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第1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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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杨国忠先是惊愕,继而不断点头。正所谓旁观者清,他和宋昱等人都过于顾及自身利益了,根本没想清楚谁心里头对当下的局势更为着急。陛下今日之所以不主动说要调大宛都督府兵马回援,恐怕是不想让人说他败家,把将士们舍生忘死开辟出来的疆土,拱手再送还给大食人。而一旦自己把大宛都督府能征善战的声势给炒起来,做足了,届时,调王明允等人领军入卫京师,便成了顺应“民意”之举。谁都不用再承担大宛军回援之后,药刹水一带得而复失的责任了!

    想清楚其中关窍,杨国忠心内大定。立刻整理了衣冠,冲着自家妹妹长揖及地,“妹子,你真是女中诸葛,比宋昱、宇文德、郑昂他们几个加在一起都强。我这就去安排人手替大宛都督府造势,看看谁比我更着急!”

    说着话,他一转身,拔腿便走。妻子裴氏阻拦不住,只好快步跟上。临出虢国夫人府门,又回过头,充满歉意地对杨玉瑶说道:“妹子,别跟你哥哥一般见识。他就这么一个人……”

    “我早知道!嫂子,难为你了!”杨玉瑶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我就不往远了送你们了。在雪地里说了这么久的话,我有些冷了!”

    裴氏还想再说几句话,替杨国忠弥合一下兄妹之情。见虢国夫人脸上的确充满了疲惫之色,点点头,陪着笑道:“那我跟你哥就先走了。改天有空再过来看你。你回吧,小心路滑!”

    “嫂子也小心些!”杨玉瑶强打精神微笑。目送着自家哥哥的车队在雪地上疾驰而去,命人关了大门,一步一捱地向自家平素居住的屋子走。

    早就带领婢女们捧着手炉追出来的香吟赶紧上前,双手抱住女主人的腰,将后者的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同时笑着开解:“夫人犯不着生气。他这样做,又不是第一回了!他……”

    “住嘴!”虢国夫人突然发怒,沉声呵斥了一句。随即,又忍不住叹了不知是今天的第几回气,“唉,他毕竟是我哥哥啊。我没的选!”

    “夫人!”香吟听得心里发颤,架着虢国夫人,快步往内宅走,“你先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然后再喝一壶酒,睡上一觉,就什么都忘了!忘了,也就算了!别再想起它……”

    安慰的话再度被轻叹打断。杨玉瑶身体软得像团棉花,亦轻的像团棉花。她的贴身婢女香吟愈发感觉心痛,不断催促其下人们加快速度。片刻之后,杨玉瑶被伺候着洗了个热水澡,搀扶到床榻上,塞进了暖暖的被窝里。

    一壶皇家特供的美酒摆在了床头的小几上,还有几个她平素最喜欢吃的小菜。香吟跟了她已经十几年,对女主人的习惯如数家珍,伺候得非常周到体贴。杨玉瑶却提不起胃口,随便点了几筷子,便命人将酒水和菜肴全部撤了下去。

    “夫人睡一觉吧!”支派走了其他婢女后,香吟开始窸窸窣窣地解自家的衣服。两个人之间的这种亲密游戏,是缓解疲劳,忘却烦恼的不二良方。她曾经试过很多次,每次都“药”到病除。

    杨玉瑶却用身体语言,阻止了香吟的进一步动作。紧紧地将自己裹在被子里边,她不断颤抖,就像怀中抱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巨冰,随时都会把自己冻成僵尸。

    香吟的笑容渐渐变硬,手脚的动作也变得生涩无比。自己终于还是被厌倦了,就像一个有趣的玩偶,再别出心裁,再讨人欢喜,也会面临被抛弃的那一刻。一行泪,慢慢从她眼中涌出,流过白瓷般的面颊,缓缓落在地上。

    她却不敢哭出声音,也没资格哭出声音。无论是谁先开始,无论曾经多么沉迷,无论谁是假凤,谁是虚凰。主动权其实都不在她手里。

    杨玉瑶从呼吸的频率中,感觉到了香吟此刻的心态。疲倦地笑了笑,她慢慢又从被子里探出一支手臂,轻轻地替婢女拂去眼泪,“傻孩子,别多想!我只是累了,最近不开心的事情太多,伤神!”

    “是为了城中那些流言蜚语么?”香吟轻轻抽了抽鼻子,双手捧住杨玉瑶的手,“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些村妇匹夫,他们知道些什么?安禄山想造反又不是一天两天了,朝廷上那些人心中其实都跟明镜似的,只是惧怕范阳兵的规模,不敢认真面对而已!”

    “是啊,人人都想掩耳盗铃。却不料铃铛从门上自己掉下来了!还砸伤了脚趾头!”杨玉瑶撇嘴苦笑,为朝中那些名臣名将,也为自己的命运。皇上不能有错,大臣们也没错,名士清流们更是一个个干净无比。只有自家姐妹,包括已经亡故的老三秦国夫人,都是天生的红颜祸水。魅惑了英明神武的君王,搅乱了整齐有序的朝纲,打傻了以一当千的武将,掰残了斗志昂昂的雄兵,弄得大唐江山风雨飘摇。

    这都叫什么事儿!自家哥哥杨国忠没担当,满朝文武,包括皇宫里头那位天子,又何曾有担当过?!一个赛过一个不要脸而已。活该他们被安禄山打得鸡飞狗跳!

    “要不,婢子替您送一封信给雷大侠。让他半夜把安禄山的脑袋也给割了?!”纯属替虢国夫人解闷儿,明知道没有可能,香吟还是把话说得坚定无比。

    “他一把长剑,能挡几万大军啊!你还当他真的可以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呢?”杨玉瑶终于被逗得开心了些,抿嘴而笑。笑过了,眼神中有迅速流露出一抹无法掩饰的凄凉,“香吟,你跟我多少年了?!”

    “婢子不,不记得了。婢子追随夫人时,才,才七岁!”香吟又吓了一跳,赶紧屈身跪倒,“夫人您别赶我走,我真的没地方可以去,真的没地方可以去啊!”

    “谁说要赶你走了!”虢国夫人用手揽住对方的头,轻轻抚摸头上的秀发,“应该有十二年了吧。寻常人家,这个年龄,女儿早就该出嫁了。是我不好,耽误了你!”

    “不是,不是,是婢子,是婢子,是婢子舍不得夫人,舍不得……”香吟终于哭出了声音,将头伏在床边,肩膀耸动。

    二人之间这种有悖于天理人伦的感情,根本无法用正常语言来说清楚。偏偏它又是那样的甘美,令人一陷入进去,就无法自拔。

    “我也舍不得你!”杨玉瑶的眼角,缓缓淌出了一行清泪。没有半点虚假,也不含任何污秽与尘杂,“但是,你这回的确不得不走了……”

    “我……”香吟挣扎着便想叩头哀告,却被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的杨玉瑶用双手搬住了肩膀,“你听我说,这件事,我不能托给任何人,只能托付给你。我当年偷偷在城外买的那个小庄子,只有你知道。小少爷生下来之后,这个府邸里,也只有你见过他。叛军来势汹汹,我不知道长安到底守得住守不住。所以,必须趁着现在人心还算安定,把小少爷送走。”

    “我,我……”香吟不敢再挣扎,瞪圆了泪眼看向虢国夫人。映在她眼里的,是一脸的绝决。

    “从现在起,他就是你的儿子。我在成都以南三十里的刘家村,以他和你的名字,买下了一处民宅,还有五百亩好地。地契就在他平素抱着的那个布狗肚子中。我会派人,护送你们母子回成都。回去后,你就不要再回来,一直等到叛乱完全平息,或者,等到他完全长大!”

    这已然是在托孤了。香吟被吓得魂飞天外。虢国夫人偷偷在城外生儿子的时候,她一直追随左右。孩子生下之后吃不上奶,也是她亲自出面以照顾自家亲戚的名义,雇来的乳娘。夫人不擅长做衣服和鞋子,是她帮忙缝制。夫人怕走漏风声,不敢到外边买玩具送孩子,是她到集市上看了样子,再一点点尝试着模仿。甚至连平素的探望,也是她独自去得多,与虢国夫人一道去得少。以至于孩子眼里,至今还分不清楚,到底谁才是他的亲娘。

    “这把剑,你也带着。”杨玉瑶侧身,自床头取下宝剑白虹,轻轻抽出来,擦了擦,然后连同剑鞘一起交给香吟。“如果,如果真的再也见不到我。等他长大,你给他找个好师傅,让他多少学一点武艺!”

    “嗯,呜呜——”香吟湿漉漉的脸上,已经分不清哪些是汗水和哪些是泪水。号啕了半晌,才喃喃地问了一句,“你可以写信告诉雷大侠啊。雷大侠难道会不喜欢自己的亲生骨肉么?!他身手那么好,完全可以保护你们母子,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傻孩子!”杨玉瑶,又是骄傲,又是难过。“他是大侠啊。”

    大侠为什么就不能管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香吟不懂。但是她却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女主人的托付。那个孩子,一直错把她当做亲娘。从今往后,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要真的跟她相依为命。

    他是大侠。当世无双的大侠。望着紧握宝剑抽泣的香吟,虢国夫人脸上散发出女人特有的光彩。

    一把宝剑,如果有了锈蚀的痕迹,还配被称作宝剑么?

    第二章

    霓裳

    (五

    下)

    杨国忠这个人虽然没什么担当,见识也非常有限,在具体落实执行某件事情方面,却着实有几分本事。否则他这些年来也不会一直受到大唐天子李隆基的青睐。从虢国夫人府里出来的当天下午,他就召集爪牙,把替大宛都督府造势的任务分头布置了下去。两天之后,整个长安城内,便传遍了王洵、宇文至和宋武三人的名字。

    “赵二哥,你听说了么?咱们大唐男儿,最近在西域那边,打了大胜仗了!有个姓王的都督,只带了五千多人,就破了六万大食军。”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一个个被最近接连不断的坏消息郁闷得发慌的人们,彼此打着招呼,将大宛都督府的战绩不断放大。

    “什么五千破六万,不知道别瞎说!”被唤作二哥的,是个斗鸡场的老赌徒,如今虽然改邪归正了,却念着王洵跟等人当年的一面之交,“是三千破十万好不好。那六万大食人,只是正兵!辅兵,还有给他们帮忙的当地部落武士都没算在内。咱们这边,虽然号称五千,事实上参战的却只有三千出头,另外两千,是王都督从曹国和大宛国临时招募的民夫,只管运粮食,摇旗呐喊,根本上不了战场。”

    “呸!就跟赵二狗子你亲眼见到了般!”被驳斥的年轻人满脸不服,一语道破赵二话中的破绽,“三千破十万,就是对方都是一群猪,你一个人砍三十头,也砍不过来!况且隔着这么老远,官府的告示上都没说那么清楚,你怎么就知道具体哪些是正兵,哪些是临时拉来帮忙呐喊助威的帮闲?!”

    “是啊,是啊。你们别听赵二的,他一喝了酒,嘴巴就没把门儿的!”邻桌的其他几个闲人巴不得赵二出丑,一起跟着落井下石。

    赌鬼赵二却面不改色,先“吱”地喝了一口酒,然后又站起身来用筷子在邻桌的盘子里抢了块酱羊肉,一边嚼,一边骄傲地炫耀,“这你们就外行了不?知道大宛都督府的王都督是什么来历么?告诉你们吧,他家就住在崇仁坊里边的开国侯府,跟我四姨家是斜对过的邻居。我们两个小时候打过好几次架呢,每回都是我让着他!后来他拜了封常清为师,去西域投军,才没再联系了!”

    “就你那小胳膊小腿儿,也配跟王都督过招。吹吧你!我都看见牛在天上飞了!”众人齐声哄笑,半点儿也不肯相信。赌鬼赵二又抿了口酒,不慌不忙地补充,“不信拉倒!我也总不能拉着你去崇仁坊找王都督他姨娘对质去!!知道不?王都督的爷娘都过世的早,是一个姨娘将其拉扯大的。他当年跟宇文将军、还有前几年那个中了状元,又被招了皇上驸马的秦小公爷,都是结拜兄弟。长乐坊那个斗鸡场,就是现在转到东城李家名下的那个,当年就是王都督他们几个合伙开的,我还在那边输过好多钱呢。后来他们官做大了,怕斗鸡场名声不好影响前程,才一个个陆续退了出来!”

    这些鸡零狗碎事情,都跟大宛都督府在西域的战事无关,但此刻被赵二狗子如数家珍般道了出来,却成功地转移了大伙的注意力。听腻了官军丧城失地的传闻,谁不愿意听一听每战必胜的英雄,和其背后的故事呢?况且这个英雄还是长安城里走出去的,跟两市一百零九坊的老少爷们打断骨头连着筋!

    转眼功夫,不仅隔桌的酒客都被赵二狗子的话给吸引了过来,稍远的几桌客人,也一个个离了席,端着好酒好菜,不断往赵二面前递,“二哥,二哥,没想到您真的跟王都督有交情,我等平时有眼不识泰山了!尝尝这个,刚炸的羊腰花,最补身子了!”

    “我这身子板,还用得着补?!”赌鬼赵二狗拍了拍自家单薄的胸脯,声音陡然高了数分。话虽然说得响亮,手中的筷子却丝毫不停,三下两下,将炸腰花划拉掉了大半盘子,才意犹未尽地抬起头,望着翘首以待的众人,继续云山雾罩:“要不说人得信命呢。当年王都督他们几个去白马堡受训的时候,我阿爷本来也给我托关系弄了个名额。可我想想,一去大半年就不能在爷娘面前尽孝,实在有失人子之义。就这么一犹豫,机会呼啦下子就……”

    “得了吧。别说你自己了,说王小侯爷,王都督。你当年哪是想在爷娘面前尽孝啊,是舍不得鸣珂巷里的小桃红吧?!”见赵二越说离大伙想听的越远,几个知根知底的人又毫不客气地拆穿。

    赌鬼赵二依旧不知道何为脸红,撇了撇嘴,大声道:“我那是真性情,懂不?唯独大英雄,大豪杰,才能有的真性情。知道当年长安城里的小四绝第二位,白荇芷白行首嫁给谁了不?就是咱们王大都督。若不是家里拦着,死活不肯让白行首做正妻,咱们王督也不会一怒之下去了西域!他若不去西域,现在白荇芷顶多是个通房丫头。而现在,他是大都督,魏州郡侯,就可以娶一个正妻,四个平妻。白行首虽然做不得正室,身为平妻,也有一身五品夫人的诰命!”

    年少、任侠,血脉高贵。曾经误入歧途,却终能浪子回头。并且是为了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才远赴边塞。这分明是卖艺人说唱平话里边,男主人公才有的套路,居然一下子全跟王明允王大都督对上了号。你让大伙如何不感到亲切?当即,几个年龄在十七八岁上下的少年,便起了投军的心思,即使日后不能像王明允那样,挣个大都督的官身回来,至少能让家人对自己另眼相待。几个乔了男装,坐在窗口吃茶的女子,则两眼悄悄地发亮。若是日后所嫁的郎君,能有王明允一半儿专情,这辈子,也不枉托生为女儿身了!

    凡事都有光明和阴暗两个面儿。有人听得心向神往,自然有人会听得愁肠百结。特别是在修德坊、复兴坊这些靠近皇宫的寸土寸金之地,来往的大人物们,心里想得事情永远和普通百姓不一样。

    当年王陈氏给儿子议亲,他那不成材的儿子却抢在亲事定下来之前,先接了一个青楼哥妓进门的事情,可是在长安城的贵胄圈子里边传得沸沸扬扬。本来看在王家财力面子上,准备应了亲事的人家,赶紧偷偷从媒人手里,要回了女儿的生辰八字。

    也不能怪他们古板。做父母的,谁不希望女儿出嫁之后,能当丈夫的半个家。他王明允敢冒着被大伙戳脊梁骨的风险,赶在未定亲之前,先迎了一个歌伎进门。心中肯定对那个姓白的狐狸猸子宠爱到了极点。一般人家的女儿若嫁给他做正妻,日后要不会受独守空房之苦,要不被那姓白的狐狸猸子欺负到头上。反正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傻瓜才明知道风险,还推着女儿下王家的火坑!

    但现在看起来,当初的决定明显是太草率了。王明允刚刚二十出头,就官拜正三品大将军,爵封郡侯,照这个态势,日后少不了是县公、国公的前程。姓白的狐狸猸子再受宠,其出身青楼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充其量只能做平妻,想要掌管王家内宅,却是门儿都没有!如果一个当初与王家门户相近的人家把女儿嫁过去,如今便是三品郡夫人。出入都是银装车,栗色马,驾着全套仪仗回门一次,便能让父母直着腰跟邻居们炫耀上好几个月!

    可惜后悔药没地方买去!当初没赶在姓王的小子出峥嵘前把他纂到手里当女婿,如今再想请媒人,却已经进不了开国侯府的大门了。只有望着崇仁坊的位置,扼腕长叹的份儿。

    比当初没舍得嫁女儿人家更追悔莫及的一伙儿,是把王洵当做弃子丢掉的人。他们不是杨国忠,没有后者想法那么幼稚。作为在长安城内沉浮了多年的老江湖,他们看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心肠的颜色也变得与众不同。

    “都是哥舒翰这个废物,一点儿小事儿都办不利索。现在好了,当年的小狼崽子长出了獠牙。万一掉头咬一口回来……”在安福门外,一个普通人根本没资格进的酒楼雅间内,有几个带着青色小帽子,嗓音沙哑的人,低声抱怨。

    “是啊,当年咱们都小瞧了他。谁也没想到,他真得长出了獠牙来了?!每年死在西域的无名鬼不知到多少,偏偏就没他姓王的!边老也是,接到这边的信,居然迟迟不肯动手!”

    “边老不也是耐着封矮子么?那矮子一向装得大公无私,跟姓王的家伙死去的父辈,据说还有莫逆之交。边老如果寻不到正经借口就下手,肯定会被封矮子反击,弄不好,连他家的性命都得赔进去!”一个年纪五十上下,嘴巴上却没有胡须食客,低声替“边老”解释其中难处。

    “啰嗦这些干什么?现在关键是,如何想办法,止住城中那些流言。别让陛下起了调大宛都督府回援的心思!”坐在主位上的人比其他食客年青得多,面孔白净,眉清目秀。双眼中却带着一股无法隐藏的暴戾之气,“姓王当年就无法无天,身边又有宇文至和宋武这两个人煽动,回到京城,十有八九会跟杨国忠混在一起。那样,别人拜托咱们的事情,可就全黄了!”

    一瞬间,满座食客人人低头。收人钱财,就要与人办事。这是酒馆背后主人的原则。十几年来,始终没有砸过自家招牌。雅间内的酒客,算起来都是酒馆背后主人的徒子徒孙,身上比正常男人缺了些东西,“担当”二字,却是看得比性命还重。

    只是眼下众人需要做的事情,难度太大了些。这几天长安城内,有关大宛都督府那几个少年的英雄事迹,已经传得比热汤还要沸腾。有人敢说半点儿王洵、宇文至两人的坏话,结果肯定是被一拥而上的人们打个鼻青脸肿。你那么多勋臣宿将,都顶不住一个安禄山,就不行咱小老百姓,将希望寄托在几个自己人身上?!你再多脏水泼出来,人家一句“每战皆胜”,就足以将你鼻子砸歪掉!

    “大人,大人怎么说?!”沉吟了半晌,座中终于有人试探着开口。“咱们都是笨人,如果大人能指点一二,也有个眉目可循啊!”

    “大人?!凡事都靠着他老人家,还养着你们这些家伙做什么?!”主位上的人年龄不大,脾气却不小。接连拍打了几下桌案,才怒气冲冲地提醒,“大人说了,如果你们处理不好此事。为了顾全大局,他只好拿几颗人头出来,摆平当年的恩怨。到底该怎么做,你们看着办吧!”

    第二章

    霓裳

    (六

    上)

    看着办?怎么看怎么难办。座中的哭丧着脸,再度陷入了沉默。是杨国忠的爪牙,在暗地里替大宛都督府造势,这点大伙都能看得清楚。至于杨国忠想把大宛兵马拉回京城里威慑谁,大伙心里也是明明白白。可这事儿难就难在,杨国忠此番用的不是什么他一向擅长的阴谋诡计,而是堂堂正正的阳谋。一步一步的逼过来,让人根本无力阻挡。

    大宛都督府的战绩在那明摆着,任谁也抹杀不了。而安禄山率领着叛军从河北到河南一路所向披靡,也是无法掩盖的事实。值此非常时刻,百姓们需要一个英雄出来寄托希望,王公贵胄们需要一个英雄出来替他们阻挡叛军,而皇宫里头那位老人,恐怕也正需要一个英雄来挽回他已经所剩无多的威仪。

    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朝廷调大宛都督王洵率军入卫,已经近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近这两天来,京畿道衙门,京兆尹衙门,兵部、文部,都在连番向上头递表章,申诉京师防御空虚之弊。很少过问朝政的李氏皇族,也不断有人架着马车出入太极宫,劝皇帝陛下早做决断。据可靠消息,皇帝陛下早就动了暂时放弃西域的念头,只是一直在等着有人主动向他提这个谏言。而太子殿下那边,据说也在权衡抽调大宛军回来拱卫京师,对他自己有何利弊。

    “除非,王明允也跟哥舒翰半年前一样,半路上喝酒喝成的瘫子!”阴影中,有人忽然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

    河西节度使哥舒翰一生有两大最爱,醇酒和美人。即便在行军打仗之时,寝帐内也是夜夜笙歌。结果倒霉就倒霉在了这两大爱好上。年初他奉命回京师商议军情,半路上偶然从胡商手中得了一绝色歌姬。于是老怀大畅,日日跟歌姬躲在由八匹毛色纯白的骆驼所拉的毡车中“把酒言欢”。结果才走到长安近郊,人就突然中了风,接连昏迷了数日,才在太医的救治下勉强保住了一条小命。从此两条腿彻底成了残废,再也上不得战马,抱不得女人。

    这事儿本来也不足为怪,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沉迷于酒色中的人,十有七八都得不到善终。可巧就巧在,哥舒翰沿途所饮之酒,也是同一个胡商所献。而经过有司侦讯,歌姬招认,自己是胡商两年前从扬州花了半斗珍珠买下来的,随即便被胡商关在了兰州城内一处大宅子里,两年来与后者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直到今年年初,才又突然被从宅院里唤出,跟商队一道向凉州慢慢赶去。至于那个胡商原籍到底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歌姬一概不知。有司派遣人手连夜赶往兰州,查抄歌姬所说的院子,到了之后也是两手空空,连半丝线索都找不到。

    官拜西平郡王,手握十万雄兵的百战老将,居然在回京师面圣的途中被人毒成了半身瘫痪,朝廷深以此事为耻。对外只是宣称,哥舒翰旅途劳累,洗澡中了风。暗地里,却撒下了天罗地网,誓将下毒的胡商捉拿归案。然而快十个月过去了,凶手至今还没半点影子。倒是一向跟哥舒翰不合的安禄山,突然在范阳竖起了反旗。

    如今看来,派遣胡商给哥舒翰下毒的,一定是安禄山无疑。只有他,对哥舒翰的嗜好秉性琢磨得一清二楚。也只有他,才知晓朝廷何时会调节镇回京面圣。可怕的是,整个计划近乎天衣无缝,并且为了除去哥舒翰这个距离京师最近的节度使,安禄山提前准备了足足两年!

    这是何等手段和心思!如果用这种手段和心思去对付自己的敌人,又何愁敌人除不掉?!唯一遗憾的是,此刻再针对王洵布局,有点儿太晚了些。根本不可能解决大伙所面临的燃眉之急。况且即便侥幸能够得手,大伙将要面临的被动局面也不会有彻底的改观。宇文至和宋武两个跟杨国忠的关系更近,没有了王洵这个顶头上司约束,说不定,他们二人会直接把整个大宛军都拉到杨国忠麾下去。

    “应该早点在他身边安插人手就好了!”

    “早先时,谁能想到这小子崛起如此之快?!”

    “可惜了!”

    “的确可惜!”

    烛光摇曳,照亮食客们狰狞的面孔。派人下毒,将王洵在半途中干掉,这一招显然行不通。但至少,座中的气氛被调动了起来。陆续有人开口,从各个角度,分析将大宛都督府这一支不可掌握的力量毁掉的可能,但陆续都发现了此路难以走通。

    “如果能逼着封常清主动出击一次,遏制住叛军的攻势呢?!”发现从王洵本人那边很难找到解决方案之后,有人建议退而求其次。

    “哧!”同伴们立刻嗤之以鼻,“封常清,就凭他手中那点儿残兵败将,能把渑池一线守住就不错了。”

    “可只要他能赢上一回,哪怕是单纯的凭险据守。就能证明叛军一时半会儿威胁不到长安。然后大人们再……”

    然后,这场来之不及的胜利,就可以从各种角度解读了。为西域前线的将士们考虑,不该把他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转手送人。为朝廷计,不该拆了西墙补东墙,况且如今东墙看样子还能再支持几天。为百姓计,万里调兵,会弄得人心惶惶不说,光是沿途给大军提供粮草补给,就会令地方上叫苦连天……

    “我看,这事可行。即便封常清跟安禄山的前锋兵马能打个平手,对朝廷来说,也算是一场捷报!”烛火照不到的位置,陆续有人低声附和。

    大唐朝廷太需要一场针对叛军的胜利了。民心、军心、朝廷的尊严,都已经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哪怕是稍微占了一点儿上风,哪怕只是打掉了叛军的一小股,也足以让朝野举盏相庆。

    “不用平手,只要他让叛军的前锋过不了崤山。边老那里,就可以向朝廷报捷!”没有战绩,也要制造战绩。否则,大伙接下来的处境将更为艰难。

    需要摆平的关口并不多,封常清那边,恐怕是唯一的阻碍。“要是封常清本人不承认打了胜仗呢?那厮一向古板!”有人皱着眉头提问。

    办法只要敢想,便肯定能想得出来。特别是用于对付封常清这种坦荡君子。“他不承认,就是又在为今后消极避战找借口。把类似的话传到陛下耳朵里,朝中自然有人会下去核实。而核实的结果,肯定是皆大欢喜!!”

    “只是又便宜了封常清那厮!平白又捞到了一场战功!”

    “总好过了让杨国忠的图谋得逞!”

    “的确如此!”

    “的确如此!”

    众人相视着点头,个个满脸睿智。

    抢在朝廷正式作出决定之前,让封常清那边送回一个捷报。这恐怕是眼下改变被动局面最可行的办法了。虽然这一招有点儿得过且过的味道。可至少能给宫中的几位大人赢得一些从容布局的时间不是?只要时间上不那么仓促,几位大人联手打压一个无根无基的后起之秀,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大伙越说思路越顺,很快便根据手中力量,商议出一整套切实可行的方案。在这套方案中,王洵等人的表现已经不再重要,杨国忠辛苦忙碌也注定是一场徒劳。甚至封常清,也完全成为一粒棋子,任由棋盘上的几双大手摆弄。让他怎么动,他就必须怎么动,想跟执子者拧着来,除非被从棋盘上拿下。

    “校!”一粒墨玉做的棋子落在翡翠棋盘上,咄咄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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