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颓势直到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才得到了初步遏制。但是也仅仅是初步遏制而已,重新振作起来的大唐,兵威与影响力都跟永徽年间不可同日而语。三年前,更是在怛罗斯河畔被大食人打了个落花流水,追随高仙芝出征的近四万将士,活着回到疏勒的甚至不足三千。
只有杨国忠,在取代了李林甫后,大幅度放权给安西、河西两大藩镇,令两大边军重新恢复了往日声势。只有杨国忠,“力排众议”提拔了宇文至、宋武、王洵等年青将领,让大唐战旗再度插到了葱岭之外。你说他是任人唯亲也好,歪打正着也罢,大宛都督府横扫药刹水两岸,却是不可辩驳的事实。更甭说当年弃大唐而去的那些西域地方诸侯,如今居然一个个哭着喊着要求重新供天朝驱策了!
可以说,如果没有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叛乱,仅仅是重开大宛都督府,收柘折、俱战提二城回归版图这两件事,就足以让杨国忠在大唐国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况且这仅仅只是个开局,按照王洵等人目前的发展势头,说不定哪天连疾陵州都能给收复回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杨国忠的名声就可以直追贞观年间的长孙无忌,即便稍逊其后,至少不会比房玄龄、杜如晦两个差许多。
然而偏偏安禄山早不造反,晚不造反,就选这个当口造了反。如今再提这些功劳还有什么用?朝野上下谁人肯听?!“陛下,陛下年事已高,最近,最近有些健忘!”杨国忠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失落。
“宋某以为不然!”宋昱见杨国忠还是领悟不到关键所在,干脆直接把话题挑明,“越是此刻,杨相越应该高调褒奖大宛都督府将士。第一,可以让外边的人看见,我等处变不惊,还能掌控住局势。第二,可以让陛下想起来,这几年,是谁在兢兢业业替他开疆拓土。第三,也让某些人知道,杨相手中还有更多的棋子未用,做事时有所忌惮。第四……”
“行了,你说这些,我都明白!”杨国忠摇了摇头,用一连串苦笑打断了宋昱的长篇大论。“可这些,都是远水啊!咱们眼下,眼下已经是大火烧到了眉毛!”
“远水毕竟也是水。只要能调度得当,亦可收到奇效!至少,这水是咱们自己的。”宋昱笑了笑,仿佛已经有成竹在胸。
眼下让杨国忠最为尴尬的事情是,其手中没有一支强大的军力可以作为依仗。飞龙禁卫俨然已经成了高力士老太监的私兵,左右龙武军大将军陈玄礼,又暗中跟太子眉来眼去。一旦哪天这两伙人勾结起来,真的想拿杨国忠的人头去平息安禄山的愤怒,杨系一派官员基本上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为了避免这种极端情况的发生,杨国忠未雨绸缪。一边派遣心腹将领杜乾运以拱卫长安为名,在长安城附近广募无赖少年入伍。一边奏请李隆基,调哥舒翰及其麾下的河西兵马入卫。但这两支力量,一支仓卒组建,短时间根本无法形成战斗力。另外一支,则需要看哥舒翰本人的态度和心情了。
在宋昱看来,哥舒翰这家伙如今有重病在身,对河西军的掌控力大不如从前。并且参照其以往的经历,这家伙人品也未必靠得住。当年四镇节度使王忠嗣一手将哥舒翰从名不见经传的小校,提拔为河西节度副使,对其可谓有再造之恩。然而在王玄嗣被李林甫诬陷谋反之际,哥舒翰却根本不愿出钱出力营救。反而振振有词地说什么,“若直道尚存,王公必不冤死。如其将丧,多赂何为”,结果王忠嗣前脚被贬,后脚哥舒翰便取代了他陇右节度使的职位。
杨国忠心里对哥舒翰人品,也不太有把握。却不相信自家还有更好的选择。“眼下西域那边,早就是大雪封路,军令根本送不过去。信使至少明年开春才能抵达大宛。而令弟和那个王明允带兵赶回来,路上又是几千里……”
“只要他们有个态度即可!”宇文德不肯让宋昱一再瓜分自己的功劳,咬牙切齿地插嘴。“大唐,大唐东边已经反了一支兵马了。再也承受不起另外一支虎狼之师!”
“住嘴!”杨国忠勃然大怒,“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话么?嘴上有个把门的。”
“我只是说,让别人感到威胁。又不是真的劝大人谋逆!”宇文德擦了下嘴角上的血迹,对杨国忠的谨小慎微倍感失望。“咱们大唐,如今能打的精兵,也就是叛军、河西、安西、大宛这四支了。叛军就不用说了,河西军要看哥舒翰的心情,安西军在封常清那死榆木头的掌控下,必然是只肯效忠朝廷。大宛军人数虽然少了些,可战绩在那摆着!两位带兵的重将,又是属下跟宋大人的亲兄弟。只要您说这支兵马唯独您马首是瞻,谁敢赌一赌他们不是您的嫡系?!”
这几句话,可是全说道点子上了。不由得杨国忠不怦然心动。他跟大宛都督王洵没什么交情,可也没什么私怨。如果脸皮厚一些,把破格提拔他的事情也算在自家头上的话,还可以说对其有过‘知遇之恩’。至于宇文至,当年就做过杨府爪牙朱七的小跟班儿。还有宋武,他能有目前的成就,也跟杨家的照顾分不开。至少,他哥哥宋昱如今跟杨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大张旗鼓炫耀他们的战功,提拔他们,每个人都授予显职显爵,倒也不算什么难事!”一想到对方的确有用,杨国忠的小贩子性格,就立刻又暴露无遗。“当年李林甫和王鉷联手发难的那回,杨某,杨某的确有疏忽之处,没能照顾到令弟。如今,如今又要让他替杨某奔走,恐怕,恐怕……”
“舍弟只求光大宇文家,不会对过去的事情斤斤计较。况且那次,大人也给了宇文家足够的补偿!”提到过去的事情,宇文德立刻替自家弟弟表态。“只是,假若大人想让外界以为大宛都督府的确归大人所掌握……”
“我懂,我懂!”杨国忠知道宇文德想借机讨取些好处,笑着点头,“都是实实在在的战功,只是最近事情多,才把褒奖的事情给拖了下来。重设天马都督府有点难度,不过大宛都督府下面,设一个兵马使,一个副都督,应该不成问题。王明允因为其家世的缘故,甚得陛下赏识。所立下的功劳又是实打实,根本无可挑剔。杨某暂且无法以他人取而代之,只能用厚恩笼络。他已经是三品将军了,加一等,为怀化大将军,封侯。官职和爵位依旧比你们两个的弟弟高一些,请二位体谅杨某的难处!”
这已经是公开将国家官爵作为私人货物抛售了,众人却习以为常。纷纷起身,向宋昱和宇文德二人道贺。宋昱和宇文德本意可不止是为了给自家兄弟讨好处,先拱着四下回了一圈礼,然后分别说道:“他们知道自己能有今天,全靠宰相大人的赏识。日后必然会全心全意供大人驱策!”
“舍弟那个人,向来知恩图报。大人如果能重金征募死士,顶风冒雪将军令送到大宛。他肯定会星夜赶回长安替大人效力!”
“关键是怎么往回赶!”提起长安跟大宛之间的距离,杨国忠脸上的笑容顷刻消失不见,“倘若让安禄山进了长安,什么功名富贵,都变成了过眼云烟!”
“急调将,缓调兵!”又是宋昱,以一句话,解决了杨国忠的所有难题。“封常清之所以挡不住安禄山,处处受人擎肘仅为其中原因之一。另外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他几乎独自一人在对抗整个安家军,身边连个帮忙的都没有!如今他退到了渑池一带,收拢残兵,更需要有得力部将前去帮衬。而杜大人那边,也急需一位既能练兵,又会打仗的帮手!”
“你是说,让他们几个先赶回来,让大军缓缓而行?!”杨国忠皱着眉头,仔细品味宋昱话中的内涵。不得不承认,这主意非常高明。把宇文至和宋武安插到封常清和高仙芝麾下,至少能保证封常清和高仙芝二人,无法完全倒向太子那边。而王洵当年在白马堡中,便曾经协助过陈玄礼训练飞龙禁卫。无论是看在其于飞龙禁卫中间的人望上面,还是看在其本人的能力上面,都应该调到长安附近委以重任。
“那支兵马,走得紧点慢点无所谓。不直接去面对叛军更好!”宋昱点点头,嘴角浮现了一丝冷笑。
眼下叛军势头正盛,当然不能拿潜在的嫡系去消耗。先让封常清、高仙芝麾下的残兵,还有哥舒翰的河西军顶一阵。最好把陈玄礼及其麾下的左右龙武军也调到前线去。等他们将叛军的锐气消耗的差不多了,才是大宛军走上战场的最佳时机……
道理显而易见,杨国忠已经不需要别人再提醒。从渑池、潼关到灞上,层层布防。越是跟自己关系近的兵马,越要放到最后。不信安禄山麾下那二十万虎狼之师,在突破了崤山、弘农两道防线之后,还有力气于潼关之下,跟哥舒翰所部的河西精锐,拼个你死我活!更不信叛军拼残了哥舒翰之后,还能打到长安城外!
即便真的到了那一步,恐怕至少也是明年夏天之后的事情了。届时自己将从安西、大宛一线赶回来的生力军投入战场,定然能力挽天河!
一旦有了整体方略,细节问题上事情,就很容易解决了。当晚,杨国忠跟几个心腹商讨了大半夜,一鼓作气将所有可能出现的麻烦理顺,抹平,直到丑时三刻,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内宅安歇。
他为人贪财好色,对待自己落魄之时娶的妻子裴柔,却是极为尊重。通常处理完了公务,都会到妻子这边小坐一会儿,或者陪着对方聊聊家常,或者就在妻子处安歇,重温当年的恩爱。
今夜解决了一桩燃眉之急,杨国忠心情大悦,遣走了客人后,便直奔妻子的卧房。裴氏的房间内依旧给他留着灯。女人耳朵灵,听见门外熟悉的脚步声,揉了揉依旧满是鱼尾纹的眼角,在侍女的搀扶下,披衣迎到了门口。
“怎么还不睡,不是跟你说过,不要等我么?”杨国忠心里十分感动,伸出手去,推开侍女,亲自扶住妻子的胳膊。“注意点儿身体,家里头的事情,还得全靠你做主呢!”
“我不累。孩子们都孝顺,其他人也都知道进退!”裴柔温顺地笑了笑,顺势将头靠上杨国忠的胳膊。
落魄时,她没有嫌弃过他是市井无赖。发达时,他也没嫌弃过她曾经为娼。夫妇二人互相依偎着,絮絮叨叨,将家里外头的事情互相重述。不为了对方替自己拿主意,只为了体味其中的温馨。
当睡意渐渐袭上眼皮的时候,杨国忠隐约听到妻子在问,“大郎,咱们何必费力不讨好地替李家操心呢?回成都去吧,谁想当宰相让谁当去!反正你尝过其中滋味了,除了受苦受累之外,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这……”杨国忠身体猛然一僵,旋即被疲倦给充满。“是啊,谁稀罕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凭着本心,他喃喃回应。“早知道是这样,我才不拼着命往这个位置上爬呢!”
“既然没意思,就早点儿辞了吧!咱们回成都去,山高路远,估计安禄山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那!”
“嗯!回,回成都去!明天,明天我就跟陛下去说。回,回去!老子,老子撂挑子了!撂了!看,看谁,谁他奶奶的着,着急!”杨国忠断断续续地回应,说话的声音渐渐被鼾声取代。
第二章
霓裳
(三
上)
第二天早晨,杨国忠便将半夜时对老妻做出的承诺忘了个一干二净。重新抖擞起精神,投入到与政敌们的较量当中。
大宛都督王洵与大食东征军鏖战西域,大捷。一役斩杀敌军万余,俘获数万,擒上将二十三人,阵斩四十八。大食东征军主帅艾凯拉木丢袍弃马,混在乱军中才逃得了一条狗命。王师趁势南下,破西域重镇铁门关、忽伦和怛墨两城不战而下。洛那、姑墨二州土地,尽数重归大唐版图……
经过翰林学士张渐的润色,大宛都督府将士的功绩,愈发显得光彩夺目。群臣闻听,精神无不为之一振。就连坐在龙椅上满脸抑郁的大唐天子李隆基,也忍不住长身而起,连声叫好。
“好,好,真不愧是开国侯王相如的子孙!朕没看错了他。”连续在噩耗中沉浸了一个半月,李隆基难得高兴了一回。满是皱纹的面孔上,透出病态的红晕。“快,逞上来,把所有战报都给朕逞上来。元一,你给朕一份接一份的念,朕必须听此战的详细经过!”
“诺!”杨国忠的和高力士齐声答应,一个得意洋洋,一个眉头紧皱。战报其实已经送达兵部有些时日了,只是杨国忠一直没心思将其上报与皇帝陛下。其他一些知情者也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主动选择了沉默。
但此刻没人会留意战报抵达长安的具体日期。大唐朝野太需要一场胜利来振作士气了,哪怕这场胜利发生于两个多月前,距离在数千里之外。
大食国虽然为化外蛮夷,但也算得上兵强马壮。三年多以前还在怛罗斯河畔击败过安西军。可如今,几个青年才俊带着数百护卫,就替安西军洗雪了前耻。这说明了什么?说明大唐国力犹在,国运亦如日中天!所谓安禄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叛乱,不过是疥癣之疾。甭看叛军眼下势如破竹,那只是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一旦朝廷能缓过这口气来,从几大边镇遣精兵,调良将,很快就能将叛贼尽数擒献于阙下!
“……末将本欲率军趁势南下,直捣迦不罗。奈何天气骤然转冷,大雪封路。而药刹水沿岸各城,人心初定,无一日不可无兵马驻守。只好暂且回到柘折城内休整,养精蓄锐。以待来年开春,为安西军先导!”王洵送往兵部的奏报,倒是也得非常实在。既没有过分夸大自己的战功,也点出了目前大宛都督府所面临的几个主要困难。兵力、天气、后援……
如果安禄山不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造反就好了!听完了高力士那抑扬顿挫的朗诵,包括几个对大宛都督府另眼相看的人,或多或少,心中都油然涌起了一股遗憾。整整一年啊,封常清在兵部,跟武将们筹划整整一年。几乎已经万事俱备了,却忽然在肚子上被叛军捅了一刀!
一个大宛都督府,数千兵马,就能击败整个大食东征军!整个安西军如果倾巢西进的话,战果将会是什么样子?!恐怕非但能将永徽年间的国土尽数恢复,一直将兵锋推到大食王都,将其犁庭扫穴都说不定!
错失良机,错失良机……等到下一次大食国内外交困的时候,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年?群臣们越想越郁闷,简直恨不得化身为传说中的剑侠,千里飞剑,斩下安禄山、史思明这两个狼心狗肺的恶贼脑袋。(注1)
唯一丝毫都不感到遗憾的就是李隆基,他还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之中,信手拍打着御案,连声赞叹,“好,好,好,朕没看错人,朕当年第一眼看到此子,便知道他是我大唐的一匹千里驹!”
“父皇这回,可是真的老了!”看到李隆基如痴如狂的模样,受命与杨国忠一道处理朝政的太子李亨忍不住在心中感慨。
父慈子孝这种东西,在帝王家向来是不存在的。特别面对着李隆基这种长寿且多疑的父皇。在十七年的漫长储君生涯里,李亨几乎每天都活在忧虑和恐惧当中。他不能一点也不过问朝政,否则会被视为不务正业。但是他也不能过多过问朝政,否则会被视为图谋不轨。他不能一点儿也不跟群臣交往,否则会被视为无德寡助。但也不能过多与群臣交往,否则会被视为结党营私。他不能公开的赞赏某个人,也不能公开地贬低某个人。否则都会给对方或者自己带来不测之灾。他甚至连在生母的忌日哭几声的权力都没有,否则一旦被有心人记录下来,到父亲那边借题发挥……
有时候,太子李亨甚至羡慕自己那些才能和智慧都很普通的兄弟,至少他们能活得自在一些。但是他又不得不时刻保持着警醒,以免真的有一位兄弟比自己更得父亲的宠爱。毕竟太子这个位置,一登上去,就再也无法平安退下来。否则,结局必然会凄凉无比。
好在他的一众已经成年的兄弟们,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表现得比他更为出色。这些皇子们或者有能力没野心,或者有野心没能力。唯一一个既有能力,又有野心的荣王琬,又因为在河南战场毫无建树,彻底失去了父亲的信任。闻听洛阳被叛军攻破消息的当夜,李亨坐在太子府大堂中,整整一夜没有睡。外界都传说他心忧国事,辗转无寐。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当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悲喜交加。
悲的是,在年迈的父亲手里,大唐国势已经糜烂到了如此地步!而喜的却是,荣王琬从此再也不可能威胁到自己的储君之位。
储君,一储就储了十七年的储君,即便是一堆最耐储的蔓菁,也储成灰渣子了!但是只要父亲还在位一天,他就必须继续耐心地储下去。哪怕心里头有多少雄图伟略在燃烧,烧得全身血液骨髓都近于干涸。
“……立刻将大宛军的战绩刊刻成邸报,昭告天下。朕要让天下人看看,我大唐到底还有没有善战之将!”御案后的老家伙终于结束了他的长篇大论,太子李亨也迅速回过神来,装出一副正在虚心学习的模样。
“臣遵旨!”中书舍人宋昱上前领命。声音喊得无比响亮。
大唐天子李隆基迅速看了看他,皱着眉头说道:“这份战报里提及的宋武,是你的弟弟吧。朕隐约还记得他!”
“回陛下,臣的胞弟宋武,亦时刻感念着陛下当年的教诲之恩。所以才每战必前,奋不顾身!”中书舍人宋昱非常善祷善颂,弓下身子,朗声回应。
“好,好,年少有为。你们兄弟两个都年少有为!”李隆基被拍得很舒服,对着宋昱连连点头。“这样的少年才俊,朕不会亏待他们。杨卿,你可想过朕该给他们什么赏赐?”
“谢陛下厚爱,为陛下做事乃微臣和舍弟分内之事,不敢居功!”抢在杨国忠回应之前,宋昱又赶紧表态。
他越是这样,大唐天子李隆基越觉得其忠心可嘉。摆了摆手,笑着道:“哎!哪有立了大功却不给封赏的道理?!那让朕以后拿什么去激励其他将士!要赏,全部重奖,以鼓励我大唐将士为国效命之心。”
“臣遵旨!”看到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杨国忠闪身出列,接替了宋昱的工作。“王明允春天时才实授的大宛都督,不宜提拔过速。臣以为,陛下可以增其爵禄,以示荣宠!至于宇文至、宋武两位将军,这几年一直与王明允将军并肩作战,劳苦功高,宜……”
“都要授以显赫职位。现在乃非常之期,只有重奖有军功者,才能令将士们为我大唐效死力。”李隆基正在兴头上,根本没耐心听杨国忠把话说完。“包括王明允,也要继续提拔。难道春天的时,朕封他的大宛都督之职,是白给的么。若是有人今天替朕杀了田承嗣,朕酬了他的功,明天朕就不需要他继续追杀安禄山了么?”(注2)
“臣,尊旨!”杨国忠没想到事情进行得比自己预计还顺利,又惊又喜,拱手领命。
李隆基却觉得不放心,略加思索,继续说道:“王明允这么善战,又这么年青,只做一个大宛都督,的确屈才了。封常清如今戴罪立功,不宜再兼任安西都护府大都督之外的其他职务了。这安西节度府支度使的实职,就授予王明允吧!”
一语说出,满朝文武皆惊。节度府支度使,负责掌管大军粮饷辎重,权力仅次于节度使。按照惯例,这个职位通常由节度使本人兼任,或者由节度副使暂领。李隆基把支度使的职位给了王洵,又特地点出了封常清戴罪立功的身份,实际上等于变相指明了,准备让王洵做安西节度使的第一顺位接任者。
这个封赏,的确有些太重了!也彻底打乱了杨国忠事先从西域调兵回京师的谋划。因此,非但太子李亨和高力士陆续出言奉劝李隆基施恩切忌过厚,杨系官员,也纷纷开口,认为以长久计,不宜将少年人一下子捧得太高,以免其日后强极而折。
不到二十岁就实授节度副使,的确有拔苗助长之嫌。李隆基心情好时,非常乐于听从臣子们的忠谏。思索了片刻,点头收回成命,“也罢,朕亦不希望他日后真的赏无可赏。安西节度府支度使还是由封常清自己兼着,待朕心中有了更合适人选再任命。新设的安西采访使一职,便实授于王明允吧!至于爵位,他曾祖那一辈是开国侯,朕亦封其为郡侯。希望他能像其曾祖一样,为大唐鞠躬尽瘁。”(注3)
注1:唐代民间,已经有剑侠故事流传。据说能千里飞剑,追杀敌人,取其首级。
注2:田承嗣。安禄山麾下悍将,骁勇善战,为人奸诈。晚唐藩镇割据的始作俑者。
注3:采访使,是安史之乱前后,大唐新设的职位。兼管军民,地位仅次于正副节度使。
第二章
霓裳
(三
下)
采访使全称为采访处置使,初设于开元二十二年,负责监督地方官员、纠正刑狱。开始时并没有领兵之权。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采访使的权力越来越大,官员们对这个位置的争夺也越来越剧烈。在很多军镇,往往节度使会用尽各种手段,亲自兼任采访使一职。如安禄山,早在天宝九年,就通过贿赂李林甫以重金,兼领了河北采访使。
之后其他各镇节度纷纷派人入京活动,李林甫不好厚此薄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几大节镇都兼了采访处置使,导致这个职位彻底名存实亡。待到了渔阳笳鼓声起,朝廷才猛然醒悟到,是中枢失去对边镇百官监察之权,才导致安禄山和史思明二人的势力一路坐大。故而,下旨重新将采访使一职从节度使手中剖离出来,归为中央直属。
前后经历了这番波折,如今的采访使之职,已经与当年初设时截然不同。非但有权监察地方官吏,越过节度使,直接向中央递送奏折。还可以根据地方上的实际防务情况,招募青壮进行训练,以备不时之需。
总之,这个职位级别不算太高,权力却非常实在,及其适合王洵这种深得皇帝宠信的后起之秀。群臣们本来还觉得封赏过重,但看到御案后那张充斥着病态红晕的面孔,忍了忍,纷纷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杨国忠暗自得意,偷偷地向自家党羽使了个眼色。立即,朝堂上阿谀奉承之词大盛,官员们以御史郑昂为首,纷纷开口赞叹皇帝陛下英明神武,处事公道得当。
李隆基心里很是受用,挥了挥手,非常大方地放权,“至于其他几人的官职,你等下去拟个章程吧。越是值此艰难时刻,也要厚待肯为国出力者,莫寒了将士们的心!”
“陛下圣明!”
“陛下高瞻远瞩!”
四下里又响起了一片颂扬之声。特别是杨国忠一系的官员,个个挺胸抬头,扬眉吐气。两相对照,太子李亨以及平素跟他走得近的几位官员,脸上的表情便有些尴尬了。杨国忠一大早上突然把西域战事情况提出来,肯定暗藏着什么不良居心。大伙即便一时瞧不破,至少也应该本着“凡对手赞成的事情,我方必要阻挠”的态度运作,才不至于令局面越来越被动。
可皇帝陛下难得高兴一回,他们实在不该也不敢怫了圣意。正急得百爪挠心之际,又听中书舍人宋昱朗声奏道:“陛下厚待之恩,臣与臣弟纵粉身碎骨,也难以回报其中万一。眼下渔阳贼势头猖狂,臣愿意为臣弟请缨,调往河南战场,与各路反贼一决雌雄。”
“微臣亦愿意保举臣弟,去河南战场为国杀贼!”宇文德紧随宋昱身后,向皇帝陛下大表忠心。
“嗯……”李隆基微笑着沉吟,目光中流露出几分嘉许。自打封常清连战皆北的消息传回长安之后,那些平素里飞扬跋扈的将领们装病的装病,告老的告老,个个畏敌如虎。即便是哥舒翰这种百战之身,在奉命去组织潼关防线时,也是形容枯槁,仿佛随时都会病死的模样。这令大唐天子李隆基很失望,觉得自己平素非但信任错了人,而且连识别贤愚的眼光也没有了。唯独今天,事实再度证明,他还是当年那个见识高远,目光独到的李三郎!
见李隆基心意松动,杨国忠决定趁热打铁,“陛下,微臣窃以为,河南各地承平日久。不但缺乏耐战之兵,亦缺乏堪战之将。所以日前才被贼人侥幸得了先手!若是能从西域调些少壮将领过去,非但可以充实高、封两为将军麾下的力量,而且能借助他们的大胜之威,激励我军士气。”
“右相之言极是!臣附议。”
“臣亦以为右相之言极有道理!”
几名平素就跟杨国忠眉来眼去的官员,纷纷开口帮腔,认为杨国忠分析得恰如其分。
其他各派系官员虽然不喜欢杨国忠的为人与做派,心里却也明白,封常清等人之所以在河南前线被安禄山打得溃不成军,除了士卒皆为临时招募之外,其中一个很大原因便是,封常清的左膀右臂此刻都留在安西准备对付大食人,导致他猛虎难敌群狼。因此谁也不便开口反对,低下头,静静地等着皇帝陛下的决定。
见事态再发展下去,杨国忠一伙就要如愿以偿,太子李亨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缓步出列,“儿臣以为,右相之言大谬。宋武和宇文至两位将军虽然勇猛,但毕竟远在数千里之外。即便奉命东返,恐怕也是远水难解近渴。况且西域各地初定,急需忠臣良将坐镇。若是陛下将宋武和宇文将军抽调回来,大宛都督王洵必然孤掌难鸣。万一被大食人寻到可乘之机,将士们的血可就白流了!”
“嗯……,皇儿的话,很有道理!杨卿和宋卿的话,亦是老城谋国之言。”已经过了古稀之岁的李隆基,远不如其年青时果断。看了看太子李亨,又看了看杨国忠等人,一时间,居然说出了句模棱两可的结论。
两方都有道理,等同于两方都没道理。众臣子心里嘀咕,嘴巴上却不敢表达出半分不屑。李隆基自己也很快意识到了问题所在,又笑了笑,缓缓地说道:“前日不是有消息说,大食国正在内乱当中么?既然是内乱,想必暂时无力图谋西域。留几个守成之将在那边,把几个少年才俊先调回中原来,其实未尝不可!”
“陛下圣明。臣正是考虑到此点,才敢建议陛下从安西军抽调兵马……”杨国忠立刻躬身,称赞李隆基深谋远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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