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小城里组织青年志愿者活动,一时找不到什么事情可做,就有人提议去打扫人民公园,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要全力清理人工湖。当年的小船早都没有了,有人从消防队借来了冲锋舟。
志愿者活动日那天,人民公园彩旗飘飘,人工湖的水被排干了,热情的年轻人争相冲上冲锋舟,一点点划到湖中央,用铲子铲除着湖底淤积的泥巴。一个女孩突然挑起了一根长长的木头一样的东西,正在炫耀的时候,有人惊呼,那是一根大骨头!
人工湖被警察围了起来。
那天,我正在酒厂的三号窑里,这一天是我启封雪酿的日子。像师傅一样,我爬上高高的脚手架,用一个大酒斗探进酒缸,酒斗跌进酒中的声响,惊得我心狂跳,差点儿握不住酒斗的把儿。我深出一口气,终于,舀出了第一斗酒。
雪酿是纯净无色的,晶莹如透明宝石,慢慢晃动,酒面呈现出清细的波纹,就是它!就是它!就是我想要的——真正的雪山纯酿!我端起酒斗,吞下一大口。巨大的酒劲儿冲得我精神恍惚,这是另一种和绿酒全然不同的滋味,不柔,却有一点饶舌的缠绵,不烈,又有一点勇往直前的壮烈。
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闭上眼睛,陶醉在酒精燃烧的畅快里。
那天晚上,我带了一大瓶雪酿去找胖警察,那时我还不知道人工湖里挖出了尸体,我兴冲冲地去胖警察家,却扑了空,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嫂子留我等他,我也没客气,一直等到深夜,才见他疲惫进门。
我的兴奋还在,根本不管他有多累,先给他倒了半杯雪酿。
我说,三年的第一杯,你一定要先尝!胖警察并不急着喝,他像一个老酒鬼一样,端起杯子,仔细看、用力闻,然后突然一口喝干。他的表情那么复杂,我根本分辨不出他的感受。他就这么憋着一口气,很久,突然,他大声叫道,这他妈是你酿的吗?我用力点头,瞪着他,就等他下半句的叫好声,谁知他却突然流了眼泪。
我吃惊地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大声问,好不好喝啊?你干吗哭!不好喝吗?是不是不好喝!我太激动,跳到他面前,冲动地对他大吼道,你要说它不好喝,我现在就去倒了所有的酒!你说,你说啊!我激动得猛地揪住胖警察的衬衣,我的样子一定很恐怖,连胖嫂子都看呆了。
胖警察却突然摆手,他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说,你等等,让我缓口气。我松了手,胖警察抬起手,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说,兄弟!我告诉你,这是我这一生里,喝过的最好的酒!我问,那你为什么哭?他想了想,瞪着赤红的眼睛,认真地说,好酒才让人想哭,因为喝这一口,世上就少了一口。
我重新坐到椅子里,整个人虚脱了一样。
那天晚上,我和胖警察喝光了我带来的全部雪酿,但一直到我离开,我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我们就那么默默地一杯杯地喝,全不在乎时间有多晚,眼皮有多沉,反正就是要喝,像他说的那样,这世上的好酒,喝一口少一口!
我是从电视上看到人工湖里挖出尸体的新闻。女性,三十岁。还有一个辨识度很高的戒指。我给胖警察打电话,我说,湖里那个女人,我认识。胖警察“哦”了一声,语气平淡地说,那你过来吧,出个证明。
我喜欢林静离开的方式,因为这个,我会重新爱上她。
胖警察陪我在太平间外面站了一会儿,大大的院子里空无一人。我们两个站在太阳下,懒洋洋地晒着,用力喘气,仿佛要把刚才太平间里呼吸的冰冷气息全部吐出来。
胖警察说,自杀,已经确认了。我哦了一声,想了想,说,等查完了,我来把骨灰领走。顿了一下,我解释说,我想把他们母子埋在一起。胖警察点头,说,行,我帮你联系。
我抬头看着胖警察,强烈的阳光里,他的脸有点浮肿。我说,你该好好睡一觉儿。他笑说,没事,习惯了。我说,身体重要。胖警察点头,说,现在是太累了,有时就想撂挑子不干了。说着他突然问,要不,哪天我跟你酿酒吧,干点体力活,把我这身肉减减。我笑,说,别啊,有你这样的胖子当警察,大家心里才觉得踏实,酿酒这样的粗活,我干就行了。他笑,说,你这小子,油嘴滑舌。
那年将近新年的时候,舅舅带着舅妈回到小城。
送他们回来的表弟很不耐烦,连午饭都没吃就回昆明了。舅舅对着他们的车骂了很久,想不到听见舅舅骂人,那只黑八哥也跟着骂了一句,憨包!我和舅舅都愣住了,然后一起大笑。
病情好转以后,舅妈哭着喊着要回小城,谁也拦不住。舅舅顺了她的意思,跟着回来,他们跟我一起住。房间小,可他们不嫌,舅妈还颤颤巍巍地问我,你没有把我的那个手推车卖了吧?我摇头,说,留着呢。舅妈高兴了,说,留着好,等我还去和平超市那儿卖炸洋芋饼。我笑,劝说,你算了吧,养好身体更重要。舅妈摇头,说,我可闲不住,还有那么多人爱吃我炸的洋芋饼呢。说到这,她突然挠着耳朵,用力想着什么,边想边说,还有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没大没小的那个。我心里一疼,说,刘天放。舅妈说,对!对!刘天放,那个臭小子!他最爱吃我炸的洋芋饼了!我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我从酒窖里带了一点雪酿给舅舅。舅舅喝多了,叹息说,这酒比绿酒好。我扶着他进卧室,舅妈已经在床的另一边睡着了。舅舅睡不着,让我给他倒水喝,我坐在他对面,两个人就这样闲聊。
舅舅说,你大了,有些事情真应该跟你说清楚。我问,什么事?舅舅晃着脑袋,说,很多事。我不吭声,等着他往下说,谁料他竟然睡着了,鼾声如雷。
我起身扶他躺下,忍不住,伸手在他的秃顶上摸了摸。从我记事开始,舅舅就是秃顶,小时候他把摸他的秃顶当作给我最独特的奖励,每次我考了一百分,都可以摸一下。想着,我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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