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后剩女-让那爱溶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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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四

    阳光穿过葡萄架,小块小块的浮游在院子里。蜜儿花间低飞,空气中鲜牛奶味乱挤。闵敏破旧的老花镜,米黄色的长腿灵巧地挂在不声不响的耳朵上。眼袋灯笼那般高高摆着,嘴唇吝惜地往口腔里边缩。她在读《南方周末》。从她光光束结脑后的发髻上,我看到青春深一脚浅一脚的迹痕。女儿拖着麻花辫子从里屋轻盈飘出,书包上绣着《神秘的羔羊》。“不,妈妈,要吻嘴。”她两只手勾住闵敏的脖了,歪着头,笼子里相思鸟跃跃跳跳。我躺在黄铮铮软椅上,想着年轻时没有想通的心事。

    一睁开眼,小女孩的笑貌,一串串紫葡萄,细碎的阳光,历历在目。我摇醒闵敏,一口气告诉她我刚刚所做的美梦。

    她掩嘴而笑。闵敏一笑,酒涡就跳出来。虽说只有一个,却也风情万种,容易让人生出许多遐想。

    “就你爱做些摸不着边际的梦。昨天是毕加索教你养鸽子,今天是女儿拖着麻花辫。我看你神情恍惚,明天趁早问问校医。”

    “这梦是真的。不是真的不会有这么深刻。早晓得有你,高中毕业我就来了。”我呢喃着,脖子有些发硬。

    “也不晚呀!我敞开心扉等着你好好生生爱呀。”闵敏双手推开我。

    “和你我越来越感到不是恋人,到像兄妹。”我说。

    “老实坦白,你到底贱不贱?才失恋,马上千方百计算计我。”闵敏拿眼瞟着我。

    “闵敏,别说得这么难听。男人在夜间感情最脆弱。”我说。

    “小南哥,求求你别灰心丧气好不好?你回答那句‘求爱是医治失恋的最佳办法’不就得了?”闵敏拍拍我,侧过身横亘在我面前,像堵颓废的墙。台灯淡幽幽亮着,夜浅浅滑落了。而梦,不顾一切地阳光灿烂地向我泻来,我想,我的女儿这会子定然背着《神秘的羔羊》,在放学的路上蹦蹦跳跳,她到处向同学吹嘘:还没到秋天,我们家的葡萄就熟了。

    我有些心虚,摸下床自个儿寻毛衣穿上。伸手勾勾脸盆中的热毛巾,若无其事地说:“最初追你的那阵子,你再傲些冷些俗些,我都会偃旗息鼓,也不用你侍候。还不是你沉不住气。一听我提伦勃朗,就两眼放光芒。”

    “我一直感觉是我俘虏你呢,咋了?”闵敏没有翻墙跳院地怒下去,她退到窗子边,像个射完最后一支箭连羽毛也没捡到一片的猎人。

    一场因为我赖铺而引发的战争烟消云散,我暗暗松口气。开始有模有样地洗耳恭听。

    “你要来见我的第二天早上,跟不跟你好,我在窗子边考虑了五十五分钟,打定主意最后五分钟决定,不防你咚咚猛敲门。坏就坏在那天天空晴朗,碧空万里无云。你碰到一个好天气。”

    “窗子边站五十五分钟?我的‘瑚蒂佩’!潘金莲就是在窗子边惹下的祸。下次千万别乱站了。这是女人学坏的前兆。”

    闵敏热烈地望着我,满脸潘金莲式的娇羞和大胆。

    “能站出一本《金瓶梅》,再坏都不算坏。”

    我沉吟,反手捻了捻她的耳坠说:“没有笑笑生,几百个潘金莲都站不出名堂。”

    “闵敏错了。小南哥,别跟她一般见识。”闵敏说。我笑笑,连牙齿也没露。

    “唉,只想花六十分钟在你头上的,我担心这将会是一生。”她从身后抱住我,下巴在我的肩上轻碰。

    “会吗?你到现在还是个处女,而我也是个处男。”我无精打采地说。

    “星期六下午你不在家,日子好长哟。我去校外的河边洗床单被套,拖着鞋走过田坎,一荡一荡的,像个农妇。太阳恹恹地睡在艺术系房顶,眩目啊!”她轻轻摩挲着我的胡茬子,痒痒的。我不再正直了,左手大面积地侵犯她的腰身。因为闵敏一直奉行的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在家荡妇,出门贵妇。况且今天她是如此的纯情得可人。

    风从她的肩爬上我的肩,又从我的肩伏到她的肩上,象吃饱了没事做的孩子。我软绵绵地靠着红砖房的外墙。听闵敏影影绰绰谈她过去的情爱。

    “你猜,分手时他怎么跟我说?”闵敏瞧着墙,好像她花枝招展的日子,我守在她们湘西。

    “上帝不是我!”我叫声轻轻的,像低垂的夜幕。

    “他说:‘你不珍惜我,会有人珍惜。你以后一定会痛苦失去我。’我笑噢,但说真的,那瞬间,真担心全天下可嫁的男人都死光。”她说得远远近近的,令人想起初恋的丝丝缕缕。

    “你说的是谁啊?我吗?我可没那么说过哦!”我看着她。

    “不是你,你不算我的男朋友。”闵敏笑着。

    “那是‘豹子头林冲’吗?”我接着问。

    “什么包子头临春?”闵敏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我想笑出来。

    “就是那个王启霸?”我说,“他不是你男朋友吗?”

    “就他?能满足我物质的男人而已,他是强盗,怎么会是我的男朋友?”闵敏白了我一眼,“难道在你的眼里,我很淫荡吗?”

    “乱讲。我不知道你说的男朋友是谁,又不是我,也不是豹子头,那会是谁呢?”我作沉思状。

    “去年秋天,在我们常去的林荫大道上,你不是看到我挽着胳膊散步的那个男孩了吗?回家后,我还收到你一束洒满露水的鲜花呢!”

    眼前又浮现出当时的情形,我看到闵敏挽着一个男孩胳膊走在我们的林荫大道上。分手的那天晚上,月光惨白惨白,冷幽幽铺了满街薄薄的一层。她的新欢站在马路对边,猩红的烟头一晃一晃。闵敏没看到我。我没哭,但流泪。那天晚上,我学会抽烟。那个让我痛苦了整整两年的身影,那时候深深镌刻在我心里,本来已经遗忘,没想到又让闵敏唤醒。

    想到这里,我掏出一支烟吸着。

    “慢慢戒掉吧。我受不了你拿起烟就想到他。”闵敏两手绕着我的脖子,额头轻轻碰我。

    “你们后来怎么就分手了呢?”我好奇地问她。

    “在他那里找不到你的感觉,觉得他只会读书,别的一无所知。”闵敏说。

    “要不是看见他拉你的手,我也不会吸烟的。”我强调。

    “走也不清清静静的……你也是自已没主张。若是我带一个白粉鬼来,你也要跟着吸白粉?”

    “我总认为我之所以失败跟不会抽烟有很大关系。”我喃喃着,往事像条冻僵的蛇,缩在我怀里,凉丝丝蠕动。

    “那时我准备离开成都来重庆C大之前,他就访问过学校十次。在楼梯口,缠住我,要我等他五年。我又羞又恨,咬着牙心平气和对他说,‘放心吧,我等你。把能谈的恋爱都谈遍再来找我。小王子,在这个小小的地球村,不嫁你嫁谁?’你说这风范,帅不?”闵敏数完她的辉煌,眼巴巴望着我。

    风停了。或许是我们走得很近的缘故。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生活真不要脸,稍不小心,初恋就给糟蹋得千疮百孔。

    三十五

    闵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将她未看完的一本书也蹬下了床。

    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新女性气质》。信手翻翻,不外乎是教女人为了情爱丰满怎样卖巧装乖,为了男人规矩怎样欲擒故纵。有一章节见地新奇,题目叫“不妨放虎归山”,匆匆翻翻,小有情趣。轻轻将书塞回枕头底,闵敏惊醒了。她微微发烫的手握住我不放。说我一直想占有她不说,现在还要占有她的隐私。我以为她是呓语,不料她睁开狡黠的黑眼睛说得头头是道。

    “拿你跟书上的例子比,你一生视爱情如粪土。亏你也写得出《走在昨天都是泪》那些文字。”我不吱声,她打个哈欠,又说,“男子汉,感情要用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不要只喜欢谈恋爱。”

    “你这几天怎么老踩着别人的痛处不放?画也不画,削着脑袋气人。闵敏,我哪点得罪你了,明着来。”我诋毁。衬衣也不脱便钻进绣着君子兰的被子里。月光从窗子边漫进来,白花花的,堆得满床都是。蜗居上百天的红砖房,第一次摆满异日之笑的苦涩。

    “小南哥,好生睡。不要发作。都怪我妇人家心眼小。我发誓,再提过去的是蚊子。好生睡。我做‘希望’给你看,昨天你声称做得像‘委屈’。”闵敏说着往枕上移移,摆正她的鹅蛋脸。

    “啊,还差不多。你做一个‘失望’”。我摸着她的脸,她挤弄着脸上滑嫩的肉,顿时一脸失望。

    “像。传神呢。再做个‘绝望’看看。”我又逗她。她照旧做着。

    “非常正确。还要做个‘忧郁’看看。”我继续。她又弄出忧郁状挂在脸上。

    “对,这个也对。脸谱专家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再做个‘陶醉’,陶醉,明白吗?眼睛别闭完。放松,再放松,嘘——”我端详着她的脸说,她做着,马上感到不对劲,抬手拍了一下我的脸。

    “去你的,美死你!”闵敏咯咯地笑了起来,像幼稚园的孩子。

    我昏天黑地地吻着这张千变万化的脸。

    记得第一次约会,风把夕阳吹得皱皱巴巴,冷冰冰的一块隔着一块。我看不到初见时闵敏扬起的脸,很是心凉。躺在蓑草丛里,随随便便修完指甲,随随便便流完泪。傍晚,搭过路车返回一心一意厌烦的学校。

    没有一丝睡意,我枕着胳膊回忆着一幕幕的往事。

    “小南,我们老家有句俗话:一个锅,一个盖,各人的汉子各人爱,别犯傻了。”闵敏突然转过身对我说。

    “我老家也有句土话:花红红两天,李子红两天,酸麦子不红也要红半边。”我两眼潮湿,整个儿像根草。

    《新女性气质》又掉在地上,似乎还“啪”的一声。

    三十六

    闵敏请假回湘西老家凤凰县看她妈妈。

    我偷偷跑去校外一家茶吧读格林斯潘的文章,正在感到厌烦,服务员扭着腰走来喊我接电话。宁婷湿漉漉的声音异常动听。她说:“大白天一个年轻模样的男人泡吧,看上去是有些上等,但明眼人都晓得这种男人比一般群众好色。快出来,我请你去大部落吃饭。帐不用付,我跟老板打招呼了。”

    宁婷在一家电台工作,主持并播音“青春文学”的栏目。和王译在一起的时候常听他念叨:“声音这么甜美,人肯定也长的美。”我告诉他,宁婷她人长得像鱼。王译便说,像鱼的女人大多不错。此后才知晓王译一直暗恋着宁婷,还给她寄了一封酸巴巴儿的情书。不到一周就盼到宁婷的回信,感谢他喜欢她和她的节目,感谢他告诉她那么多伤感的心事。虽然字数不多,但王译如获珍宝,小心地收藏着。后来王译加大马力,写了无数次情书连翻进攻。没想到从此再也没有收到宁婷的只言片语。

    因为常给宁婷播音的节目写稿,宁婷说每次播我的稿子都会让她伤感,并一再提出定要约见我一面。闻之心中大喜,哪能错过如此天赐良缘。在虚荣心的促使下,我请猪去餐馆,买了一瓶酒和两包烟,哄着他吃了一下午,猪才勉强答应借他家的豪宅一用。为了圆满,我再三叮咛已喝的晕头转向的猪:“切记,若问起,对宁婷只说房子是我家的,你是约来陪客的朋友。”猪满嘴油腻地啃着猪蹄膀,频频点头。临走时,我又给已喝的晕头转向的猪塞给桌子上的两包烟,猪见状,拍着胸脯信誓旦旦:“没问题,没问题,你放心,从现在开始,房子就是你的,你爱怎么地就怎么地。”

    那天一进门,她鱼一样在猪家花花草草的院子里游来游去。我跟猪说这个女孩子像鱼。猪趁我上卫生间时出卖了我,连我借他家房子的事都一字没落地告诉了宁婷,她听了后笑了半天。我从卫生间出来皮带还没有系好,她笑着就远远地向我伸出手。我记得我很拘束。握手时腋不的书掉下来,她捡起书说,上中学时她翻看过,难得静下心。《在少女们身旁》只适合中年以上的人看。

    后来有一天我偷偷吻着她的发梢,平平衡衡地想过,这还不是你见不得男人稳重的缘故。那天猪的父母不在,我们喝了好几瓶波尔多港红酒。宁婷最后定格在我脑海里的画面是——九八年从兰州大学毕业,辛苦经营了整个大学时代的爱情正式寿终正寝。伤感兮兮的,一副所有男人都对她不起的模样。我劝她,单枪匹马在社会上闯,凡事能将就就将就。她不信。一条熟透的鱼那样躺在猪家宽大的沙发上翻《礼拜二午睡时刻》。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Garca Mrquez,Gabriel)一九六二年的作品,八年后因为《百年孤独》的横空出世,这个短篇好像被埋没了。至少我是没有翻过。

    挂断电话走出茶吧,宁婷在对边路口等我。她穿条黑不溜秋的裙子,脸画得端端正正,像鱼,有颜色的那种。猪曾对我数落他这远亲的种种不是之处。可我一点也察觉不出。和她在一起,心绪反倒随随便便。谁也不会走进谁,不用伪善,因而也就没必要考虑明天。没有明天,人就比较真实。我甚而开始怀疑爱情和海誓山盟的关系,怀疑故乡那座曾经让我泪水涟涟的城。我年轻,没必要为我所做的一切负责任。闵敏从来看不到这点,每当我流露出玩世不恭的腔调,她就祖母一样告诫我:“《走在昨天都是泪》播出才三个多月呢!”

    “一个未婚女人要先积点口德。”见到宁婷,我取笑她,“你既不是年轻模样的男人,怎么知道他好不好色?”

    “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好不好色?况且,我提醒你,我们是住在一座装满伪爱情的城。”宁婷像个哲人。

    我想,她大概又是失恋了。现在的白领眼光基本上集中到事业上去了,爱情方面自然短视。往往虚晃一枪,见好就收。偏偏宁婷一碰到恋爱都喜欢全力以赴,眼去眉来之后,一旦情天恨海,自然要多吃些亏,听她诋毁我还要生活两年的城市,我没精打采地说:“这是一座不设防的城。有的是流浪歌手和‘恋爱豆腐’。

    宁婷轻描淡写地说:“小南,你少跟我烦,除了你们这些学生,谁都相信爱情已经进入了后爱情时代。”

    我用充血的眼睛望牢踩着猫步的宁婷说:“我想起《生命中所不能承受之轻》,米兰·昆德拉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是:有两种女人,一种人在一个男人身上找寻所有男人的影子,一种人在不同的男人身上找寻一个男人的影子。你离开一个男人或者接一个吻,全城人没必要跟着陶醉。”

    肚子还没填饱,宁婷的电话响了,她浓浓的四川口音淹没了我的话。

    在夕阳浅浅地照着的街道上,夜市摊贩准备着一天的开始。穿着宝姿裙子的宁婷在打电话,格林斯潘远在美国,我跟宁婷介绍过他,算得上我还是他们俩的媒人。

    刚开口,宁婷就打断我,她粗鲁地说:“那个大管家,理财是有一套,但不见得他管理得起爱情。”

    我跟她提起王译,她笑笑说:“不是每个女孩见了情书就放纵,孩子的心我能理解,只是我不忍耽误他。”

    爱情可不是容易格式化的东西。

    从大部落美食出来,宁婷和我告别,并再三嘱咐我下次一个泡吧的时候一定要约上她。

    三十七

    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真不知道自己在学校都学到了什么。闵敏做的绝,去了这么久一个电话也不肯给我。

    觉得无聊,街上看不到一张我熟悉的面孔。本来想去看看猪,转念又想,猪现在是落架的凤凰,就是去也沾不到什么油水,反而会让他误解我是去要帐的,只好打消了念头。陈俊正在蜜月,我去不是电灯泡儿吗?找王译吧,还是算了,现在没有兴致打CS……心里把能想到的都齐齐地过了一遍,最终还是想到了童彤。这个说我像木头的女孩,至今还让我心里怪怪的。

    以前听那顺乌日图说过,童彤的租房就在WC街的工商银行旁边,是一间只有20平米的平房。

    没走多久就到了。见房门紧闭,窗帘也遮着。想必是不在。欲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嗯?难道人在?欲敲门,又从里面传出男人“噢噢咿咿”陶醉的声音,不用想都知道里面在做什么。难道是童彤?不可能吧。我心里七上八下。好在窗帘没遮好,留有一小缝。我贼头贼脑的探过去,扒在窗户上往里一看,差点没把我摔倒在地上。

    童彤上身赤裸裸地躺在床上,一个方头大脸的男人的手游弋在她两条浑圆修长的大腿中间,随后肌肉横飞的大屁股在彤童雪白的肚子上起起伏伏,童彤眯着眼满脸淫荡,双手摸着自己的乳头淫乱地尖叫……我没看清那个男人的脸,看起来是个约40多岁的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赤裸裸的场面,真让我魂飞魄散。童彤难以名状的呻吟声越来越大,不断飘出窗外。我拼住呼吸,赶快开溜。里面大概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声音嘎然而止,我飞也似地逃离了那里。

    童彤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彻底支离破碎了。

    晴天白日的,想死也想不出她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可恶女孩,竟然有这么阴暗的一面。

    快到红砖房的时候,陈俊不请自到。见面还没问好,他就拉住我去餐厅。

    又是几瓶啤酒,几个菜还老样子:花生米,萝卜丝、拌黄瓜、豆腐干。从未上过新花样。

    两大杯酒下肚,海阔天空起来。

    “现在不像以前了吧?还是左拥右抱?”我问。

    “哪儿会,自从她们家棒打鸳鸯后,我清醒多了。最近一直忙于功课。”

    “不会吧?你老爸那么有钱,你用不着这么辛苦哦!”我说。

    “老爸有钱是老爸的。我准备考研。”陈俊喝了半杯咂着嘴说。

    “你到是志气了,唉,我能将就毕业就满足了。”我无所谓地说。

    “毕业后写你的小说吧,瞧人家金庸,活得比谁差啊?”陈俊看着我笑了。

    “我有那命?”我堵着他的话,“我问你,闵敏生日那天,你领着一个漂亮女孩,那是谁啊?”

    “是不是你也看上她了?”陈俊反问我。

    “是啊,只是我哪有这样的艳福。”我故作姿态。

    “她是我的女朋友。你说认真的,你觉得怎么样?”陈俊诚恳的表情一反常态。

    “有福啊兄弟,不说别的了,你就好好珍惜吧!”我压低嗓门对他说。

    酒过三旬,我也压不住话了,竟然想起问童彤的事。

    “你觉得童彤这个人怎么样?”我问他。

    “不知道,不大和她来往。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随便问问。”我说。

    “听猪说他正在搞童彤,那个女孩子没什么志向,很随便,只要自己高兴,什么人她都能处。”陈俊说。应了陈俊的话,果然不出所料。

    “猪?怎么可能。”我怀疑听错了。

    “猪那天来问我借钱,还给我专门讲他和童彤的风流韵事,我怎么会编排他?”看陈俊的眼睛,相信他的话没有水分。

    “这个猪,不是和呆呆都过到一起了吗?”我又气又急。

    “咳!他这个人,碗里的永远喂不饱他,锅里的总不会落下。”

    “下次我遇到他,我非把人民币塞到猪嘴里不可。”说完,我端起酒一干而尽。

    俩人都有点醉了,我起身告辞,陈俊付完帐也要走。

    回来的路上,我思绪万千,心里把猪数落了一千遍一万遍。

    推门而入,竟然发现我朝思暮想的闵敏回来了,卧在床上看书。

    见我进来,马上蹦下床,狗嗅一样在我的身上闻了半天,然后手指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你又喝酒了!我不在你就偷着喝!”

    “你在的时候我也喝啊,为什么要躲着你。”我脱下外套。

    “知道我们家乡有多美吗?我这次差点儿都不想回重庆了。”闵敏兴高采烈。

    凭我在外边这些年的经验,年轻人谈故乡,一般都是炫耀给他人听的,这也算人性的一种。我虽然没有去过几乎诞生中国第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湘西,不过闵敏一开口,我就知道她又要夸夸其谈了。

    “天嘞,清水江绕着我们湘西,一波三回头,简直舍不得离去。清水江上荡木筏,才真是裙也飘飘,发也飘飘飘。天嘞!我的那帮画友,身材无可挑剔,脸庞子更没讲。可惜书读少了,我形容不出。”闵敏摇头轻唱了起来。

    自从上个礼拜在市区被她带着“旅游”一番,又遭她的奚落,我对她多少怀有成见。见她这般卖弄,便冷笑道:“是啊,美哉湘西,物华天宝,鸡蛋一毛钱三个;人杰地灵,爱情三分钟永恒。尤其多产细皮嫩肉。如云美女,一直雄居出口地位。偶尔有几个滞留本土,却也鹤立鸡群,不同凡响。”

    “说得对,就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闵敏没理会言外之意,乐哈哈的。

    “当然,你们老家也不错,百里杜鹃,驰名中外。去年花节,我们到阿丹家,彝族舞芦笙舞全跳。你们的那首《彝族舞曲》,美惨了。袁娜还一口咬定是洋曲呢。”闵敏兴致勃勃地说着。冷冷回头,故乡像个闲坐的老年妇人,那场来得风光,去得慌乱的爱搅得她苦不堪言。除了月光惨淡,落叶翻飞,我再也记不得什么枯荣。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缘故,回头看她我都不姓李。闵敏不提起,我差不多已经把故乡遗忘了。

    出来念书后,我第一次回故乡,却是在一个忙碌得让人讨不开眼睛的夏日,不论是茅草湾刘家老得褪了色的窗户,还是文昌宫女孩子绷得紧紧的腰身,都给我一种活生生的动感。听停美说,冬天的小城像一个玩累了的孩子,安安静静的,只有东一声西一声的狗叫。听停美说,她喜欢踩着薄雪上东山去。残碑边,断桥处,她都寻得着儿时的梦。她说,在这个城市只要你梦过,几世几年,你也会寻得着它。

    上世纪五十年代,昆明堪称旖旎的高原水乡。那时,昆明城虽小如弹丸,但河流却出奇多。较有名气的,当数盘龙江、大观河、玉带河、西坝河、明通河、大缘水河、小缘水河等。至于那些名气不大的小河,就更多得数不胜数了。可谓满城江河纵横,到处小桥流水,四季花香鸟语,一派盎然的水乡泽国之景。那年月,昆明的天是瓦蓝的,空气纯净得清心怡人。河流里的水,皆透明无瑕。稍大些的河流,如盘龙江、大观河、玉带河等,都生长着一些天然的名贵鱼种。金线鱼、肉花鱼、桂鱼、鲢鱼、乌棒、弯丝鱼等。当年的篆塘,是昆明人眼中最大最壮观的码头,这里随时停泊着无数的船只,轮船的汽笛声常常在宽阔的水面上回荡不歇。大观河已属近郊,河两岸茵茵柳絮常年飘飞,河水清澈如碧,河里渔家女荡着木船,偶尔悠闲地哼上几句歌调。

    我是在一个万木萧萧的秋夜离开昆明的,我坐在公园高高的望星阁上,数着城里的灯一盏灭了又灭一盏,大观河升起惨淡的雾,城虚幻如不存在的想象。连下山的路也看不清楚。我无端以为是爱情离我而去的缘故,久久地跪在这里,为永远失去的日子,也为这个城市的一砖一瓦默默地祷告。在我自私的心底,故乡是座不应该有秋天的城。我在秋天离开她,纯粹也是一种错误。

    “不过你们家的确没湘西靓。河水呜呜咽咽,山坡笨头笨脑。”闵敏翻着嘴皮乱说乱有理,真讨人厌。

    “可惜你要出嫁,谁也不会把湘西作嫁妆送你。”望望墙上几根粗野的线条,我低声叽咕,“也不配。”

    闵敏听见,生气地背过身子,不再理我。

    三十八

    有一种浮在梦边的感觉。泛泛的,连死亡的气息也没有。

    上帝!我是怎样虚伪地感受着闵敏的存在,我的生命退缩到残缺的岁月。

    记得我上初中学时,逃学一般是在夏日的午后,太阳懒得不肯滑下山坡,老是站着不动,我们从没有玻璃的窗子翻出去。穿到学校外边的小河。河不深,搅的人多了,半节课时间,水浑得让人讨厌,在我们班上,我年龄偏小。这一先天不足导致我经常被人逮去压到水底。直到我应该说是懂事后,我仍不相信,除了空气,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会让人窒息的东西。

    第一次高考结束,我带着少许的失恋和满腔落榜的苦楚,哀哀地坐在长江边发愁的那个傍晚,茫茫然的,还是不懂得什么是无望,什么叫难忘。从那以后,每逢下水,我总喜欢躺在水上,不呼吸,不游动,让身体自个儿慢慢地下沉,下沉,直到水爬过我的唇我的眼睑。就像今夜一样。然而,如果说多年以前我的下沉是因为理想或恋爱的破灭,那么我今天的下沉却只是由于自己对自己的虚伪了。说起来,过去那些颠三倒四的日子,真值得怀念。毕竟啊,那是可以不考虑结果地生活的时光。我眼下虽然也是在四周的黑暗中下沉,可我的每根神经都在告诉我,我在离红砖房不到一千米的花溪里泊着。我根本无法忘记闵敏在我的想象和愿望之间摇摆。

    除了看闵敏画画,这半年几乎没有能让我集中精力的东西。包括她面红耳赤地和我争论“我们承受,我们拒绝”。我坐在圆凳上,很难统一我的观点。明明地举一大堆例子是为证明人所特有的拒绝性。结论却落到闵敏认定的承受上。争论下来,我自己感觉到我自己累和索然。一般情况下理智只承认看得见的东西。闵敏的左手总是霸道地叉在腰间,她常常把握笔的手伸得很远。光线不太好的时候,笔一丢她就不干了。墙上的画,我天天看都一个样。可是我已经习惯了她的笔尖离开墙壁的一刹那,习惯了她微微侧开身子让窗外的光充分照进来,习惯透过她的背影去看待她不易觉察的微笑和不安。我真希望时间永远死亡在红砖房。可是水漫过我的唇我的眼睑,我不得不另外换一个姿势。

    夜,一如从前。

    我仿佛看见闵敏坐在岸上。

    承受和拒绝以外,我们还讨论什么呢?我努力地想,初冬的星光远远地游荡着。我真想悄悄地滑进水底去,就这样不了了之地结束我们的爱情。我清楚记得抱着浴巾走出红砖房时,我还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一眼。虽然门关着,门后边还有门帘,可我想看见的我还是看得见。

    三十九

    听说肖魂准备实施一个“集体营养确保计划”的设想,早上迫不及待地邀请我们过去。

    推开七号寝室的门,肖魂精彩地如下分派着。

    “就这样定:猪和那顺乌日图负责打饭拎开水。阿详耐心好,菜由他洗。若地掌勺。我会精打细算,伙食费归我管。”

    “哟,闵敏,你是哪股风吹来的呀?屈尊寒舍,篷筚生辉。”那顺乌日图抢到门边来。字正腔圆,果然不愧为一室之长。

    让闵敏坐上我当初睡的铁床,她接过若地递的茶吹了吹说:“快计划你们的,省得哪次来你们寝室都空坐。”

    “你是永远的客人,要不,请看现实的。”这个那顺乌日图,闵敏一向赞不绝口,他时常侃蒙古包,献哈达,王洛滨给她听,上次闵敏生日他醉酒,狂言十六岁时他就喝过最烈的酒,骑过最快的马……

    在舞厅弹了大半个学期贝斯,半个歌手也没追到手的阿详翻起身咧嘴直笑:“这可是肖魂你自己说的,一百二十块,没吃的找你!哈,休想二两饭小半块霉豆腐就打发我,你说的,天天有肉吃。小南作证,小南作证。”

    大家轰笑起来,三餐不继的日子结束在望,这可比年考万不万岁还要实在。

    “派个弟兄拎两瓶‘二锅头’炒几个菜。小南他们难得来。”青皮寡脸的猪摸着枕套说,“还藏有三十二块钱。干脆陈俊去打点,反正今天是你的值日。”

    “这孬种,前几天就哼没钱,跟着我吃……”陈俊一急,盘腿坐在被子上乱骂。

    “小家子气不断一天,陈俊就不会好一天。”猪睁直眼,“上个月呆呆她要我帮买许国璋英语,你没见我戒了半个多月的烟?”

    陈俊傻笑着,下床拖了鞋,接过钱,笑咪咪讨好闵敏:“我的亲姐姐,你喝‘爱吃醋’还是‘椰风挡不住’?”

    “‘椰风挡不住’”闵敏笑道,“快去快回,姐姐晚上还有课。”

    陈俊走后,肖魂又吹开嗓子:“只是那顺乌日图,他这个北方佬,不准喝酒。他醉了,乱舞,敲锅砸瓶的,还了得?”

    “喝他的,喝他的。骑士不喝酒还叫骑士?”阿详干笑道。

    “损坏东西照赔。这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所规定的。大家都是知识分子,丑话先行。”肖魂说。

    “喝酒的人,每天多交一块钱。作为寝室的风险金,保卫科过问。好歹有孝敬。”若地在蚊帐里吼。

    “也别订得这么死。人家喝酒是自个儿掏钱。”闵敏笑吟吟地插腔。

    “吃烟喝酒各人随意。”肖魂来劲了。

    “我们最好错开食堂开饭时间,一家大小,安安心心吃。”那顺乌日图说。

    “和食堂同步开饭好——否则其他寝室来混饭吃不好说。”若地人无远虑却有近忧。

    “同时开饭,王译他们肯定来挟菜吃。猪捞不到肉,要乱来的。”肖魂忧心忡忡。

    “他小归小,也不要一味由他。”我打着圆场。

    “这是小事,凡是能吃的,都给锁好。肯定有人要偷嘴——我那两大罐燕窝,唉,两大罐呀。”阿详一脸苦相。

    “锁是办法。就是怕馊。寝室里人多气杂。”

    “再说耗子也不能等闲视之。”

    “干脆养猫。”

    “与其养猫不如养只老母鸡。我家就是靠母鸡发的。”肖魂眉开眼笑,“每早上还可煮荷包蛋吃。妈呀,像住在家里。”

    “凉拌三丝、油炸花生、西湖大排、芹菜牛肉、红星二锅头驾到!”门推开,陈俊油口油嘴。

    “第一杯,愿肖魂持家有方,月月有余。”

    “第二杯,愿猪的媳妇不再对英语感兴趣。”

    “别慌别慌,还有各人三朋四友来咋办?”肖魂道。

    “每餐多交两块钱。”

    “喝酒就喝酒,穷计较什么。”

    “一次有三个或三个以上食客的,当事人不准跟着吃。”

    “女朋友下访算不算?”

    “算。咋不算?”

    “别那么细气。传出去扫你们的脸。女朋友单枪匹马,加两块,带有陪食女,一分不加。”

    “小南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死活我们还得在学校找个恋爱玩玩。”

    端着酒杯,我们都在为明天不饿轻轻地一饮而尽。

    四十

    “小南,我脸瘦,身子还是丰满的。袁娜说民间称这种现象叫强盗肉,真不?”闵敏问我。

    “真。”我上下大量着她。

    “但我体型长不好。阿丹那身材真是没说的。”

    “没仔细过。”我摇头。

    “我们系有个老师是色鬼。”闵敏说。

    “中文系有三个。”我说。

    “他们追班上的女生吗?”闵敏问。

    “没有。人到四十多岁。多半有色心无色胆。”我说。

    “吹牛。养情妇的多是四十迷感的家伙。”闵敏不屑。

    “那是少数。”我说。

    “少数?香儿的小说怎么获奖的?她宣称小说的中心思想是二十一世纪的情妇比妻子多。”闵敏笑着说。

    “听她哗众取宠。就算全天下的人都吃饱了饭找不到事做也没这么泛滥。”我说。

    “你没听说意大利换妻成风。保不准还要修宪。”闵敏回头看着我。

    “没听说。”我摇头。

    “搞不懂美国哪根神经毛病,前一阵子要取消最惠国待遇,现在又想阻挡我们加入WTO.”

    “天知道美国谁在作主。网虫们说是克林顿的政治手段。”我说。

    “听说去年杜鹃花节有美国佬去你们家乡?”

    “俄勒冈州的布匹商。又不是白宫。”我说。

    “我表舅也在俄勒冈州。”闵敏得意起来。

    “钱多不?”我看着她问。

    “你以为年轻人个个都像杨致远?”闵敏问。

    “腰缠十贯?那睡吧睡吧。明早是系主任的课。我也不想攀这门远亲。”

    “他没收的书还没还给你?”闵敏问。

    “可能他女人没看完。那女人会写诗呢。”我说。

    “《白鹿原》究竟如何,我记得它开篇鬼兮兮的。”闵敏的话真多。

    “如果写一半可以不朽。”我懒散地说。

    四十一

    快放寒假了,我突然有些想家。

    “有鬼意思。完全是些今天不知明天死活的小厂小矿。就连一个合资企业也没有。”在假日酒店门口碰见阿丹,她拿着十来张“求职推荐表”,准备去“梦工厂摄影机构”应聘公关小姐。

    闵敏捏捏她的脸蛋依哩哇啦讲了几句日语,拉着我往师大走。我猜她们一定是讲袁娜的坏话。

    人才交流中心设在一楼。此厅本是师大的舞厅。卡朋特软软绵绵的《昨日重现》,荡气回肠的萨克斯,应有尽有的女孩子——我没少光顾过。没防今天它摇身一变成为学子们展露才华之地,闵敏忘记安装博士伦,眼睛不大好使。我念了几家用人单位,都没有她导游的份。乱轰轰的人群,除了儿时在乡下赶集的花样,我看不出什么机会什么挑战。

    “矿山机械厂要女秘。会日常用语,每分钟打八十字。可惜你玩不来电脑。”我假装惋惜,“人家答应干得好五年内有机会去大阪看樱花。”

    “玩不来就玩不来。我稀罕做秘书?”闵敏说着往前乱挤。她熟人多,人流中转半圈,有人替她找到了TCL集团。苦苦相随的我,自然成了帮闲文人,伏在人才交流中心临时放置的木桌上一条一款填推荐表。

    “快去拿复印件来。”TCL集团的招聘员说,“要不只有等明天。”

    复印机前一长排等着复印推荐表的学士,亦步亦趋,仿佛麦加朝圣。好多人显得风尘朴朴。

    “吴涛,你慢慢排,我看看有没适合我的单位。小心钱夹,大学生偷鸡摸狗的也不少。”

    转半圈回来,她没我预想的那般留守队伍中,立在墙角,同两个嘴唇红红的女生闲话。

    “有些单位根本不要人。偏装模作样骗人填表等通知。下等的广告意识。”

    “你这么靓,不愁没好的工作。”

    “放不开,靓顶屁用。”

    “怕什么,放开就是。”

    “不是怕不怕。要乱来,慢吞吞的来读大学干什么?”

    “二十一世纪,女人靠的是知识和脸蛋。”

    我挤过去,她们笑而不言了。

    二十一世纪,男人要的是装聋作哑。

    “不复印了?”我解开衬衣纽扣,使劲甩甩头发。

    “免费的。咋不印?”

    长长的队伍中我看见她们班的吴涛挤得鱼眼乱翻。

    同学始终是同学,情人不做的他也做。

    “你过来看。”闵敏扯扯我。

    透过人缝,我看见先前填表的课桌那儿,一眼镜同胞趴着奋笔疾书,他身边玉立的瓜子脸,口中念念有词。

    “你看哪个没带秘书?不服气?整个社会都阴盛阳衰。”闵敏说着,促狭地朝我眨眼。

    四十二

    麻将搬来搬去数十分钟,说是闵敏手气旺,赢了钱。

    小学四年级我就听人说,麻将是国粹。差不多代表东方文明。意大利和法兰西的不少俱乐部,人们也以会玩麻将为荣。跟高尔夫球一样,是身份的象征。去年春节,我坐在一个麻师身边看他叫牌和牌,就深深被祖先折服。我敢赌:柏拉图的《理想国》真算得上一座图书馆,那么麻将在该馆至少得占一层。顾拜旦没注意到麻将,真是奥林匹克的不幸。

    这几天学校放假庆祝元旦,阿丹的寝室杀得地暗天昏。自修桌拼成的方桌上,男子汉纵横麻场自不必说,就是纤纤素手,也高来高去,不同凡响。盛情难却,我上桌堆了几圈,却给人家清一色小七对杀得面红心跳,一败涂地。

    “今天输,明天赢,没多大意思。”闵敏换上场,看她用新崭崭的票子向庄家买码子。坐在她们中间,我有那么一点点不舒服。

    “那倒不一定。正规上桌子的都是精鬼。有输不一定有赢。”上手摸进九筒,闵敏一脸奸笑。

    “我宁肯拿去填股市。”我承认内心想说服她们。

    “炒股也是赌。不过是赌得更加狡猾而已。”闵敏的对家在师大专门研究蛋生鸡鸡生蛋那类怪事的,据说他玩麻将,可以一捆三。出上五张牌,你要什么牌他一清二楚。

    “就这道理。说起来读大学也是赌。”下手说着,吃进闵敏打出的孤七万,轻轻抽出三筒,半点杀气也不带。

    我自知理穷,说不过她们。便不再搭话。她们的嘴却不闲。

    “有人论证,胡适之的好多文章都是麻将桌上构思出来的。”

    “人家那个写‘轻轻的我走了’的公子,名字干脆叫‘自摸’。”

    “小赌能养家糊口,大赌能发家致富。”

    真是凡事兴趣一大,真理自然就产生。她们没哼,接受艺术系的女孩就得接受麻将这类疯话已经太给我面子了。大家都心知肚明,在麻将面前,我是万万不敢开罪的——最初投机取巧于闵敏的那个晚上,就是我提议借麻将玩而迫使她跟阿丹分开走的。过河折桥的事,我做不出。眼下虽说木已成舟,可以试探着玩点个性。但煮熟的鸡都会飞。这样的例子我见得多了。再说顺从,乃是恋爱时的三大美德之一,我们学校一年级的新生都懂。

    寝室的灯亮了。麻将桌上,三条看得清清楚楚。

    四十三

    闵敏已经回过家了,我也想趁元旦放假几天回家看看。说白了是回家问父母伸手拿钱。

    闵敏自然高兴:“回去吧,俩人挤在一个被窝里难受,这段时间也好让我一个人舒展舒展。”

    “随你。不过,我给你打电话你要接。我不像你,回老家一个星期连个电话也没有。”我叮咛着。闵敏笑嘻嘻地摆着头:

    “就一个星期也打电话?我没那么多钱。”

    又回到了家里,老爸老妈还是那个样子,见我回来高兴喜欢不已,嘘寒问暖的。例外的是,我看到老爸的皱纹越来越多了,老妈眼角爬满了鱼尾纹。在家里睡了三天,这三天什么也没做,整日猫在屋里看书。妈妈以为我病了,三番五次地进来询问。

    真是巧,不知道停美也回昆明安寨了,早知道路上也是个伴儿。我回来的第四天,她主动来约我出去散步。

    停美伏在栏杆上,黑裙子飘荡在傍晚的风中。天色暗下来,我听见大观河的水打着呜声,匆匆从桥下逃去。

    “小南,花溪是不是很像家乡的大观河?”停美诗意地问我。

    “不觉得,大观河要比花溪更大更宽。”我实话实说。

    “在重庆时,我总觉得花溪就像大观河一样让我感到亲切。”停美喃喃着。

    “是啊。”我扒在拦杆上,望着河的尽头。

    “你还记得陈刚吗?”停美突然说,“那不是小学小长的家吗?”我回头,看到校长正超我们呵呵地笑。

    这是条名声怪怪的河。每逢月初,一南一北的盘龙江里成群结队的鱼游到大观河桥下,它们接吻,拥抱,游戏整整一个小时,然后又各自逆流而回,自明朝就是远近闻名的八大景观之一。听小学校长说,陈刚就是那天跳河的。

    我蹲在桥头,想象着这个据说和我同岁的小学教师。

    那是两年前一个星期五的下午,放学,陈刚把寄去重庆的信交给明早要进城的校长。带着《西西弗神话》走上大观河桥。一南一北来的鱼玩得正欢。他仔细地一篇篇把书撕丢下去。扶正眼镜,然后侧身一跃,河水溅起了很不规则的浪花。先前我和停美整理陈刚的遗物时,停美说,除了那本《西西弗神话》,什么都不少。加缪在书中提了好些自杀的观点。按我的推算,陈刚肯定多少受到些挑逗。停美反对,她说,陈刚一惯懂得节省自己的感情。加缪影响不到他。

    “我要离开昆明去重庆的中午,他送我到大观河桥头,死活就不肯往前走了。挥挥手转身走得头也不回,吻也没有。我睡在宿舍里的某夜回想到这些,眼泪忍不住淌。和他两年恋爱下来,简直连鱼都不如。”停美悠悠地说。

    “陈刚在信中谈得最多的也尽是安寨的花花草草,已往的岁月空洞如一个没有做完的梦。他有意淡化这几年的风月,在信中,停美他也不叫。正正规规称呼我的学名。”停美接着说。我无语。

    “那你就没考虑过你们之间这种比较幽默的关系——我是说,拯救或者拒绝。”我问停美。

    她面无表情地回答:“白天给一家旅行社做导游,晚上做广告文案,忙得不可开交,没心情想这些。”

    听见校长喊吃饭,我忙大声回应:“谢谢校长,我们吃过了,您别客气了!”

    我走上这座惹事生非的桥。

    停美在桥头自顾自地说:“安寨两年,我跟他学会卤鸡脚。他的第二个爱好是画线条算命,不喜欢,没学。我们同一天到安寨报到。他穿一条脏兮兮的黑裤子。红色的西装松松垮垮,头发长不长短不短的,一双眼睛透着让人反感的神气。”

    两天时间,我越来越受不了停美这种略带阴险的理智。不是看闵敏的面,我早就丢下她回红砖房去了。

    停美直起腰身,染成红色的头发在夕阳的光里看上去比红色还红。她径直走到裙子下摆几乎碰着我才停下。望牢我,她浅浅一笑说:“离开安寨,是迄今为止我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有天晚上我在地摊上看见《西西弗神话》,想来想去还是买了一本。盗版的,字印得歪歪扭扭。先头跟你说的那本《西西弗神话》,是在北京三联书店买的。那本书放在高高的书架上,陈刚踮着脚也没有拿到,还是营业员帮的忙,可惜在回重庆的火车上丢了。”

    “那年教育局有个小领导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追得我心烦。闹得沸沸扬扬的。开完班会校长东家长西家短的安慰我,陈刚听完了软声软气说,‘社会上少的就是这种把石头不停地从山脚下往山上搬的好汉。’那天校长要是不在,我肯定会给他几耳光。我祟尚爱情面前人人平等。千万不要玩什么聪明不聪明。”停美望了望渭河继续说,“我把在深圳街头买的《西西弗神话》和几粒红豆寄回安寨。书他留下了。红豆却被他敲碎,他把碎得仔仔细细的红豆寄给我。那天下午晃过地王大厦,心虚虚的,总有那么点防不胜防的感觉。我没回信,没想到。”

    夜落下来,安寨小学背对着我们,灯一盏也不亮。桥,桥下的水连同停美都模糊不清。倒是那本盗版的《西西弗神话》清晰地浮出水面,一篇篇展开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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