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书福

    自从孤身一人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五年了，好事者一直闷闷不乐。

    好事者有一天对着镜子挤脸上一颗痘，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五年没有笑过了。想到这一点，好事者脑子里嗡的一声响，好事者难以确认，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笑神经已经退化或坏死？

    为了推翻自己的担心，好事者试图对着镜子笑一次。可是嘴角两侧的笑肌半天翘不起来，眼睛里空洞洞的。嘴巴分明已经打开成O型了，却看不出来是在笑，倒像是很惊讶的表情。

    好事者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一个人不会笑，那是多么恐怖的事！好事者不死心，他脱下棉袄，伸手到自己的胳肢窝、肋间使劲挠，结果还是笑不出来——以前，这些地方一抓就会让自己笑岔气的。

    好事者赶紧到医院去看医生。医生问了好事者一些问题，又让他做了一系列检查，最后告诉好事者说，你得了抑郁症。

    好事者并不很清楚抑郁症是什么病。好事者问医生，这病能治吗？

    医生说，能治，但药物并没有很好的疗效，关键要靠心理疏导。换句话说，这病能不能治好，最要紧的是要先找出这些年是什么事让你觉得不高兴。

    好事者回到租住的地下室，蹲在卫生间，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回忆自己来这座城市打工后发生的事。按说，老家穷，没有城市的灯红酒绿和嘈杂繁华，自己走出老家梅子岭，心里应该高兴才对。是什么事让自己高兴不起来呢？一连三天，好事者没有去上班，在家里苦思冥想。

    想了好久，好事者终于想起来，自己不高兴，可能是因为买不起城市的商品房。好事者压根没有想过要在这座打工的城市买房，但好事者爱上了这个城市的一个女孩。女孩抱着好事者的腰说，我爸妈说了，只要我们买好新房，他们就让我们结婚。好事者对女孩说，你知道我的情况，我一辈子也买不起这个城市的房子。不如我们私奔吧，到我老家梅子岭去秘密结婚。女孩把手从好事者腰部拿开，很厌恶地说，这年头谁还会千私奔那样没有品位的事！

    眼看自己的爱情要画上句号的时候，转机出现——这座城市盖起了一批廉租房。好事者挤进人群去报名，工作人员伸手问好事者要户口本。好事者拿出老家梅子岭的身份证递过去。工作人员白了他一眼，开什么玩笑，没这座城市的户口也来申请廉租房？

    身后一个抱狗的女人用仇敌似的眼神看着好事者，嘴里冲好事者嚷道，外乡人也来凑热闹！

    好事者不服气，说，什么外乡人啊，我在这里也生活五个年头了。在这座城市干了五年活儿，我对这座城市难道没有贡献吗？你以为你手里抱一条狗你就是城市人了吗？女人听了好事者的话，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说，你有本事拿出这座城市的户口本身份证嘛！我抱狗怎么了？我这条狗是有这座城市户口的！好事者说，你扯淡。女人没再说话，从随身带的包里掏出一张养狗证，递到好事者眼前。好事者一看，上面果然有这条狗的名字，还有这条狗在这座城市的住址、身份证号。

    好事者心里一阵刺痛，怏怏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在那个闷热的下午，好事者因为没有一张连女人手中那条狗都有的城市身份证，只好与自己平生第一场爱情挥手作别。

    好事者想，还有什么让自己不高兴的事吗？想了好久，好事者终于想起来了，那是好事者所租住的小区评选“爱心天使”的事。

    好事者是一个热心肠，打扫小区公共卫生、尊老助残的事做了不少。比如，好事者租住一间地下室的那幢楼，一楼至八楼住的都是城里人，每一户人家都是屋里整洁，楼道门口却满是垃圾。好事者搬来住地下室后，每两天就从八楼清扫至一楼一次。小区有一位老太太经常看到好事者做好事，就提名好事者为小区“爱心天使”候选人。要投票了，小区负责人问好事者要身份证复印件。负责人看着好事者在老家梅子岭的身份证，很果断地说，你不是这座城市的人，你不符合条件。把你作为候选人，小区里的人不会答应。

    好事者隐约觉得，他来到这座城市，只能尽义务，却对这座城市的任何一件事都说不上话。

    说不上话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于是在一年前，好事者在极度苦闷中回到了老家梅子岭。好事者想从此在老家待下来，好好在老家发展，再也不去城市打工了。但是在老家只住了两天，好事者就住不下去了。老家荒凉了，衰老了。好事者说话，老家人听不进去；老家人做事的方式，好事者也看不下去。

    好事者心中充满莫名的恐慌，好事者似乎这才明白，自己是永远回不了故乡了。回到打工的城市，城市却很冷漠。好事者想，也许自己只能做一个旁观者，永远生活在别处。

    当故乡成为他乡之后，他乡却没有成为自己的故乡。想到这一层，好事者于第四天，从租住的地下室走出来，来到医院，找到那位医生，跪地大哭，问道：医生，你说我的抑郁症还能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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