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昕常常想起第一次告诉母亲自己的工作时,母亲惊骇之下抛出的这句话。相同的惊诧和类似的话语在她与同学和朋友的交往过程中也不少见。有时候搞得自己都有点怀疑了,难道自己真的在做一个梦?她就是这么一步步踏着虚幻感走来的,直到她把高洋——一个活生生的人拉进了她们的真人实验,她才开始感觉到工作的真实了。
和高洋成家以后,她一度强烈地反对高洋参加真人实验。未知的恐惧天天浸在她脑海,生怕实验夺走了她的爱人。高洋什么都顺着她,可又担心因此让苏昕在研究中心为难。他们暂时把实验的事拖了一段时间,这一拖就是一年多,拖到了他们的小高汐出生。
休完产假,苏昕正式回中心上班了。她的职务是实验室主任助理,主要工作就是配合实验室对高洋进行意识上传智能网络的真人实验。
“苏昕,早,回来上班啦,孩子怎么样?”
“苏昕,又见到你了,真好!让我看看,哟!好像越来越温柔了,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光彩。”
同事们与她打着招呼,开着玩笑闹着。
一身浅蓝色大褂的秦主任在他办公室门口招手:“苏昕,来我这儿一下。”
苏昕进去后,秦主任看着她说:“苏昕啊,欢迎你回来啊,小孩还好吧,孩子这么小,谁在带啊?”
“孩子的姥姥、姥爷帮着带,小孩长得快,很快就可以送托儿所了。”
“好,苏昕,我找你来啊,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看咱们这个项目的真人实验一直拖着。你不在这段时间,我们也到处在找志愿者,可是都没有太好的机会。有几个同意参与了,可实验刚开始,他们又退缩了。我们实验的耽搁时间也不短了,高洋是不是还能来参加啊?”
苏昕知道,拖再长时间,这一天还是要来的。她是真心不想让高洋再来参加这个实验啊。可秦主任那恳切的眼光让她没法拒绝,加上自己的工作就是这个,如果高洋不参加,那她在这儿能干什么呢?她也不是想混日子的那种人啊。
苏昕逃无所逃地点了点头:“我回去跟高洋再商量一下吧,我尽量说服他。”其实应该是她自己说服自己吧。在这方面,高洋什么都听她的了。
苏昕回家后把秦主任的想法和高洋说了,说着说着,自己先哭了:“高洋,我怕,我真的有点害怕。”
高洋反过来安慰她:“昕啊,没事的,我相信你们中心。这么牛的机构,不会有事的。再说,咱们都有小高汐了,就算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也影响不到咱们的下一代了,是不是?别担心了。”高洋帮她擦拭着脸上的泪水。
一周后,高洋在苏昕的陪同下,正式走进了研究中心人脑复制部门的“意识上传真人实验室”。
实验室在中心像右半脑的那栋大楼的十八层,大楼墙面是金属色落地玻璃,室内是全透明的设计,具有良好的视野和通透的阳光。高洋进了实验室,实验室大约有两百多平方米,由中间的一个玻璃隔断隔成两间。其中一间屋中央放着一个金属高台,台上有一个太空舱,舱内有一把高背扶手椅子,四周连接着各种颜色的光纤光缆。正对着椅子有一面比较大的显示屏,用于向椅子上的实验者展示信息。实验者在观看到信息时,脑子里第一本能反应就是这个信息,从而神经元的组合就对应了这个信息。
在椅子上方有一个罩子,像一顶帽子刚好能戴在实验者的头上。罩子上接一个活动自如的机械手臂,上面同样连着各色光纤光缆。
高洋坐上去后才发现,那个椅子可以自由转动,还可以伸长,人可以在上面平躺或半躺着。那个罩子里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凸起的小触点,戴上去有一点刺痛,电源接通时,还有一点麻酥酥的。
玻璃隔断的另一边,中央是一个半圆形银色工作台,台面上有一圈显示屏、各种仪器、触摸开关。工作台四周堆满了电脑机柜,上面全是最先进的服务器。
工作台上的三名操作人员,中间一位是此项实验的现场负责人秦主任,苏昕在他的右手位置,左手位置还有一位戴着一副眼镜,表情比较严肃的小伙子。三人都穿着浅蓝色从头套到脚的工作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眼、鼻、嘴,乍一看像是穿着太空服的宇航员。
高洋换上专用的实验服,坐在椅子上,左右转动起来,他要先熟悉一下他的工作场景。
“一号请准备,一号请准备。”耳边传来苏昕的声音。高洋现在就是“一号”。椅子上的安全带自动给高洋系上,头上那个帽子也自动调整着戴在高洋头上,上面的灯开始闪烁起来。
“‘双子星计划’第一次真人实验倒计时开始,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启动。”“双子星计划”是研究中心给意识上传项目真人实验取的名称。
随着秦主任铿锵有力的命令声,高洋感觉到四周电源瞬间接通,仿佛听见有极细微的“咝咝”声,头上感觉一阵一阵的酥麻,又感觉像有什么东西在提拉头皮。
苏昕一直紧张地盯着显示器和仪器,她负责监控高洋的生理状况,看是否出现异常。只见仪器显示高洋血压有点升高,心跳有点加快,他的面部有一点因紧张导致的变形,苏昕赶紧启动了保护实验者的紧急暂停程序。第一次实验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秦主任一看,自己监测的显示器上还没有获得任何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他转头略带愠色地看了一眼苏昕,见她脸涨得通红,一直在喘气,她的反应比高洋还大。秦主任有点恼火,又不好发作,心想毕竟是第一次实验,就当先测试一下实验设施吧。于是吸了口气,清清嗓子宣布:“‘双子星计划’第一次真人实验结束,无任何记录,请各方整理好实验设施,关闭电源。”
苏昕对这次实验的失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总结会上,她主动批评了自己,对自己的不理智、缺乏经验给实验带来的失败进行了认真检讨,并对大家表示诚恳的歉意。秦主任本来有想法把她换掉的,因为她与高洋毕竟有亲密关系,工作容易受个人情绪波动影响,但一来苏昕再三作了保证,二来高洋坚持要有苏昕参与才能放心,所以秦主任也就放弃了更换苏昕的想法。
秦主任认为,理论上,神经元有多少种组合就能产生多少条有意义的信息,这将是一个巨大的天文数字。他们实验的目标也不是要把一个人所有有意义的信息全部在网络中存储下来,还原出来,甚至并不需要把所有单个神经元的信息都捕捉到,上传到网络,而是只要取出一部分神经元组合对应的信息,把它们以数字方式存储到网络,就表明人类意识上传是可行的,研发第一阶段工作就完成了。
重新开始实验后,苏昕在控制自己情绪方面的确有了比较大的进步,每次实验的时间长度都能按计划推进着。
转眼间,真人实验已进入第三个年头了。尽管实验的过程进展很顺利,但实验的结果却不怎么令人满意。秦主任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了。苏昕最近发现,秦主任每次都死死地盯着屏幕,时不时还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情绪也有些失落。苏昕也注意到了屏幕上只显示出一些稀稀落落的信息断片,既不成系统,也无法读出其含义,就像一个快消磁的老唱片,断断续续的电流声中偶尔冒出一个字。
他们进行了认真分析,认为在人脑信息捕捉和提取方面,方向是对的,方案也是可行的。之所以信息出现严重丢失和断片,可能主要原因是人脑活动产生的电流信号极其微弱,以现在这种钟罩模式去收集,传感器与大脑皮质层还是有较大的空间距离,导致信号丢失严重。
改进的方案很快就提出来了,秦主任建议在高洋的头部皮下埋植一个光纤网络,光纤上布满纳米传感器,用于感应电信号。同时在高洋脑后部植入一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超级芯片,与光纤网络连接,对光纤网络上的传感器进行自动控制,并收集和转换这些电信号。这块芯片再与实验室的电脑和网络相连。
这个改造高洋的工程实在是太大了。秦主任刚一提出来,苏昕马上表示了强烈反对,高洋也不同意。秦主任一看,不能强制硬推这个方案,就暂时先把实验停下来,让小组成员们先冷静思考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秦主任动员了研究中心很多领导和社会相关人士,陆陆续续给高洋和苏昕反复做着工作,使他们从最初的强烈抵触变得不那么反对了。
高洋:“昕啊,实验要是就这么停下来了,是不是也挺遗憾的啊?”
苏昕:“有时候我也觉得有些遗憾,要说我们还真看见你大脑的一些东西给提取出来了,虽然只是些断片。这说明人的意识是可以提出来进行外部储存的啊。”
高洋:“是啊,没准这就是咱俩的历史使命啊,咱俩就是为人类迈出这一步而出生的啊。”
高洋总是有一种责任感,这一点苏昕也是很钦佩的。
他们终于说服了自己接受秦主任的建议,对高洋进行局部机器化的改造。
在高洋大脑植入超级芯片和光纤网络手术的前一天,苏昕陪着高洋去涟漪集团下属的银河时代医院做了彻底的全身检查,尤其是对大脑进行了详细的检查。苏昕也想知道这段时间高洋参与的实验到底对他身体有没有造成损害或者损害有多严重。
所幸的是检查结果比较正面,除了高洋的脑部表皮有一些小小的血点外,其余都很正常。这些小血点主要是实验中那个钟罩内部的感应器尖头不小心刺破表皮造成的,并无大碍。
最让苏昕难过的是高洋的头发不能保留了。看着理发师一点一点地剃掉高洋那乌黑发亮的头发,苏昕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往常那头蓬松的秀发总是向后吹起,凸显出高洋那张帅气的脸。此时镜子里的高洋一半头是秃的,另一半头发正在理发师手上慢慢消失。高洋像个滑稽演员,还面对镜中的自己做着鬼脸逗苏昕笑。苏昕是又想哭又想笑。头发全剃光后,苏昕发现光头的高洋也不算难看,有一种酷酷的感觉。只是一旦笑起来,那股酷劲一下子就全没了,变得喜感十足。
芯片植入手术也是在银河时代医院完成的。手术完全是由人工智能医生操作的,像这种要求超级精准的手术,也只有机器人医生能做得到,而且机器人手术还能做到尽可能减少创口的流血和损伤。由于手术比较复杂,持续了五个小时,苏昕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的办公间,通过视频直播观看了全过程。高洋在整个过程中睡得像个小孩一样香沉,那是麻药的作用。
由于苏昕背对着窗外的阳光,高洋醒来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苏昕的身影,以及不太清晰的脸。刚醒来时头有点晕,也有点疼。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出现了剧烈反应。那是一种异物在体内的不适感。高洋的头沉沉的,像是有一种吸力把他往下使劲拽,一会儿又出现天地旋转的晕眩。他像在太空中转啊转啊,转得都要呕吐了。
这样的不适感是间断性的,一天会发生五六次。医生开了几片调整的药片以减轻不适感,主要还是靠高洋自身慢慢适应挺过去。不知为什么,高洋想到了T8,他当初给T8植入一个补丁程序,让其在进化规律的约束下进化,T8是不是也有像他这样的排斥感和不适感啊?
高洋的头又开始剧烈疼痛了,他用手使劲箍着头,又敲打头部四周,希望减轻一点疼痛。可是效果并不明显。那个疼痛就像从脑中心的一个点引发的核爆炸,冲击波一圈一圈从那个中心点发出来,伴随一圈一圈的疼痛撞击他大脑的各个犄角旮旯。他听到了脑中“嗡嗡嗡嗡”的声音,就像一部巨大的烧汽油的航空发动机在头顶上方运转着。细密的冷汗沁出皮肤,很快全身就大汗淋漓,四肢抽搐起来,身体开始变得冰凉。他紧紧地蜷缩在床上,像是要用肌肉收缩的力量去对抗那个无边无际的头疼。
高洋的肚子开始绞痛,一阵阵恶心涌上心头,他猛地起身,向卫生间冲去。苏昕也忙跟了进去。高洋跪着扶在马桶上,开始哇哇地吐,吐得肝肠都好像要出来了。最后,肚子里面的东西基本全吐空了,才又回到床上继续蜷缩着与头疼抗争。
高洋的头在炸裂,苏昕的心在流血。苏昕看着他就像正被唐僧念着紧箍咒疼得龇牙咧嘴满地打滚的孙悟空一样,她使劲搂着他。
“高洋,高洋,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她一遍一遍抚摸着他的背,用热毛巾擦着他的冷汗,再用脸贴着他的脸,把体温和爱传递给他,就像武侠小说中的黄蓉在密室中为重伤的郭靖输送功力疗伤一样。
头疼的风暴在他们的抗争中渐渐散去,一切又恢复平静。高洋像是熬过一场生死决斗的战士,精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在苏昕的轻抚下,他渐渐沉睡了过去。几个小时的睡眠能为他下一次同样的抗争恢复一点体力。他们就这样每天轮回着来几次,所幸的是后来疼痛的次数逐渐减少了,疼痛的强度也好像没有起初那么厉害了,不知是高洋的忍耐力提高了,还是疼痛真的减轻了。与头疼的抗争持续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高洋的体重减少了十几斤,苏昕也同样减了几斤。
与异物不适感的斗争过程,苏昕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一个普普通通的康芒人,要替维登人遭受这等罪,吃这等苦?他们这样的累和苦,有什么意义?即使实验取得成功,最后的成果,也只有皇甫这样的维登人群才能享受到,与他们没有什么关系。每当她陷入这种情绪时,心里不免对皇甫,对秦主任有些怨恨。在皇甫与秦主任来医院探望高洋时,她的言语中都几次流露,还是高洋打圆场才混了过去。
苏昕不知道的是,他们的痛苦,并非没有意义,而是对于整个人类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它翻开了一个人类进化的新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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