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所长锁着眉头,嘴角下弯,很是不耐烦地说:粮票老早不用了,你还留着干吗?都住上新房子了,脑筋还没转过来。
王多多走的时候,踮起脚跟对着姚所长的胳肢窝处说:姚所长,我跟我寄娘住在三楼,我去看过了,新房子没有门槛的,以后我就不能坐在门槛上喝粥了。
姚所长勾起食指,敲了一下王多多的脑袋:不要端着碗跑东跑西,也不要没大没小,对你寄娘要好。
隐声街上的所有住户都搬走了,姚所长送走最后一户居民时,已经是冬天了。姚所长站在暮紫桥上,看着即将消失的隐声街。冬天的阳光照在川杨河上,格外灿烂明亮,河水闪耀着粼粼的金色波光。隐声街蜿蜒伸展,石头蛋硌路一边,紧挨着一所所老式平房,黑瓦铺就的屋顶,瓦楞草红得沉甸甸。院子里的丹桂早已凋谢,腊梅的枝干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连一颗花苞也没有。每一所房子的白墙壁上,依然布满了斑驳的黄色水迹,只是墙面上多了一个个大大的“拆”字。那些房子里,已经没有鱼肉的香味飘出,也没有夫妻对话的声音传出,更没有女人端着面盆跨出门槛往川杨河里泼水,没有放学孩子的身影向着家门飞射而入……
姚所长走到孙美娣跳河自尽的那片石岸边,走下水桥。他从公文小包里掏出那条藕色吊带连衣裙,往川杨河里轻轻一甩,然后蹲下身,对着河水,自言自语道:你说,你要找我谈话,可到最后也没谈成,你究竟要找我谈什么呢?
川杨河水近在眼前,丝质连衣裙浮在水面上,渐渐地漂远。一股隐隐约约的花香从水面上轻轻地飘过,姚所长擤了擤鼻子,心想,这香气,是丹桂的呢?还是腊梅的?姚所长盯着水面看,看得有些头晕,恍惚中,竟听见孙美娣的声音从水里悠悠地飘了出来:姚所长,我要找你谈谈。
姚所长对着轻泛涟漪的水面说:好啊好啊,孙美娣,趁我还在刘湾镇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最后几天,你想谈什么,就抓紧谈吧。
水里的声音带着一丝羞涩和不安:姚所长,其实,水里的世界,比岸上的世界,要好得多呢,你相信吗?你下来试试吧!
姚所长“呵呵”笑起来:鬼女子,你每次跳河,都是我把你救起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水里的感觉?
水里那声音,也发出两记“嘻嘻”的轻笑,忽而,语气又转为忧伤:姚所长,你走了,那以后,谁做刘湾镇派出所的所长呢?
姚所长叹了一口气:哎,说你鬼,这会儿,你又傻,刘湾镇没有了,派出所也就没有了。所以呢,我是刘湾镇上的最后一任派出所所长,我也算善始善终啊!
水里那声音,竟“嘤嘤”地哭起来:可是,刘湾镇没有了,你们都搬走了,以后,谁还会来这里看我呢?
姚所长的眼睛里也冒出了眼泪:孙美娣啊,你好好地,在那里过你的日子吧。这条裙子,是我送给你的。今年最流行的款,你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那个“露丝”……
姚所长眼前一晃,一个漩涡,藕色连衣裙被卷进了水底下。丹桂抑或腊梅的花香消失了,川杨河水复归了平缓的流动,阳光照在水面上,闪耀着粼粼的波光。姚所长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谈话,随着水波的流动,渐渐地消失了余音。
又是半年以后,政府把刘湾镇周边四五个乡镇,合并成一个“机场新镇”。四五个镇变成一个镇,就不需要那么多派出所所长了,姚所长当仁不让退居二线。上海市公安局出台了新规定,所长级别的基层干部,位居一线岗位至五十岁。姚所长年龄到了,自然是要让位给年轻人了。当然,动迁中,姚所长管辖下的刘湾镇,曾发生居民集体上访静坐抗议事件。姚所长工作不力,位置自然要让给有能力的人坐。
看起来,姚所长是无法实现他的远大理想了。他曾经在刘湾镇人面前说过:哪怕做一名最普通的公民,也要过有远大理想的生活。其实,姚所长的理想并不远大,他只是想把派出所所长的位置坐到退休。现在,姚所长不是派出所所长了,他是普通公民姚水根。不知道,姚所长成了一名普通公民后,还有没有远大的理想。
原载《小说界》200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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