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花环奉上,静静地挂上你无字的碑顶,我看见,花环在风中摇曳。
我盘腿坐下,面对着碑,如同面对着你,静静地思,静静地想,思维超越了两千年。
就在那年冬天,一个寻常的早晨,你打开房门,一阵寒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
柴扉之外,一片冰天雪地。就在栅栏的边上,静静地站立着一个人,那人手持一个大锦箱,浑身上下落满白雪。你看了他一眼,你发现他也环转着眸子在看你。你关了柴门,转身走了,不去理他。
事后你才知道,那人专程从韩国都城阳瞿赶来找你,且备了一千两黄金,想为你的老母祝寿,那人叫严仲子。
时常有人来叩你的柴门或站立在你的屋外,但是,你都不理他们,通常倒是母亲托着年迈的身体出门接应或者开导他们离去,而你,却只专做一件事:屠狗。
在轵县深井里这个集镇上,你的屠狗手艺很有名气,如同你身份的卑贱一样有名。
你晓行暮归,来去无踪,一般人很难窥睨到你的行踪。你可以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任何你想要出现的地方。你的目光里有一种电一样的东西,使直接瞥见你的人不寒而栗。你紧闭着嘴唇,很少开口说话,即使偶尔开言,倒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只说一句:“现在的野狗都变成狼了!”
在你屠狗的那些年月里,你所在的国度里王朝更换得很快,当地的地方官更换得就更快了。深井里这个大集镇的巡检官是个大肥差,据说主管的人巧取豪夺,能够日进斗金。不过那些听来的消息你大不热衷,你屠你的狗,卖你的肉,很少过问,大不了让他们拿点狗肉不给钱了事。不过,那一年新来的一位主管脾气暴戾,专横跋扈,平常勒索财物不说,还往往扬鞭打人。有一天,他坐着马车巡检,你当时正拽着一只大如牛犊的恶狗过街,观众围着你和你拉的狗看稀奇,那主管顿时咆哮如狼,扬鞭抽打满街的观众,还用鞭子指着你的鼻子骂:“猪狗不如的贱民。”并把一位行动不便、没有来得及躲开的老人卷进了车辕下,然后一阵狂笑之后扬长而去。你当时脸色发青,用手牢牢地扼住狗头,目送主管的马车消失在集市的尽头。等你回过神时,你手里扼着的恶狗早已断气。当时人都说,你睁圆了的眼睛森森的,像极了画上的虎目。
三天以后,那个主管神秘地从闹市上消失了。有人看见他的车子停在城外的荒郊上,人和马都不知了去向。那几天,郊外的野狗叫个不停。官府派人查了,终无结果,也就悬案收场。
后来,派到集市上的巡检规矩多了。你的生意照旧。
就在这时,来了严仲子。他声称是你的朋友,在你不在家的时候,请最好的大夫为你的母亲医病,并且,在你母亲七十寿辰时亲自下厨,席间,还特意奉上一千两黄金的寿礼,并苦口婆心地说服你的母亲,要她帮忙说服你出来为国家效力。
你沉默着,只管喝酒,未了,也就只有一句话:“现在的野狗都变成狼了!”然后,你起身,将那个喋喋不休的严仲子连同贺礼一起推出门外。
严仲子一如既往地前来看望你的老母。你无奈,决计搬迁。一个早春黎明时分,严仲子来你家,见你举家人去宅空,才知道你心如铁石,不可动摇,于是顿足大哭,泪流满襟而去。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两年。在你的老母走完了她生命的全部历程之后,你坚如磐石的心开始动摇了起来。
这年春天的风格外邪乎。风起之时,弥天盖地的灰尘遮挡着人们的视野。你奔走在这样的狂风里,终于,在韩国瞿阳边郊的一个破落的院子里,你找到了双目失明的严仲子。
你终于说话了。你说:向日高堂家母尚在,我不能轻言以身殉国,现在,母已故亡,我心已安;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用。说吧,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严仲子涕泪俱下:贤弟呀,老夫是有一事相托,可又怕拖累了你呀!你说:不然,想我一介屠狗者,平常被人视为草芥,却承蒙先生刮目相看,千里奔投,且屈尊降贵,事我屠狗者家母至孝,尤备千金之礼以示相看之重。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今生今世,能类先生之举者有几人矣?先生不要再推诿了。
严仲子说:既如此,我当有所托。我乃韩国世代相国之后,当今韩相国侠累,谋杀家父,篡夺相位,灭我三族,现已大权独揽,威逼韩王,涂炭人民,朝野震怒。如先生能助我铲除此贼,以报家仇,以雪国耻,我将死而无憾了。奸贼防卫甚严,愿先生多带人力,我全力操办,早除韩贼。
你听完后仰天一声长笑:我视其如猪狗耳!不必了,人多口杂,我一人足矣!
那天早朝时狂风大作。你坦着胸脯,仗着长剑,阔步急行。别人都睁不开眼睛的时候,你却目如铜铃,直视大殿前方。有几个拦住你去路的士兵立刻成了你的试剑物。你的肩膀撞翻了那些已经来不及抽身的门卫们。你来到一顶备好鞍的豪华马车前。你看见了那个不可一世的侠累。你没有等他叫喊,就一剑枭了他的首级,掷在殿门之前。
士兵越围越多,你已无意突围。大事已毕,虚度无益。你忽然长啸一声:人生为一大事来,成一大事去,复何憾哉!你已经用剑刃刮去五官相貌,饮剑身死。
你死了。你惊天动地、无名无姓地死去了。没有人知道你是谁。一代王朝却在你横陈的身后迭更了。
多年以后,一位双目失明的长须老人手敲竹板,走街串巷,向世人叙说着一个名叫聂政的英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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