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退无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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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的《公民报》加印了二十万份,天不亮就上市了,一个小时之内遍布大街小巷。而送往绥靖区司令部以及各机关、军队的报纸,直到日上三竿才迟迟到达。这时候全城已经沸沸扬扬,山东大学的学生走向码头、工厂、街市,向人们宣读报纸内容,墨蓝是其中的一个。她吐字清晰,语速极快,念完了报纸还会振臂高呼:“反对炸城,保卫青岛。”黑背也跟来了,一看她喊口号就会叫起来。她就说:“看啊,狗都不答应。”有个同学跑过来喊:“没有《公民报》,大家还蒙在鼓里,为什么不去声援?”许多人朝报馆走去。

    报馆楼下,黑压压一片。门口是一群赤着膀子的码头工人,并肩挽手要保卫《公民报》。党通局的特务冲了几次冲不进去。徐锷命令两个手下化装潜入。两个手下便去写了一个标语:快笔英锋李信之。举着它往前挤:“起开,起开,我们要把它挂到上面去。”很快,两个手下回来了,告诉徐锷:报馆空空的,人都躲起来了。正说着,就见红瓦坡面的楼顶上冒出一个人来,小心翼翼地朝前走几步,站到烟囱旁边,向下面演说起来。徐锷一看,正是李信之。

    李信之演说的还是报上的内容,但效果是翻倍的,每讲几句,都会有同声共振的呼应,说到激昂处,下面便掌声一片。他说起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大声喊:“制造炸药的青年教导总队,就住在四方区日本人的圣战兵营;制造炸药的地方,就在德国人建造的化学染料厂,其头目叫秦铜。”说起正在训练爆破技术的干部训练团和一百个甲级爆炸点的连续爆炸,形容道:“好比我骄骄国人全身每一条血管都要破裂,好比我煌煌青岛每一个母亲都要死去,好比我堂堂中国完全之身将要毁脚烂臂。训练团就住在青岛山炮台营区,其头目叫葛明。我要公布他们的名字,让他们遗臭万年。”说起他用整版登出来的“地下管网图”,他声泪俱下:“我们的脚下,遍布通道,那是用来走水排污的,可他们却打算塞满炸药,点火引爆。青岛何其伟岸,家园何其美丽,市政设施、工厂机器、商业金融、学校教堂何其健全,就要轰隆一声完蛋了。”说起海军基地的赵北渊去上海紧急调购物资的事,他用手指连连戳着报纸:“八十四吨炸药、一百箱雷管、两百公里导火索、三百公里电线、八十个引爆器,已经运来青岛,为什么不能学做傅作义,做个保城保民的识时俊杰?就在他们准备炸城毁人之时,军港停泊了三十八艘大船、一百二十条小船,那是干什么的?逃跑,逃跑,为了逃跑他们炸城,为了炸城他们逃跑。”说着,又从怀里掏出另一张报纸,“这是朋友今天送我的共产党的《胶东日报》,请听这上面是怎么说的:据悉,青岛国民党军正从各方调运炸药,装置于地上地下,准备撤退之时炸毁青岛。人民解放军在此提出严重警告,要求他们放弃破坏,如果他们胆敢执行此计划,则必对国民党主官以战争罪论罪,一旦缉获归案,必予严厉惩办,决不姑息。”李信之说着,把报纸扔向人群,脚下一绊差点滑下来。他扶着烟囱,喘了一口气说:“我知道《公民报》已经走完它的历史,也知道我已经失去躲起来的机会,我将死无葬身之地。倘若我命能够唤醒政府之良心,唤醒世人保卫家园之意气,我将含笑九泉,以无愧家国之一生告慰祖先。”说着哈哈大笑,继而又号啕大哭。许多人都笑了,接着又哭了。徐锷就在这时举起了枪。一声脆响之后,李信之从楼顶栽了下来。

    《公民报》对炸城的披露以及李信之的死,迅速改变了青岛的局势。绥靖司令部当日发布《紧急治罪条例》:造谣惑众者杀,通匪匿匪者杀,宣传傅作义者杀,破坏地下管网者杀,损害工事和电信交通者杀,聚众暴动者杀,鼓动学潮者杀,持械抢劫者杀,扰乱金融破坏秩序者杀,纵火及破坏水源者杀,罢工罢市罢业罢课者杀,游行请愿者杀,私藏军械军火者杀。大搜捕开始了,捕人原则宽泛到只要怀疑,不问证据。各大监狱很快塞满了人,团岛刑场天天都有新死人,更多的则是就地正法,只要看着不顺眼,拿枪的就能随便对付不拿枪的。全城实行宵禁,恐怖气息如同雾霾弥漫。军车穿梭往来,山呼海啸般碾过路面。被枪毙的人中还有海军基地军资处主任赵北渊,罪名是招妓上船,泄露运输和军港机密。

    军方加强了化学染料厂、圣战兵营、青岛山炮台营区的戒严,命令干部训练团副团长葛明和青年教导总队总队长秦铜不得离开部队,严禁公开露面。刘司令亲自给秦铜和葛明打电话:要求教导总队以最快速度,生产更多的A、B、C黄色风暴。要求干部训练团结束爆破技术的训练,立即确定一百个甲级爆炸点,开始埋设炸药。但命令者和接受命令的人都知道:最重要的一环还是徐锷的党通局,有没有“地下管网图”的指引,是埋设炸药以及炸城是否成功的关键。为此南京来电督促徐锷迅速办好,刘司令在办公室召见徐锷询问“地下管网图”的详情,当他听说经徐锷亲自带人勘察,证明李信之用整版登出的“地下管网图”根本不可信,原始的真正的“地下管网图”迄今没有下落时,突然起身踱起了步子,又停下,背对徐锷,面对蒋中正像和青天白日旗,严厉地说:“成败系在你身上,如果还有党通局办不了的事,谁还有力量支撑党国天下?”徐锷趁机提出了姚之海,说他是一青帮分子,而青帮后面有共党。刘司令说:“你是想让我撤了他?二五五师连以上军官都是他的人,撤他就是助其反叛,我们的兵力本来就不够,只能羁縻笼络,不能逼友为敌,解决姚之海需要时间。至于青帮后面的共党,那是你的事,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抓?不要把你们的无能推给我。”听刘司令的声口,他对党通局青岛调查室以及徐锷相当不满。徐锷立下军令状:“交不出‘地下管网图’,拿命是问。”

    回到党通局,徐锷第一件事就是再次提审米达罗,问他还能不能找到当年偷窃亚细亚煤油的地宫即下水道。米达罗说:“能。”徐锷一掌拍到桌子上:“说假话就没你的命了。”米达罗哆嗦了一下:“俺知道,俺不说假话。”之后,他带人直奔阴岛渔盐堂,装成买盐的打听谷川,又是作揖又是散香烟,一副商人姿态。对方没有设防,告诉他谷川的家和盐场就在阴岛湾。

    谷川是在家里被捕的。徐锷亮明了身份,望了望一家老小,小声告诉他:“如果你不老老实实跟我们走,我就一枪把你打死在你母亲、妻子和孩子面前。”谷川立刻笑起来,装着要去做买卖的样子,朝家人挥挥手,就跟着徐锷出门上了车。车一开,徐锷就问:“你说你把日本义士用小火车送进了青岛山的地洞,地洞在哪里?你还说你找过,但没有找到,你不会是为了诬陷人吧?”谷川立刻信誓旦旦。徐锷厉声道:“你说了不算,找到地洞,找到你开进去的小火车和那些尸体,才能证明你没有撒谎。”他们直接去了青岛山,在林木间穿行到天黑也没有找到。又到了亨利亲王大酒店,这是谷川从地洞里爬上来的地方,也没有找到洞口。徐锷疑虑重重地望着对方:“你需要什么才能说实话,酷刑还是金钱?”“我看过报纸了,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不是我不说,是洞口真的消失了。”谷川沉思着,极力回忆当时开着小火车走过的路线。徐锷说:“你还有想的时间,但不会很长。”这天晚上,谷川被关进了党通局。

    徐锷比任何时候都明白:田齐阔依然是关键,他把图交给了李信之,李信之为了阻止炸城,做了严重修改,或者干脆编造了一个后登了出来。对抱定以死殉国的李信之来说,真正的“地下管网图”毫无用处,他一定还给了田齐阔。田齐阔如今在哪里?已是午夜,徐锷突然把待命的特务召集到办公室,命令他们:抓捕“九嫦娥”。有个特务问:“也包括薇妹妹吗?她可是汤姆森舰长的人。”“要紧的就是她,抓。”特务们走了。徐锷自己带人扑向了离党通局最近的平康五里。

    直到目前,赵运来还没有意识到在平康五里的躲藏有什么不妥。他很少出去,都是别人来找他,小碧池的卧房便成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联络点。他除了会见自己人,还见了国军师长姚之海,见了警察局长马笑荣。这两次见面似乎相当重要,小碧池关了平康五里的门,全天歇业。离开时姚之海和马笑荣都将一封信揣在了身上。至于来找小碧池的人,一进门迈入酒吧就被拒绝了:如今有爷们包我,天王老子也不接了。过去常有来青岛做生意的喜欢住平康里,如今逃难的纷至沓来,且都是富人,有那些离不了女人的人以婊子的卧房为家,就更不奇怪了。所以,当徐锷带人踹开平康五里的门,横在小碧池的卧房门口,恶狠狠地喊叫着让她出来时,赵运来照例大胆地问了一句:“你是谁啊?”就像他在排异自己的情敌,在维护自己的女人。等小碧池要捂住他的嘴时,已经来不及了。徐锷只是出于好奇,想知道这个大胆的客人是谁,在小碧池慌慌张张走出房门要跟他去时,他伸头朝里看了一眼,发现不认识,便转身走开了,刚穿过酒吧又倏然停了下来。他吆喝手下,扑进卧房摁住了赵运来。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大特务,他用不着询问,看一眼大致就能断定对方的身份是政是商是军是民是工是农。而这个人却是另外的,什么也不是,脸上就写着共产党。徐锷喜出望外,刘司令刚刚责备过他在抓捕青帮后面的共党方面的无能,他就如此轻松得手了。

    薇妹妹是从安娜别墅被特务带走的。舰长汤姆森回舰上去了,别墅的租赁人美国记者戴维立刻打电话告诉了汤姆森。因为战备执勤,汤姆森第二天早晨才有机会离开军舰。他带了两个兵,亲自开着一辆敞篷吉普,朝党通局风驰电掣。行人和行车纷纷闪开,美国人又疯了。青岛人已经习惯了他们的疯狂,一言以蔽之:美国人嘛。自从美国军队1945年登陆青岛,大街小巷就有了疯车的影子,基本都是敞篷的,都有两三个青岛造吉普女郎。军人们用最大马力穿越闹市,用最轰动的声音吸引视听,轧死人是经常的,几年下来,也有几十条人命了,撞坏的店铺和财物更多,根本就无法计较。美国人轧死人不偿命,只要编个理由就可以,偷窃、威胁、侮辱、妨碍什么的,再强烈的社会舆论都会不了了之,可见他们在青岛的地位。所以当汤姆森在中山路撞翻一个小孩一个老人后,他并没有停车,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开得更快了。他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心急火燎,也不是肇事逃逸,谁也不会追究,有什么必要逃逸?

    汤姆森把车停在党通局门口,带着士兵摁响了铁栅门的门铃。虽然门里门外都有特务巡逻,但就是没人给他开门。他急了,骂骂咧咧的,又是摇晃又是踢打,最后朝天放了一枪,才有人从罗马式建筑里出来,问他有什么事,然后返回去报告。十分钟后,徐锷出来,笑容可掬地给舰长汤姆森打开了门,请他去了办公室。汤姆森没有坐下来商量的意思,立等着要把人带走。一方面他有美国军人的优越感,一方面事情确实紧急:舰队司令柯克上将安排修女离开青岛的日子就在明天凌晨,今天傍晚之前必须全部上舰,圣弥爱尔大教堂正在搬运物资,而修女薇妹妹却被党通局抓起来了。“我以一个美国海军上校的身份要求你放人。”“先生,我也是上校。我随时准备把人交给你,但是……”他说到了田齐阔,说到了薇妹妹是最重要的诱饵,“除非先生愿意帮助我们。”看对方一脸疑惑又说,“如果柯克上将能亲自打电话给三十二军二五五师师长姚之海,说不定事情会有转机。根据我们的情报,姚之海一定知道田齐阔的下落。”不知从哪个房间传来女人的惨叫,拷打正在进行。汤姆森恼怒得挥挥拳头:“中国人,就会自己打自己。”快步走了。

    对汤姆森来说,请求柯克上将给姚之海打电话并不难。柯克上将拿起电话,用一口流利的汉语,要求姚之海帮助捉拿田齐阔。美国第七舰队是党国军队迄今没有撤离青岛的保证,以后还将承担掩护撤退的重任。就凭这个,姚之海也不会掉以轻心。所以他恭恭敬敬地说:“请先生放心,我一定仔细查找。”他现在有些难了:忠于青帮就得保护,忠于党国就得交出,到底怎么办?就在这时,金月啸突然来访,竟还是为了田齐阔。金月啸长吁短叹:赵运来和小碧池都被抓了,“九嫦娥”里除了秋妹妹和死去的夏妹妹也都被抓了。徐锷刚才给他打了电话,说这些人犯的都是死罪,立马就能枪毙,但如果青帮能交出田齐阔,所有人包括赵运来都可以释放。姚之海问:“师傅打算怎么办?”这话一出口,他心里就轻松了许多:已经不必为难了,师傅决不会撂下赵运来和小碧池不管。金月啸说:“我来就是跟你商量,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姚之海说:“还商量什么,田齐阔跟我们无亲无故,交出去就是了。”金月啸说:“但我想,恐怕小碧池一定不希望这样做。”姚之海说:“一条命能换来七八条命,不必再犹豫。”金月啸沉吟着:“人命跟人命不一样,如今的田齐阔等同于整个青岛,青岛就要被炸了。”

    同样的话又重复说了几遍,金月啸最后决定:向田齐阔和盘托出,让他自己选择,毕竟他跟“九嫦娥”千丝万缕。田齐阔和秋妹妹暂栖在四合院的东房,当即把他们叫了过来。田齐阔和秋妹妹一听都傻了。“妹妹们都会死,我知道她们都会死。”半晌田齐阔才说。他想着党通局的刑讯室,禁不住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咯咯哒哒响起来,腿软了,几乎都站不住了,手摁着桌子泪流满面,如同提前到来的哀悼,因为他已经想好:决不把自己交出去以换取妹妹们的性命。秋妹妹过去扶住了他。金月啸和姚之海对视一下,没说话。田齐阔说:“为什么灾难过不去呢?为什么没完没了地跟着我?我怎么了?”他推开秋妹妹,朝外走去。秋妹妹问他去哪里,他说出去转转。她跟过去依傍着他。两个人走向重兵把守的门外,走到了无兵把守的街上,其间不停地说着话,田齐阔要秋妹妹回去,秋妹妹一定要跟去:“你回我就回,你去我就去。”这话重复了十几遍之后,他不再拒绝了。他说:“为什么我想的跟做的不一样?”她说:“我也是,好像心和身子分家了,不想跟着你吧,又得跟着你。”他们坐上了洋车:“快,德县路。”田齐阔当然不希望尽快到达党通局,而是担忧自己变卦。他觉得他随时都会掉头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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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锷只能妥协了,既然柯克上将已经给姚之海打了电话,奏效与否都得放了薇妹妹。他不想得罪党国的依靠,使自己吃不了兜着走。当汤姆森舰长守在关押室的门口,要把薇妹妹带走时,薇妹妹哭了。妹妹们都关在一间关押室里,不是关押室不够,而是徐锷想让她们互相传染,传染伤别,更传染对田齐阔的不满:凭什么,她们竟为了他要失去自由?薇妹妹和所有人拥抱,她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

    春妹妹说:“别忘了我们。”莉妹妹说:“路上小心,别打扮得太花哨,免得男人动心,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薇妹妹问:“你恨田齐阔了?”莉妹妹赶紧说:“错了错了,我说错了,除了田齐阔。”香妹妹说:“到了美国,就别再做婊子了。就算能吃饱穿好,也是贱人。再说能做多久,我们很快就会老的。”樱妹妹说:“他可靠吗?小心这个美国人卖了你。”冬妹妹掏出自己香喷喷的手帕说:“拿着吧,留个念想。”小碧池说:“夏妹妹死了,‘九嫦娥’变成了‘八嫦娥’,你一走,就又成了‘七嫦娥’。看来离乱的苦是绕不过去了,也怪姐姐我,没有保护好你们。”薇妹妹说:“以后见了秋妹妹,替我抱抱她。她很早就说,田齐阔是她的,现在果然是了,但从前我们谁也不相信。”小碧池说:“别再说他了。”又叹口气,“不说他说谁?我们这些人全是因为他。”汤姆森很有耐心地等在门口,朝每一个妹妹送去欣赏的微笑,似乎众佳丽让他平静了,再也不着急了。但他还是看了看手表,遗憾地摇摇头,好像告别亲友的不是薇妹妹而是他。薇妹妹朝外走去,所有的妹妹都哭起来,香泪闪成一片,唱歌一样长长短短的抽搭此起彼伏。关押室门口的特务都心碎了,任由她们送出了门,送到了楼梯口。楼梯口站着徐锷,他并不理会汤姆森舰长,笑望着薇妹妹,凑过去小声说:“小婊子,我想你怎么办?”

    汤姆森开着敞篷吉普飞向安娜别墅取了薇妹妹的行李,又飞向军港码头,很难得他没有撞到人和商贩的摊铺。下车后他让薇妹妹在旗袍外套上了黑色修女服,又再次交代了一切:到了美国找谁,怎么说话,如何跟他联系,事无巨细,又塞给她一卷美金,然后抱住她,深情地吻别。她说:“你怎么敢吻一个修女?”“啊,我忘了。”说着,招手让一个士兵过来,搬走了薇妹妹的行李。她只提着一个装有随身物品的小包朝码头走去。军港是挖掘过的,吃水很深的军舰可以紧靠码头,让人如履平地直接上船。修女们已经在甲板上,码头上都是美国水兵,他们望着薇妹妹喊:“哦喔,哦喔。”是赞叹她漂亮,也是有距离的挑逗。薇妹妹突然转身,跑向了朝他挥手的汤姆森:“我受不了你向我告别,你离开这里我再走。”汤姆森答应着,又忍不住吻她一下,转身离开,开着敞篷吉普走了。薇妹妹回望一眼军舰,急匆匆原路返回。她没想到她真正受不了的是离开田齐阔,离开那些“嫦娥”和“嫦娥”们的青岛,没想到她其实不想走。

    很巧,薇妹妹的洋车在德县路口遇到了田齐阔和秋妹妹的洋车。她下来,非要跟他俩挤在一起。车夫说:“行行好姑娘,你还是坐你的吧,往前是上坡,俺拉不动。”薇妹妹说:“拉得动的,我多给钱就是了。”她挤到秋妹妹和田齐阔中间,发出一阵铃铛般清脆的笑声。秋妹妹问:“笑什么?”“我笑我把你们分开了。”薇妹妹说着,笑得更响。车夫气喘吁吁地拉着,来到了那座没有牌号的罗马式建筑门口。秋妹妹在前,薇妹妹居中,三个人排着队走进了那扇一见他们就敞开的黑色铁栅门。

    大搜捕的对象自然包括了墨蓝。墨蓝跟同学们去绥靖区司令部门前抗议炸城,眨眼就被马笑荣带领的警察拘捕了。很少放人的监狱第三天释放了她。她一回到家就责问父亲:“为什么是保密局的人保我出来?同学们怎么看我?他们不会说我亲爱的父亲跟特务搞在一起,他们会说我就是特务。”墨代圣说:“你是说林特立?我跟他没有私谊,他代表当局跟我联络。我们就要南下,你不出来,怎么启程?”“大家都在保卫青岛,你却一门心思要南下,你不是中国人。”“女儿不能跟父亲这样说话。”“我不是你女儿。”墨蓝冲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墨代圣带着黑背去山东大学寻找,一个惊人的消息让他直奔校长温故卿的办公室。

    温故卿正在打电话,一见墨代圣,放下电话就说:“你来得正好,我正在通知各位教授前来商议去绥靖区司令部请愿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为什么请愿?”“阻止炸城。”“为什么要阻止?”温故卿很奇怪:“还有这样问的?”墨代圣挥挥手说:“要去你去,别把大家扯上。”“我已经去过了,刘司令拒不从言,坚称炸城必要,何况上峰有令,不可更改。”“那么大家去了他就能改?”温故卿慨然而起:“不管他改不改,我们不能该做不做。必须全体一致表示,当局不放弃炸城,我们决不南下。”“故卿兄,你糊涂了,教授们什么时候全体一致过?我就抚掌欢迎炸掉青岛。”温故卿吃惊地瞪着对方,像是不认识了,半晌才说:“真的?”说话间,教授们陆陆续续走进了办公室。温故卿说:“我倒想听听你有何道理。各位同仁请坐,《公民报》大家都看了。想不到还有支持炸城的教授,听听他怎么说,如果他能说服我,我甘愿听他指使,欢呼炸城,即日南下。”

    墨代圣坐下又起来,拊膺长叹:“难道各位同仁看不见?在我青岛,德人以地主式占有,把我国土当作日耳曼私地,街道称斐迭里,城市叫小柏林,建筑极尽豪华排场;日人以海盗式掠夺,捞一把是一把,办起林立工厂却不修一路不栽一树,也无一座像样的建筑。德人鹰视狼步,以雅利安人种的优越感君临我土,无法平等对待任何一个中国人。那些罗马式、哥特式建筑充满炫耀和自命不凡,又遍植林木圈出欧人区不让中国人靠近,公然申明:奴隶不配。更有甚者,它的傲慢让我同胞喘不过气来,我同胞对它既仇视又热爱、既不屑又艳羡。它就像一个妖艳的坏女人,总有一天会摄走灵魂,让我同胞匍匐在地,终生为仆。日人深知长期奴化的不可能,对我同胞凶残尤甚,欺凌更倍,岛夷之国因危机而焦虑,因飘摇而自卑,又因焦虑自卑而暴虐刻毒。我青岛有多少德人的傲慢,就有多少国人的悲哀;有多少日人的蛮横,就有多少我同胞的屈残。但又有多少人为此悲哀屈残而痛心疾首?德人日人用钱买走我同胞的灵魂,制造所谓繁荣让国人迷醉,提供就业机会让农工顶礼膜拜,殊不知在夷族目空一切的骄傲歧视背后,是我同胞日益不堪的弱小、低能、卑贱、愚昧,是精神奴化的胜利。我同胞有奶便是娘,只顾自己活命挣钱,冷对国难,就因为以老爷自居的德人日人一手举着鞭子一手举着救命钱。我同胞在一座座袖珍而辉煌的建筑拔地而起时,丢失了自信与尊严。他们在自己的祖国怀念祖国,在自己的家园失去了家园,无限悲凉。他们时而带着被纵容的凶残,时而带着被压迫的可怜,习惯于恩赐与奴化,麻木不仁。更有甚者,德人的建筑、日人的工厂,带给了我同胞无法容忍的两极分化,一边是极尽豪华的别墅洋楼,一边是猪棚马圈般的贫民窟。能让贫民住洋楼吗?能让富豪住贫民窟吗?能在洋建筑面前不自卑吗?能在日工厂面前不乞怜吗?能在欧人街上不弯腰吗?能让佛祖道老孔圣儒教占据圣弥爱尔大教堂吗?不能,不能,那就毁掉,坚决毁掉。青岛,你是花枝招展的夜度娘,受尽凌辱,却色颜不衰,你应该死去;青岛,你是路柳墙花的广场,灯红酒绿,纸醉金迷,你应该死去;青岛,你处处枇杷门巷,日日倚门卖俏,你应该死去;青岛,你不是岳飞的故乡,亦不是文天祥史可法邓世昌的故乡,你应该死去;青岛,你的先人不是我的先人,你的鲜血却是我的鲜血,你应该死去;青岛,你是夷族建起的天堂,却有看不尽的国破家亡,流离失所,身首异处,流血五步,你应该死去。难道各位同仁还不明晓?炸掉青岛,就是炸掉奴隶的印痕、夷族的威风、国家的屈辱、同胞的病残、生活的不公,就是炸掉黑暗的历史。”

    温故卿再也忍不住了,拿起办公桌上珍贵的檀香木笔筒,砸到地上,吼道:“我是一个青岛人,我不许你胡说八道。”也不顾身份,不顾对方是他多年的同道良友,扑过去就打。墨代圣的回击就是更高声地喊叫:“青岛,你应该死去。”黑背出现了,冲着温故卿狂吠。墨代圣怂恿道:“咬他,咬他。”黑背没有咬。

    温故卿带领山东大学大部分教授,举着“炸城毁民,天理不容”和“与青岛共存亡”的标语,前往绥靖区司令部请愿。这意味着政府“抢救学人计划”在青岛的实施泡汤了。林特立大光其火,带领保密局的特务奔向司令部门前,准备先抓了温故卿再说,突然看到请愿队伍的另一边,一个人单手叉腰举着一面横幅,横幅的另一边挂在树上,内容是:“拥护委员长,炸城毁岛;服从刘司令,毁岛炸城。”他走近了一看,竟是墨代圣,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委员长和刘司令要炸毁青岛?”墨代圣自信而骄傲地晃晃头,微笑着说:“我当然知道。”林特立吼一声:“你知道个屁,把横幅撤下来。”墨代圣说:“难道不是委员长刘司令的英明决策?难道连保密局都要反其道而行之?”说着再次晃晃头,还没晃正,就见林特立拔出了手枪,紫赯脸有些狞厉更有些飞扬。“你、你、你要干什么?”林特立瘆人地哼了一声:“成全你,让你葆有名节。”砰一声响,墨代圣倒下了,脑袋上缓慢地冒出了血。林特立一把扯下横幅,交给身后的特务说:“烧掉。”

    请愿以抓捕温故卿而结束。至于墨代圣的死,也算在了请愿头上。没有人收尸,黑背守护着主人,不时地离开又回来,离开是为了告诉墨蓝:爸爸死了。但它没有找到墨蓝。几天后尸体不见了,黑背又开始找尸体。找来找去,就变成了流浪狗。不过它知道自己有家,有时也会去家门口卧一会儿,巴巴地等待着。

    墨蓝离家后先去了学校,看大家都躲着她,就又去四方机厂的“圣诞会”寻找赵运来。有人认识她,小声说:“你怎么还找他?多危险。有人报信说他被党通局抓走了。”党通局曾经抓过她爸爸,如今又抓了赵运来,多光荣啊。她不禁有些兴奋,摸摸身上没带钱,就忽跑忽走地来到了那座罗马式建筑前,蓦然想到黑背,第一次来这里,就是靠了它的引导。她摁响了铁栅门的门铃,立刻闪出一个特务来:“干什么的?去去去,这个地方也敢来。”她说:“我找赵运来。”“你是谁?”她毫不犹豫地说:“同党。”特务放她进去,立刻锁了门。

    几分钟后墨蓝走进了徐锷办公室。徐锷打量着她:“就你,自称是赵运来的同党?胆子不小。你想干什么?”“请你们把我抓起来。”“赵运来的同党可是要枪毙的。”“革命不怕死,怕死不革命。”徐锷哈哈大笑:“那我就一定不让你死。”示意特务关起来,叮嘱道,“不要太难为她。”

    一进党通局,薇妹妹就还是跟“嫦娥”们关在了一起。田齐阔和秋妹妹却被徐锷叫进了办公室。“很好,你们终于自首了。”田齐阔要求他立刻放掉赵运来和妹妹们。徐锷说:“请交出‘地下管网图’。”田齐阔说他把图给了李信之,李信之已经登在报纸上,还需要什么图?徐锷拿过报纸给他看:“就是这张图吗?”田齐阔点点头,秋妹妹却摇摇头。徐锷倏然盯上了她:“你为什么摇头?你一定看过图,凭你的记忆是否一眼就能看出报上的图是伪造的?”田齐阔说:“可是真图的确交给了李信之。”“李信之没还给你?”“没有。”“又想抵赖,这次是抵不过去了。”田齐阔悲哀地说:“炸城已是众所周知,无需我个人承担什么,如果还要炸,而且能炸掉,那就是天意了。我无力阻拦,就没有必要隐瞒,有的话为什么不交出来?”徐锷火了:“那你来我这里干什么?一个毫无用处的人就想换走共党赵运来和那些如花似玉的‘嫦娥’?”田齐阔似有醒悟,哦了一声说:“既然这样,就不换了,我们走。”说着拉起秋妹妹的手。徐锷狞笑一声:“你是想去刑讯室了吧?”田齐阔不禁一阵战栗。秋妹妹愤怒地瞪着徐锷:“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其实刑讯室对徐锷同样也是绝望,他知道田齐阔的忍耐在极限之外,到死也不会有效果。他沉吟着说:“也许你们还有别的办法换取赵运来和‘嫦娥’妹妹们的自由。画,把你们看过的图给我画出来。”秋妹妹想了想说:“好吧。”田齐阔和秋妹妹被关进了同一间关押室,那儿有纸笔有桌椅还有床。

    秋妹妹画图时,田齐阔一直在嘀咕:“真的能画出来?你就看了几眼。”秋妹妹说:“能。”他还是不相信,觉得秋妹妹是救人心切才这样的,就说:“那就画吧,反正他们也不知道你画得对不对。”她画了一夜,天亮时,躺在田齐阔怀里睡着了。徐锷的到来惊醒了他们。秋妹妹跳下床,扑到桌子前拿起了画好的图:“我不相信你,你要是再食言呢?”徐锷说:“我向天发誓这次决不食言。但你们也得证明没有糊弄我,必须勘察了以后再说,如果照图纸走得通,我立马放人。”说着一把夺过了图,又吩咐特务,“送早餐,他们得跟我一起去。”

    早餐后特务带他们去了徐锷办公室。田齐阔意外地看到了米达罗,想说话,对方低头避开了。他又看到一日本人,便用日语打招呼,知道对方叫谷川。徐锷说:“但愿图上也有米达罗和谷川见过的通道。”田齐阔和秋妹妹提出,想见见妹妹们。徐锷同意了。他们在特务带领下去了关押室,从门上的窗洞里见了面。田齐阔说:“别着急,有我跟秋妹妹呢,图已经画出来,要是能走通,你们就自由了。”妹妹们都说太好了。只有小碧池说:“你们也太傻,为什么要自己进来?走通有什么好?圆了他们炸城的梦。”田齐阔说:“如果没有妹妹们,青岛不炸也是炸了。”突然,隔壁的门从里面狠敲了几下,有人大声问:“是田齐阔吗?我是郭海山。”田齐阔惊呆了:郭海山?他不顾特务阻拦,扑过去打开了只能从外面打开的窗洞。果然是他,虽然面色憔悴,胡子拉碴,变化很大,但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我有时候叫郭海山,有时候叫赵运来。”田齐阔啧啧连声:“原来赵运来就是你?我想救你,不知道能不能。”赵运来遗憾地说:“恐怕不能,我进来就没想出去。你说画了图?不会是‘地下管网图’吧?”“正是。”“千万不要交给他们。”特务砰一声关上了窗洞,推搡着田齐阔离开了那里。田齐阔突然感到异常沉重:万一照秋妹妹的图走不通呢?但八个妹妹必须救,郭海山,不,赵运来必须救。又突然一阵愧悔:父亲,我当初竟没有救你;夏妹妹,我当初竟没有救你。这时身后的某间关押室里突然传出一声喊叫:“赵运来,我是墨蓝,我也在这里。”

    3

    不得不佩服秋妹妹的记忆,她画的图上第一条南北走向的主干道居然毫无阻滞地走过去了。第二条比第一条还要顺畅:图直它直,图弯它弯,图有进出口它也必有进出口。徐锷和田齐阔都很兴奋。在徐锷,他苦苦寻找的“地下管网图”终于有了端倪;在田齐阔,他为秋妹妹骄傲,也看到了救出人质的希望。他也想到眨眼他跟秋妹妹都成了炸城的帮凶,却不再有要命的沉重和痛悔,不再有要死要活的纠结,脑子里出现的全都是“嫦娥”们的花容月貌、笑声魅影,还有过去的郭海山如今的赵运来,隐隐的亢奋里不禁有一种向着未来的期许,似乎自己帮了他将来就一定会过得好一点,青岛突然淡远了,家园对灵魂的牵绊仿佛蓦然消散了。

    接着,米达罗也有了发现,他们照图走进去的第三条干道居然就是他当年偷油的通道。他站在一个拐角处,不无激动地说:“看见了吧?有光的地方,俺就是从这里爬上去的,现在兴许还能。”他用双腿蹬着石壁往上挪,但只挪了两三米就不行了,毕竟他已经不是孩子,越上越窄的通道挤得他喘不过气来。徐锷让他下来,派一个身材瘦小的特务往上爬。特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摸到古力盖,掀起来,伸出头去看了看,下来说:是条马路,不远处像是日耳曼啤酒公司。田齐阔说:“这就对了,啤酒公司扩建后的一部分厂区,就是当年亚细亚火油公司遗弃的土地。”

    他们打着手电继续往前走,不时地看看图,下水道时而宽敞时而狭窄,宽敞处可以五人并排,狭窄处只能一人侧身通过。有的地方边沿砌着可以走人的凸台,有的地方箍成圆形必须从中间蹚水,阴气逼人,污臭不堪。但所有人都已经顾不得了,尤其是徐锷,走在最前面,不停地催促:“快点,跟上。”米达罗装作疲累,几次落下,都被殿后的特务用探路的木棍打了回来:“想逃跑是吧?小心毙了你。”田齐阔和秋妹妹互相搀扶着,走得很艰难,却一直没有停下。渐渐没水了,通道变得干爽,老鼠窜来窜去,说明上面的建筑有变化,下水道已经被废弃。这就更显出“地下管网图”的重要,没有它,这些通道就等于不存在了。

    突然,似乎到了尽头,前面出现了一个铁门。徐锷停下来,打着手电到处看着。田齐阔愣住了,感觉是似曾相识的。直到电光划过一间窑洞式仓库和一堆尸体,他才恍然大悟,告诉徐锷,出了铁门,就是青年教导总队制造炸药的化染厂,他来过这里,还以为石头砌就的地洞是城防工事。徐锷说:“原来是秦铜的地盘,不必惊动他。”这时谷川喊起来:“日本义士,他们就是参加过抗日的日本义士。”他从一个特务手里夺过手电,照着白花花的骨殖和一些糟烂衣服,愈发肯定了,“不过,怎么会在这个地方呢?这个地方我不记得,再说还应该有拉运尸体的小火车。”谷川沿着尸体的排列往前走,发现在他们走来的通道旁边又有一条通道。徐锷招呼大家跟上了他。走了大约半个小时,谷川就惊呼起来:“小铁路。”又走了一会儿,便看到了小火车的车头和一溜儿车斗。每个车斗里都有东西,硬邦邦的。徐锷摸了摸说:“像是板结的面粉。”田齐阔突然喊起来:“炸药。”他在手电的照射下看到了包装“面粉”的油纸和上面的日文。谷川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当年真正的目的不是藏匿尸体,而是埋设炸药。”田齐阔问:“难道日本人也想炸毁青岛?”徐锷在研究秋妹妹的图纸,发现图上也有这条通道,便吆喝大家继续往前走。他们走了很长时间,才在图的指引下,看到了亮色和出口。已是黄昏,斜洒的阳光让青岛山高大了许多,林木葱茏成黑色,风很大,整个山都在摇晃,乌鸦聒噪。谷川说,怪不得他没有找到山脚的洞口,原来它变成了一座看护林木的房子。

    对徐锷来说这是辉煌的一天,追踪“地下管网图”以来还是第一次心满意足。对田齐阔和秋妹妹来说也不赖,至少给了他们重申条件的资格:“已经走通了,你应该立马放人了。”徐锷似乎早有准备,指着图说:“我说的是全部走通,现在还不到八分之一,明天要接着走。”他们回到了党通局。徐锷破例让所有人在公共浴室洗了澡,还让伙房准备了有鱼有肉的饭菜。

    第二天,徐锷带着原班人马再次出发勘察,却发现幸运已经不再眷顾他。秋妹妹的图正在失去效用,八分之一之外的标示没有一个能够对应到地面上,那些代表通道的线条和代表进出口的圆圈一个个变得毫无意义。他们从早晨转悠到晚上,转来转去还是在地面上。一连几天都这样。徐锷说:“你肯定画错了,再想想,对不对?”秋妹妹拿着图,双眉紧皱,仔细看了半天说:“我记得就是这样,也许记错了。”田齐阔说:“图上横竖上千条通道,谁能记得那么清楚?”秋妹妹惭愧得拍了拍额头说:“怎么就记错了呢?”看着实在没辙了,她便带大家去了平康四里,走了一遍她走过的通往二五五师一团营地的下水道,指着图告诉徐锷:“就是这条通道,我写明是‘大屎坑’。”田齐阔说:“对,德占时期还没有平康四里,这地方就叫‘大屎坑’。”往回走时,他们仔细观察两边,发现“大屎坑”通道是孤直的,不可能引导他们走向别的通道。

    之后他们来到了亨利亲王大酒店。徐锷的意思是:既然青岛山的进出口找到了,这个地方也一定能找到。果然谷川在酒店内部找到了洞口,它用铁门挡着,镶嵌在一堵墙上,被装饰成了一幅画。原来酒店几经扩建,把洞口圈进了内部。徐锷使人撬开门进去看了看,看到连接这里的主干道是昨天走过的,便很快出来了。他抽着香烟,突然盯上了田齐阔:“当年亨利亲王访问青岛时是不是就住在这里?”田齐阔说:“是,听父亲说亲王走后酒店才改名为亨利亲王大酒店。就在这里,亲王的皮鞋多次照见了他的脸。”徐锷说:“怪不得。”他说起田易画的图和他死前的情形:茫然望着图,问他这是什么,他说亨利亲王的皮鞋。这是什么?他说日耳曼啤酒公司的生产线。这是什么?他说屎。最后他吃掉了自己画的图。田齐阔说:“父亲是不会随便说的,也不会无缘无故吃掉图。”沉思了一会儿又说,“走,去我家看看。”他记得父亲过去也曾画过图。他们驱车前往,翻箱倒柜搜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任何跟图有关的东西。徐锷瞪着田齐阔:你是在浪费时间吧?田齐阔沮丧着,朝外走去,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愣住了:“屎”不就是被称作“大屎坑”的平康四里吗?“亨利亲王的皮鞋”应该就是亨利亲王大酒店吧?那么“日耳曼啤酒公司的生产线”呢?他走向徐锷并朝他弯下了腰,正要说,一个特务喊着“徐主任”跑来打断了他。

    在徐锷带人勘察地下管网的几天里,德县路党通局青岛调查室的罗马式建筑里,正发生着一些难以逆料的变化。也许因为占据地下一层的关押室从未一次关押过这么多令人垂涎的乱世佳人,而在党国进入“世纪末”的绝望袭来时,徐锷的有意放纵和特务们宣泄似的疯狂有了共鸣,“嫦娥”关押室的门悄然打开后就再也没有关上。先是两个有官职的特务借口提审带走了薇妹妹和樱妹妹,之后便是其他特务的“提审”,人人“提审”,频繁“提审”。“嫦娥”们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嘻嘻哈哈并不反感。但她们除了要钱,还有别的条件:不准“提审”小碧池,也把赵运来的门打开。这么着,白天黑夜,“嫦娥”们的门和赵运来的门就都是开着的。小碧池来到赵运来身边,通报着从特务口中得来的消息。赵运来说:“想尽一切办法阻止田齐阔,拜托了,我的人。”晚上,被“提审”的妹妹们都回来了。小碧池说:“我想田齐阔了。”冬妹妹说:“他是你想的?”樱妹妹望了一眼薇妹妹说:“我也想了,就是不敢说。”小碧池说:“我是说田齐阔和秋妹妹为了救我们,领着特务在验证‘地下管网图’,之后就是埋药炸城。这样他就是罪人了。”薇妹妹说:“罪人就罪人,我就喜欢他这个罪人。”妹妹们附和着:“是啊,是啊,罪人有什么不好?”小碧池说:“我在想,这辈子不能总是让他为了我们吧?”香妹妹说:“我是想为他来着,就是本事太小,不知道做什么好。”莉妹妹说:“要是知道,谁不想做?”小碧池问:“我们这些人里,谁最喜欢田齐阔?”春妹妹说:“秋妹妹。”冬妹妹说:“不是秋妹妹最喜欢他,是他最喜欢秋妹妹。”薇妹妹说:“不一定吧?”樱妹妹说:“反正他不喜欢我,来我们平康三里就只会跟我说话。”莉妹妹说:“你又嫌他光说话,又嫌他是哑巴。其实他最心疼你了。”香妹妹说:“他为什么不心疼我?”小碧池说:“谁说不心疼?有一次你忘了,你病倒在‘第一楼’,他背来背去给你看病,整整背了一个月。”香妹妹说:“她要是就背我一个人我就不会忘了。”樱妹妹说:“你是不是嫌他也背了我?我是病得走不动他才背的,你是能走他也要背。”春妹妹说:“他怎么就没背过我呢?我也病过。”莉妹妹说:“背过。”春妹妹说:“没背过。”又笑了,“但是他替我打过欺负我的人。”大家问:“谁?”春妹妹说:“一个日本商人,包了我半个月,只给七天的钱。”冬妹妹说:“日本人他也敢打?”春妹妹说:“他使钱让日本浪人打了这个赖皮商人。”莉妹妹说:“我想起来了,他也帮我打过人,亲自动手的,一个白俄,我给他斟酒,他平白无故扇我一个嘴巴。”香妹妹说:“我最高兴的日子就是住在他家那几年。”薇妹妹说:“也不是你一个人高兴,我们都高兴。”小碧池说:“我们可是花了他不少钱。”春妹妹说:“后来我想为他花钱,他不肯。”香妹妹说:“我的第一支口红就是他给我买的。”冬妹妹说:“还有我的裙子呢。”薇妹妹说:“那时大家的吃用都是他买的。”“嫦娥”们说了很久,最后睡了。

    第二天还是被“提审”,还是叽叽喳喳说着田齐阔。第三天晚上,小碧池突然问:“现在要是必须为他死,你们谁不愿意?”大家互相看看,没有人吭声。“嫦娥”们的沉默让灯光照不透的昏暗笼罩起一层冰凉。突然,春妹妹指着薇妹妹说:“她不愿意。”薇妹妹顿时脸色赤红,严肃地反驳道:“我要是不愿意还回来干什么?早就远走高飞了。”莉妹妹指着春妹妹说:“恐怕是你不愿意吧?”春妹妹说:“我不愿意我就不是人。”小碧池说:“那是谁呢,总有不愿意的吧?”春妹妹说:“反正不是我,你就说让我为他怎么死吧?”香妹妹说:“千万别是上吊,我见过吊死的,舌头盖在下巴上,太难看了。”樱妹妹说:“其实,哼,其实我肯定比你们更想为他死,但你们就是存心不承认。”说着,眼圈红了。冬妹妹说:“没有不承认啊,你第一,我第二,行了吧?”薇妹妹说:“肯定是我第一。”春妹妹说:“第一应该是秋妹妹,第二是我,第三才是你薇妹妹。”莉妹妹说:“那我是第几?”香妹妹说:“你肯定是倒数第一。”莉妹妹说:“你才是。”香妹妹说:“走着瞧啊,我们赛一赛。”樱妹妹没听明白,喊起来:“刚才不是说好了吗?第一是我。”冬妹妹说:“对,说好了,不要再争了。”薇妹妹笑道:“真还不一定呢,什么时候死?”小碧池说:“时机一成熟就死。”香妹妹问:“怎么个死法。”小碧池望着她说:“吊死。”香妹妹打个寒战。薇妹妹问:“怕了?”香妹妹立刻否认:“不。”小碧池说:“这是命,都说红颜是薄命的。”薇妹妹说:“薄命就薄命,反正别人没吃过的苦我吃了,没享过的福我享了,还爱过了一个必须为他去死的人。”

    妹妹们的态度让小碧池很满意,她告诉赵运来:“现在只有这一个办法能阻止田齐阔和秋妹妹了。”赵运来冷峻地望着窗外:“就怕田齐阔不是为了救你们才给徐锷卖命的。”“不会的,我了解他。当然不只是救他的‘嫦娥’妹妹,还有你。”赵运来回过头来,眼里充满柔情:“那么你呢?”“我只能跟妹妹们一样了。”赵运来紧紧抱住了她。她说:“我知道我不是那个能跟你一辈子的女人,我离开是对的。”赵运来摇摇头:“你并不明白,我也可以为你去死。”她叹口气:“听听就知足了。”

    走廊尽头是墨蓝的关押室,门始终紧锁着。赵运来请求特务打开,特务说我听你的还是听徐主任的?但打开门上的窗洞跟她说话是可以的。他说:“你为什么要进来?真正的革命者不会自投罗网。”“我怕你孤单,我要跟你一起经受考验。”“你太天真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是最黑的。”墨蓝微笑着,明亮的眸子里储满了令人钦羡的纯真:“我不怕,我已经做好迎接曙光的准备。”“如果你失去迎接的机会呢?”“什么意思?”“他们有可能狗急跳墙害了你。”“我说了我不怕。”

    “嫦娥”们的集体吊死随时都可能出现,但赵运来又改变了主意,他说逃跑的话说不定还能活,要是能偷来一支枪一把刀就好了。枪是薇妹妹偷来的,刀是樱妹妹偷来的。交给赵运来后仅过了十分钟,逃跑就开始了。赵运来说不能耽搁,万一特务发现少了枪和刀,计划就破灭了。黄昏,所有的“提审”都已经结束,“嫦娥”们是齐全的,除了跟田齐阔在一起的秋妹妹。赵运来走出关押室,来到墨蓝的门前,停下,想说什么又没说,朝着跟过来的“嫦娥”们把手指放到嘴前轻嘘一下,然后快步穿过走廊,来到了堵挡在楼梯口的铁皮门前,弯腰捂着肚子,滚倒在地:“疼,疼,快找大夫。”守门的特务打开了门。赵运来忽地起身,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把刀送进了他的胸口。他带着“嫦娥”们朝上跑去,跑到一楼,跑出了楼门,又穿过院子跑向了铁栅门。枪响了,门边试图阻拦他们的特务倒在了地上。赵运来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喊道:“看什么?快跑。”一群特务从楼内追了出来。

    赵运来的逃跑经验帮助了他,一到街上他就跟她们分开了,混杂在人群里跑向了人更多的地方。但他运气不好,迎面碰上了林特立。他不认识林特立,林特立却认识他,一把揪住说:“你往哪里跑?”“嫦娥”们本来也应该跑向不远处的闹市,更应该分散开,东一个西一个。但她们没这样,而是默契地沿着一条马牙石的路跑向了海。她们有的穿着绣花鞋,有的穿着高跟鞋,有的鞋跑掉了,就只有薄薄的肉色丝袜。她们在马路上跑出了一溜儿风景,所有的路人都在观望,观望女人的美丽,也观望旗袍的美丽。跑着跑着樱妹妹摔倒了,薇妹妹拉她起来,接着再跑。小碧池跑在最前面,不时地回头喊:“跟上,跟上。”特务们举着枪,却没有扣动扳机,似乎就想追回去,继续那种心旷神怡的“提审”。或者,奔跑的袅娜、风驰的倩影让他们迷醉,他们边跑边欣赏,始终保持着能够产生美感的距离。

    终于到了,海到了,礁岬到了,尽头到了。她们停下来,吼喘着,回望追上来的特务,咕咕咕地笑起来。她们看到特务也有把鞋跑掉的,也有摔倒蹭了一裤子泥土的,还有个特务追撵前大概正在洗澡,光身子上还涂着肥皂。一个特务说:“‘嫦娥’们,回去吧,谁会跟相好过不去呢?我们可以不追究。”小碧池说:“我们跑出来就是要死的,对不对?”“嫦娥”们都说:“对。”小碧池说:“现在离死只有一步了,你们看着,我先跳?”春妹妹拉住了她:“不,我要先跳。”樱妹妹说:“不是说好我第一吗?”莉妹妹说:“那是上吊,现在是跳海。都不要争了,让给我吧。只是可惜了,他答应给我买的德意志皮鞋没机会穿了。”香妹妹说:“这怎么能让呢?好比田齐阔,是不能让的。”樱妹妹说:“他又没跟你好,轮不到你第一。”冬妹妹说:“你是不是觉得他跟你好了,你非第一个跳不可,证据呢?还是我第一。”小碧池说:“石头剪子布。”“嫦娥”们齐声答应着:“好啊。”薇妹妹不吭声,笑了,朝前走了一步,第一个跳了下去。特务们惊呼起来:“奶奶们,别这样!”仿佛是真心实意求她们了。“嫦娥”妹妹们伸头朝下看着: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浪涛拍打礁岬的喧嚣,按照海的节律,冲天而上。春妹妹沮丧地说:“那我们就只能争第二了,来啊,石头剪子布。”正好是六个人,先两两相对,决出了三个胜者三个输者,再决出前三名后三名,最后的排序是:莉妹妹、樱妹妹、春妹妹、小碧池、冬妹妹、香妹妹。她们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跳了下去,朝下约五十米,汹涌的海离生命还有五十米。最后的香妹妹朝着特务们嫣然一笑,又朝着“提审”过她的相好挥了挥手。特务们看呆了,他们怜惜这些美丽超群的女人、卓尔不凡的婊子,不想逼死她们,就没有扑上去。他们在十步之外呼唤着,等待着,等待着她们的反悔和归来,哪怕不是全部,是一个两个。结果半个也没有,让他们后悔莫及:早知如此,还不如扑上去,兴许能拽住一个两个。

    如果跑来的特务不是耳语而是明说,如果田齐阔在“嫦娥”们死去的同时就知道她们已经死去,就不可能说出下面的话了。他弯向徐锷的腰一直弯着,直到徐锷用冷飕飕的表情让那特务离去,他才说:“为什么不去日耳曼啤酒公司看看呢?”

    日耳曼啤酒公司总经理迈斯特堵在办公室门口,不想让他们进去。但他怎么能挡得住徐锷呢?徐锷一把搡倒了他。他喊着:“中国佬,竟敢对一个日耳曼人动粗。”爬起来,抡着包有橡胶外套的手杖就要抽过去,却看到徐锷拔枪对准了他。他收起手杖,瞪了一眼田齐阔,用德语说:“你把土匪领来了?你们要干什么?”田齐阔用德语回答:“先生,我不得不这样,他们就想看看图。”徐锷一脚踹开了门,所有人鱼贯而入。那幅彩绘的“日耳曼啤酒公司生产线”依然悬挂在墙上,随着开门,微微摇晃。秋妹妹立刻认出来了:这就是她看过的“地下管网图”,她的确画错了,大部分都错了,虽然只是某几个环节错了一点点,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图上一毫米的差错,到了地上就是几公里的误区。她想说又没说,望了一眼田齐阔。田齐阔明白她的意思:救人又有希望了。徐锷说:“你们两个见过图,快说话。”田齐阔不说话,秋妹妹看他不说自己也不说。徐锷又问了一遍。田齐阔说:“先放人再说。”秋妹妹也点点头。徐锷说:“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全部走通,什么时候全部放人。”田齐阔无奈地叹口气说:“我们见过的就是这张图。”徐锷让特务拍了照,又问道:“啤酒公司的生产线果真跟图上画的一样?”田齐阔说:“应该是一样的。”徐锷警告迈斯特:“如果你说出去就没命了。”他让特务把墙上的彩绘取下来,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徐锷宣布:从现在开始,任何人包括总经理迈斯特和所有员工都不准走出日耳曼啤酒公司,参与勘察的人也要住在这里。特务要昼夜把守,违者严惩不贷。

    4

    徐锷指挥绥靖区司令部派来的军队,挖开了所有人为破坏和被自然灾害掩埋的进出口,打通了全部被淤泥壅塞的大小通道。“地下管网图”的标示精确无误,纵横如棋、复杂如麻而又畅通无阻的整个青岛曾经的和现用的供水系统与排水系统呈现在当局面前。埋设炸药开始了。葛明带领干部训练团离开青岛山炮台营区,紧急分赴数百个作业点。秦铜的青年教导总队开始将他们生产的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源源不断运往各处地下通道,那些炸药用靛草、紫泥、红辣椒、橡子壳染成的蓝、紫、红、黑四种油纸包装,蓝的是A,紫的是B,红的是C,黑的是普通炸药。从上海紧急调来的八十四吨炸药、一百箱雷管、两百公里导火索、三百公里电线、八十个引爆器,也从码头仓库悉数运出,派往各个埋设点。与此同时,停泊在军港的三十八艘大船、一百二十条小船忙碌起来;太平路美军司令部、湖北路美军兵营正在迅速搬离;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的军舰开始搬运食物和储备饮用水,做着起航前的所有准备;掩护撤退的美国第七舰队进入临战状态。

    直到这时,徐锷才解除了对日耳曼啤酒公司的戒严。他派特务把米达罗和谷川押回党通局,亲自带着田齐阔和秋妹妹,来到了海边高高的礁岬上。他说:“你们自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然后坦然说出了“嫦娥”妹妹们的结局。没有眼泪,也没有或愤怒或悲伤的言语,甚至都没有吃惊,田齐阔和秋妹妹望着深深的海面久久发呆,都觉得不是离别,而是一同远去的启示。徐锷说:“我知道你们怎么想,也知道你们会怎么做。我送你们来,就是想亲眼看看,算是见证吧。”秋妹妹说:“我们不需要做给你看,请你马上离开。”徐锷想了想,带着特务走了。

    田齐阔和秋妹妹对视着,又望望天,望望海。她问:“谁先跳?”他说:“我先跳。”她说:“还是一起吧。”他们手拉手走到了礁岬的边沿。礁岬忽一下升高了,仿佛抵住了天,云就在头上,海风只要大一点,就能把他们吹下去。突然田齐阔后退了一步,也拉着秋妹妹后退了一步。他坐下了,她也坐下了。都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坐到天黑,坐到半夜。明月临空,那么圆,那么亮。最亮的还是月盘上的眼睛,那是妹妹们清澈无比的眼睛,是期待他们同去天上的眼睛。他们和月亮的眼睛对视着,就像用一面水镜映照着自己。他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圆的月亮。”她说:“我也是第一次。”太阳再度升起时,他们消失了。

    徐锷以为只要按照“地下管网图”开始埋设炸药,他就可以轻松下来,考虑自己何时离开了,没想到反而更忙,似乎只要青岛还没被炸掉,他就得永远忙碌下去。午夜,一个电话惊醒了他,是葛明打来的:“昨天埋好的导火索都被剪断了,谁干的?”“我怎么知道?”“徐兄不要怪我,我只能报告上去。刘司令说:出现如此严重的破坏,党通局和保密局都是干什么吃的?”徐锷立刻行动起来,派特务去地下主干道搜查蹲守。但显然作案人比特务更熟悉地下管网的走向、链接和进出口,导火索走到哪里,破坏就会出现在哪里。徐锷想到了田齐阔和秋妹妹,后悔得捶胸顿足:失策了,他们居然没有跳海?当初仅一念之差,就酿成如此大的祸患。破坏持续着,不仅导火索,用来连接引爆器的电线和埋设时用以联络的电话线都成了剪切对象,接了这里,断了那里,很多地方必须重新埋设,因为线路漫长,根本查不到断在哪里。徐锷打电话告诉葛明:“田齐阔在你们干部训练团受过训练,他干得很内行。你恐怕难辞其咎。”好在党国有的是兵,在紧急调兵守住所有通道和所有进出口后,破坏一下消失了。徐锷回到党通局,正想休息一下,刘司令打来电话:“商会反了你不知道吗?”

    军方拨给青岛商人的运输舰已经停靠在码头,装载有限,商会必须立刻商定离岛名额和携带财物的数额。但会开到一半,议题就变了。金月啸提出:“如果当局不放弃炸城,在座的许多人是否可以不走?我乡我土,我家我园,岂能一炸了之。”金月啸不是商会的头目,但许多商人或进了家理或依仗青帮保护,他说话的分量不容小觑。大家议论纷纷,都觉得有必要以商会名义向绥靖区司令部提出公呈,敦促他们收回成命,弃炸惜岛。尤其是天幕堂堂主逄栋和花烟膏店店主时景宗,话说得慷慨激昂:“非亲非故因商而会,不义不来缘岛相聚,走也要做个真君子有头有尾。商有义信,人有忠孝,国毁家亡之事,我辈岂能不闻不问。”会长穆方荣阴笑着说:“看来二位是不想走了?正好,很多想走的上不了船。”又对众人说,“惜岛也好,炸城也罢,与我无关。商人不言利趋势,就是做了鱼虾脱离海,那怎么活呢?君子们爱走不走,小的不过一介商贾,还是要以识时务为重。愿意公呈的去公呈,想顺顺当当走的举手为凭。”多数人举起了手。但接着表态的王大王却让这些手纷纷放下了。他说:“本人一如既往地遵从师傅的意见,他公呈我公呈,目的不达,我亦不去。”这才是金月啸的杀手锏,会场一下炸了。很多商人的钱都进了大义合钱庄,王大王要是不走,那些存单凭据还能不能兑出现大洋或美钞来?有人立刻打电话给军方,很多军官急了,这些年他们辛辛苦苦搜刮来的积攒也都存在大义合。他们去找刘司令做主,刘司令要求徐锷急速解决。

    徐锷匆匆忙忙走进会场,直接来到金月啸面前,没站定就质问道:“你想干什么?”金月啸傲慢地说:“正等着你呢,我有两个条件,释放赵运来,停止炸城。”徐锷又问:“还有谁持此意见?”逄栋和时景宗说:“我。”王大王也举了一下手。徐锷拔出枪来,第一枪打向了金月啸,第二枪打向了逄栋,第三枪打向了时景宗,然后来到王大王面前:“现在没人指使你了,走不走由你自己决定。”王大王铁青了面孔,一言不发。

    徐锷先斩后奏的举动让刘司令无比恼火,因为它刺激了姚之海。第二天,开赴前线阻击解放军的二五五师师长姚之海发誓要为师傅报仇,打算回师青岛干掉党通局,又觉得那样很可能会使自己陷入困境,便拿着赵运来留给他的介绍信率部投降了解放军。接着,亲近青帮的警察局长马笑荣带领部分警察部队出离青岛,先是藏进了崂山,之后也是拿着赵运来的信,举着白旗奔向了解放军的阵地。

    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埋设炸药的进度加快了。不久又出现了破坏,好像还有徐锷没有掌握的通道和进出口,田齐阔和秋妹妹神出鬼没,剪断和割裂几乎无法防备。徐锷抓狂了,带着特务,毫无目标地奔跑了一天,又回到党通局,瞪眼看着洗印出来的“地下管网图”,似乎想从那上面看出田齐阔和秋妹妹的影子。他突然发现图的下方隐隐有个“A”字,便琢磨是不是还有“B”呢?“B”在哪里?左看右看没有,突然拍了一下脑袋:反面?又一想:完了,彩绘的“地下管网图”已经变成灰烬了。而田齐阔和秋妹妹却可以根据日耳曼啤酒公司的生产线把“B”补充在脑海里。他立刻带人去了啤酒公司,发现生产线已经毁掉,狼藉一片。总经理迈斯特就要回国,正在跟人商谈出售他的奔驰座驾。他出价一百美金,那人(他的一个员工)只肯出三十美金。徐锷说:“那就让给我吧。”迈斯特说:“让给你就是五千美金。”徐锷说:“我五美金都不可能给你。说,生产线是不是田齐阔让你毁掉的?”迈斯特不说。徐锷说:“看来你得把命留在中国了。”他一枪打翻对方,开着奔驰走了。

    这天半夜,徐锷接到了田齐阔的电话。田齐阔的口气不由自主地带着奴性的卑微和谨慎,但内容却硬朗得可以:“两三天之内我们将剪断所有的导火索、电线和电话线。”徐锷气咻咻地问:“你打电话就是为了下战书?”“长官,也许我们可以交换。”“怎么交换?”“我们停止破坏,你释放赵运来和那个女学生。”“哪个女学生?”徐锷这才记起,关押室里还有一个送上门来的墨蓝。他想了想说:“我可以放人,但我怎么相信你们会停止破坏?”“我们说话算数。”“不,我要用赵运来和墨蓝交换你和秋妹妹,怎么样?都是一男一女,不吃亏的。”那边沉默了。徐锷问:“不愿意?”田齐阔的声音依然卑微得有些战战兢兢:“可以。”接着便商量好了交换的办法:徐锷先释放墨蓝,秋妹妹去党通局自首;再释放赵运来,田齐阔去党通局自首。徐锷让特务把墨蓝带到了他的住宅,明显是想要“提审”了,但他突然发现自己是无力的,那个东西在这个漂亮的女学生面前竟然安静得如同无风之草、无浪之水。他吼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你的眼睛是眼睛吗?是水晶还是火焰?我看是他妈的精灵鬼怪。你才多大,就敢跟我们作对?滚回家去吧,我看你年幼无知才放了你,以后老实点。”墨蓝莫名其妙地来到街上,四下看看,快步走去。半个小时后,秋妹妹出现在党通局的铁栅门前。

    释放赵运来破费周折。徐锷去了金口三路的卢公馆,以少有的恭敬希望林特立把赵运来交给他。林特立问:“为什么?”徐锷如实相告,强调说:“必须保证炸城顺利进行,这是党国的需要。”林特立在紫赯脸上挠着痒痒说:“不管什么理由,都不能放掉他,决不能。”徐锷说:“那我可以见他一面吧?劝他说服田齐阔。”“这个可以。”林特立上当了,徐锷哪里是想劝说赵运来,即便能他也不会做,最重要的想法是:林特立居然会对他如此蛮横,必须打掉对方的威风。他跟赵运来见了面,知道他就关在卢公馆的地下室,敷衍几句,便匆匆离去。两个小时后,党通局的特务洗劫了保密局的卢公馆。徐锷本来只想把赵运来抢走,带来三十个特务不过是为了镇住对方,没想到林特立和他的手下把保密局的权力和尊严看得无比重要,端着枪执意不交人,徐锷只好首先开枪。一阵对射,林特立和他的四个手下全部死亡,党通局的特务也死了两个。徐锷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油印的《共产党宣言》,放进林特立的卧室,以证明自己不过是在为党国锄奸。回党通局的路上,徐锷释放了赵运来,告诉他:“是田齐阔救了你,你是不是要去找他?”赵运来问:“他在哪里?”徐锷说:“他一定在监视我,不然他怎么知道我放了你?快走吧,别让我再次抓到你。”天亮后,田齐阔现身了。他不可能食言,因为他必须跟秋妹妹在一起。

    但是徐锷绝不可能不食言,在释放墨蓝和赵运来的同时,他就安排好了周密的监视网,等田齐阔一到手,立刻命令特务收网。赵运来和墨蓝再次被抓。意外的是,在墨蓝家的门口,黑背咬伤了一个特务的手。特务开枪射击,没打中黑背,却打中了一个蜷缩在路边睡觉的叫花子。徐锷得意地告诉田齐阔和秋妹妹:“兵不厌诈知道吧?还想跟我斗。”秋妹妹说:“你不是人。”田齐阔后悔得直揪头发。

    这天,美国记者戴维走进了德县路的罗马式建筑。徐锷的办公室因为这个美国人的到来顿时显得有些寒碜。戴维说:“想不到我在青岛最著名的特务机关看不到一台仪器。你们靠什么侦破对手?”“跟踪和抓捕。”“要是没有证据呢?”“拷打。”戴维吸了一口冷气。徐锷说:“你想知道的,我绝对不能告诉你。”他以为对方是来采访炸城或林特立之死的。戴维说:“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我来是有事要告诉你的。”出乎徐锷的意料,戴维记者说起了“地下管网图”。

    他说他曾跟啤酒公司的迈斯特打过交道,在知道迈斯特要派田齐阔将图送给波恩政府后,决定阻止田齐阔,最好能把图偷出来。他开始调查田齐阔,知道了他跟“九嫦娥”的关系,便去找老朋友巡洋舰的舰长汤姆森帮忙。之后就有了薇妹妹的偷图。他最初的动机是,避免联邦德国再次插手中国事务。后来发现党通局也在寻找图,并且与炸城有关,便觉得美国没必要染指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就想把图还给薇妹妹再还给田齐阔。但从政治立场出发,戴维又是希望炸掉青岛的,所以便有了用白色福特栽赃保密局的事。戴维知道保密局前任领导戴笠的死跟青岛有关,保密局最恨青岛,就想通过这种方式通知保密局青岛站的人,督促他们尽快参与。在他看来,只有保密局参与才能把爆炸变成现实。但他没想到,林特立对炸城没有太多的热情,他白费功夫。徐锷诧异道:“这么说你不纯粹是个记者?”“美国中央情报局的雇员,今天来是想跟同行告别。”“马上要走吗?”徐锷赶紧沏茶倒水。戴维说:“共军大部队离青岛已经不到五十公里,我跟你的撤离错不了几天。顺便还想恳求徐主任,能不能不炸毁青岛?”“为什么?你们不是希望炸毁吗?”“又变了,这是我调查中国人尤其是青岛人的结果。”“你还有兴趣干这个?”“我在做记者时忘不了我是特工,做特工时忘不了我是记者。优秀的特工都应该是政治家,战略比制造事件更重要。”“你是说不炸比炸掉更好?”戴维喝了一口茶说:“保留一座西方人建造的殖民城市,能够跟中国落后衰败的大片乡村式城镇形成对比。这很容易让中国人对本国失去信心。你不觉得生活在青岛的中国人已经变异了吗?他们向德国人俯首称臣,对日本人卑躬屈膝,见了美国人点头哈腰,因为文明在外国人这边,金钱和武器在外国人这边。那些漂亮的别墅和公共建筑已经改造了中国人的心,让他们在心理和精神上失去了任何优势,今后还会世世代代改造下去。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让中国人永远觉得外国是天堂中国是地狱,中了魔咒似的摆脱不掉外国人尤其是西方人带给他们的影响,无论行动还是心理都永远做着欢迎外国人再来的准备。”徐锷点了根“海盗”,沉思着,突然扬起头说:“你大概忘了你在对谁说话吧?我也是一个中国人。”戴维愣了一下,笑了:“我总以为要炸毁青岛的中国人已经不是中国人了。”徐锷说:“不是吗?那我是哪国人?”

    戴维当天晚上又见到了干部训练团的葛明,第一句话便是:“这是我在中国的最后一次采访,希望能采访到实话。”葛明说:“是关于炸城吗?我对一个美国记者只能说实话。1914年德国人撤离青岛时,就想炸毁青岛,但日本人来势凶猛,海陆夹攻,他们且战且退,根本来不及调集炸药。1945年日军撤退时也想炸毁青岛,因顾虑大批日侨和大量日产来不及转移,炸药埋了一部分就半途而废。历史上唯一爆炸成功的是1937年的‘焦土抗战’,国民政府撤离时炸毁了包括九座纱厂在内的全部日本工厂。那一次也是我带人埋设了炸药,但炸药威力不够,加上没有利用地下管网,日本占领后不到半年就恢复了大部分工厂的生产。这一次炸城,时间和物资都很充裕,爆破技术也今非昔比,青岛恐怕要从地球上消失了。”戴维喟叹着,又把他不希望炸毁青岛的理由说了一遍。葛明笑笑说:“给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绥靖司令部有‘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手令’,大家都在执行手令。”“你是说让我去找蒋委员长?我倒是想去,但他已经下台了。”葛明岔开了话题:“你在考虑中国人的未来时,最好调查一下中国人的老祖宗。我敢说老祖宗是什么样子,未来的中国人还是什么样子。”戴维自信地摇了摇头。

    几天后,除了还在四方前线抵抗的军队,党国军政全部离岸登船。美军司令部、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美国第七舰队已在更早的时候登上军舰。来到海上的还有以商会会长穆方荣和副会长王大王为首的商人,还有一些来自解放区的赶上末班船的富有的难民,还有被挟持的山大校长温故卿和几位教授。秦铜带着青年教导总队把最后一批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运到了临海的地下主干道,葛明带领干部训练团迅速接好雷管、导火索、电线和引爆器。至此,计划中的一百个甲级爆炸点已经全部设置完成,“地下管网图”显示的所有通道都已经填充好炸药,七十三个从上海运来的美国原装引爆器分布在地下通道的各个关键点,届时将通过电流同时引爆。葛明、秦铜和徐锷同时向绥靖区司令部报告:全市百分之八十的公共设施、建筑、工厂、码头、仓库都已包括在地下摧毁的范围之内,另有百分之二十因为“地下管网图”缺少“B”面,只能在地面埋设炸药,不过药量很大,估计跟地下爆炸的威力差不多。绥靖区司令部立即贴出布告,以战火激烈为理由,要求百姓限期搬离。通往陆地深处的大道上,逃难的人绵绵不绝。但彻底搬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解放军进攻神速,离岛时间和引爆时间提前了一天。登船的人们神色凝重,向就要消失的青岛告别,不少人哭着跪下了。转眼间,人去城黯乌鸦飞。云翳无声地动荡着,月亮升上来了。有人说:“好像过了十五,怎么还是圆的?”温故卿悲怆地吟诵道:“有情‘嫦娥’无情月,人间天上何必阙?”

    这是个中午,阳光灿烂,暖风习习。海边停靠着一艘小型轮机船,一块五米长的木板搭在岸礁上。引爆之后,引爆人和引爆监督人将跑步登上轮机船,轮机船又将飞速驶向数百米外的军舰。那儿有刘司令的指挥舰,还有一艘巡洋舰、一艘炮舰。葛明和秦铜率领着十个引爆监督人出现在沙滩上。接着是七个引爆人,他们是:秋妹妹、田齐阔、赵运来、墨蓝、米达罗、谷川、徐锷。徐锷的想法是:必须让这些人共同成为炸城的罪人,七个人都是青岛人。他带领他们一字儿排开,正对着三步远的地方一溜儿摆着的七个接通电线的引爆器,它们代表七个爆炸板块,是所有爆炸点的核心。徐锷大声说:“掰动摁扭,就能启动爆炸,我们可以同时启动,也可以一个一个来,启动之后十分钟,全城就会爆炸。”田齐阔说:“我说了我不启动。”徐锷说:“那今天就是你的祭日。”又说,“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掰动摁扭就是选择活命,我们会带你坐上军舰,远走高飞;拒绝掰动摁扭就是选择死亡。”说着指了一下葛明和秦铜率领的引爆监督人,“他们就是执行死刑的人。开始选择吧,谁先来?”一片沉默。身后,海浪的声音突然变得格外响亮,鸥鸟在疯狂地尖叫,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徐锷又喊一声:“谁先来?”

    田齐阔和秋妹妹对视了一下。秋妹妹说:“你先来,我送你。”田齐阔说:“还是你先来,我送你。”秋妹妹说:“那就谁也别送谁了,一起走。”他们两个同时走出队列,互相搀扶着,走向了引爆监督人。秦铜望着秋妹妹,遗憾地摇摇头:“实话说我梦见过你,梦里我娶了你。你要是不躲着我,说不定我们一直就在梦里,就没有今天。”秋妹妹淡然一笑:“有个请求,让我们两个同时死。”秦铜说:“我还记得你的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真的是由我来成全了。不过,对你我是要亲自动手的,他嘛……”他望着葛明,“你来?”葛明说:“我虽说是军人,但从来不亲自杀人。”吩咐身边的一个监督人,“你来执行。”秋妹妹又说:“请不要打脸,打烂了脸,到那边他就不认识我了。”田齐阔拍了拍并不结实的胸脯,意识到从此就再也不能说话了,便用德语、日语、英语、汉语轮番说:“打心吧,把心打烂。”秦铜和那个监督人举起了枪。葛明喊着:“一、二、三。”枪声同时响起,田齐阔和秋妹妹同时倒地。行刑人没有打脸。

    接着是赵运来,他不仅拒绝掰动摁扭,还劝说其他人包括徐锷也不要掰动摁扭。徐锷听到他在质问自己是不是中国人,恼羞成怒地拔出枪来,把子弹射进了他的嘴。赵运来倒在墨蓝身边,墨蓝尖叫一声,扑在了他身上。徐锷一把将她拽了起来。这时日籍青岛人谷川大吼一声:“八嘎。”快步走向了监督人。他都没看清是谁向他举起了枪,就眼前一黑倒下了。徐锷说:“就剩咱们三个了,咱们三个都不会死吧?”米达罗扑通一声跪在徐锷面前,哭着喊:“我不想死。”徐锷说:“不想死你就掰动摁扭。”“我也不想掰动摁扭。”喊着,米达罗跳起来就跑,跑过了沙滩,却没有跑脱追撵他的子弹。墨蓝哭起来,浑身发抖,但抖着抖着还是走向了监督人。她稚气未脱,天真美丽,就像刚刚从海里出来的仙女,战战兢兢地来到了人世间。秦铜一伙谁也不忍心开枪。徐锷说:“引爆监督人都是色迷心窍,我送你走吧。”话音未落,枪声就响了。他打烂了她的脸。现在,七个引爆人就剩下徐锷了,他得一个人掰动七个引爆器的摁扭,这没什么,不费吹灰之力。他在引爆器前走来走去,越走越快,突然不走了,朝着青岛跪下来,磕了一个头,缓缓地抬手举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葛明和秦铜大吃一惊,要跑过去阻拦,枪响了。徐锷也打烂了自己的脸。

    葛明和秦铜率领十个引爆监督人乘坐轮机船,回到数百米外的指挥舰上,向刘司令报告徐锷的变节行为。刘司令站在甲板上,双手叉腰,责问道:“你们两个为什么不引爆?”秦铜辩解道:“我的任务不是引爆,是监督引爆。”刘司令说:“我看你不光是变节分子,还是个狡辩分子。来人哪,毙了他。”秦铜说:“刘司令,容我禀告,不是我不想引爆,我就是把摁扭掰断,炸药也不会爆炸。所有的A、B、C三种黄色风暴炸药,都是加了鸡蛋黄和食油的面粉。”刘司令吃惊地啊了一声:“你居然一直在欺骗我?好大的胆子。看来我必须亲手枪毙你,否则我怎么向党国交代?”说着拔出手枪,推弹上膛,朝着秦铜放了一枪。又对葛明说:“你呢,你为什么不引爆?就算秦铜生产的全是面粉,也还有从上海调来的八十四吨炸药嘛。”葛明抖抖索索说:“炸药倒是真的,引爆器也是好的,可所有的雷管,管心都是空的,没有引爆装置,还有两百公里的导火索,里面全都没有火药,根本点不着。”刘司令吼起来:“原来赵北渊早就在欺骗我,你为什么不报告?浑蛋。”“蛋”字未出口,枪就响了。葛明和秦铜的尸体被扔进了大海,甲板很快被冲洗干净。军舰起航了。刘司令伫立在甲板上,望着越来越远的青岛,几次都想把枪口对准自己,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他现在还想不到,当他带着负荆请罪的心情漂洋过海,到达台湾时,得到的并不是惩罚,而是重用。几年后他被任命为国民党陆军司令。

    青岛的沙滩上,一只德国黑背奔跑着,激动的吠叫就像哭泣。它终于找到了主人,它不认为主人已经死去,以为主人不理它是因为它表现得不够活泼,就拼命地跑啊跳啊叫啊。紧靠沙滩的礁岬上,出现了解放军,他们眺望着军舰,军舰也眺望着他们。很安静,甚至有些寂寞,没有任何响动,风悄悄地吹,海鸟轻轻地飞。泛滥的阳光洒满了辽阔的海陆。海面一如既往地忽而平静忽而暄腾,天蓝到极致,海清到无比,卷起的浪花似乎比原来更白,随随便便把自己丢上岸礁,很快消失了。

    十多年后,一个注明“青岛市政府收”的邮件从美国越洋而来,打开一看,是一个黑皮夹子和两页注明A、B字样的图纸。退役将军刘某附信说:“地下管网图”是当年《公民报》主笔李信之交给他的,认为只有他才能保护好它。他依稀记得李信之当年的话:刘司令也是山东人,难道不想在故土之上留个好名声。请不战善退,保全青岛,留有余地,故人故土、父老乡亲感激你了。也记得自己当时只说了一句话:是啊,我是个山东人,是个中国人。现将此图寄回祖国,也许有用。

    2015年9月18日初稿于青岛

    2015年10月6日修改于青海

    2016年1月8日再改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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