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与天使-疼与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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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你预感的那样,你的住院主治医生是个男人夫,一个你在妇产门诊没见过的陌生男人。住进十六号病房的第二天早晨,当他来查房的时候,你的疼痛刚刚来临,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往下坠坠的,涨涨的,一种将要被撕裂的感觉。听了你的叙述,他吩咐身边的护士:准备一下进手术室吧。今天人多,晚了该没床了。

    然后他不再多看你一眼,去看五号床。他同时也是五号床的主治医生。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他可以根据一个产妇的呻吟程度判断出大概还有多长时间能把孩子生下来吗?在他的眼里,是不是只有穿病员服的产妇而没有女人?你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男人选择做妇产科的医生,他们每天与女人的疾病打交道,她们肿胀的长了肿瘤的乳房,她们发了炎症的子宫盆腔,看惯了女人隐秘之处的病与痛,他们面对女人时是否还有激情?

    你茫然地望着医生白大褂的背影。设想男妇产科医生都是阳萎不举或者性冷淡者。女护士在催促你进待产室,一脸的不耐烦与冷漠。为什么在医院里总也看不到护士的笑脸?进产房之前你狠狠地看了一眼男人,他站在产房门口搓着两手,紧张、慌乱,不知所措,门关上的那一瞬间,眼泪差一点从你的眼中流出来。不是因为疼痛,这时候的疼还可以忍受,间歇的时间也长,你让自己紧紧闭上眼睛,关门之前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是:

    打电话,找我妈!

    找到我妈,你在心里说,我要生了,她却还不过来!就算你是偷偷去找房子,在女儿最需要的时刻,你也得出现呐!实在不行我就回家住呗,你说。纸包不住火,总有一天要露馅的,早早晚晚而已。现在不是有DNA吗,听说验血就能查出来孩子是不是亲生的。母亲望着你,说,咱这边的习惯是女儿不能在娘家做月子。不是妈嫌你,怕你弟妹不高兴。妈给你租房子还不行吗?妈给你找最好的房子,肯定让你委屈不着!你这个冤家!

    妈!你在心里大声喊。妈!我就要生了。妈!你怎么不管我!

    然后,产房的门关上了。穿着浅监色制服的护士指给你一张床,让你躺在上面。这种床是带把手的,疼痛的时候手可以有个抓挠。并排的几张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已经开始阵痛的等待生产的女人。被冰凉的酒精棉擦拭过的地方,女护士熟练地用剃刀将下身刮得干干净净,你用手摸了摸刚刚刮净的地方,有点像男人刚刚剃过胡须的面颊。隐隐约约还有些扎手。监色的护士医生们在待产室里走来走去,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们认准谁要生了,就把谁架到紧挨着的一间手术室里,在那里,女人的呻吟声更加尖锐、紧凑,几乎没有间歇,直到声嘶力竭,终于有呱呱降生的婴儿的啼声传来,这种声音,让已经生产的女人无比喜悦,缝合手术对她们几乎已经没有疼痛的感觉。从有婴儿的呱呱啼声开始,一个女人的呻吟就停止了。

    在疼痛的袭击中,你发现生孩子的这种疼是真正的疼,是你有记忆以来的最疼,再也没有比这更疼的经历了。可是这种疼也是可以忍受的,它是一种间歇性的痛,当你觉得就要无法忍受、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疼痛又会慢慢消退,让你有了一小会儿喘息的机会,直到下一次的更加疼痛来临。

    待产室里,疼痛的呻吟是一种时髦,一个女人一边呻吟一边骂人,骂自己的男人让自己受罪,还有女人一个骂自己不要脸,声称这辈子再也不跟男人上床!一开始你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叫声,你不想加入这种疼痛的合唱,你认为自己是一个有忍耐力的女人,你想知道自己的耐力到底有多大。一个年龄大些的护士走过来,拍着你的被说:

    别跟她们学,大喊大叫太消耗体力,呆会儿该没力气生了。

    她的话像一种暗示,本来一直忍着的你突然哼出了声,头一两声还有些拘谨、有些矜持,叫过几声之后就再也停不住,声音越来越响亮,肆无忌惮。产妇们的叫喊是可以传染的,她们叫,你为什么不叫?你不会知道自己的叫声像信号枪一样从门缝里发射到门外,你的男人从听到第一声叫声开始,一直手扶门把手不肯放松,好像随时准备冲进手术室。你的婆婆开始一遍又一遍地上厕所,十分钟一趟。还有你接到电话匆匆赶来的母亲,你的亲娘,她的眼里饱含着泪水,你的每一声呻吟都揪得她心疼,让她回忆起她生你时的那种疼痛,那种疼痛,三十多年了仍没有忘记,在女儿的产房外,重新被勾起,让她泪流满面,为自己曾经有过的疼,也为女儿正在经历的痛。

    现在,你正躺在产床上,呻吟变成了呼号,因为那疼痛越来越不可忍受,疼痛的间歇越来越短,我要死了,你想,我就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妈!为什么我是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如果能够不死,如果能活下来,以后我再也不生孩子了,给一百万也不生了,这一次就够了!

    然后,你的呼号声变得越来越有气无力,声音嘶哑干燥,你已经没有力气呼喊,你能感觉死神正在向着你走来,就像你听说过的那样,她穿着黑色的长袍,踩着云朵,像一阵风。有多少女人死于难产?难产死去的女人。上帝会让她们进天堂吗?

    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那么躺着吧。等待死神的搀扶。

    就在你已经绝望的时候,你听见一个女人说:这个快了,把她扶上去吧。两个女人把你扶了起来,拽你上了另一个房间的手术床上,她们说,使劲,像大便一样!使劲!你怎么一点劲都不使?!

    事实上,你已经使出了自己所有的劲,全部的劲,可是你没有力气分辩。你听见她们说,剪一下吧。冰凉锋快的金属切割皮肉时竟然感觉不出疼痛,从此后还有哪样疼痛能够真正击中你?

    女人的一生,还有比生孩子更疼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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