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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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突然,他们停了下来。

    只见双方身上都中了刀,鲜血淋漓。

    李慈林吐出了几口鲜血,扭头就走,没有走出几步,脚底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扑倒在草地上,他来不及跳起来,江上威就挥了挥手,那些清兵就追了上去,乱刀朝李慈林的身上劈下去。

    李慈林惨叫着,手被砍下来了,脚也被砍下来了……那些人把他被砍下来的手和脚扔得远远的。

    李慈林再也喊不出来了,伤残的身体到处都在冒着血,那血像喷出的泉水……李慈林的头被江上威一刀砍了下来。

    江上威怪笑着,提起李慈林的头,远远地扔出去。

    李慈林的头落在了一片枯草之中,他的眼睛还圆睁着,幻化出许多情景:父亲被杀死……游老武师收留了他,教他武功,像父亲那样对待他……他替师傅挡了那一刀……游秤砣像对待亲兄弟那样对待他……游老武师把自己的掌上明珠游四娣许配给了他……游四娣对他的好……一家人在一起时的天伦之乐……李公公把金子放在他面前,告诉他一个惊天的阴谋,想到自己的杀父之仇,看着那些金子,他竟然答应了李公公……他把放了毒的酒给游秤砣喝,让他慢慢地死去……一切不可再重来,李慈林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他一生没有流过泪,却在死后,流下了两行泪。

    有一张画满符咒的黄裱纸从五公岭方向幽幽地飘过来,贴在了李慈林的额头上,他的眼睛里掠过惊惧之色,然后慢慢地合上了,还有泪水从他的眼角不停地渗出来。

    冬子隔着唐溪,眼睁睁地看着李慈林被人杀死。

    冬子站在那里,脚像生了根,怎么也动不了。

    他不晓得李慈林的头被砍下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冬子……那情景和他做过的噩梦相差无几。

    冬子突然喊叫道:“爹——”

    他跑上了小木桥,朝溪对岸跑去,可是,他没有跑到对岸,就一脚踩空,掉落到唐溪上。

    唐溪笼罩在血光之中,溪水波涛汹涌。冬子听到许多叫唤声从溪水里传出。冬子浑身颤抖,内心恐惧,波涛汹涌的大水令他恐惧,那尖锐冰冷的声音也令他恐惧。更令冬子恐惧的是,溪水变得血红,唐溪里咆哮的是满溪的血水,溪水里突然伸出许多血肉模糊的手,那些手发出尖锐冰冷的呐喊!冬子喊叫着,血水一口口往他的嘴巴里灌,溪水里的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另外一只脚。他无声地喊叫着,被强有力的手拖入的冰冷刺骨的血水中。他在血河里沉浮,挣扎……

    这也和他做过的噩梦一模一样!

    冬子沉浮着往下游漂去。

    雨水密集起来。

    溪水越来越湍急。

    野草滩上的清兵发现了溪水中的冬子,他们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江上威看到了咆哮的溪水中的冬子,不顾一切地跳下了唐溪……

    唐镇飘浮着浓郁的血腥味和死尸散发出的腐臭。唐镇有一半以上的人成了官兵的刀下鬼。官兵屠杀完后,就潮水般退去,留下了一个死气沉沉的鬼魂哀号的唐镇。江上威把冬子从血河里救起来后,要把冬子带走,冬子没有答应他。冬子哀求江上威把父亲李慈林的尸体埋了。江上威答应了他,就让官兵在野草滩挖了个坑,把他的尸首埋了进去。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个尼姑站在埋葬李慈林的地方,低垂着头,默默地念叨着什么。

    冬子掉进唐溪的时候,手中还攥着那个银色的十字架。他感觉到有股力量不停地把他从咆哮的血水里托起来,仿佛听到来自远天的天籁之音在召唤着他。让他万分不解的是,那个银色的十字架在他获救之后就不见了,不知道是遗落在唐溪里了,还是……冬子心里像失去了有生以来最重要的东西,异常的难过。他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那个银色的十字架会重新出现在他的眼前,给他带来某种心灵的安慰和灵魂的救赎。

    冬子独自走进了唐镇,唐镇剩下的人在清理着尸体。他们把尸体堆在李家大宅外面的空坪上,堆起来的尸体像一座小山。胡喜来最先发现了落寞地走在街上的冬子,突然朝冬子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他,喊叫道:“大家来看哪,李慈林的儿子竟然没有死哇——”

    人们见到冬子,顿时把对李公公和李慈林的怒火发泻到他的头上,大呼小叫着要打死他,冬子被打倒在地。他没有躲避,也没有喊叫,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就在冬子快要被打死的时候,余老先生带着张发强跑了过来,后面还跟着阿宝。余老先生大喊道:“你们给我住手——”

    张发强一手提着斧子,也怒吼道:“你们给老子住手,谁再敢碰冬子一下,来子就用斧头劈开他的脑袋!”

    人们停止了对冬子的殴打,愣愣地看着余老先生他们。阿宝赶紧在冬子的跟前蹲下,抱起了他的头,冬子鼻青脸肿,嘴角流着鲜血,他朝阿宝苦涩地笑了笑,轻轻地说:“阿宝,你活着,真好!”

    胡喜来瞪着眼睛说:“为甚么要放过他!”

    张发强那时正在打造棺材,余老先生告诉他冬子的事情后,才匆匆赶过来的。张发强手中的斧子在胡喜来的眼前晃了晃:“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如果没有冬子让余老先生出来告诉你们在门楣上挂柳枝和在辫子上绑白布条,还有你们的活路?你们要打死冬子,这是恩将仇报哪!”

    余老先生也说:“张木匠说得没错,是冬子救了我们!冬子是我们唐镇的大恩人哪!以后我们唐镇人要把冬子当菩萨一样供起来!”

    这时,郑士林父子也赶了过来,他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冬子,赶紧说:“你们还在这里罗嗦什么,还不快救人!赶快把他抬到我药铺去!”

    大家面面相觑。

    张发强扔掉手中的斧子,抱起了冬子,朝郑士林的中药铺奔去。

    大家跟在他的后面。

    阿宝拣起地上的斧子,也跟在他们的后面。

    胡文进也走过来,跟在了他们的后面,戏班的其他人都获救了,获救后在第一时间里离开了噩梦般的唐镇,只有他没有离开。后来,他在唐镇住了下来,专门给死去的人画像,也许,这是他自我救赎的一种方式。

    唐镇人闻到了一股香味,这是兰花的香味。这股香味从李红棠的家里散发出来的,刚开始是只是一股幽香,然后渐渐浓郁,弥漫在唐镇的每个角落,驱除着令人作呕的尸臭和血腥味……冬子拚命地敲着门,喊叫着:“阿姐,阿姐——”

    阿宝也喊叫着:“阿姐,冬子回来了,开门,开门——”

    没有人回答他们,也没有人给他们开门。

    其实,门是在外面锁着的,那是李慈林让人锁着的,在官兵杀进唐镇前,一直有人看守着这扇门,不让李红棠出去。

    张发强说:“红棠会不会出事了?”

    说着,他就举起了手中的斧子,不顾一切地劈开了门。

    他们冲了进去,李红棠家里充满了兰花的香味。

    他们冲上了阁楼。

    他们看到了这样一幅情景:浑身干枯了的李红棠怀里抱着同样干枯了的上官文庆,躺在眠床上……看上去,他们死前是那么的安祥和恩爱,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温热,为对方取暖,仿佛他们相依为命地走上了一条长长的不归路,不用任何人为他们送行……那奇异的兰花的香味是从李红棠干枯了的身体上散发出来的……

    冬子孤独地坐在阁楼上。

    这个夜晚一片死寂,有微风从窗外飘进来,夹带着血腥味。那随风飘进来的血腥味很快就被阁楼里兰花的香味吞没,消解。

    许多人和事梦幻一般。

    此时,冬子希望姐姐能够复活,带他踏上漫漫长路,去寻找在那个浓雾的清晨消失的母亲。

    可姐姐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只留下了兰花的香息。

    冬子在这个凄清的夜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那是答应过李公公的一件事情,就是在他死后,将他的命根子和尸首埋在一起。李公公的尸体和所有死者的尸体一起烧掉了,不晓得他的命根子有没有被烧掉?尽管他和唐镇人一样痛恨李公公,可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这个世界上只有他知道李公公的哀伤,那是个可怜而又可恨的人!他已经死了,一切都灰飞烟灭了,还有什么可仇恨的呢?想到这里,冬子决定去寻找李公公的命根子。如果找到了,就把它焚烧掉,也许李公公可以接收到它。

    冬子点燃了一支火把,走出了家门。

    唐镇就像一个巨大的坟墓,阴森可怖,活着的人都不敢在夜里出门,怕碰到那些飘忽的鬼魂。

    冬子内心已经没有了恐惧。

    仿佛一夜之间,他就长成了一个无所畏惧的男子汉。

    他举着火把,穿过镇街,走向李家大宅。

    李家大宅遭此大劫,已经破败不堪。

    冬子走进了洞开的大门。

    李家大宅里,一片漆黑。

    黑暗随时都有可能把冬子手中的火把扑灭。

    浓郁的血腥和腐败的气味,使黑暗变得粘稠。

    冬子进入了地洞之中,来到了那间密室。

    密室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老女人的画像,那装着李公公宝贝的陶罐……都不见了。

    冬子诧异的是,密室是如此的干净,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突然,一只肥硕的老鼠叼着一根什么东西闯进了密室。老鼠慌乱地乱窜,企图找个小洞钻进去。密室里根本就没有老鼠洞让它钻,急坏了它。就在这时,从地洞里晃进来一个黑影。

    冬子看清了,这不就是李公公吗?

    像那只老鼠一样,李公公根本就没有感觉到冬子的存在,仿佛冬子是空气。冬子睁大眼睛看着发生在眼前的一切。

    李公公尖利地喊叫着:“还我宝贝,还我宝贝——”

    他朝老鼠扑了过去,一个狗吃屎,扑倒在地。老鼠机灵地窜到另一边去了。李公公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追逐叼着他命根子的老鼠。那一刹那间,冬子感觉到了心疼,为李公公心疼。某种意义上,冬子在那一刻,已经宽恕了李公公所有的罪和恶。老鼠窜出了密室,进入了黑漆漆的地洞,李公公尖叫着,追了出去。李公公和老鼠很快就消失了,如梦如幻。

    冬子走出李家大宅。

    李家大宅里回荡着李公公凄厉的尖叫:“还我宝贝,还我宝贝——”

    许多老鼠发出叽叽的叫声,好像是在嘲笑那个当皇帝的太监。

    这个晚上,冬子还做了个梦。

    他梦见了父亲。

    无头的父亲手中操着一把染血的钢刀,在唐镇死寂的街巷游荡。他口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我的仇人呢,我的仇人呢——”

    张发强用了两天的时间,给他们打造了一副超大的上好的棺材,把他们一起放进了棺材里,安葬了。给他们送葬的那天,阳光灿烂,镇上活着的人都参加了他们的葬礼。把他们埋葬后,人们还可以感觉到有奇异的兰花的香味从新坟里飘散出来。

    大家都回唐镇去了,只有阿宝和冬子留了下来。

    他们坐在李红棠他们的坟头,默默无语。春天的阳光温暖地倾泻在他们身上,他们不知道唐镇还会不会被阴霾笼罩,还会不会有突如其来的灾难降临?一切都在不确定之中,这就是命运!突然,他们看到一个人飘过来,那是一个光头的尼姑,她站在新坟前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冬子站起来,呆呆地凝视着她。阿宝也站起来,呆呆地凝视着她。

    冬子很久才颤抖地吐出一个词:“妈姆——”

    这个尼姑就是在那个浓雾的早晨失踪的游四娣?

    尼姑念叨完后,默默地拉起了冬子的手,朝西方的山路走去。

    阿宝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去,眼睛里积满了泪水。他不清楚冬子和那个尼姑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冬子。阿宝本以为冬子可以和自己一起在唐镇长大成人,没想到他还是要和他分开。阿宝心里异常的伤感,疼痛极了,天空中的阳光突然变得血红,满天飘着白色的纸马。冬子说过,他要骑着白色的纸马离开,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阿宝突然记起冬子问过自己的一个问题:“大年初一那天,你吃了油炸鬼吗?甚么味道?”

    阿宝朝着冬子远远离去的背影,大声喊叫道:“冬子,我告诉你,我吃了油炸鬼,那味道是酸的,酸的,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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