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天,我家舅侯邸街门前,落寞的场地又热闹了。靠脑头院儿山墙,搭了喜棚。我大旺舅舅离家四十多年后,从台湾寻回来了。我大旺舅舅打过太原,跨过鸭绿江参加了抗美援朝,可他怎就去台湾了?这个,大家心里有很大疑问,都不吭。虎洞苍白的脸,终于也泛了些红晕。医生说他时日不多了。这个,我小旺舅舅瞒了虎洞,也瞒了乱妗嬷。他正托关系,看能不能给虎洞办个老兵光荣证什么的,毕竟他也解放了太原。至于逃兵的说法,又没人证。虎洞努劲儿用花鸟字写了副对联,一时寻不到多少颜料,那色儿有些淡,活像泪洗过了。我问:虎洞舅,可有朱砂?
他大概没想到我还记得点朱砂这回事,更没想到我会叫他舅,有些恍惚。平日,我叫他舅舅只有数儿几回。他哈着腰,抬不起来,癔症半天,说:朱砂?朱砂么,确实没有。
空着一管儿袖,老大个惶恐。他整个人干瘦委顿,活像个纸人儿。风旋过来,他摇摇摆摆要飘的样儿。我心里猛然揪扯了一下,想起小时候手执麻野雀儿的尾巴毛,给他画的花鸟字点朱砂的情景。时光若倒流,多好。
花鸟字对联贴上喜棚。乱妗嬷着我念。我念:昔日少小,乡路断天涯伤悲离;今朝老大,黄土厚山梁泣喜逢……
我未念完,嗓有些哽。乱妗嬷眼早看不见了,她那张黄土沟壑般的脸,朝着我。我只好继续念横批:大旺回来了。
一颗儿浑浊老泪,似多年未见光的哑珍珠,咕噜噜从乱妗嬷眼角滚出来。
喜棚边,砖垒了两个大火灶。火灶上支起两口大铁锅,锅篦子两只箩筐大小。亮晶晶的兰花炭擩进火里,镶了宝蓝边儿的红彤彤的火苗,活像牛舌头,一燎一燎往外舔。富山和小粉穿了过膝围裙,手里又是炒勺又是长杆筷子,忙活了办十大碗儿流水席。臭臭才坐监狱回来,圪蹴在脑头院儿山墙后,呆眉痴眼的。小艾着人从岭上的蒸馍坊抬了一扇大花馍,半座轿高。三婶六姑坐镇,指导了一干闺女儿媳妇儿摆碗碟儿的摆碗碟儿,擀喜面的擀喜面。一干娃儿口里噙着甜嘘嘘的糖蛋儿,舌尖嗑着香生生的葵花子儿,绕着场中央十来张喜桌,乱。红燸燸两三丈长一条长鞭引在石墙下半米见宽的石板路上。阿香穿了一身枣红西装,怀里搂着胖娃儿,进进出出忙得嗓音都哑了,时不时含两粒含碘喉片,也不济事。
阿香和郭秘书结婚好几年,一直不开怀,来寻我。当时,小丑和我示好,七拐八绕寻了个妇科专家。我们约好到医院检查,谁想,妇科检查阿香的处女膜完好。专家叫阿香和郭秘书到检查室,现场培训,一招一式作了演示。阿香从检查室出来,脸儿通红,和我埋怨:乱嬢嬢叫俺看公鸡给草鸡踩蛋的样儿么……
那一次检查后没多久,阿香开了怀,生了个胖娃儿。
乱妗嬷还是拢得光洁洁一只髻儿。还是月白斜襟褂儿,藏青宽裆裤。腰扎新刷刷一条红布裤带。裤腿儿还是用藏青色布扎起来,成灯笼状。粹白洋布缠脚布,黑灯芯绒制成的鞋儿。鞋底旋圈皂白。她手搭凉棚照远处看,说:咦哈哈——
活像看见了。吊的腔儿还有些祥符调儿小嗓的味儿。
一团黑影儿,活像飞虫儿,点在山路上。该是郭秘书接我大旺舅舅的小轿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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