圉镇沈公纪,做过一任县令,后来仿东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作了一篇《辞官归园赋》,脱去七品乌纱,不坐轿,不骑马,乘一匹四蹄翻雪小毛驴,带着一个仆人,回到了故里。
一年后,公纪就在圉镇南头,谢家池塘旁边,盖起了一处草堂——两间小茅草屋,房前栽几棵杨柳;左边雇人挖了一个大池子,种十来株芙蓉;又从别处运来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竖在池子的中间——很简单。公纪给草堂起了个名字,很雅,叫暂住园。
公纪平日不常出门,闲了就在池子旁边吟诵诗词,公纪吟诵诗词好像都是从《诗三百》里抄下来的。他吟诵的声音很高——站在园子外面就能听得见。
有时读着读着,他还会突然喊上一声:“老封,给池子注上些水!”
老封就是公纪辞官时带回的那个老仆。
的确是个老仆了,头上已经没有几根头发,牙齿似乎也缺了一两颗,他还有些罗锅,看人翻着眼睛,黑眼珠子就剩下了一半,像俩半个乌黑的药丸。人都这么老了,眼珠子还这么黑!真有说不出的诡异。
公纪辞官时什么都不带,带回这么一个老仆,也是一桩怪事!
其实,并不怪。
他把公纪的杂活全包了!买菜,买盐,买油,买醋,去谢家池塘里担水,全是他一人。担水,他用的是大木桶,铁箍箍着。年轻人见了这样的桶,也会吸上一口凉气,可老封担着这样的桶还能一路小跑。人们都觉得老封这个人不简单,有点古怪。时间长了,也有胆大的泼皮想和老封搭讪两句,老封却一概不搭腔。他和谁都不搭腔。
他是个哑巴。
哑巴老封在镇上从不招惹人,也不轻易看你,免得叫你害怕。恶作剧的小孩子倒不觉得老封可怕,只觉得他好玩。见老封从街上走过,他们就躲在暗处朝老封扔小坷垃和小砖头。有时还用弹弓子打。对象就是老封那黑不溜秋只几根杂毛的秃脑壳。“砰——吧!”秃脑壳上响了一下,看老封,没有一点反应,照旧袖着手在街上走,脑袋摆动一下的意思都没有!——那脑袋仿佛不是他的。
可有一回,老封却做了一件叫人吃惊的事。
那天,他去“聚昧斋”订做月饼,走进门来,听见两个人正那里议论公纪。
一个说:“公纪好好的放着县令不做,一定是犯了事,来避风声的。”
另一个说:“你看他天天神神秘秘的,还有那个哑巴仆人,能像归隐的吗?”
二人忽然都不说话了,他们感到一股寒气逼向了他们。
他们一仄脸,就看到了那两个半乌黑的药丸,那寒气就是从那里渗出来的。
他们觉得大祸临头了。
果然,“嚓、嚓”两下,两人的下巴同时掉了下来,说不成话了。再看老封,还站在老地方,似乎没有动过身子。
人们不由“咦”了一声,大白天见了鬼魅一般,愈觉着老封这个人古怪了!
这一年。黄昏。公纪备了酒宴,把老封叫到了密室。亲自给老封斟酒,老封连干三大碗,喝得满脸悲壮。小半夜时分,一个古怪的身影就离开了暂住园,消逝在苍茫的夜色中。
三天后的黎明,整个镇子还沉睡在一片静寂之中,老封就跄跄踉踉地叩开了暂住园的柴门,他的一只胳臂下挟了两口乌木箱子,另一只胳臂有半个已经不见了,那玄色的夜衣上,还隐隐看到渗出的血迹。他脸色腊黄,黑药丸般的眼睛也似乎淡了下去。
不久,有人就听到这样的一则传闻。
南京商丘应天府尹时飞鹏,为了讨好当权者收罗的大批奇珍古玩,在雍丘西十八里岗被“吃”,来人武功高强,但还是吃了点儿亏。
隔两年,沈公纪东山再起,竟出任了大名府知府。——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走时,他把暂住园一把火烧掉了。他不准备再住了。啥也没带,仍只带着那个老仆,那个哑巴,上任去了。那哑巴仆人比来时少了半条胳臂,他就用那只完好的牵着那头小毛驴,沈公纪就坐在驴背上。
沈公纪在驴背上朝零星围看的人拱拱手,脸上闪着红光。
又过了几年,沈公纪升任户部尚书。同时升任尚书的还有应天府知府时飞鹏,二人同为官,见面拱手,拍肩,称兄道弟,很亲热。有一天,时飞鹏请公纪去家里喝酒,喝醉了。公纪说,改天飞鹏兄也去小弟家喝。时飞鹏听了,竟连连摇手,不去,不去,我说不上来为啥怕见你家的那个哑巴仆人,一见他我身上就直蹿凉气……再说,他那条胳膊……我总觉得有点蹊跷,总觉得像……
走出时府,公纪的官服早被冷汗浸透了。
又隔一段时间,哑巴仆人老封突然暴死,浑身乌黑,眼睛圆睁,黑药丸一样的眼珠子又上去了一半,他好像对什么事有点不相信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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