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欲撸胳膊挽袖子再大战三百回合,旁边的长女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低声提醒,“他,他好像奔城门口去了,后边还跟着一队马车……”
“你怎么不早说!”襄郡夫人白了女儿一眼,踮起脚尖来朝城门方向眺望。目光穿过乱哄哄的人群,果然找到了王洵那坚实的背影。“这小色鬼,真的只要见到就不放过。公孙大娘和她身边那几位都是卖笑为生的残花败柳,他居然全都要带在身边!傻愣着干什么,赶紧把马车扶起来,咱们这就去追……”
王洵可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给惦记上了。他之所以要求公孙大娘跟自己走一道,完全出于对路上治安的不放心。以他个人今日所见的情况,几个弱女子如果继续向西逃,恐怕还没走到通往咸阳的岔路口,就会被蜂拥而至的流氓地痞们给瓜分干净。
经历了刚才一战,公孙大娘也知道凭借自己的个人勇武,保护不了这么多姐妹。所以王洵刚开了个头,她立刻表态同意。两支队伍合成一队,逆着逃难的人流直奔城门。连威胁带恳求挤了好半晌,也没能挤出一条进城的通道来。
在城外多耽搁一瞬,白荇芷等人就要多面临一分风险。王洵急得两眼冒火,把心一横,从马鞍后扯下冯小太监的印信,高高地举过了头顶,“飞龙禁卫回城向边令诚大人缴令。闲杂人等赶紧让路。否则,军法从事!”
“飞龙禁卫回城向边大人缴令。闲杂人等让路!”万俟玉薤等人也扯开嗓子,大声叫喊。
堵在城门外的市井无赖和趁火打劫的百姓们闻听“边令诚”三个字,立刻扭头观望。再看到王洵等人手中血淋淋的横刀,本能地就向道路两边避让。人群中却有十数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外乡人不肯相信王洵所言,互相看了看,齐声喊道:“边令诚又怎么了,皇上都跑了,他还能把我等怎么样?大伙别理睬他,咱们继续发财!”
“哪个说的,有本事你再说一遍?!”既然已经冒了边老太监之名,王洵索性蛮横到底,“耽误了大燕皇帝陛下的事情,你等担待得起么?想死就站出来,老子这就成全你!”
边令诚已经准备向安禄山献城一事,已经嚷嚷得人尽皆知。几个叛军的细作有胆子煽动地痞们趁火打劫,却没胆子耽误自家的军务。听王洵说得凶横,气焰立刻就矮了三分。向人群中缩了缩,笑着说道:“好叫这位弟兄知晓,咱们也是奉了上命在此拦截出城官民的!如果你确实有要事需进城,不妨……”
话音未落,就听见城门里边有人大声喊道:“闪开,闪开,奉崔镇守之命维持秩序。正门进,侧门出,谁也不准在门口停留。”
紧跟着,是一阵刺耳的皮鞭声响。堵在门口无赖们措手不及,被几百名冲出来的差役,打得抱头鼠窜。
“谁叫你们清理城门的!”人群中的叛军细作见状,顾不得再跟王洵较劲儿,一个个从怀里掏出信物,擎在手里,冲着城门口的差役们大骂。“放走了陛下需要的人,你等有几个脑袋被砍?谁下的令,谁带的队,给老子站出来!”
“几位大人,几位大人,请让让,请让让。小的也是奉了上命,不敢随便耽搁!”带队的差役头目孙仁宇懒洋洋地站出来,冲着细作们轻轻拱手,“是前朝京兆尹,如今的大燕国长安镇抚使崔光远,崔大人下的令,让小的带人清理城门,整肃城内治安。几位大人若是不信,尽管进城去找他。他老人家眼下就在京兆尹衙门坐镇,威慑趁火打劫的宵小!”
“不准放人出入,否则,必然拿你是问!”几名细作不顾身份暴露,大声冲孙仁宇威胁。
孙仁宇当年就是块滚刀肉,在长安城这个大油锅炸了几年,更是油得外焦里嫩,冲着一众细作拱拱手,继续懒洋洋的回应:“大人您别吓唬小人。小人可真担待不起。可您得体谅小人的难处,崔光远大人是小人的顶头上司,也是大燕国皇帝陛下刚刚加封的镇抚使,负责掌控这里的一切。您赶紧里边请,让他改变命令。赶紧着,他就在京兆尹衙门。弟兄们,把堵门的马车都给我推开,谁敢在城门口二十丈内惹事儿,尽管拿家伙招呼!”
“是了,孙头儿!”差役们眼里只有孙仁宇这顶头上司,答应一声,立刻动手清除城门附近的障碍物。顺带着从身后推过来几具上了弦的弩车,示威般摆在街道的两侧。
即便以王洵现在的身手,也不敢于如此近的距离上招惹弩车。更何况几名叛军的普通细作。这伙人知道继续跟孙仁宇纠缠下去,也得不到什么结果。恨恨地跺了跺脚,分出一半儿人手跑进城去找崔光远理论。另外一半儿人手退到了距离城门二十丈以外,重新纠集地痞无赖们布置哨卡。
身份暴露之后,再想煽动乱民们追随,就不像先前那般容易了。除却几十名胆大包天,并且利欲熏心的家伙,其余地痞无赖纷纷躲出老远。大伙想趁乱捞一票不假,大伙心中对朝廷有恨不假,却不意味着大伙愿意跟叛军同流合污。万一哪天朝廷的人马再打回来,趁火打劫的罪行未必认真追究,替叛军为虎作伥,却肯定要被砍掉脑袋!
趁着来之不易的通畅,王洵带人策马进城。城门口与孙仁宇目光交汇,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震惊之色。“我过来接自己的家人,不想惹任何麻烦!”唯恐孙仁宇发难,王洵将染满了鲜血的刀锋晃了晃,低声威胁。
“原来是表弟,你不是在,在飞龙禁卫中发财么?怎么出城去了?”孙仁宇见王洵脸色不善,唯恐对方误解,拱了拱手,满脸诚挚地说道。
一句表弟,立刻让王洵想起了当年的胡闹。将刀刃向旁边挪了挪,低声道:“烦劳表哥挂念了,我是奉了上头的命令出去公干的。此刻惦记着家人,所以回来看看。我不在时,家里人还都好吧?!”
“家里那边应该还行。不过你得赶紧着。眼下城内乱得很,连皇宫都被人给抢了!”孙仁宇侧开身,尽量远离危险。“如果接人出城的话,记得走城北。那边有条路通往乡下,眼下走的人还不多!”
“多谢表哥提醒!”见惯了刘郎中和襄郡夫人那种市侩嘴脸,乱世当中忽然遇到一个真心对待自己的人,王洵心里登时觉得暖暖的,一边走,一边笑着冲对方拱手,“表哥不去乡下看看么?我在那边还有些铺子,可以分表哥几间!”
“嗨!”孙仁宇笑着摇头,“你表哥我就是劳碌命,可住不起乡下!况且话说回来了,哪朝哪代,还不需要用几个衙役跑腿儿?你赶紧吧,别让姨娘等得着急!弟兄们,把家伙都给老子掏出来,有敢在城门口撒野的,直接砍了扔沟里去喂蛆!”
第五章
不周山
(七
上)
虽然有孙仁宇等长安、万年两县的差役卖力维持,城内的治安也没比城外好多少。刚离开城门范围不到百十步远,王洵就目睹了两起抢劫案件。肇事者仗着人多势众,根本不把前来干涉的衙役放在眼里。一旦发现后者实力不如自己,旋即拔刀相向。待有大队衙役赶来支援,则一哄而散,让对方根本追无可追。
王洵、方子陵等人骑的都是万里挑一的大宛良驹,太平时节,随便拉一匹出来,在长安城中都能卖到百吊之上。而公孙大娘等一干女子所乘坐的车辆,虽然没资格用什么银装、金装,也是极尽奢华之能事,里里外外透出股子富贵气。这样的一支队伍,不可能不受到暴徒的窥探。转眼间,便有几十名无赖大呼小叫地围了过来。
在此危急关头,王洵可是不敢手下留情。双腿一磕坐骑,率先朝肇事者冲了过去。万俟玉薤和王十三带领其他侍卫紧紧跟上,两个来回,便将围拢过来的无赖们砍得溃不成军。
丢下一地尸体继续前行,才走过半个坊子,前面的路就又被更大的一伙无赖给堵住了。为首的暴徒居然擎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角弓,冲着王洵的胸口比比划划。万俟玉薤见状,赶紧策马挡在了自家主将身前。王十三则从鞍子后解下水袋,当做暗器奋力丢了出去。持弩的无赖毕竟没有上过战场,杀人的经验远逊于王洵等人。见一个黑影从半空中直奔自家面门而来,本能地就将角弓向上抬了一下。就在这一瞬间,方子陵的刀光已至,噗地一声,将弩弓及其主人的两只胳膊都扫到了半空中。
“投降者免死!”众侍卫们相互之间的配合几乎成了本能,呐喊着冲将过去,在拦路者当中砍出一条血淋淋的通道。
被横刀砍中的无赖惨叫着倒地,侥幸没被砍中的无赖们四散逃开。却不肯去得太远,躲在巷子深处,用仇恨且贪婪的目光看着王洵等人,准备酝酿下一场偷袭。
再这么走下去,恐怕下一次就要面对拒马和连环弩了。王洵也算身经百战,却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进退两难。正一筹莫展之际,身背后突然传来了襄郡夫人那熟悉的声音:“外子说,边令诚大人今早躲进了京兆尹衙门。如果您急着找他,不妨从别处绕一绕。这条路连着东西两市,平素像金山银海一般,自然招贼惦记!”
“你……”王洵的第一反应不是建议的好坏,而是对方的行径,“你们怎么还没走?!”
“路上太乱了,如果没有人照顾,我们一家根本走不远?大将军,咱们都是实在亲戚,您就好人做到底,让我们跟在您身后吧!”襄郡夫人立刻红了眼睛,娇滴滴的哭诉。声音婉转妩媚,比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子还酥麻三分。
“大将军对属下有救命之恩,属下无以为报,宁愿鞍前马后伺候您老!”襄郡夫人的丈夫脸皮厚度丝毫不逊于其妻,从马车上跳下来,对着王洵,纳头便拜。
“请大将军发发慈悲!”襄郡夫人的两个女儿虽然不齿于父母的行为,为了一家大小的安危,也强忍羞愧,从马车上跳下来,冲着王洵款款施礼。
“大将军,反正队伍中也不愁多这几个人。”还没等王洵拒绝,万俟玉薤已经悄悄地拨转坐骑,挡在襄郡夫人一家身后,同时晃了晃刀锋,向其他人打了个准备杀人灭口的手势。
“也好!”王洵瞬间意识到自己的疏忽,冲着万俟玉薤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又轻轻点头。眼前这对夫妻都不是什么好鸟,先前在城外时放他们离开,还不怕他们泄露自己的身份。如果在此刻拒绝了他们的同行请求,恐怕一转眼,这对狗男女就要到边令诚面前告密去了。
襄郡夫人和她的长胡子丈夫不知道自己一家刚刚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听王洵的话语里有松动之意思,立刻兴奋地表态,“多谢大将军收留,多谢大将军收留。贱妾别的本事没有,就是对城中的家长里短比较熟悉。”
“属下一直在杨相身边供职,对这几年朝中的人事变迁记得很清楚。大将军如果用得到,属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先说说咱们接下来该怎么走吧!”王洵皱了皱眉,低声打断,“本官不急着去见边令诚,要先去崇仁坊。”
“崇仁坊?!”长胡子官员愣了愣,旋即开始大拍王洵马屁,“是去安顿家人么?将军至仁至孝,实乃天下……啊,你松手!”
“就你啰嗦!”襄郡夫人狠狠扭了丈夫一把,打断了他的连篇废话。“大将军别怪他。他这个人平素啰嗦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您要去崇仁坊的话,最好从城南绕一下。躲开东西两市和皇宫……”
长胡子官员不甘被自家妻子比下去,忍痛大声补充,“对,对,对!从城南绕,城南穷,除了曲江池一带……”
因为皇宫位于长安城中央偏北位置。所以京师的格局,向来是以北为尊。北城住的非富即贵,越靠近皇宫附近,宅子主人的地位越显赫。而南城,则多为底层小吏和普通百姓的居所。地段距离皇宫越远,越为破烂卑微。只有城东南角的曲江池是个例外,那里为权贵们的别墅所在,寻常百姓甭说购买,能凑上前看几眼都是一种奢侈。
王洵对长安城的情况原本就比较熟悉,经襄郡夫人及其丈夫两个一提醒,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毫不犹豫地拨转坐骑,带队扎向城南。襄郡夫人的丈夫则自告奋勇,骑了匹挽马,紧随王洵身后。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地提出自己的寻路建议。
还甭说,襄郡夫人的丈夫官做得不怎么样,为人也差劲至极,指路的本事却是一等一。带着大伙兜兜转转绕了个半大不小的圈子,就顺利绕到了长安城的东北侧。途中虽然也遇到了几拨无赖在趁火打劫,规模却比先前遇到的那两拨小得多,胆气也没先前那两拨盛。听见马蹄声,探头探脑地出来看了看,见到王洵等人手中血迹未干的横刀,立刻又把脑袋缩进路边的巷子里去,再也不敢出来了。
绕过东市、隆庆坊,掉头再往西扎。在宜仁坊与安兴坊之间杀散了另外一伙试图趁火打劫的无赖,大队人马再向南转,便来到了崇仁坊外。隔着老远,王洵就看见一伙歹徒正大呼小叫地朝坊门里边冲,而坊子里边,则有另外一伙人苦苦支撑。双方胶着在坊门口,谁也不肯后退,鲜血顺着木制门框溪流般往下淌。
“飞龙禁卫办事,要命的给我闪开!”情急之下,王洵再度祭起了边令诚的招牌。挥舞着横刀,从背后冲入了战团。万俟玉薤与王十三带领一众侍卫迅速跟上,左劈右砍,下手丝毫不肯留情。
比起今天遇到的所有对手,攻打崇仁坊的这帮家伙无疑都强悍了许多。从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甚至如同士兵一般训练有素。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之后,立刻放弃对崇仁坊的冲击。转过头,冲着马队发起了反攻。
一杆长槊擦着王洵的大腿根儿掠过,将他抢来的飞龙禁卫战袍,挑出条暗红色的口子。他咬紧牙关拧身横扫,刀锋泼起一团血雾气。两点寒光就在血雾之后透出来,直奔他的小腹。“是雁翅镗!”他意识到危险,举刀拨挡,然后又是一刀劈下,“龙武军应付检阅的东西,中看不中用!”
雁翅镗被拨歪,持镗者踉跄着退后。万俟玉薤从侧面杀上来,砍掉此人的脑袋。王十三冲到了王洵的左侧,用马头撞翻两个试图偷袭自家主将的暴徒。挥刀又砍翻了另外一个。紧跟着,他的脸上一热,被鲜血模糊了视线。影影绰绰,看到一名自家弟兄被几根长槊挑上了半空,手脚四下挥舞。
“列阵,列阵!”方子陵在队伍最后大叫。却得不到丝毫响应,街道宽度有限,根本容不得骑兵阵列展开。而对手的人数又太多,几乎堵死了每个空隙。他呐喊着抽出伏波弩,瞄都不瞄就射翻了一个。然后跳下坐骑,挥刀猛扫。
敌人蜂拥而来,将他的身影吞没。然后又纷纷退开,丢下无数抽搐着的尸体。方子陵筋疲力尽,踉跄欲倒。腋下却传来一股温柔的力量,将他的身体牢牢地固定,固定得笔直,笔直。
“你……”猛然回头,他看见公孙大娘坚毅的脸。眼角处已经无法掩饰岁月的痕迹,目光却依旧绚丽如波。“小心!又过来了!”公孙大娘笑了笑,挥舞双剑,向先前一样护住方子陵的脊背。“你也小心!”方子陵狠狠地点了下头,消失的力量瞬间全部返回体内,整个人犹如下山猛虎。
杀穿一道拦阻,两名兄弟的背影在他眼前出现。坐骑已经倒地,替主人隔开了大部分敌手。四个人在战马尸体后重新组成小阵,彼此掩护着,徒步向王洵靠拢。刀锋、槊锋、冷箭、流矢,即便当年在俱战提城中,情况也没像今日这般凶险。
敌人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士气也非常高,缺乏的只是经验而已。为了赶过去跟主将汇合,方子陵身上至少又添了两处刀伤,一处槊伤。好在都不致命,短时间内影响不了战斗力。
王洵此刻也战得非常辛苦,全凭着个人武艺精熟,才勉强没被敌手从坐骑上挑下来。发觉形势不对,他迅速改变战术,砍倒两个距离自己最近的拦路者,拨转坐骑,就往战团之外闯。
“一个都别放走!”人群中,有一名身穿黑色衣服的家伙,扯着公鸭嗓子命令。王洵迅速将头转过去,同时弯腰抢下一杆漆枪。发号施令者的目光与他相对,都立刻从彼此的眼睛中看到了无法隐藏的惊诧。
“拦住他,他就是……”公鸭嗓子伸手冲王洵指点,准备喝破他的真实身份。却被凌空而来的漆枪将后半截话卡在了喉咙里。双手捂住脖颈,他心里觉得好生不甘。整个人摇摇晃晃地跑了几步,旋转,旋转,然后一头栽倒在血泊当中。
“魏大人!”先前还围着王洵等人死战的众“暴徒”立刻惊慌失措,哭喊着涌向倒地的尸体。趁着这个机会,王洵又磕了下马肚子,与万俟玉薤等一起,向对手发起了最后的冲击。
“魏大人死了!”
“他们杀了魏大人!”
“是边令诚指使人干的!”
“杀了他给魏大人报仇!啊!”
“暴徒”们愤怒地哭喊着,控诉着,却再组织不起有效进攻。被王洵带着万俟玉薤等人杀得节节后退。崇仁坊内的人也发现了外边的变故,在一名手持双刀的小将带领下倾巢而出,里应外合,将“暴徒”们砍得人仰马翻。
攻守之势立即倒转,暴徒们腹背受敌,顷刻间溃如山崩。“二哥,二哥,真的是你,你可算回来了!”带队的双刀将不组织人手追杀溃兵,却直奔王洵而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我就相信你一定会回来的,我真的等到你了!我真的等到你了!”
“守直?!”王洵惊愕地带住坐骑,望着急奔而来的马方,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我,是我!”见王洵还能认出自己,马方高兴地直蹦。“我本来想带着你的家眷一起走,没想到被堵在了……”
“当啷!”他的话被兵器落地声打断。马背上的王洵空了手,呆呆地望向了崇仁坊口,胸口处的肌肉不断抽搐。尸山血海当中,白荇芷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缓缓走了过来。每迈一步都摇摇欲倒,却始终不肯让自己的身体软下去。
几年来,白荇芷的如花容颜在王洵梦中出现了无数次,却没有一次,及得上此时的万分之一。
酒徒注:郑重声明,女猪脚没死,不准诅咒我。
第五章
不周山
(七
下)
很多年以后,在场者提起当时的情景来,双目中还会流露出一缕明亮的色彩。
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种美,几乎无法用人世间的语言来形容!那一刻,天地间,所有光亮仿佛都集中起来,照在她的身上,然后倒映回来,晃得人头晕目眩。
她叫白荇芷,京师小四绝,一个以舞娱人的青楼行首。一个出身卑微到无法再卑微,却试图嫁入开国侯府,攀附富贵的女人。一个曾经让王洵沦为全长安的笑话,仕途几近无望的女人。一个在他仓皇出逃,生死未卜之时,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并从此为他闭门谢客,尽洗铅华的女人。
她一手提刀,一手持盾,周围全都是残破的尸体,衣服上也染满了斑斑点点的红。她就那样摇摇晃晃地走着,随时都可能会倒下,却始终没有倒下。双眼中带着一点恐惧和委屈,嘴角上却挂满了温柔。
这是一个能陪着你一同把盏高歌亦能陪着一起低首无语的女人。一个为了你一句承诺就情愿付出一生的女人。一个可以与你共同面对所有风波而绝不畏缩的女人,一个平时安安静静托庇于你的羽翼之下,关键时刻却能拔出刀来,不顾一切护住你后背的女人。她也许不够高贵,不够文雅。不够世人眼里的贤良淑德,但是,她却能把手放在你的手里,与你相伴走完整个一生。无论前方是繁花似锦,还是风雨如晦!
“怪不得将军当年为了她,宁愿跟整个长安城的人为敌。换了我,也绝对不会放弃。”方子陵轻轻叹了气,撩起锦袍,抹干刀刃上的血迹。
当年王洵未曾娶妻,却先把一个歌妓三媒六聘抬回家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整个长安城人提起此事来,几乎无不摇头。包括与王洵私交甚好的秦氏兄弟,张巡、马方等,背地里都悄悄嘀咕,觉得他这样做很是不慎重。
歌妓这东西,对于世家子弟来说就是一个玩物,跟小猫小狗差不多。你在外边无论怎么玩,哪怕叫十个女人大被同眠,别人顶多说你一句年少风流。可如果你把一个歌妓娶回家做老婆,哪怕仅仅是一个妾,挑战的也不止是大唐的律法,还要加上整个长安城内那无数看不见的等级壁垒。
但是今天,却没有人再怀疑王洵当初的选择。皇上跑了,朝廷散了,长安城马上就要沦入叛军之手了。什么富贵荣华,什么锦绣前程,都即将成为过眼云烟。只有你曾经爱过和曾经爱你的那个人,还在家门前静静地等着你,不曾改变,也永远不会失去。
“那呆子,也不知道迎上去扶一把!”此时此刻,迷醉的又岂止是方子陵一个?坐在公孙大娘身后的几个女子,见王洵自始至终呆坐在马背上动也不动,忍不住低声抱打不平。
“人家小两口的事情,要你来管?!”公孙大娘回头横了她们一眼,信手扯住一个准备上前帮忙的红衣姐妹,“那地方太窄,你再凑过去,就挤了!”
“那呆子已经喜欢得傻掉了!”红衣女子年龄只有十四五岁上下,还未品尝过青年男女彼此之间那魂牵梦萦的滋味,愤愤不平地挣扎。
公孙大娘毕竟练过武艺,手上稍稍加了点力,就将红衣少女制得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在这边等着,别过去添乱!”
话音未落,王洵已经醒转。右腿一摆,轻飘飘跳下马背。大步迎上去,单手接过白荇芷手中颇为沉重的盾牌,“我回来了!你还好么?!云姨和紫萝还好么?”
“都好。二郎你可算回来了!”白荇芷展颜一笑,脸上的幸福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我估摸着你也快回来了。云姨和紫萝她们在家里呢。用得着的东西都装好了车,随时可以出发。”
王洵笑着点点头,将白荇芷手中的刀也接过去,顺势递给跟上来的王十三。“我去叫她们俩。你帮我招呼一下弟兄们。穿飞龙禁卫袍服的都是。我们在半路上抢来的衣服!”
“嗯!”白荇芷柔柔地答应了一声。低下头,轻轻整顿了一下衣衫的正面。然后冲着万俟玉薤、方子陵等人落落大方地蹲身,“亏得几位壮士来得及时,才使得王家没遭受灭顶之灾。兵荒马乱,家里拿不出什么像样东西招待大伙,只好请几位壮士先入内喝碗井水,也算二郎没有慢待客人!”
“不敢,不敢!”
“夫人切莫客气!”
万俟玉薤和方子陵几人哪里受到了这种客气,纷纷侧开半个身子,以下属之礼相还。一点儿也没注意到,眼前这位女子,事实上并没有正妻的名分。
几个老粗疏忽大意,刚才一直躲在远处观战的襄郡夫人却听得非常仔细,悄悄地把眉头皱了起来,扯了扯自家丈夫,以极低的声音嘀咕:“这女人可真不简单。咱们珠儿要是嫁过去……”
“闭嘴。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长胡子官员忽然夫纲大振,回过头,一把将襄郡夫人推了个趔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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