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窗听雪-黑龙江漫游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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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说黑龙江是全世界最令我着迷的流水了。不是因为它的清澈、纯洁、冷静、内向和稳重,也不是因为它的高贵和富有,就因为它连着我的家乡和一大片异国的黑土啊。

    由于黑龙江是这样一条江,我上学时的外语课本才得以是俄语,我最喜爱的外国文学才得以是俄苏文学,我唱得最动情的外国歌儿也才得以是俄罗斯的。由此我曾多次奔到黑龙江边漫游,并无数次站在江边的某一处神秘地向对岸眺望。这几则不按时间而按地点顺序连缀起来的短文就是从几次漫游黑龙江的日记中摘出的。

    两岸鸟声啼不住

    1978年6月7日星期三吴八老岛

    早三点多钟起来到吴八老岛上看日出。江对岸正好是东。江东透出微红曙色,低空云下方已镶上金红的边儿,说明太阳离地平线不远了。江上是乳白色的浓雾,宽阔的大江被雾遮得严严实实,那雾又弥漫了岸边的树林和一块块庄稼地。

    这一岸的山林里,一只(间或有两只)布谷鸟在不停地叫。布谷布谷布谷,清脆悠长的叫声在朦胧的江面上传着,还伴有好几种鸟儿小声的鸣啭。苏联那边也有一只布谷鸟叫起来,因为离得远,声音弱些。

    两岸的布谷鸟轮着叫开了。这边叫时那边停下,那边叫时这边停下。

    三点半钟,太阳像烧红的圆铁在雾朦朦的林子上面露出头,起初像一丫儿没有籽的红西瓜瓤,三两分钟后升高,上边被云遮住,下边被地平线挡住,两头齐,像平面里望去的一面红鼓。五分钟后,下边圆。上边齐。五分半钟,一条带子似的蓝黑的云拦腰把太阳分成两块。六分钟时只剩上半块。七分钟时像只金红色的圆灯笼。八分钟时便整个跳出来了,上面只绕着缕缕暗纱样的云,下面是粉红的霞。那霞极柔和,没有成道的光线。九分钟时太阳十分的圆,十分钟后就不怎么圆了。

    就在太阳有点不圆的时候,苏联那边一头牛叫了几声,哞儿——哞儿哞儿!狗也跟着叫了。不一会,我国这一边也有牛、狗和鸡呼应着叫开了。

    两岸畜禽激动的叫声中,太阳下面的林子渐渐显现出层次。江岸的墨绿,远一层的灰黑,再远一层的灰白。十五六分钟之后太阳已升起几丈高,变成耀眼的金色,又被薄薄的云罩上,像是中秋节的月亮,并清晰地有着边缘,非常的圆。不一会儿又隐进云雾中一点看不见了,江岸的雾随之变成粉红的纱,林子的层次也没了,林子也没了。苏联那一岸的天空变成烟灰色。烟灰色的云都在那一边,吴八老岛上空只挂了个边。回头往我们这边看,远天的云彩镶了金边。

    近四点时,南边过来了浓重的黑雾,不一会儿就扑上吴八老岛,把南端的那座木头房子和房子附近的航标、麦地都遮住了。

    江水比昨天涨了许多。一只蛙的叫声好长时间响一下,传得很远,很脆,听来真像喉咙里含了水。又多了一只老鸦的不好听的叫声时而响一下。

    就在我边看边记的时候,“小咬”不停地咬我脸,划拉下去一群又上来一群。

    四点十多分时雾更重了,江对面什么也看不见,连我站的岛也只能看出不远,身后的山也被吞没了。我只好注意看眼前。一只特别大的长腿鸟在麦地里走,身影像野鸡却比野鸡大好几倍,嘴和头又有点像鸭子。一飞,翅膀又像老鹰。眼下草丛里,花儿太多了,芍药、狼毒、马兰、黄百合、红百合、水耗子花,还有不知名的白花……

    四点半钟太阳就很高很高啦。太阳一照便可清楚看到,雾浓得像下绵绵细雨,不一会儿就把我手里的本子浸得潮软了。

    五点多钟,苏联那边的拖拉机声传了过来,他们已有人下地干活了。看来人家干活比我们起得早哇!

    中国籍的苏联老太太

    1978年6月8日星期扨三合村

    没睡午觉又到江边去。江水缓缓地流着,没有浪花也不汹涌,但是细看发现水流还是很急的,只是表面特别平稳罢了。

    一个样子很像苏联人的老太太在江边钓鱼,我蹲在旁边看。她围一条黑纱巾,穿黑裤子、蓝褂子。额头很高,眼窝很深,大高鼻梁。我跟她攀谈起来。她说话有点像男人,非常爽朗,言语也简洁有劲。她用一根整棵的小松树当鱼竿,上面拴三个钩,一会儿一条,有时一下两条三条,都是小鱼儿。很快我就和她熟了。她是苏联哥萨克人,71岁,17岁时因家穷用三匹布换到中国,与一从河北到当地来淘金的男人结婚,婚后一直生活在中国,就成了中国人。男人死了,女儿嫁到内地去了,她不愿离开江边,把一个侄儿迁到身边落户陪伴她。她说她既想念江那边的亲人又恨他们,恨他们不该在挨饿的年月把她卖到中国来,使她现在一根肠子扯两国。两边都有亲人啊!

    正钓着,两艘苏联的巡逻艇驶过来,逆流而上照样飞快。老太太赶忙站起来拎了鱼罐说:“快起来,一会儿浪就上来了!”艇一过,浪果然一阵阵卷来,差点打湿了鞋。

    第一艘巡逻艇上站着个年轻军官,穿救生衣戴邮差绿色的大盖帽。他发现我用望远镜看他便转过身背朝我方。后边艇上一大一小都没戴帽子,小的光着膀子,黄头发,直往这边看。艇在主航道中心线那边行驶,马达声很大,不一会儿就远去了。待波浪平息后下江游了一会泳,6月初了水还很凉,但实在太清澈了,扎个猛子能在水底看得很远。

    晚饭前到哥萨克老太太家串门。她和上海、天津来的知识青年集体户住邻居,集体户是高大的红砖房,她家是整根整根的大红松盖的木克愣房,比砖房要暖和。屋子收拾得十分干净,红漆地板擦得闪亮,房子也非常宽敞。窗台摆了十几盆花,有月季、菊花、君子兰等。墙用画报糊得很亮堂,对着里屋门的正墙上挂着彩色毛主席像,一台很大的收音机正播着歌曲。看来老太太日子过得不错。她正用一台手摇缝纫机在做衣服。手摇缝纫机已经不多见了,她说是中苏友好时候有一年去苏联那边看她姐姐带回来的。问她姐现在咋样了,她说三十多年没音信了,活着的话也八十多岁了。怕是累死了吧。

    哨所有条母狗叫莎莎

    1978年6月10日星期六边防哨所

    哨所在山头上。里面有架四十倍簞远镜,对岸看得非常清楚。哨兵说对岸观察哨是用五十倍望远镜看我们,更清楚。我就附在望远镜前看。

    对岸是个十几座木房子的小农庄,有四台拖拉机和康拜因。村旁边林子里有苏联边防军营房和瞭望塔。五个士兵在江边弄木头,三个士兵往南沿江巡逻,跟着条狗。两所漂亮的房子有电枧天线,其中一所旁边有小汽车库。哨兵说这是农庄主席的家,小汽车是他自己的,还有一台摩托车。另一台小汽车犬概是公家的。不一会农庄主席骑摩托带条狗到江边钓鱼。一座木房子里出来个围白纱巾、红上衣、蓝裙子的女人到屋后劈柴,又出来个蓝上衣黑裙子的女人到井边用桶提水。一小女孩迎着拖拉机跑,她披块黄塑料布。江边有五六个人在钓鱼。还有一对青年男女挨坐得很紧,大概是在恋爱。

    江边三条巡逻艇上有五六个士兵在忙活什么。从他们头上望过去可见草地卧着五六条奶牛,有一头站着。穿红衣的女人蹲在站着的奶牛身下像在挤奶。

    我把镜头对准瞭望塔,发现他们的哨兵也正对着我们的哨塔看,看得极专注,大概发现多了我这个陌生人吧?这是个年轻士兵,着装整齐,样子很可爱,使我想起《静静的顿河》和苏联电影里的红军士兵,便举起自己的双手,一只和另一只互相握了握,他马上就发现了,显见他使用的望远镜倍数的确比我们的大。他也学我的样子伸出自己双手握了握。这种做法是不许可的,我怀着神秘的喜悦看了一眼我们的哨兵。他只说,那边哨兵只有一个人对我们的握手动作回报以挥拳,其余都很礼貌。

    从哨塔下来见院子有两条狗在撒欢,一条黑色杂带白色,一条棕黄色尖耳朵。哨所的战士告诉我棕黄尖耳朵那条是母狗,叫莎莎,是去年黑龙江涨水时从苏联那面漂过来的,回不去也没法往回送,战士们精心喂养下来。起初哨所那条黑狗见了它总想咬,在战士们帮助下渐渐有了好感,恋爱了,今年还生了一窝小狗崽,个个都很健康可爱。战士们给这一窝混血狗根据颜色和与父母的相像程度分别起名佳丽、花虎、李逵、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尼娅。

    隔岸观火

    1978年6月15日星期四三合至呼玛货轮上

    这儿的客船没有准点。前天是半夜到的,乘船的人怕耽误就得派人一直在江边守候,有急事的甚至在江边铺了行李睡在那儿等。算我走远,往呼玛去的船晚饭前到的。吃了晚饭上船,人满满的又装了许多粮食化肥煤和猪鸡等等。没找到座位,便坐到舱外看大江两岸的景色。

    没有风,没有一点浪,若不是两岸的青山往后跑,船稳得简直觉不出是在飞驶。两岸除了山就是树,青苍苍一个颜色。宽阔的大江宛如平镜,既秀丽又壮观。岸边时有奇丽的石峰石壁出现。夕晖普照时,苏联那边迎面驶来一条游船,船舷边站满了戴红领巾的少年儿童。和我们的船接近时,我情不自禁地拿在手中擦脸的白毛巾朝他们摇了摇。不想满船的儿童统统挥起双手,蹦跳着直喊乌拉乌拉!一个大人再三制止才停下来。

    我很激动,两船离开很远心情还平静不下来。拐弯时忽然又见对岸一对并肩而坐亲昵着洗脚的青年男女,我禁不住又将手中白毛巾使劲摇了起来。没想到他们竟放开手双双都站起来向我还手致意。那一对多情的身影罩在夕晖里,多么难忘。啊,我好激动!

    天黑了。拐出一个江湾忽然看见苏联一个小村子在着火,影影绰绰地好像烧的是一栋木头房子。火柱倒映在江里使人错觉那火着得特别特别高大。隐约听见有人在扑,但人太少那烛照水天的火柱纹丝不动。我身边有人在议论,若是两国特别友好那些年,我们这条客船就可以开过去帮助扑火了。现在不行,只能隔岸看,若一开过江的主航道中心线就会被看成侵略。

    夜色里航船最好看的是航标灯了,明明灭灭地在神秘的,山水间亮着,给人以退想。

    天黑死了,几乎连山的轮廓也看不见了。却在黑暗中发现一个奇观:又长又陡又高的山壁上无数处火星在往江里滚落,像山壁上到处挂满药量不足的炸药导火索,点燃着,火星不住地往江里蹦落。我知道了,这就是中国人说的冒烟山,在苏联一边。

    驶过冒烟山,一条奔腾跳跃的火龙出现在苏联那岸蜿蜒的山脊上。火龙很长很大奔跃得也很快活,金光闪闪呈界字形,挂在墨绿的夜幕上衬着山水美极了。不知是故意放了火烧荒的还是什么人不慎失了山火,反正只能隔岸观看这美丽的火龙了。

    呼玛图书馆见山羊

    1978年6月17日星期日呼玛

    多日来在乡村转,冷丁一见呼玛县城的楼房和工厂的大烟囱,很感新鲜,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穿得新鲜艳丽衣服特别赏心悦目。呼玛镇给我印象非常不错,人长相都挺顺眼。楼不很多但平房盖得整齐大方,大多粉刷了白色或奶黄色,衬着许多绿树,给人以卫生院或公园的感觉。最热闹最美的地方是江边。停了许多货船客船和航标船,清凉的微风爽爽地拂着那些船只和抱孩子乘凉的妇女,洗衣服洗头的姑娘,洗澡的小伙子,’埋头读书的学生,散步的老人,游泳的半大孩子。没有吵闹声,让人感觉这是个充满文明生活气息的边城。卖的冰棍、汽水、糖果都不掺假,像呼玛的人一样朴实美好。

    到县图书馆转了一圈。看书的人不算少,书报杂志也不算少,还有几本新出的外国文学书,几个姑娘和小伙子在看。

    我正翻一本最新的杂志,见闯进来三只山羊,下巴都长着一绺胡子,仿佛三位学者来了,慢腾腾旁若无人地往里走。我刚在心里开玩笑说呼玛的山羊都具有好读书的学者风度,一只小山羊却倚着桌腿撒了泡尿。图书管理员姑娘骂着它不知好歹三两脚踢将出去。

    “三江口”的“猪宾馆”和“拨拉香”

    1982年9月19日三江口

    黑龙江、松花江和乌苏里江交汇的三江口有个哨所。一排粉刷漂亮的奶黄色小房,四周用草筏子垒成极宽厚的墙,墙上有掩体,墙下有地道,墙围成个四方的院子,像封闭的城堡。城堡上长满劲草并爬了许多牵牛花,花正盛开着,像城堡里伸出无数支军号。城堡外面围绕一条城壕,除大门外,进出城堡其他门都得通过城壕上的桥。

    城堡里面像个小公园,种着不少花草树木和蔬菜。一进正门便是一块屏风似的水泥碑立在那里,上塑“三江口”水泥大字。大门两侧是这样一副对联:镇守三江,巩固国防。

    哨所营房很整洁,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猪宾馆”;有内室,内室里有走廊、铁栏、小板床、宽大的玻璃窗子。室外有水泥地面的宽敞庭院。十几头肥大的白猪躺在庭院晒太阳,见我们来了都哼哼叫着站起来像是欢迎我们,其实是快到吃食时候了。

    “拨拉香”是所有花草里我最感兴趣的一种,不开花,叶子形似角瓜叶但只有树叶那么大,很短的根上直接放射出一束密集的叶子,叶茎细长,很像一束刚放射的礼花。它实在太不显眼了,把它列入花中似乎有点不够格。可细一闻,尤其一阵风吹动它或用手拨拉它一下的时候,立刻有股甜瓜混着青蒿的香气放出来,使你不能不被吸引住而想多抚弄它几下,或鼻子贴近它多嗔几下香气。

    拨拉香是战士们给起的名,最好养活,随便掐一根叶子插在土里就活,伺候起来也极省事。战士们写信前或上哨去的时候闻一闻它,会生出许多喜悦和灵感,睡前吸上一口准会做个香甜的梦。这花真有点像边防战士,平时极不显眼,一旦风吹草动有了战事或灾情立即就会放射出奇香异彩。

    中国东方第一哨

    1982年9月25日乌苏镇

    黑龙江和乌苏里江抚远水道东交汇口一个小岛叫乌苏镇。岛子不到一平方公里。名叫乌苏镇实则只有一户人家三口人和哨所十几个兵。中国地图最显眼最突出的鸡冠子尖上就是。这是中国领土最靠东的地方了,所以中国军人们都管这儿叫祖国东方第一哨。

    岛上建有一座鲑鱼加工综合厂。现在是鲑鱼期,正有鲑鱼可加工,岛上还显得热闹些。没有公路通岛上,夏天交通靠船。冬天出入就困难了,零下四十多度,雪一米多深,马爬犁都没法走。米运不上来,哨所的战士时常煮粥或做疙瘩汤吃。有人命关天的大事了才能用电话联系履带拖拉机进来。哨所排长李文顺今年春节结的婚,爱人是沈阳人,婚后第一次来队就被困在岛上两个多月。哨所往沈阳发信来回得一个月,李排长说他跟爱人初次恋爱通信时差点没因误解而告吹。女的怎么寻思也不明白,第一次写给他的恋爱信为啥一个多月不回信哬。

    岛上这一户是为冬天看没人工作的鲑鱼加工厂而安家的。男的来时还是个光棍瘸子,去年才从山东找来个媳妇,今年夏天生了个儿子。如果岛上早有这么一户的话,也不至于发生一个小战士跑苏联那面躲避工作组的笑话了。

    军分区工作组要到哨所来检查军人条令条例贯彻落实情况。入伍刚三个月的小兵杨东明背不会边防二十条怕挨工作组批评而跑到苏联那面躲避去了。被送回来后问他不知道那是别国吗,他说就苏联那个村庄近,别的没地方可躲。真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啊。

    重返太阳最先照到的地方看日出

    1987年6月16日乌苏镇

    这是隔五年后再次来乌苏镇。这次是骑自行车来的。骑自行车从黑龙江我国境内的起点洛古河起,到黑龙江我国境内的终点乌苏镇止,历时一月,这是最后一站了。因为上次来后以这儿的环境为背景和以这儿军民人物为模特写的一篇小说《雪国热闹镇》被多家报刊转载并被评为全国优秀短篇小说,使这个地方在外面有了名气,也使我在这个地方有了名气。我在小说里表达了渴望人和人之间的沟通和理解同时也包含了渴望国与国之间的沟通和交往,尤其还着意渲染了这儿地理位置的特殊和风景的优美,致使远道来的大小人物都想来看看。

    我们沿公路骑自行车到乌苏镇已是夜何九点多了,哨所的战士们到了就寝时间却都没睡,在迎候我们。由于国家领导人的到来,不仅使这里通了公路,哨所的房子哨塔、院子都变了,一排平房变成一栋很漂亮的楼房,用石头修建一座高高的哨塔,冬天站哨时不冷了。与院子紧紧相连的江堤重新用石头砌过,石阶直接通院门,简直是一座美丽的江畔小花园。

    全排战士为欢迎我们开了个座谈,尤其谈到读了我那篇《雪国热闹镇》的感受,希望我再写一篇描写这儿的作品。我把在抚远准备好的一本《雪国热闹镇》小说集写上“献给东方第一哨的战友们”送给他们。

    尽管骑车十分累,我还是在夜间两点十多分就爬上哨塔等着日出了。我终于在大江的远方看见了一轮跃水而出的红日,江里倒映出一根通红通红的火柱。红霞将中国领导人“东方第一哨”的字碑照得一片辉煌。

    (原载《鸭绿江》1991年8月号)

    黄山笔记

    黄山脚下有座览胜桥。桥下一条溪水从许许多多大而洁净的卵石间跳跃着下流。大桥连接两山,十分的高,美丽而雄奇。

    忽见桥边停车场的壁上有两则钢笔写的寻人启事。其一:“淑清,你千万别有什么不好的想法啊。我向你保证,今后不再做不好的事了。我和小峰一直在等你,你快回来吧。”不知是哪儿的负心汉在向离他出走的妻子哀求和好。其二:“XX妹,我来到黄山找你,妈妈很想你,心脏病都犯了,你一定回去看看妈妈吧,你要寻短见,妈妈也活不成了。”黄山的寻人启事怎么这样动人啊。

    遇到的旅游者中,青年新婚夫妇居多,而且广东和香港的比例大。问路时遇到武汉市某中学语文教师,他是第二次来黄山。第一次是来度蜜月,这次也是来度蜜月(第一个妻子离婚了),第二个妻子比他小十岁。

    从南坡登山。一入慈光阁,收每人门票两元,这我早有思想准备,据说到山上进厕所也要收一两角钱呢。

    山着实陡,走十来分钟就得停下来歇歇,可竟有五六个肩担百多斤柴米的挑夫超过了我们。他们是用两根竹扁担双肩挑东西的,一根搭在左肩上用左膊压住,一头别住右肩的重担,歇息时担子也不能放下,而是撤下左肩的扁担支住右肩的,担子的一头着地,另一头悬着,只用手扶一下便可,但人是一点也动不得,小便也是扶着担子就尿在路中间。他们往山上走那才叫用尽全身力气,好像他们浑身结实的肌肉都是担子压缩的。他们不是像常人那样喘粗气,而是哼着自己根据出力和迈步的节奏而编的号子挣扎着往上移动,不时还要发出一声吼来,大概是酝酿和平衡力量。

    黄山真是最公正的裁判员,你是青年还是中年或老年,问问黄山好了。那么陡的山,许多处都是手和脚同时着地,的的确确叫爬山。有的路经过两石壁间的缝隙,太胖的人几乎爬不过去。爬到上边的人往下看只能看见后边人的头顶。不管你是什么老爷哪怕是皇帝也没人能将你背得上去。黄山真是人民的山,平等的山,谁有青春和力量,她就把自己的美丽献给谁,什么权威都拿她无可奈何,金钱也买不动她。她只爱那些有力量的人们。愿人间的一切准则都如黄山一样公正。黄山万岁!

    爬过一线天,登上天都峰,浓重欲滴的流雾有如千军万马在身旁跑过,所有的山都在你脚下,加上云遮雾掩,只觉得世界上只有你和海存在,你就是神仙,你就是兀帅,那些飞动的流就是你指挥的千军万马。一切尘世的喧嚣和躁动、一切俗媚和争斗都葬于云海了,就如苏东坡词所云“恍若遗世独立,飘飘欲仙”吧。这时才觉得自己真正作为一个人溶入大自然母亲的怀抱,听见的是云的流动声,还有极乐的人们忘情地发出的呼吼,那声音不是从喉咙发出的,是从心眼奔放出来的一啊一啊——啊黄——山你好!许多人都同时这样呼吼起来,纯净的声音在云上边的山壁和空谷间推来撞去,声音那么结实,推不散,撞不碎,一声连一声延续好一阵儿。正当人们忘我地享受那超凡脱俗的仙境之美时,忽听一媚俗的女声喊道:“李——处——长!”这个媚俗的声音喊出的官名把美好的气氛破坏了,气得几个人齐声应道:“李""一处——长——滚-蛋!”是的,当时人们多么不愿听到李处长这个官名啊。

    天都峰海拔一千八百四十多米,是黄山第二高峰。峰顶半圈围有铁杆和索链,总觉得那索链不怎么忠诚可靠,扶着它也提心吊胆。不知为什么,索链上锁有许多小锁头,大小不一,小的多,无疑是游人特意带来锁的,是想把人间的一切不幸和烦恼都锁在这里别再带回去吗?穿过一个个石洞,曲曲折折赶到“鲫鱼背”。

    “鲫鱼背哟,整个山峰真像条鲫鱼,周围空无他山头,下边是云海,像一条大鲫鱼在水上游呢还是飞?鱼脊背上一条索道,只容一人过,过者不敢左右环顾。细雨和黑雾擦洗着鱼背,我独自在哪儿站了许久。风唰啦啦吹摆着我身上的塑料雨衣,惊心动魄又什么也看不见,恍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忽然间产生一种强烈的孤独感。怎么会是我自己站在这里呢?我的亲人和友人都在干什么?”

    汗从里面雨从外面一同夹击衣服,上衣下衣都湿透了,凉,非常的凉,极其渴求温暖。多么奇怪,转眼间又想到苏东坡的词句:“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没有人没有友人,天堂苦煞人也?庆幸的是,时间不很长,雨停了,虽然没见太阳,天却明显地亮堂起来,云也变得断断续续,稀薄而洁白,看得见四周很远的群山,许多层次。站在这里,众山皆小,墨绿的既清晰又模糊的山。流云,像浓缩了的历史。往事如烟啊,而那如烟的往事又瞬间幻现于眼前。

    很远一块地方忽然被阳光照见了,不大,但多么好看,别开了一处洞天,像是去往人间的洞口。

    我站着凝思不动,不由生出一阵感慨,区区一个我,往后再不会产生骄傲自满情绪了,黄山在,你算什么?骄傲的话只能为黄山骄傲,但绝没有理由自满。

    听见有人过来了,那么近却看不见,听声好耳热。原来是早晨遇到的另一对天津新婚夫妇。一见他们竟像别了年余,亲切之感油然而生。他们真行,也真好。黄山此行使我进一步改变了对“现代青年”的看法。在这里我才感觉到他们的时髦着装是美丽的,美在合乎科学,轻便、舒服,便于运动。羽绒服、牛仔裤、太阳帽、旅游鞋、怪异而精致的背袋都显得那样和谐。相反,那些陈旧、死板、老套、笨拙没有活气的服装极不方便又极不顺眼,好像把黄山的美都破坏了。

    从玉屏搂往下开始感到疲劳了。到莲花峰下犹豫起来,还上吗?还上得去吗?卖茶水的小女孩说方才一个抱孩子的妇女都上去了。我们受了刺激,一鼓作气爬上去了。

    莲花峰是黄山最险的峰,也是最高的峰,除了峰顶本身,什么也看不见,雾太浓重了。峰顶铁索上只有一个锁,看来上此峰的人确实少。

    已疲劳极了,可那一个又一个好看的景观仍不知好歹地逗引着你往前走,真像一个个赛脸的淘气孩子。

    (原载1989年1月30日《海南日报》副刊)

    索溪峪记趣

    刚饱览了南国名岛鼓浪屿风光,一时竟不想再游他山他水了,忽又接通知去湖南慈利县的索溪略。同行的作家、诗人、评论家朋友们国内国外的名山大川不知游了多少,比我还不把索溪赂放在眼里。可一到目的地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光是下榻的绿喁山庄周围就叫我们赞不绝口。奇峰异峦起伏绵延,柱石塔山各具风采,窗前有婀娜多姿的“睡美人”,屋后是百丈神鞭似的塔峰,四周古木森森花草幽幽,类似布谷鸟又不是布谷鸟但比布谷鸟的叫声更为悠长动听的鸟儿在专注地吟唱着,沁人心脾透彻肌骨的清清仙气伴鸟声悄悄而来,蝴蝶不时飞进屋里甚至落在茶杯上,令你错觉茶水里注入了醉人的香气。更让大家起兴的是,晚餐桌上刚刚举起杯,一只只小鸟就落在离桌三五米的屏风上欢唱不已。大家忘情地饮下满杯白酒,无不惊异怎的以前就不知有个这么美的索溪峪。陪同的人说索溪峪和相连的大庸市张家界、桑植县的天子山融为一体,在三县的交界处,虽风景奇艳,但怪峰异石不能种粮食,所以五年以前还是无人愿管的穷困区。1983年识来才被国内外游客所知,逐渐开发成专门的旅游区,目前已游人不绝,致使不少省市甚至外商也看中这块宝地,纷纷投资兴建旅游设施。旅游事业一兴,当地人也跟着富起来,才使政府和百姓一同认识到美也是一种财富,才开始注意向外宣传。真是有些事今人竟不如古人,原来宋、元、明、清以来文人墨客写下歌颂索溪峪的诗文已有百首之多了。明朝万历年间慈利县志就已用赞叹之笔描写过索溪峪的山:“万石笋立,高秀入天……闯眼突兀,奇甲天下。”清人吴肇瑞还有这样的句子:“……啼猿声处处,古木叶丛丛。日夕归来晚,泉声两岸成。”

    听完清人这四句诗后,走出绿喁餐厅正值夕阳沉山,风送淙淙泉声入耳,丛丛古树之叶扑目,真的也有声声猿啼传来。陪同人说山下有猴,此时正是猴儿们在山下吃饭的时候。索溪峪山谷间分布着二十多个猴子的“王国”,共有一千四百多只,有青猴、麻猴、懒猴、称猴等。在我们住所下边的小溪旁有一平台,是猴儿们聚集的中心地带,它们早晚玩于平台上,游客给几粒糖果、瓜子,它们就会乖乖坐你身旁同你戏耍,握手、跳舞,蹲到你肩上表示亲热。猕猴最有趣,能主动拦人要东西,如果你给了东西它会作揖感谢,若是捉弄了它,它也会无情地报复。据说有位花枝招展的姑娘拿块糖递向一只猕猴,那猴伸手接时姑娘又把糖藏了起来,猕猴大怒,蹿上前三五下将姑娘连衣裙撕碎。这等有趣的猴儿哪能不去看。看,老中青一群作家、评论家各自带了糖果点心等先后奔到猴台。不想上百只猴子刚吃饱喝足成群结队攀缘着参天大树向山上跑去了,那蹦蹦跳跳摇头晃脑你追我赶的情状如花果山的猢狲们一模一样。任我们怎样呼唤,它们置若罔闻,一忽儿便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要去游西海和十里画廊。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已摩肩接踵先我们而游了。潺潺溪流九曲回肠,卵石流沙之滩时隐时现,香樟贵柏携手相迎,鞭峰石林目不暇接。那西海果真名不虚传,一根根拔地而起触天直立的石柱峰或如七仙女远眺,或如李时珍采药,或如神帅点将,或如战舰劈海,或如凤鸟飞天,或如琼楼玉宇绕仙云这些峰石错落有致,在我们这一群军人的眼里真是既有帅旗峰又有点将台,既有单个兵也有三五成群的散兵,还有营团建制的大军,千军万马腾云雾好不壮观。风景中最为奇绝的当数仙女洞口的自生桥了。天然的自生桥连着两道高耸绝壁,桥高三十余丈,长八丈多,像一道彩虹横跨蓝天,令人惊叹不已。

    清清索溪在高高的峰谷间被截成波平如镜的宝峰湖,群峰倒映湖间,驾轻舟置身青山绿水间,那种飘然欲仙之感恐怕诗人也难以言传而那神秘的黄龙洞更是画家难能描绘。洞长三十多里,总面积六百余亩,七大景区,钟乳石万千姿态,石柱最高达三十米,粗达九米,洞中还有长达四里的河,宽可泛舟。同行的三位女士也直说,有机会一定带丈夫再来一次。

    (原载1988年7月17曰《解放军报》副刊)

    小楼朱颜改否

    在大东北的沈阳,有位属牛且和新中国同岁但却早早白了头的男人。说他早早白了头是想说明他的记忆力并不出色。但他记忆力并不出色的脑中至今保留着那栋大上海温馨的小楼。将近十年的如溶了催化剂似的时光之水漂白了人的黑发,漂没漂白小楼的朱颜呢?

    那白了头的男人是我。1988年春天(也许是夏天,南方的春夏很暧昧,容易混淆)我和邓刚一人背了一把从湖北襄樊的卧龙岗带出来的诸葛亮用的那种大羽毛扇子,千里迢迢到了上海。我的背囊上还比邓刚多插了一把从武当山买的剑。我们两个东北人背着一路上人人见了都说真大真大啊的羽毛扇,随着人流涌出黄浦江码头。我们只是路过上海,离开鸹汉前只冒懵给上海文艺出版社拍了电报,不知能否有人接一接。一出站口,我们眼前和心中同时豁然一亮:王肇岐已高举双手迎在那里,手中是一张用当年编辑改稿那种红墨水写着邓刚和我的名字的白纸。下子,上海在我们面前光辉灿烂起来,迎面看到的每个上海人都有了亲切之感。不然,纵使大上海红男绿女人潮滚滚我们也会如到了沙漠一般的清冷吧。

    邓刚我们俩都背个大包,王肇岐只一个人,况且他比我俩年纪都大,我俩便谁也没用他拿包,而是一齐把羽毛扇啊武当剑啊等等虽不重但怕挤怕碰的东西交给了他。那时全国都没兴起出租车业,上海的公共汽车也如北京沈阳一样挤得要命。王肇岐在车上双手高举着我俩的大扇和长剑,方觉出拿这轻东西比背重东西沉重多了。邓刚那说话从来不知严肃作何解释的家伙,嘻嘻哈哈幽嘴默舌地开人家玩笑的时候,我已深深感到上海文艺出版社有一个很好的作风了。而且经验告诉我,好作风不可能是一个人弄出来的,肯定有一群好人。

    我和邓刚被一股温暖引进了那栋不大但在作家口里有碑的小楼,我们一下子就有了到家之感。被叫作出版社创作室的小楼在一条小街里,独门独院,十分安静,温馨。连楼道的样式、房间的结构和不大的餐厅,以及厨房的大师傅和客房的服务员,都带有家庭的亲情味道。王肇岐给我们安排好餐券,还领我们看了餐厅的位置。每顿饭大师傅都提前问你在不在这儿吃,想吃什么,米饭、花卷还是面条,炒菜还是炖菜。虽然上海菜的风味与东北大不相同,但每餐吃得极温暖。

    记得第一天在餐厅遇见了刚调文艺报工作的潘凯雄。他曾给我写过一封约稿信,因那信是用复写纸复写的,我以为一定复写了好多份,因此既没回信也没寄稿。我跟他说了这想法之后他冤枉地连说只复写了三份哪!等于在全国只向三位作家约了稿。他非常后悔地说以后再也不复写约稿信了。若不是出版社那栋温馨的有凝聚力的小楼,我怎么会及时解除误会马上给潘凯雄写了稿呢?

    那天在小楼里还见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韦君宜,但她和潘凯雄他们当天就走了。和我们一同就餐的只剩两个辽宁小老乡。不知她们是通过谁的介绍住进那栋小楼的,反正她们不是去改稿而是去上海学美容的。那两天小楼似乎成了辽宁同胞的公馆,餐厅的师傅也不用征求意见了,只管做东北口味的饭菜就是了。两位学美容的辽宁小老乡一听邓刚是《迷人的海》的作者,立刻被迷住了,主动为邓老师作美容按摩。当然我也顺便沾了光。不知美容和文学有什么缘分还是那栋小楼有什么文学魔力,短短几天时间邓刚就在小楼把两位学美容的小老乡辅导成文学爱好者了。

    那栋小楼真是有魅力的,它把别行当的人都引为同道了。

    尽管小楼的师傅为我们辽宁同胞做的饭菜很可口,王肇岐还是撺掇他们主编出面请邓刚和我到外面去吃了上海风味的酒宴。说是酒宴,却不像我们东北那样名副其实喝酒。主人既不劝酒也不带头喝酒,只是饮那甜丝丝的饮料,这是南方文明也是小搂主人的作风。所以主人再怎么热情我们也不会受酩酊大醉之苦,光是喝了饮料兴兴奋奋乐乐呵呵听邓刚说笑话。中间,我以为修晓林给邓刚和我递餐巾纸呢,接过来却硬硬的,一看是出版合同。

    他让我们同他们出版社各签一份长篇小说出版合同,并且说愿意的话就留在他们那栋小楼开始写。

    合同我们是签了,却都是回辽宁写的。邓刚的《曲里拐弯》如约交给他们出版了,我的《绿色青春期》却违约交给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不是我有意毁约,实在因那时我是部队作家,写的也是部队生活,并且还因了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编辑那句话:“你又不是住在那栋小楼写的。”所以他们把我弄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招待所的小楼里写完的最后一部分。但不管怎么说,这部长篇小说的动笔是因为在上海那栋小楼里接了以为是餐巾纸的那份合同书的督促。

    如今,《绿色青春期》已出版八年再版三次了,我也由不惑而渐近知天命之年,白发了,忽然得知上海文艺出版社也是由不惑而渐近知天命的年龄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啊,我不禁想起,那栋待我如家促我上马写长篇的温馨小楼,您朱颜改否?魏心宏、王肇歧、修晓林举着诸葛亮那种羽毛大扇送我和邓刚上船的情景可是历历在目呢!

    1997年2月25日晚草于沈阳

    (原载上海文艺出版社《小楼纪事》文集)

    校尉胡同和我有缘

    人生中有些事回头一想很有意味,似乎都因了某种缘分。比如和北京胡同的关系吧,有过生活联系并留下印象、记住名字的只有一个,就是王府井大街东侧、东风市场后面的校尉胡同。那胡同因何得名我不知道也没产生过考查它的念头,现在回头想到它时,忽然发觉我们之间是有着缘分的。我总共去过北京多少次已经算不清了,可自从参军并当了军官以后到北京出差多数都是住在校尉胡同。而我从参军到不久前转了业,也就是校和尉之中的级别。如果去北京总是住将军胡同呢,怕是非混到将级不可了。也许命中注定我混不到将级,所以上帝也就没安排我不住校尉胡同。

    总参第四招待所在校尉胡同里,各大部队机关的一般出差人员都好住那里。头一次住那儿是1973年,那时的总参四所分为东西两院。两院中间还隔着一片青砖民宅,那些民宅也都是青砖高墙朱红大门。我想大概古时那一带就是军事官邸或肓的府宅。几度改朝换代仍作为军产移交给中国人民解放军作为总参四所的青砖古屋,东院是平房,西院是楼房。平房是住一般干部的,够级别的才能住到西院。那时不兴游山玩水,办完事有点闲空了便顺着胡同转转。虽然四周不远就是大街闹市,胡同里却清清静静干干净净的。青砖的公共厕所也很方便(只是一长溜蹲位之间没个隔挡有点不舒服),胡同两侧的宅基院墙都很整洁,看不到杂乱字迹和垃圾脏物,看来住的大多也不是平民百姓。胡同连着许多个青砖的四合院套。有几个大单位也同那胡同连着,比如协和医院和中央美术学院,但院子也都不大。那一带我串过多次,就没见着有大院子的单位。

    走出胡同几百米,就有副食店、小吃店、百货店、戏园子、还有许多路公共汽车站。我所以后来都有条件不必非住那个招待所了却还常常去住,就是因为那里吃、住,购物、交通都方便,且干净、安静。胡同都是直的,院子都是方的。胡同像毛细血管,连着血脉似的大街,而无数个大大小小的方院子就如细胞似的被胡同的毛细血管井然有序地连通起来。用井然有序来形容那些直的胡同方的院子最恰当不过了,体现了中国人的无规矩不成方圆的循规蹈矩的传统习惯。那一带几乎看不到一所怪异的,不安分的外国式建筑。那儿离天安门、东华门太近了。

    1979年来参加全国第四次文代会,部队代表团住总参四所,因此我认识了招待所的工作人员且成了朋友,从而与校尉胡同有了更密切的联系,每去京城或中转必到那里去无疑。1985年在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上学,暑假参加一个笔会回来在北京转车,自然又住校尉胡同了。因带的书多,有位同学来送。那么匆忙竟共同读起了萧红传,读得忘了时间,突然想起时已有赶不上车的危险了。我俩便共同提了一大捆书又各自拎了一小捆书,狼狼狠狈往公共汽车站跑。跑得那么急,长长的一条胡同竟未遇着一人一车道上阻挡。那一跑,使得校尉胡同在我心里终生难以磨灭。也是那年,有天我和一位同学晚饭后到离学校很远的天安门广场散步。散得兴起,十一点了才想乘车往回返,不想那晚搞国庆大阅兵预演,天安门一带各路公共汽车都停运,我不由得又想到校尉胡同。徒步赶到那里,招待所大门早已紧闭,长长一条胡同青灯暗影,只看见一对男女在接吻,刺激我壮了胆翻进院子。那一夜又使校尉胡同在我心头加了一层烙印。

    有回出差在北京转车,晚间赶到校尉胡同,因各种原因没住上总参四所。找到胡同中段一所中学办的旅社也客满。我便按人指点,走到胡同南头往西转,从全聚德烤鸭店后边的胡同往北走,找到一个武警支队招待所。那招待所只比普通民宅高出一层的楼房,里边有支了煤油炉自己做饭的,有聚一伙打麻将的,有洗了衣服当院便晾的,人间烟火十分浓烈。这样的小招待所也客满。我只好再拐出胡同,穿过王府井大街/钻到路西侧闹市后边的胡同。这一带住宅比较杂乱,行人也多。我找到一家街道利用当年深挖洞藏私粮时搞的地下通道改建的地下旅店,也是客满,连过道都加了许多床。我这才深知,原来北京的胡同深处每天都客居着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外乡人啊。而我能在校尉胡同住过那么多次,实属缘分不浅。

    1993年10月

    (原载北京出版社图文集《胡同九十九》)

    刀与红豆

    今年秋天跟随有“云南情结”的冯牧老师又去了一趟云南。同行的人都知道我一路张张扬扬地买了十来把各种刀子,便以为我最喜欢的是刀。我承认我很爱刀,我家里就堂皇地挂着刀啊剑的。别人不理解我何以爱刀时我也没怎么解释清楚,只顺嘴胡说男人嘛,刀是阳刚之器,喜爱它这很正常!其实此行最动我心的是几颗根本不阳刚的红豆。

    在昆明西山风景区那九曲长河的工艺品摊床前,可买的有云南特色的纪念物多得让你眼花缭乱,哪件你都想买又都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忽然发现一个极小的盒子里装有不多几粒红豆。我惟恐被别人抢先买走便也近乎抢夺地连价也不问不还就买下了。一路虽未张扬,但我自己知道,此行我最看重的就是这几颗小玩艺了,我生怕被别人知道要去,虽然如今满世界商潮澎湃人欲滚滚,谁再把红豆这类小小的寄情之物当回事,那会被人嘲笑为犯酸的,但我还是把此物作为对云南的相思带走了。开初我还以为是云南丰富神奇的风光让我相思的。苍山的云洱海的月呀,玉龙雪山和雪山下的万朵山茶呀,大理的“三道茶”和丽江的“三叠水”啦,还有美丽、活泼、热情的阿诗玛、金花姑娘等等,的确也让我动过一点儿情。可那过往之情如滇池被风吹动的水面浪花,风过后便也平息了。而有一种深情却如水底的鱼及各类动物,只要水不千它总是活着的,虽看不见却总在深深地游动。

    旅程结束的那个晚上,我们一行做最后一次采访。被访者是对越自卫还击作战时老山主攻部队的副师长,如今仍驻守在那里,不过已是将军了。这位将军向我们讲的是他如今带领部队在当年激战过的边境线上排雷的故事。那一仗拖拖拉拉打了有八年抗战那么长,战后他带部队排雷又排了三年多,至今仍没排完。漫长的边境线上布下了敌我双方谁也无法计数的各式地雷,排雷中他们无疑又经历了千难万险,可他从容无事似地说:“排这么多这么复杂的雷,只炸掉三条腿,两只胳膊,两只眼,在全世界是个创举!”当年作战时他经历了多少艰险他没有讲,但我感情的潮水却鲸鱼似的在心海深处重重地搅动了,久久不止。这是一路上真正叫我动情的一次。我这才意识到,我对云南的感情早就积淀下了。早在1985年春节前夕的一次作战,我赶去老山前线,在阵地上过的春节,在战场上和将士们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一个多月。我亲眼见过伤员们流淌着鲜血的残肢断膊,烈士们血肉模糊的尸体,和炮弹炸起的红土血浪花般轰然涌起又哗啦啦落下,还有连细不断的炮火在头顶的夜空带着壮丽的嘶鸣飞过,以及潮雾中的猫耳洞里烂了皮肤的战士在写家信,还遇见过一个叫盛时万的班长临上战场前正读我的小说并叫写句鼓励他的话……这些亲历的事情化作一种情感,驱使我万里迢迢将伤员戴过的一顶钢盔和战友用高射机枪弹壳做成的笔筒带回家中,至今放于书房。记得从前线返回途中,见到昆明翠湖上如云的鸥鸟。一身戎装的我站在湖岸将手向天空的鸥鸟们一指,它们竟要朝你手指落来。那白色的鸥鸟极像和平鸽,我叫人以此为背景拍了一张照片。照片印出来时我发现,这不就是一步“战士与和平鸽”吗?这张照片我拿出去发表过,底片却深深在心上了。我真的再也不能忘记云南前线的那些可爱的战士们。虽然我已脱去军装,还是一有空闲时便想起麻栗坡的红土上漫山遍野的烈士墓。后来回到家中也常常注意着云南的天气预报,还特意花二百元钱买了一盆云南茶花养于家中(可惜养不到一年就死了夂告辞将军出来,眼前是耀眼的霓虹灯光和朦胧而壮阔的夜色。那夜色和一片片血染的红土融为一色,我带的那几粒红豆也融入沉沉的红土色中。我明白了,此生我最能理解的就是军人们了,我的喜刀和爱红豆都是与此相连的。云南之行的红豆情思不过是又一次验证罢了。愿上帝保佑那位排雷将军和他的战士们平安!

    1994年10月1日

    (原载1994年10月15日《教育时报》副刊)

    水中的灯塔

    水是生命的源泉,有时也是生命的刽子手。谁能计算得清,光是人类就有多少生命死于水的屠刀?1888年,辽宁发生过一次特大洪水,境内大小河流纷纷冲出堤垠,滔滔滚滚肆无忌惮,有的村庄被它一口吃去大半。今年七八月之交,水又一次在辽宁扮演了刽子手的角色。它趁着几天连绵不断的大雨把几百万人呼隆隆推上了断命台,虽然已被劫了法场,但许多水利专家们测算说这次水比1888年那次大多了,恶多了。怎么个恶法,我不想描述,“百年不遇”四个字已足够读者去联想。我要说的是洪水中还流有许多泪水。

    我是在水正退着的时候和几位作家结伴儿赶到重灾区辽阳市灯塔县的。说句实话,开始我真没怎么当回事,觉得自己参加过唐山大地震抢险救灾,还到过老山前线和兴安岭大火灾现场长时间采访,各具形态的死人和形形色色感人事迹听得见得太多了。我们在县委县政府找不到书记和县长,就直接找到县抗洪救灾指挥部,我有灾区采访经验,这种时候想等人坐下来给你谈情况是不可能的。我们未经允许悄悄溜进会场。开会的几十个人一个特点:嗓子都是哑的,眼睛都是红的,脸色都是疲惫的,说话都是短的实的。后来才知道,这些县委常委和各乡镇一二把手们一直在水情最危险的位置指挥,六天六夜没回家休息了。虽然身在会场,大概脑中仍是轰轰隆隆的水声吧,不然我们五六个生人在会场听了一个多小时,怎么会没人撵,也没人招待呢。会一散,几十人呼呼啦啦都奔大食堂去了。大锅饭也没人安排桌。我瞅准县委书记和县长那桌挤了个座儿,端着饭碗请求书记给指定个重灾区去采访。胡忠雄书记说重灾区水深过不去,我问他怎么过,他说乘大卡车,我说我们也乘大卡车,他说目前最高级的就是卡车,领导们还分不过来。我说我站在他卡车车厢上,他才答应了我跟他的车到前面去。

    轿车在水灾面前害羞了,没脸见人了,尤其是豪华轿车。我挤上大卡车。一米多高的车轮立时没去一多半。许多地方水还齐腰深;庄稼肯定是全完了。我看见不少老乡在房倒屋塌的黄水中网鱼。有几个网鱼的小伙子还举着鱼嬉闹。我想到了唐山大地震后熟人们相逢时的情景:“你家咋样?”“死了一个。”“那真不错。我家死俩。还有死三四个的!”死一个的人家竟受到羡慕,那真叫重灾。我问胡书记,这次全县共淹死多少人?他说全县被淹面积达八十多万亩,水深一般都在两米多,最深的地方人站房顶还没膝盖。受灾人口四十多万,可只在水中发现一具尸体,但那尸体是用绳子拴了胳膊绑在房山的。这说明全县不仅没淹死一人,连水前死人的尸体也保住了。

    “唐山那家伙……”我顺嘴说了半句玩笑马上就止住了。胡书记似乎觉得我口气里流露出不以为然的意味,特意向我强调了一下灾情灯塔县是全国淡水鱼养殖重点县,肉食鸡养殖量占全省四分之一。过水的地方鸡一只没剩,鱼倒是都活着,但统统自由了。五十四万亩庄稼绝产,一百七十八个村庄遭洪水围困。水都上来了人还守着猪圈鸡棚不走,咱们各级干部一个个撵、拽、背……说着说着胡书记眼圈红了,还擦了擦眼睛。

    这时我心也没动,甚至还闪过一丝不舒服的感觉:这胡书记-是不是在给我们作家弄景儿看?不一会儿,我们遇上了辽阳市委书记傅克诚和代市长龚尚武。他们也是坐大卡车上来的,嗓子哑得和乡干部差不多,他们问站在水中的老乡眼下最急需什么时,老乡没有一句怨言,却安慰他们说:“看你们急这样,急需什么我们也不好意思催了!”听了这话,我看到书记市长眼圈也红了。我已在电视上见过他们在飞机上俯瞰汪洋大水时流泪的镜头。

    很快我们又遇上也是乘坐刚拉过煤的大卡车赶来的副省长肖作福。这位管过多年农业的常务副省长看见四周是水的公路上晾着好些粮食,急忙叫卡车停住。他惊喜地捧起粮食一看,脸色又阴沉了,他手中的稻子颗颗都生出了细芽。他以为天晴了,被水泡过的粮食晒干了还可以吃的,不想都生了芽子,接连看了好几处都是这样。他把老乡叫到一起,又把市县领导叫过来,问还有没有能吃的粮食了,市县领导说正在调集。肖省长又问老乡,调集来就能吃上饭吗?老乡说没有电没有柴来了粮食也没法吃。“那就同时送煤气罐来,送煤来……”肖省长说这话时声音嘶哑。有人递给他一瓶水,他喝了一口,半晌没再说出话来。我看见他眼里又溢出了泪水。我最见不得成年人的泪水了,尤其比我大的成年男人的泪水,我曾认为,见着重病人就落泪的医生肯定是新医生,并以此类推,遇着老百姓有难事就嘴起泡淌眼泪的也准是新干部。可眼前这几位省市县官们已不年轻了!我把这想法跟省里下派到灯塔锻炼的一位年轻副书记说了,他说看来你们作家太小瞧人了,你打听打听,看到决堤洪水时,胡书记他们是不是痛哭失声了?胡书记可是当县级干部十好几年了。晚上我打电话想找胡书记聊聊,他说这有什么好聊的,你问尚杰洪县长,还有牛广涛、郝国增副书记,哪个不是七天七夜一直在水里跑,一人包一个乡,谁没流过泪?

    后来我们在沈旦堡镇核灾现场遇见牛广涛副书记,真的问了他。他说,浑河决堤那会儿他正往灾情最重的沈旦堡奔。来到一座渠桥时,正好看见决堤之氷滚滚而来,不一会儿胡书记还有一位副市长也先后抓乘个体户的车奔到桥头。水头一过,大片丰收在望的玉米立刻没了棒子。一具烂棺材就在这时冲到他们脚下。“完了,完了,这回庄稼全完了!”胡忠雄书记当即失声落泪,副市长和副书记虽没失声,泪也急流而下。他们带领全县人民苦干了多半年的血汗付之东流了。三位县官市官伴着一具烂棺材在洪水中落泪的情景,使我激动起来,眼睛也有些湿。我想到了白居易《琵琶行》诗中那句“江州司马青衫湿”来。同时我在责问自己,面对贫民的疾苦,古之江州司马尚且哭湿了青衫,共产党的县长市长们面对洪灾流泪我竟不大理解,怕是我自己感情机制出了毛病吧。写这篇文章时我特意查了査资料,从医学角度看,流泪是健康人的一种机能。泪水有促进伤口愈合的作用。属于感情机制的眼泪更是治疗精神创伤的妙药。这些干部能在灾情面前流泪,说明他们的思想感情和精神状态是健康的。西马峰镇党委书记张怀守,五天当中,泪水竟然流了四次,他这样的人思想感情就尤为健康了。

    西马峰镇灾情在全县不是最重的,但也是重灾区之一。全乡有四条河,两条沟,地势低洼,防汛地段达一百二十四华里,险谷地段二十七处。水最大那天,河堤垒加草袋子的速度赶不上水上涨的速度,河水处处漫堤,全乡四面告急。7月29日夜,张怀守在交加的风雨中召集镇党委班子会。到处是险情,这工怎么分?他没想到工分得从未有过的顺利。副书记、镇长景玉文正发高烧,也主动要求去“前指”了。副镇长武树显,自家院子已进大水,也没回家打个招评,马上去离镇十一华里的胜利村指挥。他是自己摆着木筏子去的。水深,站木筏上头快碰高压电线了,他伏在木筏上穿过去,他的一条筏子救了上百人。副镇长赵洪德负责保卫镇里的工业设备,但工厂险情不大,他主动替别人上前边护卫大堤。大堤决口后,有个老乡吓呆不会动了,是他给扶到房上。他们俩一块在房上站了两天两夜。还有遇了险情的后戈村没有党委成员分工,党委秘书孙文汉代表党委去了。后戈村离镇十华里,但直走已过不去,他在已漫顶的大堤上跑了二十华里,两个多小时才赶到。这些党委成员在各村和群众在房上手拉手站了三天三夜。水隔着,党委成员们三天三夜杳无音信。水退一截后,他们划着木筏到镇里为群众取食品时,大家才得以相见。这时候张怀守书记流下第一次泪。

    党委一班人汇报了各自的工作后,一致推举张怀守赶到县里去报告灾情。汇报完灾情刚回到镇里,县上派给他的十五条汽船就到了,有解放军的也有外市的。汽船一到,困在水中的乡亲们就有救了。他望着这些船只又一次落泪了。

    困在深水中的灾民被汽船送往灯塔,送往辽阳。不能走的还在饿着,空投的一点儿饼干早已吃光。他在为乡亲们衣食上火时,本溪市领导带领本溪水洞的游船赶来了,大连市领导带领金石滩的游船赶来了,还有营口市领导带领的鲅鱼圈游船也到了,都装着满满的救灾物资。张怀守书记第三次流了泪。

    张怀守亲自带上船去送东西,去救乡亲。他带的那条船是位六十八岁退休老工人驾的,是条承包船。驾船老人自称是共产党员,一定让张书记分配他点艰巨任务。张书记说他那么大岁数自己不出事就烧高香了,老人有些生气,自己找人往船上背。他在一家房里背出个六十二岁老头,刚一出屋一脚踩空,掉进坑里。他怕张书记看见,连忙爬起又将六十二岁老人背上。这位六十八岁党员一连背了二十七八人。他把这数字报告给张书记时,张书记热泪盈眶,给他深深鞠了三个躬,泪珠子都甩到老人脸上了。张怀守是硬办人,二十岁那年花甲之年的母亲去世都没怎么哭,今年已五十五岁的他却被一场洪水催下四次泪来,这简单吗?因为他们这许多泪水,滔滔洪水才淹不死老百姓的。

    若是面对人民的灾苦眼睛湿也不湿,这干部怕是完了。是不是这百年不遇的水灾也该医一医有些已无泪了的干部们呢?包括有些麻木了的我。

    月亮圆了

    圆圆的月亮还没等天黑,就像一面金黄的铜镜在天边挂起来。哨所的小马灯也早早地亮了。

    小马灯挂在小饭堂的大圆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大盘子圆圆的月饼。战士们围着小马灯坐成一圈,黄眼睛的大黑猫卧在圆桌上,白脑门的小花狗蹲在圆桌下,他们都在等着新兵刘来弟下哨;班长已经派老兵去换他了。他一到,中秋节晚会就开始。

    刘来弟从瞭望塔上慢慢走下来。他不愿参加晚会——“班里那几个人能有啥名堂?还不如站在哨塔上望一会月亮呢!”啊,他想家了。

    新兵想家是很自然的事,谁当新兵时没想过家呢?何况今天是中秋一赏月节!月亮里有嫦娥,而西湖边上有一个姓常的姑娘,也叫常娥,是来弟的小“朋友”。

    班长虽然不知这一层,可懂得“每逢佳节倍思亲”呀,这时候连他自己也不能不想到家里的人。记得小时候,每到中秋节的晚上,奶奶就把留了很长时间的西瓜放在月下的饭桌上供一会,再一刀一刀切开,然后把肉最多、籽最少那块拿给他说:“吃吧,团圆节吃圆的,往后总团圆!”当兵后的第一个中秋节,他想奶奶都想哭了,月饼也吃不下,多亏老班长招儿多,搞了好多游戏,好歹才把他哄乐了。现在他当班长了,该想着怎样把班里两个新兵哄乐,特别是心事挺重的刘弟。

    新兵想家原因是多种多样的,有的甚至因嫌伙食不好。刘来弟绝不会嫌伙食不好,哨兵的伙食一直不孬,今天晚上又会了餐,那水平,恐怕招待外宾也不寒碜:蕨菜妙山鸡丝、木耳拌黄瓜片、生菜蘸韭菜花、“猴头”炖山鸡块,糖泡山葡萄、拔丝野百合豆……这些菜,没有一样不是自产的。全班八个人,正副班长每人做两样菜,其余每人做一样,整整十样山珍。杭州西湖边长大的来弟虽然吃得不太多,但油水大,也吃渴了。一渴,他又想到西湖的水,西湖多好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湖里倒映出嫦娥的身影。这个节要是在家过,准能听见专门为他唱的“边疆的泉水清又纯”了。坯是当干部的美,排长就可以赶在节前探家,当战士就不行。

    水喝多了一会就得解一次小手。哨所跟前的山坡都开成了一块块的梯田,赶到种黄瓜那层梯田时,他转过身,刚要解,一抬头看见了月亮。老兵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在这里有好几条是不必注意的,比如第七条,还注意个‘六’?”可刘来弟得注意:月亮里有婦娥!他紧忙转回身来,躲进树丛里。

    晚会开始了。班长很会造悬念,头好几天就布置每个人都准备两个节目,而且要互相保密,谁泄露了谁就受罚,目的是防止事先知道内容,晚会开得吸引不住人。他知道自己没有“文艺细胞”,所以最先讲了一个故事,《花木兰替父从军十二载》。故事是好故事,叫他一讲,干巴巴的,根本就不吸引人,正应了刘来弟的预言。班长见自己的节目没打响,慌忙用一条旧毛巾蒙住自己的眼睛,又拿一根筷子急速地敲圆桌上的碗。这是哨所多年传下来的保留节目“击碗传铊”:大家把装着酒的行军壶紧张地传递着,击碗声突然一停,酒壶落在谁手里,谁就被罚一口酒,然后表演自己的节目。第三个节目演完时,班长真的慌了神一三个人不约而同都是讲故事,而且另两个都是仿照去年军分区司令员来视察时讲的那故事编的,刚一开头,大家就猜出结尾了。他怕气氛冷下去,刘来弟会更想家,忙把手巾的破洞对准眼睛,瞧准酒壶落在刘来弟手中时,筷子突然一停。

    刘来弟准备的也是故事。班拉知道他有点“文艺细胞而且情绪一高就有新点子便宣布说:从小刘开始,谁再讲故事就罚两大口酒。小刘来个新鲜的!”小刘实在觉得没意思,可他一口白酒都强咽下去,哪能再喝两大口?他抓了一阵头皮,忽然想起入伍前学的一个小魔术,就回到宿舍拿来两个刷牙缸说:“这个魔术需要个人配合。”班培见没人愿意配合,动员说:“谁配合就算他也出了个节目。谁合?”还没人应,班长怕冷了刘来弟的场,赶忙说:“小刘,我来!”刘来弟却不愿让班长配合。班长说:“白配合还不行吗?来,白配合!”“那你可得听我指挥,我做个动作你就跟我做一个,一点不兴差!”

    班长连连答应,刘来弟才把一只缸子发给他。刘来弟拍拍缸子口,班长也拍拍缸子口。刘来弟摸摸缸子底,班长也摸摸缸子底。刘来弟突然把摸了缸子底的手往脸上乱抹一气,班长也紧跟着乱抹一气。顿时,圆圆的一圈人前仰后合地笑散了,还有人笑得仰倒在地,桌上的猫和桌下的狗也都被笑得站起来。原来刘来弟把交给班长的缸子底抹了墨水,班长把自己抹成了大花脸。

    班长一看气氛活跃了,不但没生气,反而高兴了:“小刘这个节目不一般,得创作一等奖,奖给月饼两块!”他从盘子里拿了两块月饼交给刘来弟。大家都踊跃了,抢着表演新节目。这时候,班长偷偷用筷子打了一下大黑猫,同时用脚踢了一下小花狗,大黑猶和小花狗都叫着站了起来。班长说:“大家先别争,‘大黑’和‘小花’吱声了,这是咱们哨所两位功臣,让它俩先演一个!”这确实是哨所的两位功臣。大黑猫的资格比小花狗老,它是四年前排长从家里带来的,功劳主要在于捉蛇。哨所附近蛇很多,哨塔上、路上、草丛里,甚至屋子里都有。有一天夜里,一条蛇从窗子爬进屋,钻进刘来弟被窝,他以为是猫,用脚一摸,凉冰冰的。点灯一看,是条青蛇。他惊慌失措叫起班长,班长说:“妈的,‘白娘子’又教唆‘小青’来调戏新兵!”他不慌不忙抱来大黑猫,大黑猫不一会就协助班长把小青蛇抓住了。蛇有时还会爬到通哨塔的坑道壁上,或哨塔的阶梯上,趁人不备探头咬谁一口,所以上哨时就让大黑猫在前边搜一气。小花狗是前年在哨所诞生的,它的功劳虽不如大黑猫,但大家把它母亲的功劳也记在它身上了,所以也算老功臣狗的功绩主要是夜间放哨。山里有狼,还有野猪。小花狗的母亲就是在一个夜里,同跳进猪圈的狼搏斗牺牲的,全哨所战士开了追悼会,还在山头上给它筑了个坟。小花狗自己也立过大功。有一回来了野猪,边境线上不许随便放枪,:战士们拿野猪没办法,只好躲起来。小花狗很勇敢也很灵巧,逗得野猪山上山下乱跑,跑得没劲了,大家一齐端着剌刀围上来,把野猪捅死了。

    “下面请大家看两位功臣表演‘三国演义’!”班长一手提灯,一手抱猫,领大家来到院中二尺多深的水池边。这是夏天用来晒水洗澡的池子,入秋后已经不用了。池子里早已放好了一条蛇。班长把小马灯交给刘来弟,又把猫放入池中。蛇一见猫,前半截身子倏地直立起来,后半截盘成一团,头向前探着直吐红须,煞是吓人。猫立即在蛇面前蹲伏下来,伸出一只前爪,虎须倒竖,虎眼圆睁,虎视眈眈地盯住青蛇的一对小眼。班长这绝不是恶作剧,他既是为了把晚会开好,又是锻炼战士们的斗蛇胆量和本领。这阵势看得刘来弟彻底忘了想家。

    紧张的“龙虎斗”开始了。蛇一探头,猫一伸爪;猫爪一挠,蛇头一歪;蛇想咬猫肚,猫想抓蛇眼;蛇丝丝地叫,猫嗽嗽地吼,真是旗鼓相当,上下难分。这时不知是班长有意把狗放下去的,还是狗自己突然跳下去的,蛇立刻受了威胁。小花狗一叫,震得池子里嗡嗡响,蛇吓得调头退到池子角,负隅顽抗。池边的战士们乱发着号令,狗仗人势,猫发虎威,不一会猶按住了蛇头,狗咬住了蛇尾。蛇急剧地痉挛,起伏,但无法挣脱。大家都喊:“咬,咬,把蛇咬死!”

    班长怕蛇真被咬死,噌地抢过刘来弟手里的小马灯跳下去,抒开灯的油箱,顺着蛇身浇了一通煤油,然后迅速划根火柴把蛇点着了。猫和狗怕火,慌忙放开蛇。着了火的蛇像疯了似地在池子里窜起来…蛇窜、猫跑、狗跳,好一出“三国演义”。

    圆圆的月亮升高了/小小的哨所慢慢平静下来。刘来弟不愿玩扑克,独自走到山下泉边,坐在石板上望着泉中的月亮出神。一片浮云遮住月亮,泉中的月影也没了。想家,真想得慌,啥时才能变得像老兵那样不想家呢?他又跟探家的排长比起来。

    远处有两束汽车的灯光,越来越近,很快就沿着盘山路开上哨所。刘来弟望着汽车想,有敌情吗?忽听有人喊:“集合呀,亲人们到哨所慰问来啦!”刘来弟一气跑上哨所,是排长回来了,除了他和司机,没见到什么别的人。排长叫大家又围着圆桌子坐好了,大黑猫和小花狗也都各就各位排长擦着汗说:“赶在今天中秋节,亲人们到哨所慰问大家啦!”

    排长变魔术似地从提包里拿出一台崭新的小录音机来,轻轻一按,一个姑娘热情圆润的声音传出来:“哨所的同志们节日好!我叫嫦娥/让我在西湖畔给你们唱一支歌儿吧!”优美动听的歌声响起来了:“……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感谢亲人解放军,军民团结情意深,情意深……”

    刘来弟心醉了,但不是像醉酒那样瘫软无力,而是醉得热血沸腾,喜泪盈眶,浑身有劲。排长啊,你是怎么搞的?

    接着,全排同志都听见了自己亲人的声音,有父老乡亲的嘱托,有亲戚朋友的问候,也有兄弟姐妹的节目表演,大家都像刘来弟那样心醉了。战士们又争着抢着录下自己对亲人说的话。录了音的刘来弟偷偷跑到哨塔换了哨,他望了望辽远的夜空,今夜的月亮真圆。

    索伦土豆也相思

    内蒙古的索伦不算名胜地方,索伦的土豆当然也不是名产,但索伦却是让那些与艰苦为伴的军人们相思的地方,那里一年四季都离不开的主要食品土豆,就是北国兴安岭高原的相思豆。

    1986年,吃了十四年索伦河谷土豆的某炮兵团政治处主任孙玉清(当时代理股长),在石家庄高级步校学习。一天晚饭他坐在饭桌前边吃边思念第二故乡的土豆时,忽然听到通知看电影《索伦河谷的枪声》。他激动得各屋宣传:“今晚的电影好哇!都去看啊。”电影没开演就下起了小雨,绎他一宣传大家还是顶,雨去了。露天电影演到一半,雨下大了,观众被浇散了一半。直到最后,只剩孙玉清和他们师的几个学员还站在雨里。影片里最后一声枪响,他们才眼睛湿湿地跑回宿舍。他仿佛又回到风光旖旎的科尔沁草原,又见到了峰巅巍蛾的大兴安岭下的索伦。

    那一夜他失眠了,:脑海里总是闪现着电影里的画面。他思念搬到那里的妻子和儿子,他思念妻子其实是思念部队。不为了支持他在那里当兵,妻子怎么会到那高寒而且偏僻的大山沟安家呢。他们是入伍前订的婚,从订婚到结婚,直到现在儿子都十三岁了,他们互相也没通过一次信,不少人听了都不信,可的确是事实,因为妻子一年书也没念。他还有一件更让人不信的事儿呢。他妻子两次流产才保住的儿子,在驻地小学念书时,光三年级的课本就念了三年。不是孩子脑子笨,是驻地惟一的一所小学汉文班只有三年级,再往上就是蒙文班了。妈妈一个字不识没法教他。为了爸爸安心在部队服役,儿子只好在三年级一次又一次地念,而这三年里当爸爸的孙玉清又总是在外边学习,每次都一年半载的。妻子和儿子把青春和童年都献给了那一带山沟,那山沟里的土豆也抚育了妻子的青春和儿子的童年啊。

    那年盛夏,他毕业后又要求回到了老部队。我们是到炮团后偶然遇见孙玉清的,没想到这位极普通的政治处主任竟对他的第二故乡有着如此深厚的感情,于是我们怀着敬意又了解到他这方面许多事情。

    1979年隆冬,大兴安岭冰封雪锁,朔风呼号,索伦地区处于异常紧张状态,部队全部住进战备坑道。当时孙玉清正担任团宣传干事,搞宣传教育鼓动工作,画幻灯片,放电影,构筑工事,工作量骤增几倍。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消消停停睡一宿觉。山洞里严重缺氧,头鼓胀胀的像扣了个水桶,几次的晕眩他都咬牙挺着没有吱声。有一次他昏过去也不知躺了多长时间,反正醒来后就被罩在了一个雪白雪白的小天地里了。他睁开眼发现了床头上清晰地写着:孙玉清,白血病……他大吃一惊,终于记起了两个月前医生曾警告过他:“再不住院,出现任何后果我们概不负责。”医生说这话时几乎是在发怒了,可他当时全当耳旁风,匆匆忙忙跑出了医院大门,回到几百里外的部队。这回,他盯着病历卡不相信地念叨着:“白细胞1800,不到正常人的三分之一;白细胞1800,不到正常人的三分之一。”

    他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自己真的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我不住院,让我走吧!我死也要死在我们部队,何况我不会死!”医生们望着他那憔悴的毫无血色的面容,听着他那急切的喊声,含泪劝慰着他,护理着他。

    他的老团长在机关交班会上十分伤感地跟大伙说:“你们谁再到乌兰浩特去,可别忘了到医院看看小孙啊!”没想到,二十多天后,孙玉清又返回了部队。当时他可是揣着死亡通知书回来的。共产党人不知创造了多少奇迹,他用对部队高度的爱战胜了病魔,奇迹般地愈活愈挺实,而且吃的仍然就是那些土豆。

    听了他这些事,我们非常感动,可跟他本人一谈,他一再说他们部队每个老点的干部都比他强,都能讲出比这生动的故事。他讲他们团长刘朝庆二十三年如一日,当十四年团职干部不叫屈,一心把团队建设放在心坎上;讲政委张德才和妻子两地生活,妻子有严重心脏病、腰腿痛等病,可张政委连着三年春节都在部队和战士们一块儿过的故事……讲副连长孔祥平,妻子把孩子生在了办公桌上,可他却揣着两份加急电报率领部队考核比武的故事……但是因为机遇,我们这次只有写孙玉清了,又不得不向别人了解他的事。

    1988年冬的一个夜晚,西北风卷着雪嗖嗖地从门缝直往屋里灌。他跟妻子谁也没睡着。妻子跟他说:“你就跟组织上要求要求,转业算了,不为我,你也得替孩子着想。”他手中的香烟,鬼火一般烧着他的心,的确应该想想孩子上学的事了。“1977年入伍的副营职干部都走了,我一个1977年入伍的副营职有这么多无法解决的困难,还不应该走吗?”

    可第二天一上班,想了一宿的理由,竟一个字也吐不出口。难道一个人白天的灵魂真的比晚间的高尚吗?不然为什么,天一亮他又默默地干起了工作呢?

    1989年,孙玉清提升为团政治处主任,为了照顾他儿子上学,师里帮他把家搬到了师部所在地乌兰浩特,尽管是住在白天归人家办公,晚间归他妻子和儿子住宿的师药厂办公室里,他还是非常感激党组织的关怀。他知道全师就这么个艰苦条件。9月1日,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多么不寻常的日子啊!他们一家人盼了几年的愿望实现了,在三年级念了三年的儿子终于升入四年级啦,他像过节一样,买了两瓶啤酒,全家为此庆贺一番,他看看十四五岁的孩子,眼泪竟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

    毕竟孩子是山沟里出来的,到了市里,学习怎么也跟不上。每一次孩子被老师留下,妻子都要淌一次眼泪。他每次借到师开会机会回家时,都要领上老婆孩子,像拜见圣母一样虔诚地拜见一次孩子的老师。

    有一次他到师里开组织工作会议。会议结束的那个晚上,他用自行车推着妻子做了小手术,又把妻子推回家时,已经快十点钟了。他拿起斧头劈了一个小时烧柴,点着炉子,又烧了一壶开水,然后才坐着夜车返回团。因为他更放心不下的是团里由他负责的迎“八一”文体活动比赛。

    他的妻子理解他,理解他对部叭的感情。她知道他不是不疼她,她也绝不会猜测他有什么外心,她躺在床上想的是丈夫有病,也没个人在身边照顾哇!前不久他刚检查完身体,白细胞只恢复到5000,胃大面积溃疡。医院再次让他住院治疗,他说他刚当主任不长时间,那么多工作没干,哪有工夫住院啊!

    今年孩子放暑假了,妻子在家养病也上不了班,想让他回来待几天,辅导辅导孩子的假期作业。他隔着几百里在电话中说:“我离不开呀,你们还是到索伦来吧,这儿的新土豆又下来了,我给你们烀土豆吃!”于是妻子就带着需要爸爸辅导的孩子和一身病到索伦来了。一吃上丈夫亲手为她烀熟的土豆,无比甜蜜的滋味就往上涌。他还对她许愿说:“新来的炊事员可以把土豆做成二十多种菜,什么时候请他给你们娘俩做顿土豆席吃!”一听这话,她心里的甜味更浓烈了,病似乎也好了许多。

    “九号半”记

    因为大戈壁上人烟稀少,导弹基地各单位的驻区也就没有名。为了叫着方便,司令部把各单位都依次编成了号。

    我们刚从X号看完导弹发射,又到十号去参观,整个身心还都沉浸在激动里,坐的吉普车也仿佛在飞,眼下看见的不是飞逝的红柳、骆驼刺和接连不断的沙丘,命是一束喷射着、吼叫着,使人每根神经都兴奋得发抖的火焰。

    忽然,远方出现了一片白茫茫的水,水上有一排紧挨一排的小红船。莫不是激动的泪水模糊了眼睛?随着吉普车的前进,再仔细看,那不是水,而是缥缈的地气。地气里船队似的那一片,是一些低矮的建筑。我问陪同的同志:“那是什么地方?”

    “九号半。”

    “怎么还有个九号半?”

    “老习他们就在那里!”

    一说老习他们,我明白了。几天来,一次又一次听人们讲过老习他们的事迹,原来在那里。我立即请求司机打转方向,到九号半去。

    九号半里静悄悄的。没有牛,也没有骆驼。迎接我们的是一阵微风和几株轻轻摇动的红柳。一片枯干的红柳叶落在地上……老习哟,你在哪里?

    最先看见的不是老习。

    在一所大一点的红“砖房”前,我们站住了。门牌上写着你的名字,李杰民。1938年入伍的老首长哟,你从小米加步枪的队伍里走过来,饱经了一世风雨,像一棵粗壮的老胡杨,扎根在戈壁上。没听到你惊天动地的事迹,只知道你经常揣着馍馍,在导弹阵地的各个角落里转悠,饿了就啃一口。有一回,党委开会总结导弹发射经验时,你兴奋得心脏病犯了,一头栽倒地上……放心吧,老首长,那次导弹发射是非常成功的。

    在另一座漂亮的小“砖房”的门牌上,我们又看见了你的名字,老战士王来。你,高高的个子,像株笔挺的钴天杨。一入伍,就当加注手,给导弹加注特种燃五年当中,你为导弹加注了多少能量的燃料,得怎样计算呢?最后那一次,加注完毕,离开现场时,一个战友身上着了火。你知道,每个加注手身上都附着许多特种燃料分子,一着起火来,是要危及生命的。可是,火在战友身上烧着了,不赶快扑灭,燃料车也有粉身碎骨的危险。你扑上去,熄灭了战友身上的火,自己却燃烧起来,烧光了头发,烧烂了衣服。另外的战友又跑来救你,你怕再烧着战友和燃料车,便带着一身烈火,朝大戈壁里跑去。你跑哇、跑哇,在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脸朝着导弹发射塔,倒下了……但,还在燃烧着,你的生命化为火焰,像是导弹发射时那美丽的火焰。

    呵,这座“砖房”是老习的。

    老习,习光兴。小时候,你不曾有过当兵的渴望。是开国大典庄严的国歌,使你产生了为祖国“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的决心。呆气的书生,穿上了军装,雄赳赳地跨过了鸭绿江,在志愿军里当文化教员,还在敌人的飞机和炮火下运送过军粮。望着那些死于敌人炮火之下的战士,你咬牙切齿地恨那些敌人,却又从心眼里爱上了敌人的武器:要是有敌人那样的好武器,我们可爱的战士会少流多少血?流血的政治为你善良的心插上了一双翅膀:新中国的长城,需要用战士的忠诚和世界上最现代化的武器来构筑!面对青年团的旗帜你宣了誓:“积极提高文化水平,学习现代军事科学。”战争一结束,你立即报考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学空军工程。你不很聪明,自知是一只笨鸟,只好加倍地展动自己那双翅膀,在深奥的天国里艰苦地飞翔。六年中,你几乎耗去了十二年的心血。三十三岁毕了业,简简单单地结了婚,就匆匆地赶到我国第一个还没发射过导弹的导弹基地。

    那是怎样的基地呀!一座座帐篷在漫天的黄沙中摇晃。罐头盒里煮的是掺了沙枣面、骆驼刺粉、洋葱皮的糊糊粥。没有雨,也没有雪,没有井,也没有泉,没有草,更没有花。有的只是无边的戈壁,和不几栋漂亮的楼房。那楼房是给苏联专家住的。华丽的舞厅,阔气的浴池,别致的电影室,样样都有。每天用直升飞机运来小猪崽和嫩牛犊的鲜肉,还有完好的对虾、海参以及各种鲜美的蔬菜、水果。你不羡慕专家们这些过分的待遇,和战友们一祥,吞得下那酸涩的代食品。可是,当那些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的文盲士兵冒充的专家,也像训骂小孩子一样地训骂我们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生时,那滋味是多么难咽哪!你吞咽着那难咽的滋味,学习,学习,学习。我们的导弹,终于不是靠苏联专家,而是靠自己战士的手送上了天空。

    你对导弹坚贞不渝的爱情,同志们都是有口皆碑的。每当谈起了你爱导弹的故事,谁不怀着深深的敬意?你迷痴在导弹稳定系统的测试和分析中,成了呆子。厌恶戈壁的人,说待一天像过一年,可你在戈壁上工作了十八年,竟觉不出春、夏、秋、冬,白天、黑夜是怎样交替的。为了让你按时作息,你爱人买了手表。手表是新的,可一戴到你手上就不准你总是忘了上弦。除了导弹,把时间用在哪里你都觉得浪费:洗脸,不打肥皂,一分钟就完洗澡,跳进池里烫一烫,也用不了五分钟。没用过梳子,没买过镜子,牙膏也用得很少。不懂营养,不会休息,比同龄人显得格外苍老。一块毕业的同学,当了主任、参谋长、站长,你还是个“稳定呆子”。有人开玩笑,说你的职务太稳定了,你说搞稳定专业的,稳定点好。你真是太稳定了。有二十五年的军龄了,还像个大战士,屁股连小车的边也没沾过,都是挤大卡车。卡车开得那么不稳定你还蹲在上边看书。有一回,卡车上的年轻人见你看书实在不方便,就让你坐到驾驶楼里。你真是个“稳定呆子”哟,第一次享受这么优厚的待遇竟不知道怎样把驾驶搂的门关好。,突然转弯时一下子摔出去。你不知道疼,却惊叫“离心力真大”!

    历史的车轮突然转弯,那“离心力”不是更大?“四人帮”和他们的喉舌整天价叫嚷“政治可以冲击一切”,“卫星上天,红旗落地”,使不少干实事的人被抛到说空话的狂潮里。在动荡的潮流里,你却尽量保持着稳定。当时的上海,是最不稳定的漩祸’你几次到那执行任务,走一步,看一眼,都受震动,同行的人有气没处出,幽默地问你:“老习,王洪文要当接班人啦,你给分析分析,行不行?”你却斩钉截铁地说:“我看他,不稳定!”不稳定的事真多!测试室里要掺“沙子”,你们那个室来了八九名战士当技术员。他们有朝气,有热情,但文化水平低。这怎么能保持导弹上天的稳定?你不怕说三道四,给他们办起了初等数学补习班,正规地讲课,严格地考试。谁不用心学就狠狠地批评,不接受批评就跟着腚地叨叨,直到他用心学起来。初等数学的水平,根本搞不了导弹稳定系统的分析,你又为这些掺进来的战士们筹办高等数学班。

    戈壁的秋冬在交替。曲柳和钻天杨悄悄地落叶,沙枣和红柳叶默默地变黄,一丛丛梭索柴,被秋末的黄沙埋住身子,吃力地在风中摇。自然景色的变化你觉察不出来,自己生命的季节在更替你也一点都不察觉吗?你埋头读书、备课,摇计算机,整理资料。同志们发现你脸色和食欲都不好,问你有什么感觉没有。你想了半天,说:胃有点不舒服大家了解你,当你说有点不舒服的时候,一定是很难受了。赶快把你送到医院检查,哪里是胃不舒服哇,已经积劳成疾,得了肝癌!你震动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了。你认为也许不是癌,癌也有治好的嘛!你把高等数学带到医院,在病床上写备课笔记。神经再迟钝,也会感到心肝被碾压的疼痛。你的肝没被碾压,却似被碾压了的疼,这回你分明地感觉到了。在床上翻过来,滚过去,浮肿的身子磨破了皮。你咬住嘴唇,继续写、读,读、写。厚厚的备课提纲写好了,你要求出院去讲课,被医生批评了一顿,只好把提纲寄回室里,叫别人讲课时参考。你还写信叫寄回两本书。一本是《自动调解原理》。因为学高等数学是为自动调解原理打基础的,你准备出院后再办自动调解原理学习班。另一本是列宁的《哲学笔记》。你大概是想用这本书的原理,分析一下总也不稳定的政治气流。写完信,你笑了,一滴琳从你咬破的嘴唇上掉下来。

    没有回信。党支部派室主任和一名新同志来看你。你正咬着嘴唇在看书,突然看见自己的领导,眼里立刻跳出一股从没有过的火焰,但还是那样笨嘴拙舌,什么虚套话也不会说。你坐起来,抹去额头上的汗珠,第一句说:“来了!”第二句说:“坐吧!”第三句就问:“学习班办起来没有?”接着又问要的两本书带没带来。

    和室主任一块来的新同志,把书给你放到床头,你乐得又谈起了办学习班的设想。说着,说着,忽然又想起,给你带书的这青年还不认识,又抛开办学习班的话题问:“你是谁?怎么来看我?”

    室主任告诉你,他是刚分配到室里的大学生。你这才知道,室里的人员要有变动,准备抽一批老同志到上级机关去。你马上坐起来,请求党支部别把你抽走,你说高等数学班还没办,自动调解原理班也没办、历次导弹发射的稳定系统资料还没搞完……你说不下去了,突然又咬住嘴唇,躺下去,额上又是一层汗珠。新来的大学生给你擦去汗水,你忽然又坐起来,对他说:“你还没开始工作,要注意,地球自转对‘平台’稳定的影响,计算程序里没有,这方面的计算经验,在我的一个笔记本里!”

    你喘息了一阵,继续说:“趁着年轻,要抓紧学习,把基础打厚实。别急着谈恋爱,晚点结婚好。我三十三岁结的婚,孩子也都结实……”

    医生来打断了你的话,把室主任和大学生都赶走了。你急得真想把医生骂一顿。

    室主任和大学生拿着桔汁和水果罐头又来看你的时候,你正躺在床上说胡话。甘甜的桔汁把你润醒了。你睁开眼,看见了领导和同志,看见了他们手中的东西,吃力地说:“我……不想…吃!”

    主任含着泪,轻声解释说:“请你原谅,半个市的饮食店、副食品店,都跑过了,想买点你最爱吃的猪蹄,都没有!”

    你摇摇头:“……不,别……浪费!”闭上眼睛歇息了一会儿,又说:“把我……送回……戈壁去,先在……这里……火化,不然……运费……太多。把我身上这套军装……洗洗……不要……换新的了。再告诉孩子……和他妈……叫他们别……离开……戈壁,还在导弹……身边……工作……”

    你不再喘息,静静地侧躺在床上。不曾修饰的乱发像一蓬黄麻草,脸色灰白,闭着嘴唇,像是紧咬着牙。泪水从眼里缓缓地流出来…“1976年4月10日9点45分,你,一个49岁的“稳定呆子”,在不稳定的岁月里,永远地“稳定”了。”

    老习他们,永远地安息了。一座座红砖砌成的长方形尖顶坟墓,就是一栋栋舒适的“小房”。房前立着石碑,碑上刻着名字。、那碑,既像导弹,又像烟囱,还有一些碑是用厚木板做的,高而尖,立在那里,更像一枚枚待令而发的高级火箭,直指天空。

    陪同参观的同志解释说,人们都觉得他们还活着。所以,每当路过这里的时候,都想来看看。但一张口给司机指示方向的时候,口就迟了。管这儿叫什么呢?叫“墓场”,不忍心。叫“陵园”,也不情愿。久而久之,便叫成了“九号半”,因为正好在九号和十号之间。

    啊,“九号半”,多么壮丽!大戈壁上的每一棵红柳、胡杨、沙枣、骆驼刺、梭索柴都是你永不凋败的花环。你是导弹基地的燃料库、发射塔、观测站,不,都不是。你是新长城基底最坚实的红砖。当年的孟姜女,跪哭她死去的丈夫,哭“倒”了古长城。今天,老习的爱人却带着儿女,在新长城的脚下种菜、种粮、学文化。节日,她们还和许多人一起,前来扫墓,献上一个个花圈。

    “九号半”的战友哟,请喝下远方战士献上的一杯奠酒,请接受我们的敬意。今天的戈壁已不是当年黄沙漫天的景色了,请你们多看看那转动的雷达,高高的发射塔,一片片新楼房,还有每天从你们上空飞过的卫星,和卫星牵动着的亿万颗心。

    (原载《解放军文艺》1979年4月号,曾入选全国《建国三十年散文特写选》)

    曰本物语

    物语是日本文学的专有名词,即故事或杂谈。本文为后者。

    下了飞机,来到外茵人出口处排队出示证件时,心里有点好笑:一心想出国看看外国人怎么回事儿,忽然之间自己就变成外国人了!可是当我被检查完证件越过外国人入口,站那儿边等同伴过来边四下张望时并没有多少异国感。这主要是日本人跟中国人太相像了,只不过比中国人矮小了点儿。见到警蔡竟有点自豪,还不如我们的警察高大有派呢。这种心理是健康的还是病态的自己也没弄清楚,反正见到人家有点儿不如自己的地方就产生了一丝窃喜。

    从机场到东京经过千叶市,途中感觉和中国的旅顺大连差不多。树种、路两旁的景致和不时出现在标牌上的繁体字,以及车外的自然气息,都没有异国感。接我们的古川万太郎先生和大久保先生的发式和衣着也与我们没什么差异,从朴素程度看甚至更“中国”一些,西服一个是灰色的一个是黑色的。他俩的个儿头比五位中国同胞(包括两位女士)都矮,因此使我刚到日本就体验到了高人一头(确切说是高他俩多半头,有照片为证)的感觉。

    机场到东京住地约一个半小时,越接近东京时感觉车总是在桥上走,这感觉不像在国内了。沈阳到大连,大连到旅顺的路都是不错的,可基本是溜平溜平的平面路。日本这段路连着许多桥,桥并不是因为遇河而架,多是立交桥,很长很太的立交桥。这种立交大桥多了,就感觉路也是高大的,高路下面还有低路,大路旁边还有小路。车流在不同层面滚动,坐在我们的车里望望其他层面的车,开始感到生活的远近高低各不同来。日本的汽车实在多、,也实在漂亮。看他们的车时脑子里不由自主就出现了中国的平路上跑得很欢实,很自足却很慢的夏利、大发、松辽、黄河、上海、标志、桑塔纳、奥迪,以及每人一辆的自行车,不少农家使用的小四轮……真是五颜六色,五花八门,汽笛声声马达隆隆,就是速度不快,而且不时可见路边忽然停下一台熄火的破车在修理那些不时超越上来飞身而过的多是眼前这种漂亮的日本等外国车。车是一个国家速度和效率的标志看着日本的路和车,短暂出现的高人头的自豪感很快消逝精光了。长的比人家髙,速度却比人家低还能自豪的是什么人?鲁迅以中国的人心病肉为泥捏成的一个阿至今不腐,即使在日本人面前也不时露露脸儿。我发现我心底也悄悄躲着一个小阿Q哪。

    东京的搂房过于密集和高崇了,住进里面一定是不见天日的感觉。,我们住在新宿区一家接待外国人的宾馆。新宿是中心区,但我们住的宾馆很静,的确是不见天日,从窗子望出去仍是别栋楼的窗子。楼层间架很低,房间也不大,但设计美观合理,设施精巧适用。尤其卫生间及其用具精巧得令人惊叹若是欧洲人住进来恐怕得略微弯点儿腰惊叹日本人短小精桿啦。这又使我想起中国老百姓评价某人个子小又聪明时总好说是让心眼儿坠的,个子不高的日本人的确够聪明精细的了。房间备的小手电精巧至极,插在床头的电源上,用时拔下便亮,只有插回原处才能关熄,而且插回原处时便自动充电,所以郎小手电永远是有电的,并且使什么人也不能产生带走它的念头。它的蓄电量很小,带走它的话不一会儿就成废物了,谁带它岂不愚蠢?其他用具如电动剃胡刀、衣挂、皮鞋油及擦具等也都精致好用且不易丢失。

    欢迎我们的晚宴就在宾馆的二搂餐厅。我们五人组成的中国作家代表团是应日中友好协会邀请访日的,大概因五人中有两位女作家(毕淑敏和马丽华)的缘故,十五六位日本朋友中有近半是女士,老、中、青都有。不论男女,都是到过中国的日中友协会员。因是民间群众团体的访问联谊,宴会气氛无拘无束,十分亲切活泼。见面时相互彬彬有礼地交换名片是给我印象最深的事之一。他们送名片时不论男女,甚至长者也站起来躬身低头双手将一片薄纸郑重如举数斤似地送你面前,接你的名片时也双手接过,认真看过之后恭敬地朝你点点头才坐下。懂得了这一礼节,后来我们也躬身低首互递交接名片。宴会结束时差不多已收齐了日本朋友的名片,厚厚的一叠比打扑克时抓的一把牌还多,只是大小不一,有几位女士还是自己制作并且手写的。在我看,这种自制手写的比印制的要珍贵。

    日本的青酒温温的,颜色似乎中国的白酒,味道却大不一样。邻座的女士频频给我们添酒叉菜,还不时碰杯,并不比男士拘泥,甚至还主动和我开玩笑说我的衬衣很漂亮领带也很独特,还说了我很年轻的话。受了异国青酒和异国女士的鼓舞,我也开起了玩笑,说我半头白发了在中国都说显苍老你们却说年轻,难道日本女士喜欢白发不成?女士说看你面相和举止也就四十多岁,有些岁数大的把白发染黑了,那是假的,有害健康,日本不怎么兴染发。

    我这才注意到,古川万太郎以及在座的好几位日本朋友的确都是白发未染,与他们比我也的确算年轻的。以后访问的日子也遇好几位与我年龄相仿白了发却不染的男人,确实也挺潇栖并不显老的。连他们的首相村山富士不也是满头白发而不染的吗?这倒坚定了我今后不染头发的决心。临出国就有好几位亲友劝我染了头发再走,再晚走几天也许就被劝动心了。劝我者都说我国从中央到地方哪个不染?

    白发而年轻之说弄得我心花怒放,也自觉参与了不停的敬酒和唱歌。日本朋友中虽然青年不多,但唱了不少歌,有一半竟是中国歌比如《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的金山上》……甚至还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等。我们一行就唱日本的《北国之春》等。欢班我单独唱时,我唱了一支东北民歌和一支山西民歌。两首歌的词和曲我唱的都不准确,但旋律既简单又独特,使他们很感兴趣。尤其翻译将那首山西民歌的歌词翻出来时,曰本朋友一齐欢笑起来。“人们说,你和我,咱们两个好,哎吆吆依吆哎,天知道奥。第一次去看你,你不在,你妈妈说你上山去打柴嗨。第二次去看你,你还不在,你妈妈说你上山挖苦菜哎。第三次去看你你怎么还是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一锅盖哎……!”日本朋友鼓掌返场让我将这歌儿又唱了一遍。后来上崎阳子小姐陪我们乘新干线高速火车去长野时,一路特意坐我身边,让我教她学这首歌。她正在学汉语,所以学得相当认真,不仅用笔记下了歌词,还记下了曲子。没等火车到达终点,她已能照本独立唱完这首歌啦。她说她还要把这首歌教给别人。

    我们对于外域文化,也应见贤思齐,补充自己超过他人才对。而不应该阿Q似的,别人学了自己的就说是儿子学了老子的,落后了还以老子自居而不肯向人家学一点什么。日本这个民族侵略过我们是事实,因了这个罪恶就不学习人家的优秀事物,那可实在蠢了。干了杯中酒,送我们回房间休息,日本朋友却还要留一下,说有事要办后来问翻译才知道,十几位东道朋友留下来是收交宴会费,不仅交自己的,还要把客人的费用平摊进去。一清二白,一丝不苟。人家的群团协会是真正的群众组织,活动经费纯粹靠会员的会费。

    匆匆到得上野公园,已是薄暮时分。满园参天的樱花树伸出无数长膊似的枝子,招展却无花,显得老练的一树树绿叶在晚风中发着低响,像在述说春天繁花满身时自己曾是怎样的美丽。对这个公园,我是愿意多待一会多想像一番的,因为鲁迅先生来过这里并在他不朽的著作里提到过它。

    公园养的一大群白鸽子不时飞起又落下,飞起时像一片白云,落下时又像一地薄雪,吸引人们与之戏嬉拍照。这种人养的鸽子在中国并不鲜见,许多广场和居民小区不时就飞起一群。我在昆明翠湖公园看见过满湖满园翻飞的鸥鸟,成千上万。人站在湖岸边一伸手,那鸥鸟几乎就落到指尖上了,比这不知要激动人心多少倍。不过上野公园的鸽群弥补了在樱花之国而不见樱花的寂落而已。晚上有个在东京留学的中国朋友来看望我们。他对东京情况挺熟,我们不顾劳累请他带领看看东京的夜景。

    东京的夜是霓虹灯光笼罩的界,: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建筑在夜色中全由霓虹灯光显示着轮廓。路灯光格外明亮些,路上的行人不似白天流水那样的多而匆忙,但形形色色的人们还是比中国人走得快。坪些匆忙的人中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老年人的白发多是不染而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不少却把青春的黑发染成黄的红的绿的甚至是白的,这些头上着火落雪长青草似的男女青年在灯光里比别人显得活跃,但总给我以夜叉和妖怪的感觉,虽然也没见他们做什么坏事。我还发现,东京街头中国人怎么那样多呀,以至使我更加少了异国感。我们两个中国老哥西装革履,我又白发而不染,夜色里倒有点日本人似的。稍僻静点的街路旁遍是餐馆和娱乐厅,门口站着过分热情的拉客者。走几步我们就被甜言蜜语的女郎迎住,千方百计诱你进去。纠缠得摆不脱了,带领我们的长春朋友便糊弄说我们两个是日本老板,抠门的很,不肯请他这个中国打工崽吃饭。女郞便来纠缠我们两个“日本老板”,结果一句话就露了底,见“日本老板”也是中国人,女郎笑了,她也是中国人。往下又遇了不少中国人开的餐馆,或是有中国人打工的餐馆,我这才懂得,我的留洋的同胞在外也不容易呀!

    我们在新宿火车站看见许多安闲的流浪汉。那些流浪汉的确很安闲,他们也真会找安闲的地方。火车站地下层非常宽敞安静且遮风避雨暖和,各个角落或稍有依托的地方都有单独的和结伙的流浪汉占据。说流浪汉欠准确,因为其中也有女的。他们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穿戴并不比街上的行人差。据说有些人是因生活所迫,有的就是喜欢流浪的生活方式。他们一点防范之心都不存就枕着或新或旧一个手提包睡在地上,有的弄了一只大长纸盒箱子钻在里面睡。大概其中也有流浪艺术家,他们用几只大纸盒箱子接起来,搭成小房子,还用彩色美化了门窗和房盖儿,把个临时浪居的纸屋打扮得很现代派的。披头散发的屋主不言不语坐在门外,安详地在发呆,不知想着什么。有的也知是一家人还是凑起来的几个临时伙伴,他们围着一张或高或矮的饭桌子在玩纸牌或者干坐着,不管玩的还是干坐着的,都听不见他们发出响声。还见一个青年女子坐在几个躺着的浪人旁边,边聊边往本子上记着什么,大概是记者。流浪汉们似乎很光荣很自豪的样子,他们身边立着两根杆子撑起的横幅标语。标语的大意是抗议政府对他们实行管理,流浪者应该有流浪的自由。

    我们特意到底层劳动者聚集娱乐那一带转了一圈,眼界大开。有街头演唱的大学生乐队,有看面相看手相算命的老男少女,有席地而坐当场作画当场叫卖的艺人,有热闹红火的小食摊,更多的是三三两两闲逛的中青年人,其中不乏酒后勾肩搭背趔趔趄趄,个别也有在暗点儿的角落里随地撒尿的,看不清是哪国人,凭感觉不是日本人。最叫我感新奇的是一个出卖造型动作的女人。不很明亮的灯光下,浑身洁白雕塑般稳定的一个年轻女子坐在一只小凳上,供行人随便观看。她穿白色紧身体形衣裤,鞋、帽、手套都是白的,全身除眼和嘴露在外面,其他全被白色遮住,背部象征性披了件小白斗篷,夜色里看不出是油彩涂白了她全身还是弹力衣裤使之看去像个裸体的白色女仙或女妖,说她也有点像妖是因白得让人恐怖。她面前放了一个钱盒,谁往里投了钱,就可以随便摸她身体某个部位一下,她便立即为你变换一个造型动作,那动作绝对机器人一样机械。有个小伙子往盒里放了一枚硬币后就去摸她,不知是摸得过分了还是她看出钱投得太少,她忽然作了拿起钱看了看又放回去两个连续动作,又忽然作出手举拳一手怒指那小伙子的造型定格不动了。小伙子吓得溜掉了,我们也跟着吓了一跳。我猜想她可能是个学雕塑的女大学生,边业余出卖动作挣钱边上学的。

    长春朋友问了我们三次想不想看看脱衣舞表演,我们倒是很想深入了解一下日本社会生活,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去。

    这已是到日本的第六天,我不能不提到陪了我们两天的金子弘先生了。他是北野建设株式会社的常务取缔役,1949年生,和我同岁,比较热情又比较严谨的一个汉子,一张朝鲜人的宽大脸膛,个子比我略高一些,这在日本人中算是比较魁梧的了。晚上仍是由他带领,我们到一家十足的日本风味大酒店赴宴,是日中友好协会全国理事会副理事长兼长野县理事长吉田武夫出面宴请的。席间金子弘先生照样很活跃,我想是不是也像中国那种头面人物请客,下属单位或关系单位出钱的性质的请客呢,名义是日中友协请客,钱是金子弘先生出的?

    日本餐馆的餐纸和筷子袋纸都很讲究,方便的话我把我自己用过的餐纸和筷纸都收起来了。今晚的用餐纸简直就是一幅简洁而雅致的美术作品,中国奖状那般大小的白色但不耀眼的宣纸上-印有一枝墨色枝条粉色花瓣的梅花,还写有书法相当讲究的“素烧鸡店”名字。我那张餐纸根本没舍得用,悄悄在背面记下日餐特色及店的风格。日餐特色我记得一是视觉比味觉鲜明,即讲究图案和颜色适合用眼睛吃,二是不用盐(这也是味道不鲜明的主要原因想要来点咸味的话用酱油调节,三是少用油,所以没有中国菜那种香味,四是食如其人,日食不论饭菜皆用精巧的小碟小碗盛装如日本人的身材一样精干,绝不来中国人那样的大鱼大肉大吃大喝。一块小糕点必做出个模样来放在和谐的小碟子里端给你,碟中还垫着一片与食品模样相配的小纸,让你感觉那纸似乎是什么叶子。所以尽管食品没啥味道,但那秀色饱了你的眼福之后也就平衡了你的心理。

    青酒喝到高兴处,我将那餐纸——递到每个人面前请他们签名留念。吉田武夫先生乘兴给我写了一则俳句,“朋友来到了友好之晏秋之夜”。我请他把这俳句写在大家都签了名的餐巾纸上,他欣然应允。我忽然想到应该让每人都写句诗或话,我这收藏就更珍贵了。酒兴浓了的缘故,想法一说大家竟争相写了。雷抒雁、马丽华写的是打油诗,陈喜儒、毕淑敏写的是大实话。他们让我也得写点什么,当时正被酒兴奋着脑子,所以张嘴就来了一首顺口溜:“东北之牛,越海东游,中日深情,与海同留。”我们写的“诗”统一由陈喜儒翻译给日本朋友后,和我同岁也属牛的金子弘先生连连为我叫好说:“刘先生是中国牛我是日本牛,牛游过海来传友情,我们日中两国人民的深情永远和大海同在!写得好,刘先生的诗写得最好!”

    我乘着酒兴开心笑起来说:“金子弘先生是外国人,他肯定没有偏见,他在日本评价大家的诗里我写的最好,这可是国际评价,我的诗最好!”我特意把诗字突出出来,而且说时开心地看着雷抒雁,他是诗人。“写小说的随便写了一首诗,就在国际比赛中超过了职业诗人,太高兴了,喝青酒!”金子弘先生听不出我在开雷团长的心,又端酒向我祝贺,并让我把这首好“诗”给他也抄了下来。我一边抄一边继续嘻笑说写小说的和诗人赛诗,诗人没评上!我抄一句金子弘先生便啼嘘一声,看来他是由衷的在向我表示友好,我们俩毕竟同岁呀。

    第二天金子弘先生仍亲自陪同我们游览了善光寺和天满宫。中午,金先生带我们到长野最有名的一家什锦点心餐馆用餐。点心样式之多,颜色之美,让你感觉如进了百花园一般。小点心摆满一桌,就像围着一片花圃采摘花果吃。金先生极热心地介绍着每种点心,又极热情地照顾我们品尝,而他自己一定是饿着的。大家吃得异常开心,当时天气也晴朗而暖和,从餐桌看出去就是竹林和草地,所以都不停地感谢金先生为我们创造了好环境。金先生却憨厚地感谢我们,说心地光明善良的人出门才有好天气,心术不正做了坏事的人出门则遇坏天气,日本谤语就是这么说的。他是陪同我们,说明我们都是心术正大光明不做坏事的人。我们不停地互相感谢着。晚上,金。子弘先生领我们在下榻的四川宾馆川味餐厅就餐。因明早就要分手,金子弘格外热情。我们这两头牛在花篮、壁画前留了好几张影之后,他又拿出一张日本特制的硬纸板,让我把昨天写给他的“最好的诗”从新题写在上面。硬纸板是白宣纸裱过的,还镶有金色的边儿,是日本市面上卖的专门题字留念用纸。毛笔他也备好了,是一支从他衣兜里掏出的自来水尼龙书法笔。这笔签名题字太方便了。笔管里吸着一囊墨水,笔帽抒紧随便放哪儿也不用担心。我用这笔一写,很好使,便一挥而就,将那首顺口溜很潇洒地写给了他,同时对属牛的金子弘和日本便携式书法笔一齐产生好感。写时我还忽然想到,日本北海道我还有一位属牛也同岁的作家朋友,他叫北村岩,是前几年日本作家代表团到中国访问时认识的。没想到,我在日本竟有了两位属牛且同岁的朋友,这让我格外髙兴。

    按我们的要求,晚上信农每日新闻社的猪股征一先生带我们到一家工薪族常去的店里吃日本饭。店面不很大,二十多张长条矮脚桌子,但不用盘腿而坐也不用坐凳子,而是腿放进桌下的凹槽里屁股席地而坐。这就既保持了日本吃法又不叫外国人吃时累得坐立不安。二十多张桌子差不多都满了客,中青年人居多,因而满店的热闹气氛。我们旁边一桌坐的全是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她们高高兴兴地不知说着什么。问猪股先生,他说像是谁有了高兴事凑份子聚餐。

    我们特意点了日本青酒喝。猪股是个幽默而爱喝酒的人,他一盅一盅跟我们干过杯之后说,日本的男人下班后常到这种酒店喝酒,一周四五的样子,一个人就能喝几壶青酒,有时在这个店喝完再到另一个店去喝,一晚上要喝圩几个店。我们开玩笑说喝完干什么呢?他笑说骂自己的顶头上司啊,在班上不管对错都得言听计从奴才一样服从领导,酒后骂一阵,不高兴的情绪导泄掉了,明天好照样服从领导,不然不就悠屈出病来了嘛!他又说还有回家骂老婆,老婆就在眼前,比背后空骂领导解气。

    我们当中的两位女作家愤愤然说世界妇女大会刚在北京开过,你们日本妇女怎么不争争女权争争社会地位?

    猪股笑说她们一般都不上班,在家待着多好哇,我都恨不得变成女的,她们还能争那个挨累受气权?

    毕淑敏参加了世妇会,所以她认真说我可受不了丈夫醉醺醺回来骂人,不受领导气受丈夫气更难受!

    我们几个男同胞则笑嘻嘻和稀泥说喝酒喝酒……

    猪股先生又带我们去一家卡拉尺店喝威士忌。

    乘着酒兴我们胡乱唱了几首中国歌,放迪斯科曲时也胡乱跳哒了一阵。这方面猪股先生并不比我们擅长,但他活泼好脾气,使大家一晚上都很开心。

    乘一上午车,中午"一点多时到了长野市一个叫大豆岛的农村,去果农轰太市先生家做客。这位老头是文学爱好者也是曰中友好协会会员,曾四次到过中国。从东京出发时我就感觉他是位秃顶老人,一见果然是。他家独自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内栽种了不少花和树。进了院儿,北侧是一溜四间正房。东西两侧是厢房,各两间。东厢作客房,西厢有一:间仓房,另一间是晚辈住的。所有房里都没有床,全是席地而坐的榻榻米式住室。只一间屋里有凹下去可以放腿那种坐位,是供孩子用的,大概怕孩子盘弯了腿。

    不一会儿轰先生为欢迎我们专门约来的六位文学朋友到了,五女一男,全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其中年纪最大的斋藤史女士是位诗人,获过几种文学奖,现在还挂名短歌杂志《原型》‘的主编。她也去过中国。她送我们毎人一本《汉译日本现代短歌》,还念了其中她写的那首与我们交流。我们都称赞她的诗好,具体怎么个好法,由诗人雷抒雁代表我们去赞美了。斋藤史女士听说我们还有写小说的,又请我们谈谈对诗与小说的看法。我说诗像酒,小说像饭,,酒是提神的,饭是管饿的,作用不大一样但生活中都缺不了。其他人也打了一些比喻,然后互赠些小礼品又合了个影,轰先生就把她们送走了。

    阳光特别好,我们请求轰先生带我们到村里转转。他很荣耀能领我们一帮中国客人到村里去转。他先让我们观赏了他家院外的一座小假山。说是假山就太小了,若说是块石头可就大了。一人半高,半间大房子大小,上面刻着纪念他们几个民间朋友办的《原型》杂志创刊多少周年的诗。更令我们吃惊的是,这石头是他花钱从北海道运回来的。千里迢迢运一块大石头回来刻诗,这老头诗心真够可以啦!

    全村住户每家都有个不小的院子,一般都是黑瓦白墙,房前有剪修整齐的矮树,屋后有高大点的果树。不少家都有车库和停车场。当然也看见几家房子破旧了的我们还看了一处已经开发出来的住宅新区,都是设计和设备都很现代的两层独搂独院而且院子已绿化完了的高级住宅,城里人或本村人都可以买。但本村不少人家也如轰先生一样在自己的土地上另建了别墅。。

    轰先生说村里还有个卖各种农具及日用品的百货店和一个书店问我们先看哪个。我们犹豫了一下,轰先生说乡间商店的东西你们作家不一定有用,先看一眼商店然后主要看书店吧。结果大出我们所料,商店和书店规模都不小,尤其书店,我国现在的一般城市里也不多这大规模的。因我们不懂日文,只草草浏览一下书店,倒是逛了好一会商店,我还花两千日元买了一个书包。

    轰先生又领我们到村边去看他家的稻田和苹果园。他家原有一千四百多坪土地,因盖别墅和出卖,目前只剩四百多坪了。

    全村有许多处果园,伺候的都很好,大红富士苹果灯笼似的挂满了树枝。与我国的果园不同的是,他们每棵果树下都放有一块反光效果极好的银色亮板,阳光通过银色反光板可以照射到苹果的底面,这就使整个苹果都能受光而成为全红的。我国市场上的自产苹果大多是一半红一半绿的。还有,:他们的果树上多笼罩了可以防止鸟儿接近的网子,这就使得每个苹果都光光亮亮的不会有一点啄伤和碰痕。可是轰先生家的果园却截然不是这样,不仅没有反光板和网子,而且荒芜得厉害,像野草地似的,树长得不高果子也不大,甚至有别家牛羊随便进来吃草。他刚领我们走进这片无丝毫遮拦也无任何防鸟物的果林时,我们还议论说这是什么人把果林伺候得这么差呀!轰先生也不吭声,只说这样的苹果全世界第二好吃。我们问他第一好吃是那里的。他说第一好吃的还没有。我们问他这是谁家的,他说你们别管谁家的只管随便吃就是了。他还给我们每人发了一个袋子说不仅可以随便吃还可以随便摘了带走。我们开心地挑那最红的果子摘了,边吃边笑说这轰先生简直比陶渊明还稀里糊涂,陶渊明的田里草盛豆苗稀,轰先生的果园里蒿草高密得可以捉迷藏啦!

    晚上我们和轰先生一家盘腿而坐,喝了不少青酒。那是到日本以来最地道的一次日式晚餐。酒后轰先生给我们念他的诗,还写成书法赠送给我们。他赠我的是(翻译成汉文后闭上眼睛,眼前一片宁静,我像顺着湖水的台阶走下去。湖中有什么呢?

    明白诗意后我同他玩笑说挺朦胧的呢,那么湖底中到底有什么呀?他笑得异常开心说湖中有“绿啊!我不知是何意思,他夫人并不恼地说了他两句什么,他朝我们作了个笑脸然后得意地指着夫人说她就是绿呀!原来他妻子名叫绿。”

    夜里我们男女五人就下榻在他家的东厢客房。两间客房只隔一道纸拉隔,拉开拉隔就是一间大客厅。第一次睡榻榻米,熄了灯后我们还高兴地同隔“壁”开玩笑说:夜里可老实点呀,我们都不一定睡得着!

    起早乘新干线高速电车从东京出发到冈山去。电车时速二百三十公里,七百公里的路途三小时就到了。车的座位是可以前后转动的,一般都是朝前面向车前进的方向。如果有熟人同行想回头说话,那么就把座位旋转一下。我头一回乘坐这种高速电车,很觉新鲜。

    下午到仓敷市。参观了一所以大原先生名宇命名的美术馆,馆里不仅收藏有当地陶瓷家的众多作品,收藏最多的是大原从自己到过的全世界各国所秀回的大画家的作品。东洋馆里展有不少中国艺术品,如前汉的隋唐的文物等,从中国河南弄来的居多。

    晚住仓敷国际旅行社。吃饭时古川先生特别郑重声明了一番说:“参观大原美术馆时你们看到了,有许多珍贵文物是战争期间日本商人从中国弄来的,这都是侵略的物证,我主张应该归还中国,不管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间,只归还是合理的。日本人欠了中国人许多钱,日清战争时中国赔款三十二亿两白银,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日本却没有赔中国一分钱,虽然中国没宴,但曰本是欠账的。而日清战争赔款日本人用来发展军队了,军队发展起来了干什么?侵略中国了!”

    我们深为古川先生能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向中国人说这番话而感动,比之于那些拿日本侵华战争不当回事甚至说应当感谢日本的中国人,他的精神就更加让人敬佩。所以我就特别多了解了一下古川先生的情况。他是属鸡的,六十岁,出身于日本歌山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大学时就读于早稻田大学社会学专业,参加工作后主要在朝日新闻社工作,并较长时间致力日中友好活动,目前东京日中友协的日常工作基本由他负责。他早在1971年就应郭沫若先生和中国外交部的约请访华,第一次就在中国采访了五十一天,从中国的东北到云南,接触了从中央到地方许多人,尤其直接采访过我军从陈毅元帅到中下层军官甚至士兵上百人,回国后写了几部歌颂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专著。他听说我当过二十多年解放军并且现在又把儿子送到军队的大学读书,非常高兴。他说中国人民解放军是全世界最好的军队,解放军提倡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思想,现在更应该很好坚持下去,尤其党和政府部门应发扬解放军这一优良传统。中国的事还得靠共产党,但共产党一定要坚持和发扬艰苦奋斗的为人民服务精神。古川几乎就是按中国共产党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自1971年以来到现在,他去中国六十多次,却一次没带夫人和其他亲人同去,为的是保持清廉的形象。

    用中国现在人们的眼光看,古川先生似乎有点“左”了,但他终生把日中友好当事业,而且几乎把中国的事业当自己事业那种执著和清正的精神,实在令一个中国人敬佩。

    访问结束那天古川先生送我们去机场时,留恋之情才’由他引发出来。半月前是他把我们接出机场,当时我曾因他的矮小而产生过自豪感呢,现在却一点不觉他矮了!他和大久保先生亲自帮我们每个人捆扎好随身携带的物品,累得通身是汗后又和我们一起开玩笑。

    玩笑的对象当然是一行中岁数最小的西藏女作家马丽华了。我说她是这次访日作家代表团的娱乐部长,全靠她给大家当笑料了。团长雷抒雁说那我们就简称她“马料”。古川汉语水平很好,他完全听懂了我们的玩笑就跟着开心大笑。他的老朋友陈喜儒便联系古川的笑声进一步玩笑说,古川先生一直和我们一块笑,说明“马料”不仅是中国作家的“马料”也是日本朋友的“马料”。古川则说,马女士是中日两国人民的笑料。毕淑敏说那就是国际主义的马大笑料。我说全称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国际笑料,简称“国际马料”!

    大家集体大笑一阵之后,马丽华笑对古川说,你看你古川先生,临分手了你还参与给我起了个外号!

    古川说不是中国意思的外号,是外国意思的称号!

    马丽华等我们一行就带着国际马料这个外国称号告别了令人留恋的古川先生,飞离了日本的土地飞越上日本的云层飞行于返回中国的高天云海之上。

    这天是1995年10月30日,星期一,东京至北京皆晴。

    我总感觉日本的门窗是没有玻璃的,尽管已不时地验证是有玻璃的,还是常于不警惕时又发生误会。在“东京书籍”株式会社餐厅,我们在编集局长铃木武夫陪同下凭窗眺望羽田川(东京的一条河)时,我明知是站在窗前,还是忽视了隐于眼下的玻璃,挥手朝前一指,手被碰得生疼,才再不敢指手划脚。在仓敷的大原美术馆,馆长陪我们看了几个展室之后,大家想自由看一看。、广位同伴兴冲冲从此室向彼室过渡,眼睁睁地一头撞在宽大的门玻璃上。玻璃没破,倒把人家反弹了个趔趄。我分明看清了,玻璃上留下一枚重重的而又纹络清蜥的额印。那额印之精美,着实不亚于那一展室的几幅莫名其妙,似神经病患者乱涂出来的所谓现代派作品。

    还有一个现象很有趣,即日本的花都像假的,尤其室内盆植的花,更显得虚假,就跟中国工艺花店卖的假花一模样,颜色异常的鲜艳嫩泽。在成田机场,一出外国人关口,就看见过道旁摆有几盆巴西木和马蹄莲,大家看着都觉得是假的。但初到异国不愿在新奇面前暴露无知,便只在心里生疑。我却浅白而又武断地说肯定是假的,不是假的就怪了,哪有这样的真花?可到下榻的宾馆一看,一盆盆花也都那般色泽,认真一摸一闻,却明明就栽在盆土里,且有鲜活‘的香味。再看那土,也洁净得似乎不是土,而是褐色的面粉之类。

    此后又发生过相反的误会。在上野市一家大宾馆门厅里,摆有二十多盆成抱成抱那么大束的鲜花。我们都惊呼起来,说这是养花最多的宾馆。有喜花的同伴首贪婪地一闻,竟无一丝鲜香’气味,统统是绢做的。不管将真花误会成假花还是将假花误会成真花,那花们朵朵都纤尘不染,洁净得让你生出秀色可餐之感。

    看多了,也便悟出个中道理。遍街每个角落很难找到裸土的地方,哪怕一小块。没有尘源,哪能有灰尘。那花草们,终曰纤尘不染,能不鲜艳呜?日夜尘土飞扬中的花草与之相比,怎不显得粗糙苍老?就如深闺中的秀女与大草原、大戈壁大荒野里终日风尘仆仆劳作的女人稍比一样,难免干净得纸糊的面塑的奶润的一般。日本是多山之国,可半月中所见之山,除火山岩铸起的富士山,没见秃露土石的,皆覆盖着葱茏的树木。据说,日本的每棵树都受到法律保护。街道、公园和名胜之地的树就更像棵棵都有户口似的,人造一般精致。这些都可说明,日本人对环境的爱护是出色的。无论新干线高速火车还是普通电车,都无人管理,但却从未发现有烟蒂、废纸等乱物,连用过的饮料罐、饭盒也不弃在车上,而是下车时自觉用塑料袋提着扔到垃圾箱里,更不要说随地吐痰了。不管人流滚滚的白天还是车稀人静的夜晚,日本人遵守交通规则的自觉性也真令人叹服。好几次夜晚,我们街散步,看见并无车过的人行横道口,有人独自等待绿灯亮起。更没见过在非人行道处横穿马路者。东京俳句文学馆在一条小街里,横穿过去只有一二十米,可日本朋友非绕几百米通过人行横道迎送我们不可。遵纪守规、讲卫生爱环境已达如此自觉程度非长年累月潜移默化地劳作和教育不可,靠几次大运动恐怕不行,靠突击性的罚款也肯定不行。罚款人员躲在暗处,连自己的工作徽章也遮掩起来,看谁习惯性地随地吐了口痰或扔了一把瓜子皮,便兴冲冲地跑出来罚上十元二十元的,而吐者扔者怀恨在心,趁你罚者一转身时又重重地吐之扔之,施以报复。不仅禁不住,还形成了仇敌关系。实际这种心血来潮、根本没想长久坚持的做法是最懒惰、最不科学也最不严谨的。

    而日本人是严谨的。胃你看他们的嘴,个个严严实实地闭着,像拉得直直的紧紧的钱袋的锁链。在我印象中,一般紧闭嘴唇之人,办事认真,仔细,付出时精打细算,而敛财聚物的能力又极强。半月中,我直接接触和匆匆看见的日本男男女女,包括几个年轻人,都是眼神专注嘴唇紧闭型的。给人感觉,一旦开口答应了的事肯定不会不认真办。不然日本经济怎会发展得那么快?在火车站买一份盒饭,四五祥精美的菜肴里竟放有手指肚大小的酱油瓶和醋瓶随便吃口饭的事想得如此细,绝不可能让人想到是男人的主意。可日本参与社会工作的女人确实又不多。每项活动的安排,不管大小卜以分钟计划。我曾联想,鲁迅先生和周恩来总理是中华民族细心过人的伟男人了,他们严谨精细的一面是不是和在日本较长时间留过学有关?他们两人的嘴也是闭得较严的。以前,日本人的形象,给我印象最深最可爱的要数电视剧塑造的那个聪明的一休。他的可爱不过在于严肃认真之外又多了聪明和机智而已。若再幽默些就更可爱了。幽默是更高级的聪明和机智,还具有审美和娱乐价值。

    半月见到的人中,嘴最不紧闭,作风最“中国”的要数长野犬豆岛农民俳人轰太市先生。轰先生总是笑眯眯地张着嘴,慈眉善戸,一副-萨样子,说话总是不紧不慢,很幽默。

    此行接触最多的古川万太郎先生,同时具备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双重优点,作风既中国又日本。还是从他的嘴(此行印象最深的就是日本人的嘴)说起吧。古川的嘴不太张也不太闭,因而嘴线不很直也不显弯,开口说话总让人感到既可靠又热诚。他半生致力于日中友好工作,60多次到过中国,已生成既不单纯属于日本也不单纯属于中国的高尚感情。他这样一个极严肃、认真的老实人竟能幽默起来,我想是多年日中友好往来,受幽默得近于油滑的北京人熏染,祐我们穷欢乐的中国作象感染的。

    总括一下日本之行的感受,一句话,日本是个善于学习的民族。许多文明就是从中国学去的,比如文字。我没学过一天日语,可在日本街头,许多字都认得,只是只可意会却无法言传,因发音不同。我揣摩,怕是当初到中国学字的人没记准或干脆就没记住吧?没记住的自己又弄出些替代的假名符号来,就弄成一种新文字了。相比较,日本人的吸收力很强,中国人则排斥力强。吸收力和排斥力相比较呢,目前中国似乎更需要吸收力。当然,日本民族的吸收心理也有明显过分的时候,比如吸收别的民族文明的时候连人家的土地也想吸收去,那就过分了。应该大度些才是,对中国文化的吸收也应该大度些。比如,日本上点年纪的人,说起孔子孟子来都能道出或多或少几条语录,孙子的话更多见于企业的墙壁上,用以指导各类竞争和商战。而老子、庄子,此行接触的人中却没听有人提及。轰先生的苹果虽被我们吃出几丝庄子味儿来,但他本人也是提了好几次孔、孟、李、杜,,而只字未提老庄。可见这个民族对顺其自然无为而治的老庄哲学是不崇尚的,因而导致这个民族在形象和行为上变成一个西服革履,嘴唇紧闭,匆匆走路的样子。这个穿和服长大的大和民族,不知现在是不是全世界穿西服最多的民族,与中国比是多极了。我认为西服的严紧与束缚人,仅次于军服。那领带系法的严格,甚至比军服还甚。现代的日本人就是这样被西服束缚着,终日紧张,辛劳地竞争和忙碌于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啊。

    1997年11月27日草于浼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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