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尸匠的子孙-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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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又一个春天了,天堂乡组织的盛世天堂民俗文化节开幕。我本不想来的,连升子发请柬打电话也不想来,我说我跟天堂乡已经没得关系了,我户口在城里了。徐县长非拉我来捧场,说你是天堂乡的骄傲,你不来大家都没面子。后来想到刚刚签了一笔大单,紧张了好几个月,出来散散心也不错。

    来了就先站到乡政府新楼的台阶上看阅兵。乡政府如今盖了新楼,把从前的老皂角树扒掉了,成了个大广场。这开幕式还真搞得一本正经。乡里七个所八个办还有那几个站,还有莫老大的黑头鬼子们,都穿制服戴大盖帽站成方队,连升子跑步到我们跟前喊,首长同志,阅兵准备完毕请指示!徐县长说开始吧。然后十几个方队咔咔咔地从我们面前走过去。徐县长喊同志们好!底下就喊首长好!徐县长喊同志们辛苦了!底下就喊为人民服务!然后大家就死劲拍巴掌,我一个从前人见人欺的农民站在他们一起拍巴掌,也跟做梦一样。然后就是参观,连升子撇着洋腔,拿着一个电喇叭亲自给旅游经济考察团讲解。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女士们先生们,请看——

    我们天堂镇是一个巨大的船形围屋,几百间房屋共用一圈围墙,街道也是包在围墙里面的。在高山上看,这个围屋就是波峰浪谷之间漂浮的两头尖尖一条船。经过考证,这是明末清初的建筑,距今已有四百年历史。相传,我们的祖先殚精竭虑,经过数代人的努力,才盖出这么一条大船。当时交通不便,深山里建一条大船,为了什么呢?为的是平平安安和和谐谐,那时这里没有组织也没有政府,他们是如何达成共识的呢?这还是个谜。

    我心想,天堂乡还是乡,变不成天堂。唯一的变化是街心站着两个穿黄色反光背心的人在扫马路。大概这就是连升子的环保经济,我听讲镇里家家茅厕都扒掉了,现在屙屎屙尿要跑到沙河边公共厕所去,还不晓得冬天怎么过。他的解说词也不怎么样,如果我站山头上看船屋,就觉得这是一个快淹死的老人浮在海面上,只剩下一张大嘴巴,拼命地喊救命。

    连升子撇个洋腔继续说,我们这里盖房与别处也不一样,别处是先砌墙后盖顶。此地是先搭架上梁,然后盖顶,最后才砌墙;别处是将凹型的瓦背嵌在两根椽条之间,此地是将瓦背立在椽条上的。立于椽上而不倒,那才叫个真功夫。层层叠叠上去的瓦片就像一张布满机关的大网,一处瓦碎全镇都响。从前有一伙小偷不服气,趁晚黑上房行窃,还没走几步里头就知道了,逮个活死。因此方圆几百里只要讲天堂镇的瓦匠,出价都高一些。

    天堂镇有一半居民是手艺人,一年里有半年是在外面做生意,挣了钱就赶紧回家过快活日子。他们懒是懒一点,可懒得有道理:人生在世第一要紧的是什么?是快活。辛辛苦苦在外面做,家怎么办?挣一堆票子把快活丢了还有什么意思?这是天堂人的思维方式,很有点人文精神。天堂人都想得开,这里的男人都“巴家”,家是快乐的重要源泉。有钱无钱回家过年。男人们能带两个钱回来更好,实在没钱也要在家里休息半年,养足精神来年再做。女人也不见怪,看到钱高兴,看到男人回家更高兴。要是男人脸色不好就问一声:又上老板娘当了吧?男人只要答一声嗯哪,女的就再也不问。手艺人出门在外,什么故事都有可能发生的。和东家结过账,一般都要喝一餐酒,酒喝好了一般都有老板娘来纠缠,嘻地一笑裤子就掉下地了。这种事还怎么问?出门在外事事难哪,女人们也想得开。

    哄地一下都笑了,连升子更来劲了,脸涨通红地说——

    我向大家透露一个秘密:此地尽管偏僻,男女关系上并不保守。男的出门在外,女的也有被人家插花的。插花就是把一枝花插在柴禾挑子上,或者菜篮子把上,要是女的愿意呢就把花收下,晚上就代你留门。要是女的不愿意呢,就把花摘下扔掉,大家不伤和气。旁人也见怪不怪,是女人都欢喜有人爱,十个女的九个肯,就怕男的心不稳。讲开了就是两个字:愿意。人家愿意天王老子也管不了!

    哄地一下,又笑了。

    但我跟大家说清楚噢,插花有插花的规矩,一对一,跟第三者无关。花是不能插在人家门头上的,插在门头就是打这家男人的脸。寡妇是更加不能欺的,寡妇家里还有死鬼。做了这种事,就被认为不上路子,两个人的事,你情我愿,不能伤及无辜。从前有个媳妇上山砍柴,一担柴禾挑进家才发现里头夹了一枝花。这媳妇犯了愁,她是没留意,真不知道是哪个插的,却又不敢坏了规矩。就跟丈夫商量:说我们不能破坏规矩,你不如躲在锅灶后面,来了人我就跟他讲清楚我不愿意就算了,他走后你再出来,乡里乡亲的别当面打人家脸,丈夫答应了。谁知这插花的来了,正是她从前的旧相好,多年不见面这一个不字没到嘴边身子已经软了。一头是丈夫一头是相好的,这媳妇心里头有事,配合上难免就差一些。结果那个人还没怎么说话,她丈夫却心急了,扒在灶头上喊:孬子哎,屁股上垫个枕头嘛!那个相好的一惊,掉头就跑,自此坐下了病,到死也没能回到天堂山。

    再次哄堂大笑。徐县长说,各位老板听清楚了吧?不能坏了规矩!

    连升子接着说,此地女人个个漂亮,个个勤快会做,犁田打耙,割稻插秧,全是女人的事,去河里挑水怀里还吊着一个伢。这是真正的农家乐!有时忙得米下锅了,还找不到柴禾,就喊伢子到邻家去讨。要是大家都没有呢,她们就约好一起上山,可见要插花也不容易噢。上山砍柴是她们的一个保留节目。辫子自然要梳的,衣裳也要光鲜一点,柴刀磨得锃亮别在后腰上,谁也不想比别人差。然后一条扁担一根索,站当街上喊:大姑娘上轿啊?想插花也不能这么想法子!于是姑娘媳妇就一个跟着一个上山。砍柴砍热了,她们把褂襟子撩起来在前面打个结,露出肚脐眼,跟今天的歌星一个样,挑起柴担齐刷刷地走。要左肩就是一色的左肩,要右肩又是一色的右肩,花摇柳摆一样齐刷刷地扭,那简直……

    徐县长叫,好!下次你就组织一个女子担柴队,就在街上扭,让老板们来插花!可以搞点特色出来嘛,想方设法让游客开心。

    我看那些老板们都开心得很,个个都想投资的样子,好像这个项目立马就能挣到大钱了。吃饭时徐县长问我为什么不讲话,我说讲话是县长的事,干活才是我的事。徐县长说,你这个人啊就是不开朗!

    我晓得我为么事不开朗,回到天堂山,心里就不开朗,看到狗都想踹一脚。本来是想散散心,可越散心就越沉重。我不是土生土长的天堂人,可是天堂的山水养大了我,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水一石都跟我扯不清分不开。但我的成就越大,越不想承认自己是天堂人。我小时候为什么欢喜望着山头向呆?欢喜白云荒草?现在我明白了,我注定是要走出去的,是要漂泊流浪的,我是没有家的。现在我跟天堂山还有什么关系?没有了。巧巧进了精神病院,小宝进了县城念小学,将来我们还要到省城,到北京到上海。我早就想把天堂山忘记,忘记得越干净越好。我带儿子经常去看巧巧,我们总希望老天开眼,巧巧能活蹦乱跳地走出来。同时我心底里还有一丝讲不出口的愿望:她康复的时候最好保留一点点后遗症,最好能忘掉天堂山。但我们总是失望,医生总是对我们摇头。巧巧不是只顾咬头毛玩,就是指着我们喊,疯子,疯子!小宝问,妈妈是不是疯子?我讲是。小宝又问,那她为么事讲我们是疯子?我讲,在她眼睛里,我们就是疯子。

    徐县长拍拍我肩膀说,听说你最近改做国际贸易了?我点点头。

    最近我确实改做国际贸易了,前景还非常看好。具体做什么我不好讲。反正中国什么都缺,就这东西天下第一,要多少有多少,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且绝对安全,绝对合法。现在我天天在家困觉钱都花不完,提起来我都发愁哎。

    徐县长听得眼睛子要跳出来,说任义同志啊,我要跟你干一大杯,祝贺你!

    于是我兴头瓜脑端起杯子,跟徐县长咣地碰了一下。可就这时,隐隐约约的,断断续续的,从山头上飘来一阵山歌声,我手一抖杯子就掉下地了。

    哥喂你是那空心的菜

    良心卖光你才家来——

    这声音尖尖的,亮亮的,就像一把刀,从头顶上慢慢地划过去。又像是一支火柴,在我心尖轻轻磨磨磨,然后嗤啦一下就冒出光亮。

    这声音我太熟悉了,只有那种在深山里长大,喝的是山泉,吃的是野果,看不见烟火的地方才能生出来。我难道听错了?明明好多人都听到了。

    有人问,好像有人唱歌?连升子站起来说,刚才我还忘了介绍,我们天堂山还是个山歌之乡,唱山歌那是一绝!你们明天在民俗文化表演中就会看到这个节目。山歌对唱,不但好听,而且现编现唱,优美动人!

    可我怎么听怎么都像是巧巧的声音。除了巧巧,天堂山还有谁能有这样的声音?我慌神了,麻乱麻乱,巧巧不是在医院里吗?巧巧不是嗓子哑了吗?巧巧不是疯了吗?她怎么会在这唱呢?

    连升子还在解释,说天堂的姑娘个个都会唱。

    听到这话,心里那个火苗呼啦啦朝外冒,热浪直翻。也不晓得哪根筋拽的,我跳起来了:各位老板,我就是天堂山人,跟连升乡长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晓得天堂山还有一绝,那就是赶尸。我老父亲从前就是赶尸匠。连升子忙说,是的是的,我们都是赶尸匠的子孙。我说,我愿意在这里给大家表演一段赶尸,给大家助助兴。请连升乡长背尸,我来赶。

    说罢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住一个小孩就抱到他背上去,我对小孩讲,你只要不哭,过后给你一百块。那连升子开头有点不快活,脸色还不大好。我晓得我叫他是叫不动的,我就对徐县长望,徐县长微笑着对他点点头,他立马就愿意了。

    我拽了一张大桌布把他们蒙起来,又在他头上盖了块餐巾算黄表纸,我就敲着碗在前头引,他在后面跟。走几步我就丢下一张票子,他就踩着票子紧紧跟。我喊,左脚一朵花(一泡屎)哎。他就朝右边跳一下。我喊,右脚冰碴碴(有水)哎,他就朝左边跳一下。我说前头大路直哎,他就摇着膀子两腿直直朝前挪。我说不怕恶狗撵哎,他就左转右转绕着圈走。

    赶着,喊着,我就哽住了,眼睛水止不住地朝外喷。喷了我还喊,还赶,我不能叫他停下来。我好像回到我的从前,我好像看见了我的巧巧,巧巧趴在我耳朵边讲,小他哎,你身上的汗好好闻噢。小他哎,我就欢喜孬子你不晓得吧?我好像听到巧巧就在耳边唱,唱得撕心裂肺山崩地裂——

    哥喂你是那空心的菜

    良心卖光你才家来

    要卖你再下力地卖

    卖完肚肺你卖死胎

    作者简介:

    曹征路,男,1949年生,插过队,当过兵,做过工人和干部,现执教于深圳大学师范学院。著有短篇集《开端》《山鬼》,中篇集《只要你还在走》《曹征路中篇小说精选》,长篇小说《贪污指南》《非典型黑马》,理论专著《新时期小说艺术流变》,电影剧本《风儿轻轻吹》《我心也浪漫》,以及十余部电视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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