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所长清晨的下班之路,因为没有人招呼“姚所长吃啊”、“姚所长好啊”,便走得甚是落寞。连潘大妹和王多多这样的闲人,都不见了身影。姚所长习惯了皱着眉头、嘴角下弯,带着稍稍不耐烦的表情,义不容辞地干预隐声街上的一切大小事务,这会儿,没有人也没有事需要他干预,他便觉脖子疼痛得越发厉害了。正僵直着走,只听得有人叫他:姚所长。
竟是轻柔的女声,随即,飘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孙美娣?姚所长慌忙扭头,还没看清叫他的人,便“哇——”地一声喊起来。脖子、肩膀,连同腰,一阵抽心的剧痛,直痛得身体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下来。接下来,姚所长便感觉到,有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然后,他听到那个女声焦急而又柔和的问候声吹到他的耳边:姚所长,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姚所长痛得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堆,待痛感稍稍缓解,五官慢慢舒展开,归复了原位,他才睁开眼睛。现在,他很正式地看到,扶着他嘘寒问暖的女人,正是孙美娣。姚所长撑着直不起来的腰,心里却是浓浓地一酸,眼眶居然一红。孙美娣见状,更是问得紧:姚所长,是不是腰痛啊?眼泪都要出来了,肯定很痛,我送你去医院吧?
姚所长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潸然欲泪,奇怪了。他努力平息了一下情绪,摇了摇头:不碍事,夜里值班,趴在桌上瞌睡,大概扭了筋骨。
一提起值班,孙美娣就红了脸,她羞愧地低下头,讷讷地说:姚所长,昨天夜里,我本来,可是后来,其实,我是想……
孙美娣说得语无伦次,说到后来,干脆也红了眼圈。姚所长便打断她:哎呀,别别,当街上,别哭,我跟你说了,有啥事对我说嘛。
孙美娣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门,似是害怕婆婆和男人听见。姚所长就冲孙美娣摆了摆手:好啦,我现在要回家睡觉了,明天上班时间,你要有空,就来派出所找我好了。
姚所长撑着腰,梗着脖子往自家方向走去。孙美娣轻柔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姚所长,我晓得了,我明天就去找你。
姚所长勉为其难地回过身子,冲孙美娣笑了笑。孙美娣看着姚所长,目光里满是殷切的希望、感激。姚所长浑身疼痛,心里却隐隐地甜蜜着。虽然孙美娣什么都没有和他谈过,但他仿佛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并且,刘湾镇上,唯有他是掌握孙美娣的秘密的,他是有某些特权的,什么特权呢?姚所长身上的筋骨可真是实打实的痛,头脑里,却一遍遍回顾着孙美娣扶着他嘘寒问暖的场景。想到这里,姚所长蹒跚的脚步都轻盈起来,仿佛一个近乎绝望的人,又看到了新的盼头,生活便又充满了希望。可身上的疼痛,还是真切的,所以,姚所长的表情,依然是愁眉苦脸。
现在,姚所长成了一个身体的痛苦和心灵的幸福严重冲突的复杂的人。这个复杂的人一回到家,就躺倒起不来了。姚太请来了隐声街上开私人诊所的郑老中医来给他推拿。郑老先生白发飘飘地进入隐声街一号的卧房,伸出筋脉凸显的老手,给姚所长把了脉、瞧了舌苔,然后,白胡子一翘一翘说:也不尽是扭伤,还有肝火肾虚,阴阳不调。
姚所长说:一向好好的,怎么就肝火肾虚了呢。
待姚太去泡茶时,郑老先生笑眯眯地在姚所长耳边说:上了五十,房事就不可过度了。
姚所长被郑老先生说得脸红了,他讪笑着说:哪里有啊,不要说过度,我都快忘了世上还有这件事呢。
郑老先生更是笑得一脸皱纹丛生:照理,男人呢,房事多了易肝火旺、肾虚。你说是少了,少了也不行,阴阳不调,排火不畅,也会作病的。
姚所长似信非信:“是吗?少了也不行?”心里却在想,和姚太的房事,那可真是一个月也过不了一次。他一个人的自助房事,倒是隔三岔五的有。那么,这算多,还是少呢?
姚太端着一碗白糖炒米茶进屋,两人便停了关于房事的讨论。郑老先生虽老,手下的劲道还是很足,他在姚所长的腰背上一顿揉搓拍打,又开了几服中药,交代静卧休养一周,然后,飘着白头毛白胡须,仙风道骨地走了。
姚所长的腰,竟扭伤得很厉害。这可真是一件怪事,姚所长的筋骨一向很好,为了等孙美娣,趴桌子上一夜,却把脖子给扭了。扭了脖子也罢了,还是为了孙美娣的一声“姚所长”,他又把腰给扭了。这世上,幸福总是伴随着痛苦一起来的。
姚所长可真是有人缘,隐声街上的居民们听说他躺倒了,便络绎不绝地来探望他。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都来啦,来的,都带了水果、鸡蛋、奶粉、昂立多邦什么的。连潘大妹和王多多都来过了,姚所长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姚所长看着一拨拨客人进门,人头里没有孙美娣,期盼的眼神转而变成失落,便果真像个病人一样,恹恹的样子。客人们说:这是怎么弄的?好好的,就躺倒了?
姚所长皱着眉头,嘴角下弯着说:哎呀,值了一夜班,扭了脖子,早上回家,哎呀,刚走到四十五号门口,一扭身子,哎呀……
接下来,客人们便把姚所长的卧室当成了派出所的办公室。有人说:姚所长,新房子我去看过了,那片地,过去是个池塘,地势不好。
姚所长回答:不想住那个房子,就折算钱,自己去外面买房子,完全可以。
又有人说:姚所长,折钱不划算的,那点钱,只买得上两间套的二手房。我们一家四口人,怎么够啊!
姚所长就说:拆的是老房子,还能算新房子的价给你?嫌贵,就住政府造的动迁房好了。
还有人说:姚所长,新房的院子小得一塌糊涂,把丹桂和腊梅移栽过去,屋里就照不到太阳了。
姚所长就说:那就把丹桂腊梅卖给园林公司。新房子那边有公共绿化带,不用自家种。
姚所长躺在床上,还能驾轻就熟地解决群众提出的问题。就是那个刘湾镇小学退休教师老林,是个危险分子。老林说:姚所长,我已经写好了上访信,我打算挨户让大家签字,然后送到政府那里去。这是草稿,你看看吧。
姚所长接过两张报告纸,看都不看,一把揉成团扔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说:哎呀老林啊,你怎么还没有搞清楚呢,这是市政规划,不是儿戏。你是有文化的人,可不许胡闹啊!
老林看姚所长把信揉成了废纸,笑笑说:姚所长,我就知道你会反对的。你是政府的人,你也是没办法的,我理解。不过,我是不怕这一套的,想当年,打成右派我也不怕,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一把老骨头,怕什么?
姚所长就急得要坐起来,一动身子,却痛得直咧嘴。老林按了按姚所长的肩头:你可别起来,我不会让你操心的。我们是老街坊了,我总要考虑到你的处境,放心吧。
姚所长便叹了口气:老林你是顾全大局的,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这事情,等我身体好些,我们再好好商量,可不能乱来啊!
姚所长关照姚太,密切观察危险分子老林,以及居民们的情绪和动向,千万别在关键时刻捅下娄子。姚太眼白一翻:林老头子吃饱饭撑的,谅他也不敢怎么样,出一张嘴而已。
姚所长连连说:不可大意,不可大意。
就这样,姚所长躺了五日,又在家里养了几日。这期间,姚太每天回来,报的总是平安。隐声街上太平无事,一如既往。一个礼拜之后,姚所长的行动稍稍自如了一些,他就打算要去上班了。一想着要去上班,姚所长就有些急不可耐。好多天过去了,不知道孙美娣想找他谈话的想法有没有打消。
那天,姚所长早早起了床,细细地刮了胡子,穿戴整齐,提上公文小皮包,出了家门。一个星期没在隐声街上走过,姚所长的脚下有些轻飘飘。他想,不知道能不能碰见孙美娣,要是碰见,她就知道今天他上班了,那么她就会去派出所找他谈话了。
姚所长一边想着,一边在秋日早晨的阳光中轻飘飘地移动着身影。可是,隐声街却安静得出奇。往日里嚼着大饼油条赶上班的、喝了粥忘记擦嘴就出门的、骑着自行车喊着“当心身体、当心身体”的,今日里都没有了。姚所长就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自己起晚了,已经过了赶上班那个喧闹的时段?
正思忖着,民警小李骑着自行车从暮紫桥端冲了下来,一个紧急刹车停在姚所长跟前:所长,刚接到区局办电话,紧急会议,八点开始,你不用去所里了,直接走吧。
姚所长问:这么急,什么会议?
小李摇头:不知道,电话里没说。我让司机把车停在北市街路口了。
姚所长坐上小李自行车的后座。一辆自行车,两个大盖帽,在安静的隐声街上扬长而去,留下一路链条带动轮胎,碾过青石街面的“嚓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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