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终于松快了。”有人长出了口气，刚才在电梯里几乎是被挤得踮着脚站立的。
“公司的办公条件越来越差了啊……”
“可不是嘛。”
“听说最近刚入职了一批新人，是来与人工智能聊天的，好像工作很轻松，就是看看画，听听音乐，谈谈感受什么的……”
“真的？那可真是不错啊，我都想转行去干那个活了。”
“别瞎想呢，当心把现在这份差事也丢了。你想想，有多少人在外边如狼似虎地盯着咱们呢。”
“也是啊。”
两位女子边聊边向大厅门外走去。
出了大门，仿佛跨入另一番天地。门内是科技感十足的银白色世界，一尘不染，人处其中都会自然地放低音量，微扬下巴，严谨起来。而门外却是一派自然悠闲的景象，太阳在慢慢西沉，柔和的阳光穿过银杏树枝的缝隙，在人们的脸上荡来荡去跳着舞蹈。
高汐完成了今天的工作，与R6告别后，乘电梯下楼，穿过大厅，从涟漪集团总部人类情感分析研究大楼的南门出来，向地铁口走去。此时正值下午下班时间，从涟漪集团办公楼群中鱼贯而出的上班人群，如涓涓细流，逐渐汇聚成一条河，形成壮观的下班高峰人流，最后流向地铁口。高汐也是其中的一滴水，像他这样的人，薪水是不足以支持打车上下班的。
进入地铁口，就进入了另一个人工智能识别系统。高汐在自动扶梯下行过程中已完成了安检，墙上的AR广告动态展示着房产、健康、旅游、娱乐的信息，卖力推荐着产品和服务。高汐留意到各类广告推荐的产品和服务恰恰是他努努力刚刚够得上的消费，而且有些也的确是最近正在考虑的，他不禁对广告投放的精准度暗自佩服起来。
“真像我脑子里的虫啊……”
地铁里，除了乘客外，现在还多了一些住户。由于曾经一度的超高速发展，北京地铁形成了一个四通八达的网络，也在北京的地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地下王国。随着人工智能对人类普通工作的取代，大量上班族已经不存在了。地铁乘客在减少，而通行的里程还在增加，地铁的空间就开始被政府开辟出来，作为部分康芒人的生活空间了。这些康芒人就像生活在洞里的老鼠，终日不见阳光。他们极少上到地面来，每个人一个生活舱，可躺可坐，食物主要是浓缩薯片和营养药片，还有清洁的自来水。
他们基本上都是单身、无工作的年轻人，靠政府分配的人工智能税给他们补贴过活，平常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游戏的虚拟世界里打打杀杀，寻找着自尊，颓废是他们脸上共同的显而易见的标签。
由于人工智能安全系统很完善，加上地铁里也配备了相当数量的机器人安保人员，所以地铁里的康芒人群的生活秩序还算比较正常，也很少有不安全问题发生。
高汐一路向前走着，两边都是康芒人的地铁生活舱。虽然是玻璃材料制成的，但他看不见里面生活的人，里面的人也看不见他们这些匆匆走过的乘客。
由于是高峰时段，地铁间隔时间很短，很快高汐上了车。车厢里几乎全是涟漪集团的上班族，一路向前的过程中，下车的多，上来的少，七八站后，车厢里变得宽敞多了。
高汐这才有机会点开车厢内壁上的显示屏，查看自己的路线，他要在公主坟站换乘D10号线。
地铁抵达了公主坟站，高汐下了车，沿着指示标志寻找D10号线。沿途又经过很多康芒族的地铁生活舱，还有三三两两巡视的机械警察。突然，左边一排生活舱表面出现了《六维世界》游戏的宣传片，震撼的场景，极具吸引力的画面，像一个诱惑的女巫在向高汐招着手。高汐想起了自己一度沉迷其中，的确也获得了不少快感。
公主坟地铁站，咦，这不是小麒待的地方吗？他打开信息助手看小麒发给他的住址，公主坟地铁站E-05号。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去找找小麒？
他给瑜晴发了个信息，说有事晚点回家，于是开始寻找E-05号。
E区并不在乘客通道两侧。高汐走到车站站台尽头的卫生间，卫生间右转有一个一百米长的拱形甬道。走到甬道的尽头，有一扇半圆形铁门。铁门已有斑斑锈迹，一推，手上还沾上一些黄黑色细屑。高汐进了铁门，见前面开阔起来，像穿过山洞长长的通道后，来到洞中的主厅一样，高汐进入了一个地下大厅。大厅内有五根立柱支撑，像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厅内排列着生活舱，有一层的，也有重叠起来组成两层甚至三层的。两排生活舱之间有一条通道，上方亮着昏黄的灯光。与车站内的生活舱不同的是，这里的生活舱表面没有播放广告视频，但有一些贴着霓虹灯，上面亮着彩色的“代购”“保健”“仙境体验”等花体字。高汐见舱门上写着字母和数字，心想这应该是门牌号了，E-05很快就找到了。这是一个一层的舱，外表像个药丸，门在中间，向两边滑动开启。舱壁上装饰着一辆红色的跑车图案，那是一辆现在看来像古董的真人驾驭的跑车。
高汐看不见舱内，也不知道门铃在哪个位置，正在琢磨之际，旁边一个舱“唰”的一下开了，里面的灯光比外面亮多了，高汐的瞳孔明显放大。他看到里面紧凑的生活设施，一张小桌子上放着的VR游戏头盔相当抢眼。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从舱内出来，穿一件汗衫，光着膀子，短裤拖鞋。看见他高汐立刻明白了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那男子尖嘴猴腮，眼神浑浊，见外面站着一人，本能地问了一声：“找谁？”
“请问小麒是住这儿吗？”
“哦，金少爷啊？他还没有回来。”
高汐这才知道小麒姓金。
“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快了，他一般七点前到家，只要他这舱壁上的跑车装饰灯亮着，就知道他在家了。”
高汐看了看时间，还差二十分钟到七点。
“要不要到我舱内等等……”
“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吧。你怎么称呼？”
“叫我鸡皮就行。”
高汐心想，这名字与人还挺相配的。
“鸡……鸡皮哥，你跟小麒一直做邻居？”
“有三年多了吧。”
“小麒看起来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他这么小就来这儿自己住啦？”
“他很早就辍学了。他跟我说，学校教的那些东西没用，他要自己闯社会。”
“你为什么叫他金少爷？”
“他说他祖上原是清朝的权贵之家，所以大家就叫他金少爷喽。”
“他看起来不是太容易接近的……”
“是啊，他不太搭理人，只与玩游戏的人交往。我也是因为爱玩《六维世界》，才和他熟悉起来的。”
高汐看着鸡皮说话时发黄的牙齿，暗自思量着，我要是继续沉迷在《六维世界》，是否有一天也像这副模样？
聊天过程中，高汐了解到很多小麒的信息。小麒不光是个《六维世界》的顶尖玩家，还是一个狂热的赛车爱好者，偶尔也去立法大楼外参加汽车爱好者的抗议集会，表达对人工智能霸占道路行驶权的强烈不满。
这时远远走来一个中等个瘦瘦的男子，走近了才看清那是穿着上身白下身黑赛车手夹克的小麒。小麒也是走近了仔细辨认了一番才认出是高汐。他没有想到高汐真的来这儿找他，一时兴奋得抓着高汐的膀子。
“嘿，哥们儿，真的是你，你还真到这儿来看我呢。”
“金少爷，这么久，把我忘了吧？”
高汐板起面孔开着玩笑，小麒一听高汐叫他“金少爷”就知道鸡皮可能已经告诉了高汐不少自己的事情。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啥金少爷，都是他们瞎叫的，住这儿的人哪配得上叫少爷啊。”
“你是贵族后代，走到哪儿都得把谱儿端着啊。”
两人在舱外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聊上了，也不知鸡皮什么时候悄悄走开了。
“高汐啊，你肯定是第一次来我们地下宫殿吧，我带你参观参观……”
高汐爽快地答应了：“好啊。”
“我们这一块儿大概住了一万人，都是康芒无业游民。不光无业，还无房，也租不起地面上的高楼住宅，所以才躲到了这个小天地来。”
地面的高楼价，高汐也非常了解。他常常庆幸父母给他留下了一套两居，要不然凭他的收入怎么能住上高楼住宅啊。
小麒热心地继续给高汐介绍着：“别看我们在地下很简陋地活着，这儿的生活乐趣也不少。我们这儿有办私塾学校的，也有开诊所的，人工服务的医生，餐馆，理发，修脚，搓澡，样样齐全。”
说着，小麒压低声音故作神秘状对高汐眨眨眼：“对了，我们这儿还有些服务是地面上都找不到的，与机器人做爱。”
虽然一直有人在抗议，希望把与机器人做爱，甚至与机器人结婚列入联合国牵头制定的《联合国人工智能公约》，但政府并没有同意这些诉求。因此，与机器人做爱的行为目前在法律上和道德上仍是不被社会认可的。也有少数人偷偷从事着这类色情服务，但地面上执法打击比较严格，看来地下是“天高皇帝远”的地盘。
“你们这地下的小日子过得还挺滋润的嘛。”
“都是一群苦中作乐的人，无业无产，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游戏中寻找自我。”
说着逛着，他们走到了这个地下居住地的尽头。迎面有一个包着花头巾十五六岁的少年，踩着一个滑板过来。
“小麒哥。”少年与小麒打着招呼。
“洪仔，今天逮住几个？”
“两个。”
“逮什么？”高汐很好奇地问小麒。
“看见角上那个洞口了吗？”
顺着小麒手指的方向，高汐果然看见有个洞口，上方是个半圆形，高约半米，洞口也有一个生锈的铁门。
“那个洞口连着城市的下水道，可以从那儿一直爬到地面上。这里总有人从这个通道走点私货，破坏我们代购的规矩。大家就安排洪仔天天在这儿蹲守。碰到从这儿走货的，就让他们先交点税。对了，从这儿进来，不会被地铁的监控拍到。你以后要不想被监控拍到，到这道铁门后敲暗号‘当当当，当当’，敲三遍，洪仔就知道是我的朋友，会给你开门的。”
高汐看那个洞口这么小，对其能过人都有些怀疑，更别说还要带货了。
他们继续逛着，往灯光比较明亮的地方走去。那里是一个餐馆相对集中的地方。
“你大驾光临，我今天请你，咱去喝一杯怎么样？”
小麒热情相邀，高汐欣然应允。两人选了一家韩式烤肉店，因为他们家门口的红灯笼比别家的亮，更主要的是门口迎宾的那位穿着湖蓝色韩式服装的漂亮女子在他们踌躇间，一声温柔到骨头里的韩语“欢迎光临”，再加上一个动人的低眉折腰，帮助他们做了决定。
牛肉在铁板上发出“滋滋”的声音，也带出了浓郁的香味。两人心情大好，狂饮暴吃。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倒六瓶小二锅头了。
“小……小麒，你……你们这……样苦……中作……乐的日……子，我……喜欢。”高汐头麻麻的，舌头也捋不直了。
“来，再……干……一杯。”小麒也有点说不清楚话了。
“干……”两人又碰了一下杯，用力过猛，杯中的酒都晃出来了。
“这……里的人……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小麒晃动着一只手，两眼直愣愣地盯着高汐。
“你……看……对面那位老……兄，那是给……一个维……登人换……心脏的……”
高汐迷迷糊糊顺着小麒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个重影在隔壁一桌喝着。
“鸡……皮，也……是给维……登人供……器官的，他……给一个八……十多……岁的维登人供……了一个肾。”
高汐已经快没有意识了，但还是想起了鸡皮那个瘦骨嶙峋的样子。
两人都趴在了桌子上。醒来时，高汐发现与小麒挤在他生活舱的单人床上，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高汐忍着剧烈头疼，叫醒了小麒。
“小麒，我要走了，谢谢你的款待，下次有机会再来看你。”
小麒还在懵懂状态，实在没法起身相送，只得挥挥手，做了一个告别的动作：“去吧，去吧，我不送了。”
高汐不知道一路是怎么跌跌撞撞摸回家的。一进门，瑜晴吓了一跳：“怎么喝成这样了？”赶紧扶到床上躺下，又拿热毛巾给他敷了一下额头。高汐喝了一些热水后，感觉好多了。
“去见了一下小麒，一高兴我俩都喝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微笑着。瑜晴看得出他挺兴奋的。有了工作，又有了朋友之间的交往，男人才能在社会上找到自身的价值。她这么想着，自己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高汐后来又陆续去过几次小麒他们的地下城，了解到了地下城市的更多信息。有一次小麒还真带他从莲花桥下面一个下水道口进入，一直爬进了地下城。
地下城的居民是一个比普通康芒人更弱势的人群。他们的孩子基本就在地下城的私塾接受教育。大人孩子都靠政府补贴生活，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可再怎么艰难，也挡不住部分人照样买醉麻痹自己，因此，地下城的餐饮酒吧业还是挺红火的。
因终日蜷缩在地下那个昏暗的环境，他们的脸色大多苍白，膝盖腰板弯曲得厉害。他们没有日升日落的概念，不看时间根本不知道是一天的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了。当然他们中大多数也不知道该干吗，几乎每人一个头盔，无聊了就把自己放进游戏中消磨时间，找点自尊回来。
像小麒这样穿梭于地上地下两个世界的人比较少见。大多数人对地面上随处可见的人工智能有一定顾虑，甚至有抵触心理，害怕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困住了。他们尽可能避免自己的形象被人工智能收进视线范围内，不想让个人信息被人工智能疯狂采集。他们就像先秦时期避战乱逃至山里的古人一样，不同的是古人逃进大山里还能过着《桃花源记》般的世外生活，他们却只能像地下的老鼠一样苟且着。
小麒来往于两个世界，除了能带给他们一些外部世界的讯息，也帮他们捎带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对于外部的讯息，他们并不特别感兴趣，听听也就过了。对于维登人的高尚生活，他们不羡慕，也不期待，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上进”这两个字。
小麒在《六维世界》里已经练到超级人工智能阶段了。在这个游戏中，他是被众多玩家仰望膜拜的大神之一。地面上的粉丝狂热地追踪着他的行迹，他不愿暴露自己，这也是他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的原因。地下城也给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隐蔽自己的环境。
比游戏更能提起小麒兴致的是赛车，他疯狂地迷恋人类驾驶的赛车，只恨自己晚生了多年，没有机会亲自开着赛车在赛场上驰骋。无论是越野场地的沟沟坎坎，还是公路上的九曲弯道，甚至大漠荒郊汽车屁股后面扬起的漫天黄沙，都令人心驰神往。
他参加了几个赛车俱乐部，只能在公园那巴掌大的场地中开着卡丁车大小的赛车玩玩，实在让他恼怒。每次参加这种活动，他都会气得与一群抗议者去立法大楼示威抗议一番，要求还给人类开车的权利。
除了在游戏中玩过仿真度极高的赛车外，他还没有亲手摸到过真正的赛车，那种属于人类驾驶黄金时代的赛车。
“什么时候能真正摸一摸方向盘，我也就此生无憾了……”
他常常用一个沙漠中饥渴的旅人急切盼望见到一泓清泉的眼神向身边的朋友说道。
“那你得认识皇甫连一，听说他有一个巨大的古董赛车私人收藏馆。”朋友给他指了条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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