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风花雪月:江南情爱笔记-之江情侣 柴米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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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约是1981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走进之江大学,当时叫浙大三分部,说得夸张一点,看到三分部的那些房子,当时好像身在异国他乡。虽然此前和此后我无数次路过这一地方,因为山脚下的公交车站,是我上下班必经之路,但惟1981年的夏天,一位齐齐哈尔的诗歌爱好者来到这里,我山上去跟他聊天,当时还在学生宿舍住了一夜,好像正是放暑假时期。

    此山叫作秦望山,就在钱塘江边,跟著名的六和塔只相距一站路,而再望西一站就是著名的九溪十八涧。那么一个好地方,座落着这么一所好的大学。当时印象极深的是校园里那些极漂亮的房子,特别是那红墙的教堂和钟楼,夏夜散步时有一种极清凉清净的感觉,很像世外桃园。

    早一些年,杭州的媒体曾经列出杭州最适宜谈情说爱之十佳场所,之江大学的旧址,就是十大之一。后来著名作家、杭州人高阳也读过之江大学,但那时已民抗战时期,该校已迁往上海,后来又迁往贵州云南等。这真的是很有名气和骨气的一所大学。现在,它仍属浙江大学之江校区。之江,钱塘江的别称,因为钱塘江呈之字型。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是一所美国的教会学校,建于1914年,目前这之江大学旧址还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当年列强侵入中国时,都要求中国割地陪款等,惟美国没有要求拿现金,而是用所谓“庚子陪款”的钱来把晚清时期的一些学子送出去留学,这一影响力真是深远啊,可惜现在很少有人说一段的历史,而教会学校在中国的影响力,也很少有人好好评价过。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当我坐公交车路过浙大三分部时,我见不少教授在这一站上上下下,他们中不少还是国宝级人物呢。当年一代词宗夏承焘就是之江大学之江诗社的社长,而他的高足之一,就是因译莎士比亚而蜚声中国文坛的朱生豪。

    这一“当时”,差不多要八十年前的1929年了。当时嘉兴人朱生豪已经是之江有名的才子,诗文俱佳,中英文俱佳,他的老师夏承焘曾如此夸奖这个学生,说“朱的才智,在古人中只有东坡一人。”

    所以当1932年,江苏常熟人宋清如来读一年级时,人家就向她介绍朱生豪了,这很有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味道。在大学里,学子们在不同时期可以不同方式出名。比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诗写得好你是诗社一员,那就很能吸引女生;再就是舞跳得好、吉它弹得好,会唱摇滚;接下去是演话剧;然后是踢足球或打篮球……每个时期总有吸引女生注意力的撒手锏,而在朱生豪读大学的时期,诗歌也是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一种联系纽带,是酵母是粘合剂,特别是对于宋清如。

    因为宋清如的诗文也不错,所以他才会看中朱生豪的才气。早年家里已经为她订下了一门亲事,她后来要求母亲退亲,要求用做嫁妆的钱来读书,好在母亲开明,遂培养出了一个名女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母亲开通开明的不在不数,比如说丁玲的母亲也是极开明之人,生了丁玲之后也还去上学读书,这对丁玲以后的成长道路也是很有影响的。宋清如后来说,她对婚姻有三个不——第一不嫁当官的;第二不找写小说的;第三不找常熟人。

    第一似乎还好理解,当时有不少女大学生是看不起当官的,这跟今天的公务员热恰成对比,且是鲜明之对比;第二呢可能是小说看多了,觉得小说家有点可怕;第三宋小姐当时看到的常熟男人以公子哥儿居多。

    其实宋清如在今天要算是张家港人氏了,因为行政区划的调整。

    三十年代初,像宋清如这样的女大学生当然是奇货可居的,但是她潜意识里是有点怕结婚的,因为结婚是爱情的坟墓。但是在之江大学,她遇到了学哥朱生豪,虽然他们年龄相同,但宋清如大一时,朱生豪已经大四了。宋清如参加了之江诗社,规定要交一首诗,宋应酬一下交了一首打油诗给朱,朱看了看不予评论,却把自己写的诗给宋清如看。

    这一细节很有意思。朱生豪不评宋诗,大概是因为宋的这一首诗不怎么样,而奉上自己的诗,这就是很有想法的行动,这跟借书一样,一来二去交往就会多了,而且由此也看出,在宋学妹面前,朱学哥对自己的诗颇有自信。

    当时在之江,关于朱生豪有两个传闻,第一是他少言寡语,不会在女生面前献情,所以人们称他“没有情欲”之诗人;第二是他当时也有一个女生跟他走得比较近,年龄却长他六岁。

    没有情欲之诗人,实际上说的是敏于思而讷于言行,作家中有不少是这样的人,好在他们是作家,还可以写,可以写情书,所以遂有沈从文追张兆和的三年情书,而朱生豪之“没有情欲”,也是一种表面现象,从朱生豪给宋清如开始看诗作这一刻算起,实际上就是一个明显的信号了。

    而宋清如呢,也终于在之江校区里成长为一个有名的女诗人了,她在杭州人施蛰存编的《现代》杂志上发表诗作,据施作家后来回忆说,在前三卷的现代杂志上,就发过宋清如的五首诗,当时在这杂志上发表诗作的还有艾青、戴望舒、郭沫若、朱湘、何其芳、李金发等著名诗人,这说明宋清如的才华也渐渐为人所关注了。

    当然女诗人之受到男编辑之关照,在这今天也不例外的,只是打铁先要自身硬,自身如没有才气,那也会扶不起来的。

    宋清如来到之江大学的那一年是1932年,她像一阵轻风,吹拂起之江才子朱生豪的涟漪。

    秦望山下,钱塘江畔,一个大一,一个大四,两位情侣相处的日子实际上并不多,一年之后,就得分别了,俩人只能靠书信往来,其书信又是情书据多。

    最为著名的是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

    “楚楚身裁可可名,当年意多亦纵横,同学伴侣呼才子,落笔文华绚不群。招落月,呼停云,秋山朗似女儿身。不须耳鬓常厮伴,一笑低头竟已倾。”

    “我的野心,便是想成为你的好朋友;现在我的野心,便是希望这样的友谊能继续到死时。谢谢你给我一个等待。”

    在这里我倒是很意外地发现,洋洋洒洒之莎士比亚中文文体的创始人,其古典诗的功底也相当了得。

    而宋清如也有诗写给朱生豪,其中《假如》一首中有这么四句——

    假如你是一阵过路的西风

    我是西风中飘零的落叶

    你悄悄地来,又悄悄地去了

    寂寞的路上只留下落叶寂寞的叹息

    宋清如写这一首诗时,朱已经毕业,去了上海的世界书局做英文编辑。晚年的宋女士讲起这一首《假如》时说,“我的诗后来竟成了我与生豪两个人一生的写照”。

    两地书。朱生豪是活在文字里的人,他当时一周两到三封信写给宋清如,宋则一周一封回复朱。后人像考来证鲁迅和许广平之《两地书》那样,来考证朱宋的情书,发现朱生豪之落款就很有个性,他用过的好玩的署名大约有——"黄天霸"、"张飞"、"常山赵子龙"、"猪八戒"、"牛魔王"、"云始天尊"、"伤心的保罗"、"兴登堡将军"、"和尚"、"无赖"、"饿鬼"、"小癞痢头"、"魔鬼的叔父"、"傻老头子"、"叽里咕噜";还有什么"蚯蚓"、"野狼"、"鲸鱼"、"阿米巴"、"冬瓜"、"豆腐"、"臭灰鸭蛋"、"你脚底下的蚂蚁"……

    跟鲁迅先生有得一拼。

    1935年,朱生豪决定翻译莎士比亚,并希望把译著当作礼物献给宋清如,没想到这一举动,成就了朱生豪,使他成为莎士比亚译作的第一人。从那时开始,朱先生除了译著,还曾在报纸上发表过一千多篇的新闻随笔,内容是揭露日伪和德意法西斯的罪行的,其文风跟莎著截然不同。后来这些随笔汇编为《朱生豪"小言"集》一书,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于2000年出版。

    一个是风,一个是落叶,两人经过十年的爱情长跑,终于在1942年5月1日的上海结成正果,夏承焘老师为这对高足写下了“才子佳人柴米夫妻”八个字。才子佳人是他们之本质,而柴米夫妻则是生活之现状。也很有可能夏大师已经预想到了他们当年的生活窘境,而且不幸被说中了。我曾经听夏大师学友的儿子说起过夏在文革时买西瓜的事情。说那时夏大师住在杭州大学时,每每听到下面有人吆喝卖西瓜,他就拄着拐杖笃笃笃地下楼来,一问价格便又笃笃笃地上楼了,人们不理解,说像夏教授这样的,怎么还在乎这一点西瓜钱啊,而且那时西瓜才几分一斤呀!

    教授自有教授的理财方式。而朱生豪与宋清如的爱情长跑,果然有时世艰难的原因,但也不排斥生活的艰辛。当时朱译莎士比亚尚未完成并出版,所以生活很是窘迫的,现在据他们儿子朱尚刚所著的《诗侣莎魂——我的父母朱生豪、宋清如》中披露,两人在结婚时就有一个《约法七章》的,其中就有很具体的规定——

    一、为避免离别痛苦起见,生豪愿于本年暑期后随同清如重回常熟居住;并为使莎剧译事早日完成,不致时作时辍起见,非有重要事故,暂时不再返归嘉兴。

    二、生豪愿对岳母尽最大可能之孝敬,并诚意服从清如之任何训令;唯清如亦必须绝对尊重生豪之感情,勿令其在精神上感受痛苦。

    三、生豪必须按月以稿费三百元供给姑母等二人生活,清如必须予以种种精神上之协助,使其能在安定之心理下达成此项目的,而不致随时遭受不快意之阻扰。

    四、清如必须向母亲明白要求划出每日下午时间作为与生豪商酌文字上疑难,及个人读书写作之用。

    五、清如必须向生豪保证不得有六小时以上之离别,如有必要之理由,当先征得生豪同意,并约定准确归期,不可失信。

    六、关于补习英文事宜,可由清如就下列二办法中决定采取一种:

    (A)除王龙因至亲关系,可允其间日一来外,其余一概拒绝;徐氏姐妹如偶有疑问,可予以讲释解答;唯王龙代应其校中课卷,清如应先向王家姑母说明,教授王龙以不接受金钱酬报为条件,否则不教。

    (B)收纳资质聪颖之学生五六人至七八人,规定每日上午为教授时间,每月须有一百五十元至二百元学费收入,以补贴本人饭食及损失。

    七、清如必须允许生豪不勉强其从事不愿意之行为,如单独陪陌生人吃饭等。

    我觉得这个约定真是有意思啊,除了经济问题,还有个人生活细节问题,比如充分照顾到朱生豪之个性,连不愿单独陪陌生人吃饭等都写上去了,甚是有趣。我曾经写过蔡元培征婚的公开化透明化,但这只是婚前,婚后夫妻如何规定和约束,这朱生豪和宋清如的约法七章可作参考的,其中涉及经济关系,对丈母娘的供养等非常明晰。特别是关于第五条,更是有意思,“清如必须向生豪保证不得有六小时以上之离别”后来的确有一段传说可以来作佐证的。

    说有一次宋清如有事回了趟常熟的娘家,事先给他准备好了七天的饭菜,谁知妻子一走,搞得来朱生豪竟每天在雨中站在门口的青梅树下等候,捡一片落叶,写上一首诗:“同在雨中等待,同在雨中失眠……”

    这个时候朱生已经有好几顿饭都没吃了。宋清如回来看丈夫这个样子,就发誓再也不离开他半步了。

    在生活中,朱生豪完全依赖宋清如,他当时已经“足不涉市,没有必要简直连楼都懒得走下来”的地步,据说傅雷译书时也是这样的。但朱生豪之文人气似乎更重,他对妻子的依赖程度也更深。宋清如曾经回忆过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说朱生豪完全像个孩子,这可能是指其腼腆和内向吧,而作为宋清如也自然对他有了一种呵护之潜意识。她后来也认为对朱之爱,还包含有一种母爱之成份。

    当然任何约定都是针对君子而非小人的,这个约定背后到底有什么背景,现在大抵是不太说起了,我觉得凡事要看背景,而我们总是习惯省略了背景。央视十套做过一套《那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说的就是上世纪前半叶,那些有名文人的婚恋故事,做得也还算用心的,但又往往是做一见钟情的据多,不说矛盾或者是有意回避矛盾,这就是一个问题。其实文人更是常人,一见钟情时可能会更浪漫一些,但在柴米生活中,有时又会显得更无能和无奈。

    战乱,逃难,清贫,迁徙,没有什么收入,再加上贫病交加,这一对柴米夫妻的确生活十分窘迫。其实对于这一点,宋清如曾经有过心理准备的,结婚前娘家问她有无中意之男人,他曾经说过一句,有是有一个的,只是比较穷而已。后来她的亲戚说,你们两个人可以工作,再穷也穷不到哪里去。这个话曾对宋清如的结婚是起了作用的。只是婚后宋清如开始做家庭妇女了,而更悲惨的是,这位才子也渐渐地走到生命的终点了。1944年的12月26日,朱生豪去世,这一年,他和宋清如同为32岁,儿子则刚满周岁。

    朱生豪的墓志铭是——这里安眠着一个孤独而又古怪的孩子!

    这是朱生自己的诗句。

    朱先生逝世后,宋清如曾再嫁他人。此人曾是他们共同的同学,他对宋清如说:“朱生豪比我有才,生前我不与他争。他死了,我要娶你。”这个话就今天听起来也是很感动的。谁知婚后,宋清如发现他已有妻子,于是愤而离开。那时宋已怀孕在身,不久产下一女。女儿长大后,追问父亲为何人,宋清如不能回答。后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宋清如的一儿一女皆离家支边去了,而宋曾在多所学校任教,包括杭州师范学校、杭州商业学校等。文革结束后,宋清如将回城的名额给了女儿,儿子当时却还留在了新疆。

    这个选择,也曾经被人拿来作文章。

    才子佳人,柴米夫妻,这作为佳话和谈资是可以的,但是真要在生活现实中,那是极难的。照我的看法,才子佳人,最好还是不要做柴米夫妻;而做柴米夫妻的,最好也不要去舞文弄墨了。当然,现在的柴米夫妻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了,不知这是不是另一种悲哀。

    伟大的莎士比亚,伟大的朱生豪和宋清如。我现在家里珍藏了一套莎士比亚,我们都知道莎翁很厉害,如果懂通他,在现代至少也可当个编剧混饭吃了。这是一个小品的时代,浮躁之心是读不进莎翁的。莎剧37部,朱生豪译完了31部,解放后朱生豪的弟弟和宋清如都先后下功夫译过另六部,想了却朱生豪未了之心愿,但均因风格不同而未被采用,如果朱生豪地下有知,应该是值得欣慰的了。

    才子佳人,其实宋清如还不是一般的佳人,她本人就是一位才女,完全可跟林徽因、陆小曼等媲美齐名的才女,从现在仅看到的几首诗来看,其水平的确不同凡响,我们就以这一首宋诗人写于1980年的《招魂》结束本文吧——

    也许是你驾着月光的车轮/经过我窗前探望/否则今夜的月色/何以有如此灿烂的光辉/回来回来吧/这里正是你不能忘情的故乡

    也许是你驾着云气的骏马/经过我楼头彷徨/是那么轻轻地悄悄地/不给留一丝印痕/回来回来吧/这里正是你倦倦的亲人

    哦,寂寞的诗人/我仿佛听见你寂寞的低吟/也许是沧桑变化/留给你生不逢时的遗憾/回来回来吧/这里可以安息你疲乏的心灵

    一生都在恋爱,说明其荷尔蒙的活跃和蓬勃,反之只靠写写回忆录和工作报告那是不需要激情的。创作是需要欲望的需要动力的,恋爱就是其中的一大动力。所以一生都在恋爱的人,也等于说一生都在创作,无名氏就是这样一个作家,这样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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