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太相貌一般,一张胖脸上,除了下巴底部出现一道深刻的皱纹,使她白皙的下巴成为双层奶油蛋糕发泡状,此外没有第二条皱纹。姚太的职业也不错——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市分行浦东支行刘湾镇储蓄所出纳。幸好只是出纳,不是行长,否则,姚所长在家里,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公仆”。
平时,按照正常速度,姚所长把自己略微发福的身躯移动到隐声街底一号门口时,姚太应该正做好晚饭,把餐具摆放完毕,只等下班的男人跨进门,往餐桌边一坐,开饭!对了,姚太一般会提醒准备吃饭的男人:洗手。已经坐下来的屁股只好再抬起来,屁股决定脑袋,此刻的脑袋已不是所长的脑袋,此刻的脑袋,以及脑袋下面的肠胃正准备享受妻子做好的现成饭,脑袋上的嘴巴就一定要发出“呵呵”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还要说:遵命,老婆大人!
这就是姚所长在家里的样子,尊重女性,乐观向上。姚所长很绅士。
然而今天不是平时,今天,姚所长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回来得晚了。姚太的脸色,分明有些阴沉。姚所长一跨进家门,严肃的脸如同解冻的土地,刹那间萌发出一丛丛新鲜的花:哎呀,很香啊,让我先看看,老婆做了什么好吃的?
姚太的目光从戏曲频道里正要死要活的林黛玉身上,转移到姚所长身上,眼白明显占据绝对优势。姚所长很自觉地解释:被潘大妹拖住了脚,一定要叫我吃她的油爆虾,缠了半天。
姚所长说着,走到院子里,从井里压上一桶水,很自觉地洗手。姚太终于开口说话:天都黑了,一条隐声街,你天天走,一走就是半个钟头。今天更不像话,走了三刻钟,难不成,孙美娣又跳河了?你又到川杨河里去救她了?
姚所长甩着洗干净的双手回到餐桌边,似是漫不经心地说:刚才,在路上,我倒是看见孙美娣去川杨河边的,不过是去倒垃圾,不是去跳河。
姚太继续发表高见:你可以去评选“见义勇为奖”了,孙美娣的男人也太不够意思了,你救了他老婆,他怎么就想不到写封感谢信到区公安局,或者送面锦旗表扬表扬你?
姚所长小心翼翼:人命关天的,不能见死不救。
姚太嘴角一撇:世上哪有这样寻死的?挑人多的时候去死,分明是不存心死。那么多人看着她往水里走,只当看热闹,她男人都不下水去救他,你倒下水。
姚所长心里一惊,姚太的话提醒了他,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是盼望着孙美娣去跳河的。姚所长是上门女婿,上门女婿的地位,和童养媳差不多。要说刘湾镇上哪家的媳妇最像童养媳,非孙美娣莫属。姚所长盼望孙美娣跳河,孙美娣跳一次,姚所长就可以救她一次。那是他借救她的方式,表示一个上门女婿对一个童养媳惺惺相惜的感情。
像童养媳一样的上门女婿姚水根同志不再发表意见,他开始埋头吃饭。隐声街一号的客堂中间,头上一盏明灯,桌上四盘好菜,姚所长和姚太,就这么东一筷,西一勺地吃开了,葱(火靠)鲫鱼、丝瓜炒毛豆、蛤蜊炖蛋、榨菜肉丝汤。伙食标准不低,姚所长自比童养媳,显然对姚太很不公平,世上哪有吃得这么好的童养媳?姚所长吃着姚太做的好饭好菜,不禁扪心自问:既然世界上没有吃得这么好的童养媳,那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姚所长扪心自问后,就觉得有些郁闷,仿佛自己不像一个童养媳,与孙美娣惺惺相惜的理由,便也不再成立。那么,他究竟为什么盼望孙美娣跳河呢?姚所长郁闷着吞下一勺炖蛋,细腻滑溜的口感,倒像是孙美娣落水后的皮肉。姚所长的脑海里,便很突兀地跳出了孙美娣湿漉漉的胳膊和腰身。
姚太用筷子狠狠敲了一下姚所长手里的碗:发什么呆?魂灵不在身上啊!
姚所长吓了一跳,赶紧捧起碗,大口吃起来,吃得满嘴“吧唧”声,好似这饭菜在他嘴里,吃出了万般好滋味来。姚所长调整情绪的能力还是很强的,他一边吃,一边不时地赞美着厨娘的手艺,还配以频频的点头,看起来很真诚。姚太的心情,也因此好转起来。
姚太并不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她没有那么多心计,不会居安思危。她只是顺着当年男人进门起就养成的习惯,颐指气使着,把他当成这个缺少男人的家庭里的长工。难道不是吗?要没有她,也许他只能讨一房乡下女人做老婆,他的孩子,也将是农村户口。姚太给了姚所长从乡下人脱胎换骨成镇上人的滴水之恩,姚太就该享不尽男人对她终身的涌泉相报。
心情稍有好转的姚太,话也多起来:“孙美娣已经好久没跳河了,大概,她以后不会跳河了,她婆婆和男人也不会欺负她了。”
“为什么?”
“孙美娣怀孕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姚所长脱口说道,说完觉得很是不妥,赶紧自圆其说,“刚才,我还看见她倒垃圾,看不出来嘛。”
“刚怀上,还不显形。今天菜场遇到她婆婆,张家老太买了两条猫食样的小鲫鱼,说晚饭给孙美娣做鱼汤喝。真是抠门,都给她怀上孙子了,还……”姚太对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津津乐道。姚所长沉默着吃饭,不时在姚太的话间插进“哦”、“是吗”之类的虚词,以表示他在倾听。姚所长的脑子,却飞速运转着,他在回忆,回忆刚才在隐声街上看到的孙美娣。当然,姚所长最终也没有回忆起孙美娣的肚子有何变化,他只记得,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可是怀孕了,为什么又要把眼睛哭肿呢?姚所长略觉心酸地想。
这一餐晚饭,姚所长吃得严重身心分裂。他都忘了究竟吃了几碗饭,直到姚太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筷子:好了,不要吃太多,小菜好,也不能撑坏肚皮。怎么一点都不晓得节制?
晚饭后的时间,除了每周一次派出所的值班,姚所长一般会早早靠在床上看电视,看倦了,遥控器一按,关电视,睡觉。可是今夜,姚所长却睡不着。将近五十岁的男人,也有男人的需要。刚才,电影频道播的那个外国片子里,有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穿着露出半个胸的低胸吊带连衣裙,在一群男人中间走来走去,一边喝酒,一边抛媚眼。姚所长看着,就很担心,外国女人的裙子吊带很松,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脱下来的样子。女人在电视里每走一步,姚所长就在心里为她紧张一下,他又是担心又是期待地等了好久,女人肩上的吊带还是没有掉下来,他就有些失望了。
直到电视放完,女人裙子的吊带也没有掉下来,姚所长很生气,姚所长一生气,就想把躺在旁边的姚太胸前的云层揭开。可是,很生气的姚所长是不能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的,一个男人对女人有需求,就得低声下气一点,不对,怎么是低声下气呢?那是绅士风度嘛。
姚所长开始很绅士地向姚太提出他的需要了。白白胖胖的姚太长得不好看,但她的两个日头还是很有手感很有质地的,姚所长向遮挡日头的云层伸出手去。对外国电影没有兴趣的姚太早就睡得迷迷糊糊,鼻子里吹出均匀的呼吸。可怜姚所长的那只先遣之手,刚把姚太身上远比外国女人的吊带连衣裙严实得多的衣服拉到胸口,姚太就一个翻身,把他那只小心翼翼的手甩了开去。姚太懒洋洋地说:好不容易睡着,怎么越老越不省心呢?
说完,又一个翻身,鼻息里很快多了一丝啸叫。姚太睡着得很容易,姚太真是比姚所长省心多了。可姚所长的身上,却停不住地继续血脉贲张着。很绅士的姚所长是不会强迫老婆的,很绅士的姚所长此刻显得比较无奈。电视结束了,穿吊带裙的女人也不见了,姚所长只好用想象了。
进入梦乡前,姚所长有些悲伤地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是多么被人需要啊!可是在家里,怎么就不一样呢?
这么想着,姚所长就悲伤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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