次可是实实在在的避虚而击实!美中不足的是满满一车皮的炭疽芽胞被烧得一干二净,还有那个软骨头的肖宇光导致鼠疫杆菌的攻击计划中途流产,但金德亮长期培育在“药库重地”的那些毒虫足以使共党的反细菌战功亏一篑,那个卫生局长几年来呕心打造的清洁卫生成果将于一旦付之东流。

    4月18日的早晨,净月潭负责提调源水的值班工人突然发现水库取水口聚集了大量甲壳虫、蚂蚁、蟑螂、臭虫、蜘蛛,以及草屑、破皮革、烂树叶。望着顺着旋转水流蜂拥向水管口的脏东西,来不及向上请示,自作主张果断拉下了电闸。不到一个小时,水厂净水池便见了底。事先未有任何征兆,倾入嘴唇的杯子突然间便没有了水,胃肠吸收不到水分致使全身的血液骤然减量并黏稠起来,虽然心脏在加快并使劲挤压,企图喷放出更多的血液供应全身,仍然无济于事。由净月潭负责的长春东半部城区犹如缺血的半边肢体,很快麻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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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玉生在防疫所等待了两个多小时了。此间往院子里走了三趟,从窗口往院子里张望了八次。傍午时,取样的季文等人满头大汗赶了回来。样品已送到了长春第一军医大学,送往北京要等晚上的列车到达后方能启程。虽然防疫所的检测手段没有把握,还是做了三份培养。明知最快要24小时后有初步结果,门玉生还是寸步不离防疫所,季文办公室的地面已被来回踏了三十几遍。

    下午三点钟,江平第一个找上来了,告诉门玉生市医院和传染病院做饭的水只能维持今晚一餐,不过有井水可以应付,麻烦的是井水杂质太多,硫、铅、氟都有,煮开了适当少喝点儿勉强能应急,可是不能用来器械煮沸和蒸汽消毒,手术做不了,注射只能维持明日一天。江平后悔不迭:“医院安保方面防特防盗昼夜巡查,防火备水备沙,就是没想到停水,早储备一些水就好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弄出结果来?”

    门玉生木着脸没有吭声。望着尴尬的江平,季文答复道:“北京那边来回得一周时间,主要指望都在军医大学,他们一般得三天。这不都过去小一天了,你要做两手打算才行。”

    江平大惊失色:“两手打算?老季你是说这回水真要出了问题,那不是连潭水、水里放养的鱼,包括整个水厂的提水、净水、供水管道都不能用了?哎呀,霍乱爱尔·托弧菌在河水里一个月都不死,还有鼠疫杆菌最喜欢阴湿地方。我的天哪,医院总不能不做手术和器械消毒吧!”

    “你不会动一下脑筋把井水烧开了,让那些个杂质、矿物质都沉淀下去,再用上边的水做消毒煮沸用水?”江平的话越发触疼了门玉生正在揪心的问题,转过头又冷着脸对季文说道:“通知各医院、卫生所,尤其是个体开业医,凡改用井水消毒器械的,一律先煮沸沉淀后,取容器上2/3水用。”

    卢大力吵吵嚷嚷进来了:“老门,我的酱菜厂、冰果厂、白酒厂,这么说吧,全区1/3的厂子都停产了。停就停吧,可老百姓没水喝了不得,全区2/3住户靠自来水。四个月前那些虫子也是撒净月潭了,最后化验不是没问题吗?干吗这次你把水给停了?”

    门玉生:“四个月前那是撒在冰面上,根本没进到潭水里。如今和水搅成了稀汤,不检测明白到底有没有烈性致病菌,你敢让人用?”

    卢大力:“区长们说你老门就是得了恐虫职业病,谨慎小心大劲儿了。一致推举我来跟你商量,让水务局把水放进自来水管,什么病菌上锅煮沸半个钟头都得死。咋就不让喝呢?”

    门玉生:“我告诉你,如果是炭疽芽胞你煮沸两个半小时也不行,再说煮沸半小时烧干了锅,你还喝什么?在检验结果出来之前,不仅是我,水务局也不会同意将不明不白的水往自己的管子里灌哪!”

    卢大力:“要不我组织个敢死队,替你们防疫所喝怎么样,总不能这么干耗着吧?”

    门玉生:“卢大力,你是不是忘了斑疹伤寒的滋味了?我这儿忙昏了头,你别给我添乱好不好?回去跟你那几个区长哥们儿讲清楚,我门玉生无能,没有事先察觉和发现敌特培育毒虫的巢穴,三天之内给大家一个结果。”

    卢大力:“老门,真有你说的那么严重?那我就不能让手下那帮弟兄试喝了,斑疹伤寒那滋味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尝。不过,三天后证明这水流进毒菌可就出大麻烦了,我们区有三万多人用自来水,难道……”说到这儿卢大力赶紧捂住了嘴,脑海里浮现了围城那年成千上万老百姓,因断粮蜂拥出城逃难的惨况,净月潭负责城区东部25万人的供水,断水之灾远甚过断粮之难呀!

    晚上下班前,军医大学派人送来消息,门玉生精神为之一振,猛地从凳子上蹿起来,听来人说了缘由,又如泄气的皮囊,一下子堆坐了下去:医大用的是动物接种法,能做这种试验的那位教授去了上海,最快五天之后才能回到长春。

    被焦躁而沮丧的情绪包裹着,门玉生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想见任何人。晚上八点多钟,最不想见门玉生的一个人偏偏找上门来。工业局长老马实在耐不过“口渴”,硬着头皮找到了门玉生:“门局长,听说是你下令停止供水,全市八十多家工业企业有一半用水,包括汽车厂在内。部分工业用水同生活用水不同,不用往肠胃里进,可否给这部分企业恢复供水?”

    门玉生:“马局长,如果炭疽混入水中,即便不用嘴喝,也可以从工人的手、嘴、眼,哪怕一个皴裂的小口都会进入体内的。”

    老马:“你确定净月潭的水混入了炭疽?”

    门玉生:“我不能确定有,也不能确定没有。结论要在科学检验结果之后作出。”

    老马:“多长时间能出检验结果?”

    门玉生:“最快也得七到十天,最终结果需要从北京获取。”

    老马:“这我就不明白了,上次你们检验我的皮子三天就得出了芽胞的结论,天津都没有你们水平高,这次为什么那么多天,还要拿到北京去,是不是专和我老马过不去呀?”

    门玉生:“上次你那皮子上只有一种炭疽芽胞,这次水里除了可能有炭疽,还可能有霍乱、伤寒、天花、鼠疫等致病菌存在,当然要慎之又慎了。顺便告诉你一句,你那批皮子取样化验,北京和军医大的结果同我们一样,都有炭疽芽胞存在,所以那些皮子一张不留烧掉是完全应该的。”

    老马:“我试问一句,如果这次检验结果水没有问题,造成这么长时间停产,总不能证明你门玉生停水检验的决定没错误吧?”

    门玉生:不管是不是致病的毒虫,停水检验的决定都是正确的,也是必须的。你老马不能只顾生产进度,不顾工人的健康和生命安全吧?”

    老马悖然大怒:“就你门玉生关心老百姓的安危,我们拼死巴命生产出来的东西就不是给老百姓的?门玉生同志,就算你是大知识分子,大专家,也不能里外都是理,总是一贯正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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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一晚门玉生眼睛瞅着季文办公室的棚顶,根本没合上眼。似乎一夜愁白了头,早晨用手拢了拢头发,手上落了五六根。坐困愁城之际,一个人礼貌地敲门,是魏大山来了,忐忑地告诉门玉生一个情况:“市医院眼科副主任医师章大为,在当年卫生技术厂由日本人掌控时曾当过细菌研究室主任,跟日本教授河野师徒关系,应当会做细菌检验。”

    门玉生忽地站起身来:“老季,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么个重要人才不放在关键岗位上搞细菌,让他两三年看那离心大老远的眼睛,你竟然一声未吭?我不是说眼睛不重要,比起火上房的防疫,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嘛。不过现在你说出来正是火候。”

    魏大山:“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只是他能不能给做这个检验我就不知道了。有一言在先,此人技术应当没问题,只是跟日本人河野交情不浅,至今还收养着河野的女儿。传说河野用中国人搞过活体实验,章大为参加与否我不知道。门局长,我的意思是此人政治上我不敢打保票,若不是遇上这么个大事,我是不会跟你讲这个人的,有重大干系呢。”

    门玉生:“肯不肯做,那由不得他。只要他技术行,死活都得让他做!政治上的问题由我负责,真若出了什么闪失,跟你魏大山没有半点关系。”

    傍晌午时,周文副市长来到了防疫所,进门见门玉生满眼血丝,胡茬子老长,满嘴大泡,声音嘶哑,人倒精神抖擞,知道是事儿压得反常亢奋,先问了一句:“你晚上没睡一小会儿?”

    门玉生:“‘八一五’那时节从延安赶往东北时养成的习惯,越有急事大事人越不困,反倒比平时精神呢。”

    周文想说你那时候什么身体?还不是急事过后人堆散下去?终于没说出口,直奔主题:“张市长让我找你讨一个准信儿,是否一定得七到十天出检测结果,可不可能三天?市政府现在有两套应急方案:一套是水出了大问题,就要研究东部城区人口疏散。一套是如果水没有大问题,可以临时将西部水厂的水部分抽调东部维持三四天。如果超过一周,部分居民就要临时疏散。所以,时间是市政府决策的关键环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门玉生:“军医大学现在指望不上了,北京怎么也得七天。不过现在有一线希望,刚发现市医院一个人有检验技术,如果此人政治上可靠,三天可出结果。”

    听了门玉生对章大为的简单介绍,周文倒吸了一口冷气:“此人政治上能靠得住吗?毕竟当过三青团员,而且不是自觉坦白自首。更重要的他跟日本细菌专家河野关系那么密切,万一是个有复杂历史背景的亡命之徒呢?”

    门玉生不知如何回答周文副市长的问题。让一个素不了解的人做检验,等于将整个城市的安危押在一个没有保险系数的悬钩上,不仅关系决策者个人的巨大责任,更关系全市几十万人的性命安危,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危机。现今已经没有别的路可去,只能从危险中寻找机会,可是这话不好对周文讲。沉吟了半晌,门玉生只能介绍工作情况:“我与江平、魏大山一上午就在对章大为的历史、家庭及表现进行研究,一会儿还请于东方同志一块儿来商量,分析让他做检验的安危系数。”

    周文:“你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即便他本人没有大问题,万一被敌特分子操控了呢?我并不完全反对你们让他做检验,只是将各种最坏的可能提出来,让你们作全面分析,确保万无一失。”

    江平把章大为领进院长办公室。一推门,章大为首先看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门玉生局长正对自己微笑,笑容中有一丝审视的目光:“章大为,听说你搞过病源微生物?年轻人,不错嘛。”

    门玉生鼓励的话语入了章大为耳朵,如同光着屁股洗澡突然门开了,下意识地赶紧捂住两腿间的物件:“门局长,没有的事,我从来未学过,也未搞过那东西。不懂,真的不懂,不懂。”

    门玉生:“技多不压身,可以大有作为嘛。学过就是学过,不仅学过,是干过。据讲技术还不错,你谦逊什么?”

    一旁的季文着急了:“章大为,我们可都了解清楚了,日本人在时,你就在卫生技术厂干,而且给日本教授河野当徒弟和助手。你说共产党对咱们这些旧技术人员多么重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使劲扑腾,你年轻轻的咋不求上进呢!”

    门玉生对季文摆了摆手,和蔼地说:“大为呀,你可能听说了,净月潭取水口被特务投放了大批量的昆虫和禽毛、树叶、破皮革,我们不能确定是否为烈性致病菌体。全市停水一天多了,如果不尽快拿出检验结果,不仅工厂不能恢复生产,二十多万居民就得疏散安置。这件事关系到城市的安危,很急迫,很重大,希望你发挥自己的才能,为全市渡过难关作出贡献。”

    魏大山推门进来了:“大为呀,是我向门局长举荐的你,你不要有什么思想包袱,不就是小鬼子时的一个细菌室主任吗。我魏大山给日本鬼子和国民党都当过副厂长,共产党对我怎么了,非旦没排挤,还让我当了厂长。你是不是害怕人家说自己收养了日本人的孩子而不敢承认干过病原微生物?其实你跟河野就是师徒关系,他传授了你技术,你收养了他女儿,这是有良心的表现嘛。别在推三阻四了,跟着共产党干只有光明前途,绝对没亏吃。”

    章大为心里凉了半截,人家已经彻底知道了自己的底细。怎么知道的?一定是提审了肖宇光,只有肖宇光知道小囡是河野的女儿。肖宇光会不会为了立功反咬自己一口?他对自己讲了那么多反动的话,为了自保自己从未正面反驳过,他会不会反污自己?按说检验取水口那些东西,犹如让自己分辨一堆蘑菇中哪些有毒或无毒,应该不算困难,河野手把手教过自己好多次。可一旦露出了手艺,人家若问,河野怎么把绝技传给你一个中国人?你给河野干过什么他自己干不了的事从而获得了他的如此青睐与信任?不行!“门局长,各位领导,按说这么重要的检验我没有推辞的理由,但是我真的不会做这么复杂的检验,河野每次做重要检验都对我们中国人关严了房门,我一次也没看见过。”

    江平:“门局长讲得很清楚了,事关全市百姓安危。我知道不少人不愿意做细菌检验,因为存在着危险,一些人为此而牺牲,包括你研究的那个立克次氏体。今儿当着门局长的面我也把话说开了,只要你把这事应下了,检验完了你还回市医院眼科。如果不愿在眼科干了,市医院和传染病院所有科室随便你挑。怎么样?”

    李光荣敲门进来了,俯身在门玉生耳边说了一句话,耳尖的章大为听见了:“张市长正在从净月潭往回赶,让您一小时后到他办公室开紧急会议。”只见门玉生额头的血管“嘣、嘣、嘣”加快了跳动,脸色变得不耐烦起来:“章大为同志,你从到市医院工作的第一天起就是参加革命工作了,作为革命队伍的一员,任何时候都要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安排。包括你不愿干、有困难,甚至有危险的工作,这是革命队伍每个成员的责任和义务。你就说去不去搞检验吧?!”

    章大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堆蘑菇,自己已经清楚哪些有毒,哪些无毒,却不敢说出来,害怕说出来后,别人顺势追问你与河野逼迫多少中国人尝了蘑菇,拿多少条人命换来这门绝技。河野的确干过,可自己没干,但谁能相信呢?思虑至此,章大为索性把心一横:“门局长,按说话讲得这么透,我的确应当做这个检验。可我真的不会做,我若应承下来会耽误全市的大事呢。”

    章大为话音刚落,门玉生从椅子上跳起来,快步走到章大为面前,尔后围着他连转了两圈,凛冽的目光死死盯住章大为那双畏缩躲闪的眼神:“章大为,你想好了,到底做,还是不做?!”

    章大为被两炬似电的目光灼痛了双眼,赶紧闭上了,颤抖地回复:“不,不会,真的不会。不,不能做,做……”

    门玉生上下牙床咬合得两腮鼓起硬硬的包块,把右手伸进衣服底下,说时迟,那时快,猛地掏出了手枪,死死顶在章大为的脑门上,厉声喝道:“你做不做?不做,我枪毙了你!”

    瞬间,屋里的空气似在爆炸前强力的压缩下突然凝固了,安静得听得到众人的呼吸声。江平、李光荣一齐蹿到门玉生跟前,想伸手又触电般缩了回来——门玉生右手食指正勾着扳机。江平结巴道:“门、门、门局长,千万别、别、别……”

    李光荣:“别,别急、急、急、急,都好、好、好商、商量。”

    魏大山傻痴痴木头一样瘫坐在凳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季文吓得腿迈不了步,脑袋倒反应挺快:“章大为,你快、快、快点儿答应门局长,快、快呀。”

    毫无防备的章大为猛然间头脸和脖子都涨红了,脑门上的虚汗水珠似的沁了出来。随着门玉生手上加劲,脸色又由红变白,又有点绿,双腿禁不住簌簌抖动起来,只觉得裆间一热,不可遏制的一股液体顺着腿流了下来。先是洇湿了裤管,继尔湿了袜子,灌满了鞋窠最后连地面都湿了一片。莫名的恐惧和委屈洪流般注入脑海,又顺着眼眶流了出来:“我、我、我,做、做、做,就做。”

    屋里众人的鼻腔一齐受到了异味的刺激,李光荣年轻而鲜嫩的鼻黏膜禁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似乎要将那含有氨的气味从鼻腔中射出。

    众人惊慌失措之际,门玉生把手枪从章大为脑门上拿了下来,重新别进了后腰。章大为脑门上出了一个钱币大的红印子,可见门玉生手上用了狠劲。门玉生却转怒为喜:“哈、哈、哈,开个玩笑,看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好哇,好哇,大为呀,今天不让你作决定。回家想一个晚上,明儿上班给我一个答复怎么样啊?江平院长,快送咱们的宝贝疙瘩回去吧!”

    江平似从刑场上抢下人犯一般,急忙推着呆若木鸡的章大为往外快走,边走边在他的后背轻轻拍打和抚摸,不停地耳语着:“大为啊,别怕,别害怕,门局长跟你开玩笑,开玩笑呢。你别跟他拧着来,我保准你没事,没事呢。”

    章大为脑袋一片空白,只剩一个本能的念头,赶紧逃离这危险境地,无奈腿脚软弱,在江平的半推半拉中踉跄走出房门,长出一口大气后,才感觉到江平的手心也湿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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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慰了章大为,半小时后胆战心惊的江平小心开门回到院长室,紧张地对门玉生说:“门局长,我知道这事天大,你急得不得了,可也不能那个样子呀!今儿晚上,不,今儿下午无论如何你都要进行强制睡眠,不然,要出乱子了。”

    门玉生高兴地笑了:“你以为我一夜没睡觉就精神失常了?告诉你,有了大事三天三夜不睡觉我也不会鲁莽到你想的那种状态。我刚才是在对章大为进行一次火力侦察,试探一下他底儿的深浅,懂不懂?”

    望着屋里几个神色松缓下来的人,江平还是道出了疑问:“那你事先也没告诉我们呀,吓死人了。万一……”

    门玉生:“我事先告诉你们,枪顶到他脑门上你们谁也不劝我,章大为那机灵鬼不一眼就看穿了?我还咋探明他的底是红是白?几十万人的身家性命交到一个底细不清的人手上,这决心可是太难下了。唉,但凡有一点儿别的办法,我也不能这样试探哪。”

    李光荣要回局里值班,门玉生说:“刚才你也是现场亲历者,都要发表自己的看法。把张杰局长、吕望远、马和平都找来,大家共同会一下诊。另外,请公安局于东方局长再来一下。”

    会议主要讨论章大为政治的可靠程度,到底可用不可用。先分析他为什么一再拒绝做检验。于东方介绍了提审肖宇光的情况。据肖宇光交代,自己几次策动章大为到防疫所搞反革命活动(虽然没有明确讲,章大为应当听得明白),章大为都没有去;掌握的其他方面也未发现其跟美蒋敌特有联系。肖宇光证实,章大为同日本细菌学教授河野关系密切,似乎得到河野一些真传,也因此收养了河野女儿。有关部门怀疑河野曾经用中国人搞斑疹伤寒活体实验,章大为是否参与了现在无法得到证实。

    张杰抢先发言:“我认为章大为一再拒绝做检验除了不愿承担风险,还跟他与河野之间说不清的藕断丝连关系有关,或许二人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大秘密,怕顺势被拉扯出来。从他收养河野女儿看,虽然有同情弱小的一面,如果没有同河野的师徒关系他不会这么做的。总之,从政治上看,章大为起码是敌我不分!更重要的是东方局长介绍的无法证实他是否参与了河野的活体实验。如果参与了就一定跟日本731细菌部队有联系。现今美帝国主义又把残害中国人民的731防疫给水部队的司令,日本陆军中将军医石井四郎弄到了朝鲜战场,这种情况下不是我过敏,章大为如此复杂的历史问题,即便他同意做检验,我也认为不适宜。绝对不适宜!”

    张杰讲完了,在场的人都不讲话了,门玉生明白大家都惧着张杰,只有高大军敢同张杰叫板。可高大军咋不讲话?便点名道:“高大军,你讲讲看法。”半天没应声,屋里静得可怕。只听李光荣小声提示道:“门局长,高大军已经……”门玉生猛然醒悟过来,心尖针刺般一个剧痛,懊恼地捶了一下脑门,硬邦邦的话语抛了出来:“以收养河野女儿这一点认定章大为政治不可靠,实在有些牵强附会。即便河野做了反人类的活体实验,他的女儿并未反人类,必须把女孩跟他父亲分开。章大为在围城那样困难的情况下收养了无辜的日本小女孩,是有情有义,说明他心地善良,人性未泯。至于政治立场,他拥不拥护我们共产党没关系,只要他对长春老百姓有河野女儿那样的善良之心就足够了。”

    于东方也觉得张杰的观点有些偏激:“张杰局长,是我刚才没把意思说明白。根据我们现今掌握的情况,包括从国民党那儿接收过来的所有日本731细菌部队的档案,都没有章大为参与活体实验的任何证明。现今国民党特务跟美帝国主义一个立场和阵营,而章大为跟美蒋特务没有关系。我认为,章大为究竟是否适宜做检验,还可以从其他方面作些研究与分析。”

    见张杰没有再吭气,门玉生又让大家从生理学方面入手,讨论刚才章大为枪顶脑门上的心理状态:“吕望远,你是专家,先说一下对章大为那泡尿的看法。”

    吕望远瞅了一眼地面被粉笔圈起的那泡尿,慢悠悠地说:“从生理学讲,人排尿受控于脑干和大脑皮质,并通过人体交感与副交感两条植物神经协调完成。当膀胱尿液达到一定量产生尿意时,交感植物神经作用于逼尿肌收缩将尿挤向尿道,副交感植物神经便反射地抑制阴部神经使外括约肌松弛从而将尿液排出体外。这两条植物神经均受控于大脑皮质。遗尿,即无意识状态下丢尿多见于小儿,因为大脑皮质发育尚未完善,交感副交感两条植物神经对初级排尿中枢控制力弱所致。当然,相当多小儿遗尿症常见诱因是精神因素,如突然受惊、过度疲劳、骤然换新环境、失去父母照顾等。精神因素也适应成年人。常见的是刑场处决犯人,都先将其裤管扎死,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的巨大恐惧,不少犯人会大小便失禁。原因是极度恐惧使大脑皮质下中枢功能失调,交感与副交感抑制与兴奋的协调破坏,造成排泄系统神经紊乱。”

    张杰:“吕望远,你讲了半天排尿生理,并没有回答门局长的问题,章大为那泡尿,到底是吓出来的,还是装出来的?”

    吕望远:“张局长,刚才我没在现场,没看到他撒尿时的神态,不敢说是枪口下的恐惧无意识遗尿,还是故意装着恐惧的自主撒尿。”

    江平接过了话头:“把章大为的神态联系起来看,我认为他不是在装。首先看他面部表情。当季文所长说到他搞过微生物时,他的脸有些发红,当老魏厂长说出他跟河野的关系和收养河野的女儿时,他脸上的红延到脖子上;当门局长把枪口突然顶到他的脑门上时,他的脸和脖子红得像一块破旧的红布;当门局长手上加劲并在他脑门上挤出了一个钱币印时,他的脸色由红变白,惨白,还透着点儿绿。脸色变化反应了一种情绪,即心理状态。人在情绪极度激动的状态下,大脑皮质会作用于内脏,首先是胆囊发生强力收缩,同时奥迪氏括约肌发生舒张,将胆汁大量排出。胆汁中含有的大量胆红素的过量分泌,反应在脸面便出现了绯红颜色,也就是俗话中紧张窘迫使人‘羞红了脸’。而恐惧加剧,比如枪口顶着脑门,过量排出的胆红素发生氧化成了胆绿素,俗称‘吓破了胆’。其次,再来分析一下他的排汗。汗腺也是受交感神经支配,人在情绪激动时,交感神经系统的肾上腺素能纤维兴奋,促使皮肤的竖毛肌收缩,致使手、脸、额、背部汗腺分泌。我在送章大为出屋抚摸他的后背时,发现他内衣已经湿了。所以,从他脸部红白变化以及出汗来看,我认为撒尿不是装出来的。因为无论怎么会装假,一个人也不可能调动自己的内分泌来配合演戏。”

    一向慎言的李光荣发表看法:“刚才我看到章大为在尿裤子时哭出了眼泪。从生理学分析,人在极度悲伤和委屈时会导致眼泪流出,这是因为泪腺平时除了每天分泌0.5毫升左右的泪液湿润眼球外,基本处于关闭状态。当受到精神强烈刺激,视觉中枢神经兴奋性增强,导致泪液分泌增加。我想说的是,撒尿可以装,脸色、出汗、流泪都不易装。把几方面结合起来分析,我认为章大为不是一个内心强大反倒是个内心十分脆弱的人,胆小怕事的人。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感觉,不一定准确。”

    张杰:“虽然你说的有些道理,我还是赞成你最后一句话。我同意脸色和出汗装不出来,但撒尿和流泪都可以装。演《白毛女》的演员还不是上来就流眼泪?”

    “张局长,演员一是经过专业训练,二是上台前就把感情酝酿足了,据说有的还偷着摸辣椒水呢。章大为是在枪顶脑门一瞬间就流出了眼泪,再高超的演技也不能这么快呢。”于东方饶有兴趣地洗耳恭听,见张杰又打了横炮,禁不住出口拦阻,“今天真是开了眼界,想不到你们医生竟能用生理变化来研究一个人的内心,哪天得请你们给我的刑警队好好上一课。”

    门玉生见魏大山和季文一直没发言,便点了他们的名。魏大山偷觑了张杰一眼说:“我同意于东方局长的意见,章大为在卫生技术厂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有人说他走路怕踩蚂蚁。我认为让他做检验,他不敢胡来。”

    季文:“我认为章大为不是装的,门局长拿出枪的时候,我吓得腿都不会迈步了,何况枪是顶在他的脑门上,让他做检验他不敢不做。只是刚才那么一下子,心里头系了个大疙瘩,但我还是很赞成门局长这么试探,起码咱们心里对他有个底了。只是,只是……”

    “老季,你不好意思批评我,‘只是’后边的话我自己来说吧。首先,通过试探我们看清了章大为并非喜怒不形于色,内心活动完全表露于言色,那就是害怕,害怕死,说明他不可能成为亡命之徒;再把收养河野女儿的事联系起来,他对非亲骨都能这么好,肯定对骨肉全家也会负责,善心加上责任心,说明他处事有后顾之忧。这对我们很重要,让他做检验,在政治上增加了保险系数。只是老季刚才未说出口的,对他的试探方法太残忍了,会产生极度反感。可毕竟涉及了几十万人的生命安全,我不得不出手狠一些。心疙瘩是我系上的,就由我负责解开。今晚上,江平、季文我们一起去章大为家。”

    送于东方离开时,门玉生向他要几个人,去把章大为家暗中保护起来。一方面防止万一有敌特插手恐吓或暗算,另一方面担心他逃跑。于东方说:“老门,你咋比我这个搞刑侦的公安局长还心细呀,从大家分析和我们掌握的情况,我看这个人问题不大。你是否神经过敏哪,高度紧张小心绷断了,看你心细如发事必躬亲的,眼珠子快从眼眶掉出来了,就不怕累个好歹?”

    “问题不大可不行,我必须做到百分之一百的保险,半点问题也不能有。”门玉生悄悄告诉于东方,“即使他心甘情愿地做检验,我也留着后手呢,让季文全程跟随查看。我们没有他那技术,但他做的方式对不对,结果可不可信,还是看得出来的。不过只能跟你老兄说。卫生局长这活儿我真顶不动了,忙过了这几件大事,我真的该喘口气了。”

    张杰见门玉生状态超常不好,却又不敢在此时让他休息,把江平和吕望远叫到一边问:“门局长能不能挺得住?”

    江平说:“他自个也觉得不太好,今晚要在医院住,让我给他用药催眠,保证睡上三至四个小时,同时让我准备心血管扩张药呢。”

    吕望远:“我看他这一段体质已到了坚持的极限,全靠精神头强支着呢,再这样挺下去……”

    张杰使劲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我真恨自个代替不了他。”

    66

    门被敲响了。章大为似挨了枪侥幸逃脱的大雁,从炕上一步蹿到地下,直往房门后躲。门后地上一个纸壳箱子占据了双脚的地方,章大为便使劲把脑袋伸往门后,屁股却直撅撅露在外边,慌急地说:“老爸,我若被抓进去了,告诉玉兰把小囡送到净月花家油坊我三大爷家,还有千万不能让我哥饿着啊。”

    进来的是门玉生、江平和季文,提着糕点、罐头、两件玩具、一件布拉吉花裙子、一个蝴蝶结绢发卡,三个人六只手满满的一只不落空。章大为看见不是公安局的警察,心稍安稳了一点儿,从门后出来挪步到门玉生前三步远站好,忐忑地表示:“门局长,我想明白了,不应该欺骗你。明儿一大早我就去做检验,一定努力做准做好。”

    门玉生满面微笑:“好哇,好哇。章老伯,听说您老见过大世面,我跟大为谈点儿公事,你若不怕耽误休息,一块儿听一听,帮我们研究一下好不好?”

    章老伯:“门局长言重了,老朽巴不得亲耳聆听门局长的教诲呢,有需要老朽配合对犬子实施训斥,就尽请吩咐。”

    门玉生:“章老伯言重了,我今天来贵舍主要三件事。第一件是真心诚意向大为同志道歉与赔罪。共产党有个规矩,同志间不管职务高低,人格一律平等,即便是领导,错了就要纠正。大为啊,白天对你多有得罪了。第二件,代表特别市政府卫生局,对大为收养日本遗孤表示钦佩,这也说明章老伯家教有方,从您老、大为及全家人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人民传统的善良美德。一点薄礼,略表心意,请一定收下。第三件事,代表长春市反细菌战和防疫委员会恳请大为同志出山做检验,彻底粉碎美蒋潜伏特务的破坏阴谋,为全市老百姓的幸福生活保驾护行。按说这么重大的事情光嘴上说说是不够的,三国时刘玄德三顾茅庐请诸葛,如今特务没给我们三顾的时间,我给大为鞠三个躬代替三请吧。”

    望着给自己鞠躬的门玉生,章大为呆若木鸡,倒是章老伯反应快,连拉带拽的,门玉生还是鞠了三躬。章老伯很是动情:“门局长,你这三个大礼,犬子怎么担当得起呀!久闻不如一见,早就听说门局长为人宽仁,心胸坦荡,今晚令小民感慨万千。大为,你咋还傻愣着,快给门局长还礼呀,快呀!这怎么说呢?”

    章大为顾不上还礼,如梦方醒般问:“门局长,这么说你不怀疑我跟肖宇光是一伙儿的啦?”

    江平:“门局长听说肖宇光几次吓唬拉拢你跟他干,你都没跟他去,夸你在大事上有觉悟,有主意呢,要不咋想法给你评市里先进呢?”

    章大为:“也不怀疑我虽然收养了小囡,但没跟河野有什么不好的勾当,能相信我检验的结果啦?”

    季文:“大为啊,不是我说你,这么多人性命攸关的事交到你的手上,这可是天大的信任哪。你不感谢就罢了,还净往岔道上胡思乱想,一会儿怀疑这,一会儿怀疑那,不应该呢。”

    门玉生:“大为啊,正是从你收养河野女儿这件事上让我看到了你仁慈善良的本性。我们现今并不掌握河野有没有危害中国人民的行为,即便有那也是他的问题,我相信你跟他绝不会同流。而且我们从公安局于东方局长那儿得到了你跟美蒋特务并无关系的结论,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你哪?大为,我完全信任你!包括你检验的结果,不管是好是坏,一切有我门玉生替你兜着!”

    章老伯:“大为呀,咱不就是一个会做检验的小白丁吗,暂且不说门局长帮咱找公安局作出了历史清楚的结论有恩于咱,就是堂堂政府局长这样礼贤下士登门相请,也不该不答应呀!何况让你做的是正事、大事。我刚才给你讲过,老爸经历了五个朝代,形色官员见得多了,从未碰到过门局长这样的好官,让你碰上了可是修来的福分。你光考虑自己能否被相信,站到门局长的位置上,其他的人,包括门局长的上司相不相信你这个人,不是全看门局长吗。门局长替你担着多么大的干系和压力呀!什么也别想了,把包袱完全放下来,这辈子跟定门局长干,绝对差不了!”

    章大为听出了老爸将“包袱”两字咬得挺重,突然号啕大哭起来,哭得涕泗滂沱。江平上前轻抚他的后背,章大为转身抱住江平,弄得江平满胸襟都是眼泪和鼻涕。半晌,止住了哭泣的章大为到祖宗牌位后边墙壁夹层里抠出了河野的那个笔记本,双手捧着交给了门玉生:“门局长,就是这个本子,像块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几年来几乎让我窒息呀。”

    门玉生理解地拍了拍章大为的肩膀,一拍拍出了眼泪,又是一阵泛滥的哭。在场的人都感觉出来,这一次是痛快淋漓的释放,透着沉重包袱卸掉的轻松。章老伯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对各位领导没什么可瞒的了,从小到大凡事有我和他哥担着,惯养成了脆弱的神经和绵软的性格。如今全家七八口人的担子都压在他的身上,挺简单的事到了他那儿就费了各位领导这么多周折,实在对不起了。”

    门玉生笑道:“大为啊,你这两拨肆无忌惮地流泪,把体内几年来集存的不良情绪都抹到你们江平院长的前大襟上了,你可要负责给清除掉。别看我没有你懂呀,但我知道把一个人忧郁、恼怒、恐惧的情绪转换成泪水提纯,注射到小白鼠身上就会要了它的命。”

    章大为羞涩地笑了,笑得像一个小女人。

    接到门玉生送来的河野的笔记本,于东方集中精干人员,一个上午就将本子翻译了过来,本子上详细记载了共13次用中国人进行活体菌苗实验的情况。字里行间认真分析可以看出,所有取样、实验、笔记全过程均由河野一人秘密经手。于东方说:“老门,这个本子可以证明章大为没有参与河野的活体实验,这个人政治上没问题,你可以放心使用。只是不知道他的技术到底怎样?”

    67

    考虑时间紧迫,如果用培养基做菌样培养时间基点要在48小时以上才会初见端倪,章大为便采取动物接种法检验。他先精心挑选活的昆虫碾碎,将淡绿色的液汁吸入注射器中,尔后捉住一只小白鼠。小白鼠极其温顺,像刚出生不久的乖猫仔。章大为换上了极细的小号针头,口里一边喃喃地安慰道:“别怕,不疼,一下子就好了,乖。”一边对着小白鼠的腹部扎进去,轻轻推进了半刻度的液汁。章大为清楚,皮下注射的液汁里如果有炭疽杆菌,小白鼠注射部位皮下会呈现胶样水肿,脾脏肿大,内脏和血液中会有带荚膜的炭疽杆菌存在,三天内会死于败血症。液汁中如果有鼠疫杆菌,注射部位皮下组织会出血坏死,小白鼠的淋巴结会肿大,肝脾出现粟粒状灰白色结节,死亡时间比炭疽稍长一些。

    注射之后,章大为一边仔细观察小白鼠的反应,一边替小白鼠委屈和惋惜。心里想着可爱的小白鼠并未招惹人类,本来生理年龄就活不了几年,却被人类强迫着以身尝试可能失掉生命的毒菌,而自己就是那个刽子手。于是满含眼泪为小白鼠添加了好的吃食,见小白鼠欢快地吃着东西,没有半点异样,猛然觉得哪儿不对头!哎呀,全市停水已经一天多了,如果三天后再出结果,岂不是全市起了饥荒?

    望着笼子里可爱的小白鼠,章大为把手指伸进嘴里使劲咬了一下,痛得钻心刺骨,头脑进了凉风一样清爽了不少,嘴里不停地絮叨着:“对不起了,小白鼠。”又提出第二只来,捉住那条绒线绳一般的细尾巴,一针扎了进去,将注射器里边的液汁一下子推进了一个刻度。章大为在河野教授手把手指导下,重复过多次这样的“绝活”。通过尾巴上的静脉,昆虫的液汁将迅速抵达小白鼠的心脏,并输送到全身肝脾肾各个脏器并直抵大脑。如果昆虫中有致命病菌,半小时之内就会有反应,几个小时后便会抽搐,没有能活过一天的。

    当章大为又提出第三只小白鼠,将禽毛、皮革和树叶研成碎粉末与蒸馏水混合成灰色的溶液,注入那根细小尾巴后,含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半天过去了,三只小白鼠好像都没有异样变化,依然那么温顺、欢快,大概是吃多了好东西,玩累了的三个小家伙在自己的笼子里分别睡了一觉。12个小时过去了,小家伙们又盯着章大为的手,仰起脖子在讨吃食,章大为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小家伙,生命到头了还一点没有察觉。”一时竟然拿不定主意先解剖哪一只才算公平。

    第三只注射的小白鼠尾巴已经没有注射液汁时那么显粗了,局部也没有胶样水肿,肝脏脾脏和淋巴结没有肿大,也未发现粟粒状灰白色结节。用魏大山从卫生技术厂拿来的那台德国高倍显微镜仔细察找了半小时,也未发现带有荚膜的炭疽杆菌存在。小白鼠在死前一刻没有不安的异动,也没有抽搐。

    第一只皮下注射的小白鼠是凌晨00:15被解剖的。那时,不知死期临近,吃饱喝足正在酣睡的小家伙以为又有好东西吃了,抬头看了看并没有吃食投进来,失望地又要续接上半夜的香觉。章大为心底突然柔软了:“可怜的小家伙,对不起了。”章大为想让小白鼠临死前最后再吃餐饱饭,伸到笼子里的手又缩了回来,端了一些好的吃食送了进去。十多分钟后,小白鼠吃饱了,望着笼子外的人打了个转,似乎在表示一种欢乐的情绪,章大为伸进去的手便有些发抖。解剖的结果同第三只注射的小白鼠一般无二。

    最有结论价值的第二只注射的小白鼠是在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时解剖的,距离尾巴静脉注射已经24小时了。当看到解剖结果同那两只小白鼠一般无二时,章大为已经泪流满面了:“虽然你们不该死,但死得值个儿,你们以死证明了净月那一潭水是好水。我要给你们做三个小木匣,把你们埋起来,绝不能让你们再葬身街上那些野猫之腹。”

    看了检验报告,虽然对检测方式过程一直了如指掌,季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大为,净月潭的水质没有问题,你可弄准成了呀!”

    门玉生说:“大为,我相信你的检测结果,我们去见张市长吧。”

    张市长办公室里一堆人一齐围在办公桌周边,办公桌上放了两杯水,周副市长、公安局长、水务局长等人一律紧锁眉头,谁也不说话。门玉生先进屋汇报了检测方式、过程及结果,候在走廊的章大为听张市长在问:“老门,你确定,你们的检测结果没有问题?!”

    门玉生:“我确定章大为检测的结果可信,我以党籍和国法为他担保。”

    张市长:“那我可把长春几十万老百姓的身家性命和我的党籍也押到你门玉生身上了。既然如此,就请章大为同志进来说说吧。”

    张市长:“章大为同志,你们卫生局长门玉生同志以党籍国法为你做了担保,我还是想问一句,你确定净月潭水质没有问题,有什么把握啊?”

    章大为把注射器里约有五毫升的昆虫液汁和禽毛树叶皮革混合溶液倒入了桌子上一个盛有半杯水的杯子里,水杯里的清水出现了一团絮状的浮沉物,拿在手里晃了晃,似未冲开的茶叶水。不等众人反应过来,章大为张嘴将杯里那些混浊的液体一饮而尽:“门局长以党藉国法为我担保,我就以性命来担保净月潭水质没有问题!”

    张市长抢步上前,紧紧握住了章大为的双手:“谢谢你章大为同志!年轻人,你为长春人民立了大功,特别市人民政府要好好表彰你!”

    68

    门玉生感到极度疲劳,浑身软绵绵的,腿脚踩在地板上像踏着棉花堆,眼皮仿佛坠上了铅,他要回局里躺一下。到了局里,寻到厕所里的水龙头拧了一下,清水哗哗流了下来,心里一块石头“扑通”落了地,越发感觉累得要命,似被一下子抽去了全身筋骨,后背连带左肩一阵阵钝痛。他告诉李光荣自己要在办公室里睡一小会儿。进屋先寻沙发,发现放沙发的地方只有开会用的长条木椅子,方才想起两年前已将沙发搬到市医院隋纯宗的诊室了,遂在长条椅上躺了下来。李光荣从衣架上拿下军大衣给他盖上,发现局长脸色灰暗,嘴唇有些紫,便要找江平来看看。门玉生说:“我是医生,心里有数,我要睡一会儿,你去忙吧。”便给撵了出去。

    门玉生认为自己连续几天紧张工作,身体各脏器和肌体仍能亢奋运转,说明人体器官的潜能发挥是医学探索的盲区,希腊士兵菲迪皮茨从马拉松一气跑完42公里到雅典便是例证。但他死了,自己不能死,睡醒了这一觉便要起来写辞职报告,申请当隋纯宗那样的医生,潜下心来研究精神、心情对身体和疾病的影响。不,应当叫心绪、心态和情绪。大医医心,小医医身。现今这些医生多半只会就生理病症对症下药,不懂得治疗心理疾病,自己要在医心与医身结合上蹚出一条路来。哎呦,可是卢大力心里一直堵着一块大疙瘩,不揭开二小的死因,他这个心结是解不开的呀。在递辞职报告前应当先将这个结解开!

    门玉生一阵眩晕,门未开卢大力老娘却笑吟吟飘然来到眼前:“大力就那个犟脾气,凡事不开窍,二小的事我弄明白了,跟打疫苗针半点没关系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卢大娘说罢“二小”两个字,二小“忽悠”一下跳到眼前,手里拿着厚厚的医书:“门伯伯,你答应过教我当医生,大军叔叔作证的。可你忙得我也抓不到人影啊!”门玉生心里想说“等你长大了,中学课程学完了才好教”,却怎么也不能将声音从喉咙里发出来。正在急慌时,高大军大模大样走了进来:“门局长,一言九鼎,何况二小那么聪明,学会了就让他替换文娟。文娟整天坐诊,一天也休不上。更主要的是让她抽出时间给刘玉莲治眼睛。”说刘玉莲,她人便稳步进来了,那双会说话的美丽大眼睛成了两个干枯的窟窿,人木木着一脸忧憾:“门局长,玉成不要我了!”

    门玉生突然觉得心窝一阵刀捅般的剧烈疼痛,脑子雪亮清醒——心房出了问题!伸手去摸桌子上的药瓶,可是颤抖着的手臂却不听大脑指挥,反倒将药瓶划拉到地上溜出两米多远。急待起来时,身子一歪滚到了地上。

    李光荣很满意这么多天局长终于睡了两个小时,中午特意去街上买了一碗面条,加了两个鲜嫩的荷包蛋,用钥匙轻轻开了门锁,突然看见地上的门玉生,心里一个恐怖的战栗,手里的碗“啪嚓”掉到了地上。面条随着破裂的碗流了一地,蛋黄从蛋白里摔出来,似刘玉莲那失去眼球的凹坑。李光荣颤抖的手指伸向门玉生的颈窝,摸不到丝毫跳动,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嚎声“快来人哪!”灌满了整个走廊。

    69

    停了两天半的水,随着水厂巨大的机器启动声响,又汹涌流向城区各处了,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借着气压的力量,猛然冲出的自来水溅了自己一脸,王明山双腿似被抽了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四年来,国军撤退时自己那个三城(瘟疫、腐烂、死亡)计划非但没有尺寸之功,反倒损兵折将,几乎成了光杆司令。更重要的是眼睁睁看着那个对手门玉生将一座浮尸遍地、疫病横行的长春建设成了铜墙铁壁的防疫之城、卫生之城、健康之城。这是上峰绝对不能容忍的失败与失职。

    王明山接到了上峰的指令,将由陈野接替自己的职位,这是彻底失望的改组措施,也是对自己将被“消毒”的变相告知,因为自己被代替后没有安排新的去向。饱读史书的王明山对死看得比较淡,既然那个强劲对手都死了,自己活着也少了许多乐趣。不过,死是一件大事。人一旦站到了奈何桥上必须有一套好的行头,一身军装在身牛头马面也不敢太过为难。这是寻常百姓家努力为死者弄身老衣的主要原因。王明山想穿国军的上校军服,问题是曾经努力尽忠的党国已经不要自己了,而曾经背叛过的共产党更不会给自己一套带“八一”帽徽的军装,甚至连监牢中的一个角落都不会给。王明山通过自己死后连一件裹身的可心服装都混不上,终于悟明白了这就是不忠不义之人的下场。

    如果还有第二件遗憾,莫过于不能亲手对金德亮夫妇进行“消毒”。王明山实在想不明白,自己扣押了这对夫妇的一双儿女做人质,又将潜伏组近半的经费给了他们,可是他们竟然在“药库重地”培育假的炭疽杆菌,致使自己的“击水”计划功败垂成。当然,这都是由于党国气数不旺的原因。自古国运坎坷出叛臣,怪不得自己用人不当。

    王明山重新找出上次没有派上用场的那粒晶亮的子弹,压上弹夹,拉上膛,对准右侧太阳穴,果断地一扣扳机,脑袋便垂了下去。在垂下的一刹那,猛然望见刚才倒好的半杯红酒忘了喝,顿生一缕悔意和惋惜。

    金德亮和花桂枝一齐举起了杯子,就是曾经给二小和石头喝过糖水的那两个杯子。上次红糖水杯里的大黄和硫酸镁换成了氰化钾。花桂枝泪流满面地说:“我想孩子。”

    “桂枝呀,‘奶奶’将咱的活路全堵死了,喝下去就不想了。”金德亮见花桂枝点了头,绝望地喊道:“一、二、三,齐喝。”只觉着胃里刀子割肉般剧烈疼痛,抬眼看花桂枝,却将水全倒在了脖子外边,一滴也未进嘴里,胸前湿了一大片。金德亮眼前突然出现了二小活跃的身影,只说了一句“报应”,头便歪到了一边。

    70

    卢大力手捧一簇鲜花来到门玉生墓前:“门大哥,我知道为二小和老娘的事你一直内疚,像块大石头几年来一直压在你心头,是我卢大力错怪你了,其实应当内疚的是我啊!我把于东方给我的花桂枝交代材料抄写了两份,一份已经烧给了我老妈,今天把另一份烧给你。门大哥,请接受我给你磕的三个响头,卢大力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呀!这几年把你累坏了,你在那边好好歇歇吧。感觉孤单的时候就去找我老妈,她会讲故事给你解闷呢。”一阵旋风卷起了纸灰,卢大力自语道:“门大哥听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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