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被碎片化了的生活-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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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晨六点,倪芳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闹铃准时响了:“起床啦,起床啦,太阳公公出来打屁股了!”

    在床上眯了三秒钟,倪芳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儿子四仰八叉,还在呼呼大睡。倪芳亲了一下儿子的小脸蛋,麻利地换好衣服,简单梳洗,再把昨晚换下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然后来到厨房,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餐。原料是昨晚上提前准备好的,虽然跟婆婆吵架、被老公怀疑,但每日必做的功课没有落下,韭菜洗净、切好,一半面粉,一半玉米糊,再放上鸡蛋、香葱、干贝、虾皮、银鱼丝,和好搅匀,放进冰箱,早上起来,就可以做儿子最爱吃的韭菜鸡蛋海鲜饼了。

    待到香喷喷的韭菜饼出炉,倪芳发现时间刚到七点,还可以让儿子再睡一会儿。

    倪芳是真心爱这个家,也是真心爱家里的他和他。她很感激凌云,如果没有他,自己还不知道要在东莞那个鬼地方待多久,和无数家境贫寒、相貌普通、学历不高的女孩一样,可能误入歧途,可能草草嫁人,也可能早就死了,无论如何,不会有今天的幸福。她也很感激豆豆,这个像小精灵一样聪明可爱的宝贝,带给了她无限的安慰和憧憬,在她被上司责骂、难过沮丧的时候,豆豆像男子汉一样,跑过来,摸摸她的脸,大声说:“妈妈,谁欺负你了?我抽他!”

    在上海这座城市,有一个温柔幽默的老公,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宝贝,有一间舒适宽敞的房子,人生还有什么烦恼呢?

    唉,还是有,比如婆婆。

    陈惠琴也是六点起床,起床后便到外面跳广场舞,跳舞的时候跟前面一栋楼的李大妈吵了一架,原因是李大妈说她有一个动作跳错了,应该先出左腿、后出右腿,扭腰;而她死活不承认,说明明应该是先出右腿、后出左腿,不扭腰,两人为此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更让她生气的是,关键时刻,隔壁的王大爷竟然帮着外人说话!那个死老头,平时可是没少带给他莲子羹、绿豆汤和冰西瓜,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叛变革命,当了可耻的汉奸、走狗、白眼狼!

    憋着一肚子火,陈惠琴气冲冲地回了家,看见桌上放的韭菜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说了多少遍了,夏天的韭菜不能吃,都是用化肥农药沤出来的,毒性大着呢!”

    “妈,你不要听那些无聊的人乱说。”

    “什么呀,说这话的可是专家!”

    “专家又怎么样?说吃绿豆、泥鳅能够包治百病的,也是专家。”

    “哎,我说你这个人,自己学历不高,没有文化,还敢瞧不起专家?”

    凌云被外面的吵吵嚷嚷惊醒,本想出来劝解,再一犹豫,还是算了,一是他昨晚没睡好,现在脑袋发晕,浑身乏力,像刚刚跑了一万米;二是他知道倪芳上班的时间快到了,没时间再吵。

    “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继续睡吧。”

    果然,待到凌云再次醒来,外面已经风平浪静,倪芳去上班,陈惠琴去送儿子上幼儿园,桌上摆着一杯鲜奶、几块还热乎的韭菜饼。

    吃好、喝好、洗漱好,凌云穿上衬衫、打好领带、套上长裤、蹬上皮鞋,准备出发。大热天的,可不是他故意装逼,而是事先约好了,今天要跟严子曰一起,去见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

    二

    严子曰的家在莘庄南边的一处别墅区,小区里主打独栋,也有少量联排,环境优雅,绿树成荫,闹中取静,当然价格也不便宜。

    凌云开车接上严子曰,出了小区后,才发觉严子曰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儿。平时两人坐车,都是插科打诨,有说有笑,今天严子曰却铁青着一张脸,望着窗外,闭口不提微信的事。凌云也不好意思问他,就这么相对无言,一直开到了沪闵高架的入口。凌云想缓和一下气氛,扭头问:“严老师,我们是走众生平等的桥下,还是走体现罪恶感的高架?”

    如果放在平时,严子曰肯定会说阿弥陀佛,施主啊,我不入地狱,谁入,Go!然后凌云便高高兴兴地开上高架。现在上海限制外牌,早上七点到十点,下午四点到七点,不允许外地牌照的车辆上市区高架,因此上海牌照奇货可居,拍卖价已经到了七万,还得凭运气,运气不好的话,拍个几十次,空手而回,实属正常。开在高架上,凌云还会抽空看一眼桥下,那里挤得水泄不通,喇叭声此起彼伏,让人有一种黄鹤楼上看翻船的快感。

    可是今天,严子曰却指着他的鼻子说:“你这个人太虚伪了,明明是想体现你的优越性,装什么装!”

    凌云不说话了,心里却想:“废话,我不装谁装?谁让我有眼光,当年还不到两万的时候就拿下了呢?”

    两人一路无话,眼看快到目的地——陆家嘴的金茂大厦,凌云实在忍不住了,小心翼翼提醒道:“严老师,我知道您今天的心情不好,但是待会要见的人很重要,不容有失,您看,趁着现在时间还早,要不要找个地方,先调整一下?”

    其实,严子曰一路上也是憋着,想跟凌云倾诉,又不好意思说,现在正好凌云开口,也就顺水推舟:“那就……调整调整吧。”

    金茂大厦的56楼有一家咖啡厅,恰好位于整个大厦的中心,往上看,上面还有32层,就像坐在一个金色圆筒的中央里。早上客人不多,一个长发披肩的美女聚精会神地拉着小提琴,听起来哀怨伤感,我见犹怜。严子曰看了一眼美女,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什么?”

    凌云心领神会:“这个啊?《高山流水》。”

    两人坐下,叫了两杯咖啡,这么贵的地段,咖啡一杯只要五十元,让凌云不禁感慨:“比衡山路上的还要便宜,真是物美价廉。”

    严子曰把眼睛一瞪:“你以为五十元很少吗?我们学校毕业留校的博士生,一个月才挣三千块,还是税前!寒窗苦读数十载,他喝得起几杯这样的咖啡?”

    一早上被严子曰呛了几回,凌云也火了,本想跟他争执两句,一想还是算了,人家心情不好,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再一思索,唤来服务生,耳语几句。服务生先是纳闷,再望着严子曰,惊讶变成了同情,忙不迭地点头:“好的好的,马上就换!”

    没过一会儿,小提琴声突然转变,变得高亢激昂,让人精神一振,听着听着,严子曰有些入迷,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东京爱情故事》。”

    “刚才的《高山流水》不是还没完吗?你跟他们说什么了?怎么突然变了?”

    “噢,没什么。我就是告诉他们,你老人家刚刚失业,又在股市里赔了一大笔钱,眼看就要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让他们赶紧换个情绪高昂的曲子。不然,怕这里会出人命。”

    严子曰气得脸色发白,用手指着凌云:“你你你,好你个……”

    过了半天,把手放下,“噗嗤”一声笑了:“哎,没想到,你还挺有心。”

    凌云认真地说:“严老师,说真的,我把您当做最好的朋友,有什么心事都对您讲。同时,我希望您也能这样,事情憋在心里,会发酵,会感染,会爆炸,说出来,才能化干戈为玉帛啊。”想了想,又说:“您放心,我就是一智能型的树洞,你说出来的话,只能烂在我的肚子里。”

    严子曰低头不语,不加糖,也不加奶,就这么“咕嘟”一下,灌下一大口苦涩的黑咖啡,两眼无神,望着窗外,长叹一声,开始慢慢道来,这一讲可不得了,一下便讲到了二十二年前。

    1993年,严子曰在老家大连上高一,某个语文老师特能装逼,每次上课打扮得油头粉面,必提三个“如何”:“我的水平如何地强”,“我的境界如何地高”,“我教过的学生如何地好”,来回重复,乐此不疲。

    严子曰当时是学校有名的才子,小学发表过童话,初中发表过诗歌,为人又是清高孤傲、眼高过顶,自然瞧不起这等老师,对他没有好感,从不好好上他的课,每次课上,要么睡大觉,要么看闲书。

    有一天上课,严子曰照例开小差,聚精会神地看起了《射雕英雄传》,正看到郭靖黄蓉买了一堆西瓜,躲在牛家村密室疗伤之时,语文老师突然点名让他站起来。严子曰站起来后,两眼望天,鼻孔朝地,仿佛眼前的老师就是一个烂西瓜,接着瞥了老师一眼,那眼神,像利箭,像匕首,像刺刀,带着轻蔑、鄙夷、不屑,将老师穿了个透心凉。

    语文老师打了个哆嗦:“你这是什么眼神?”

    “我这是看人的眼神。”

    “你这是看人的眼神吗?”

    “那好吧,我看的不是人。”

    “你!太不像话了!下课后来我的办公室!”

    “不用,我现在就去。”

    就在全班同学惊诧的眼神中,严子曰夺门而出,阳光在他身后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语文老师回到了办公室,以高高在上的姿态、语重心长的模样、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好好教育了严子曰一番,主要内容是阐述眼神和尊重之间的辩证关系,表明了学校和社会之间的巨大差异,以及如果不痛改前非,严子曰将来绝对高中毕不了业,势必会成为万恶人渣的深刻预言。

    严子曰我行我素,依然保持着课堂里的态度,眼里透着鄙夷和轻蔑,鼻孔里呼出嘲讽和不屑。

    语文老师勃然大怒,恶狠狠地问候了严子曰的祖宗,问完之后,站起来准备动手。这时候,办公室里一位刚来的女实习老师走了过来,认真看了严子曰三秒钟,说:“你的眼睛里很有味道,一定读过很多书吧?”

    严子曰顿时就傻了,脑海里盘旋着三件东西:一、语文老师水桶般的身材,带油的中分短发,喷着唾沫星子的蛤蟆脸;二、实习老师闪着光芒的眼睛,端正清秀的五官,飘扬在脑后的马尾辫;三、就是刚刚那句话,悦耳、动听、充满信任,让人心旷神怡。

    很快,严子曰知道了这位年轻美丽的实习老师的名字:童成溪。

    1999年,严子曰在同济大学读大三,圣诞节前的一天晚上,上海下起了百年难遇的大雪,不知是因为天寒地冻,还是由于紧张发抖,严子曰打着哆嗦,在学校里的一个公用电话亭,吞吞吐吐地向童老师表白。

    然后,他被童老师拒绝了,拒绝的理由是:一、童老师比他大,而且大很多,整整六岁;二、童老师当时已经有了男朋友,而严子曰只是她众多学生中的普通一员。

    当然,严子曰没有放弃,第二天买了张火车票,回到家乡。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无论大节小节、寒假暑假,严子曰都坚持回大连,三过家门而不入,为的就是那个她。一开始,是打着师生关系的名义去了解童老师的生活状态和内心想法,接着又以男性闺蜜的身份去关心童老师的感情生活,失恋、相亲,相亲、失恋。最后,终得以男女朋友的关系正式交往,将童老师接到上海,替她找好工作,然后租房、同居……

    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十年前打电话的同一天,经过整整六年的追求,师生恋终于修得正果。结婚那天晚上,外面天寒地冻,两人的小窝里却温暖如春,严子曰搂着童成溪,凑在她耳朵边,嬉皮笑脸地说:“童老师,咱们早点上床吧?”

    “严同学,怎么跟老师说话呢?”

    “老婆,我爱你!”

    “哼,这还差不多。”

    可惜,跟很多曾经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一样,热情明了、单纯美好,只是开端;随着时间的流逝,生活的疲惫,两人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开始只是星火一点,接着从裂痕中窜出火苗,随即蔓延燃烧,直至星火燎原。

    两人的矛盾主要是因为没有孩子,所谓三点成面,失去孩子这个点,夫妻两人就像肆意延伸的直线,你要往东,我想往西;你要发展,我想休息,心不往一处想,劲不往一处使,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怎么会没有问题?更严重的是,严子曰虽然早已成年,可行事作风却像个愣头青,在学校里不懂察言观色,更不屑跟领导搞好关系。他参加工作时创造了一个纪录,学校里最年轻的讲师;结果到现在又创造了一个纪录,学校里最年长的讲师。而他曾经的童老师,却早早改行,投身职场,并平步青云,成为某个世界五百强公司在亚太地区的财务总监。她投资目光精准,管钱心狠手辣,公司盈利年年超额完成指标,指标又跟个人收入直接挂钩,每年光是拿的奖金,就能买一所房子。

    三点中的最后一点终于被事业取代了,但事业毕竟不能代替家庭,强行插入的结果就是家不像家,童成溪把工作时的作风带回了家,训老公如同训属下。

    “说了多少遍了,蒸鱼时要放的是生抽,不是老抽,你看这鱼,黑不溜秋,像是在煤堆里洗过澡,你的执行力在哪里?”

    气得严子曰浑身发抖。

    不过,如果只是这样,严子曰还能忍,特别是最近这几年,房子从四十平的小公寓到一百平的准三居到三百平的大别墅;车从十万起步的大众到三十几万的奥迪再到百万出头的陆虎,全是老婆的功劳。真正让他不能忍的,是插入他们夫妻之间的,还有一个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童成溪爱上了加入各种微信群,有美容健身群、职场关系群、国外代购群、户外驴友群……最着迷的是一个男女灵修群,一有空就在群里跟各色人等聊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严子曰看在眼里,不屑一顾:“一群无聊透顶的人,满屏莫名其妙的话,竟然还能乐此不疲?”

    童成溪头也不抬:“你懂什么?这叫做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老婆越是这样,严子曰越是叛逆,坚持不换智能手机,坚决不玩微博微信,逆流而上,用实际行动表达无声的抗议。

    就在昨天下午,童成溪的手机忘在家里,严子曰一时好奇,打开了老婆常去的几个群,其他群里倒没什么,无非是些旅游见闻、婆婆妈妈,但在男女灵修群里,童成溪和一个叫做“机灵鬼”的一段对话,却让他气炸了肺。

    童成溪:“你刚刚贴的照片是什么?充气娃娃?”

    机灵鬼:“这个叫做实体娃娃,男女都有,比充气娃娃高级很多。”

    童成溪:“这个娃娃可以干吗?”

    机灵鬼:“可以亲,可以摸。”

    童成溪:“(打出一个害羞的表情)摸?亲?那娃娃会有反应吗?可以进一步吗?”

    机灵鬼:“有反应呀,会硬呀,跟你做爱。”

    童成溪:“(打出一个害羞的表情)他会射出来吗?我不会有事吧?”

    机灵鬼:“不会!射出来的是温水,热热的很舒服的!对了,你还可以把娃娃的脸定制成老公的模样,这样做起来更有感觉。”

    童成溪:“拉倒吧,要定制,就定制成金城武或者吴彦祖,那才有感觉!”

    机灵鬼:“(打出一个坏笑的表情)姐姐,别人都说我长得像吴彦祖。”

    紧接着,群里像是炸了锅,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有惊叹的:“这个女人好豪放啊,真让人受不了!”

    有疑惑的:“是个人妖吧,女人哪有这样夸张的?”

    更有跃跃欲试的:“好想好想认识她呀!”

    说到这里,严子曰面如死灰,仿佛老了十岁,对凌云说:“没想到啊,家里就有鬼,鬼就在身边,这么多天了,我竟然一点都没发觉。”

    凌云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想说一句话安慰,搜肠刮肚了半天,勉强挤出一句:“还好,这个鬼,它不是人啊。”

    结果严子曰更难过了:“这么多年的感情,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我竟然比不上一个充气娃娃?”

    凌云注意到严子曰的话里有误,不是充气娃娃,而是实体娃娃,但纠正这个毫无意义,只能继续劝道:“严老师,可能你想多了,童老师她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严子曰捂着胸口,摇着脑袋,痛苦地说:“我以前在书上看到,说一个人非常难过的时候,他的心会疼,以前一直以为只是文学手法。现在才知道这是真的,真的疼,心是真的在疼啊!”

    凌云无言以对,只能陪着严子曰一起唉声叹气。过了一会儿,他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严老师,你既然这么讨厌微信,为什么又要用呢?”

    严子曰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倒要看看,这个鬼是何方神圣,不把它揪出来,我誓不为人!”

    三

    位于金茂大厦68层的天和国际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是凌云这次的目的地。天和的主营业务是担任国外一些著名艺术家的经纪人,艺术大师来自世界各地,有搞音乐的、有做设计的、有搞艺术的、有写剧本的、也有玩行为艺术的。艺术无国界,但名气分地域,这些艺术家在各自的国家名噪一时,到了中国却水土不服,无人欣赏便没有收入,偏偏艺术家的身价都还不低,只出不进,急得老板整日抓耳挠腮。

    天和的老板叫丁文采,是凌云的老相识。当年丁文采不叫丁文采,叫丁发财,在湖北的一个小镇上开过游戏厅,凌云和小伙伴们偷过他的游戏卡,算是不打不相识。丁文采今年五十一岁,身材高大,头发花白,年轻时还称得上英俊潇洒,只可惜现在年纪大了,又不注意保养,身材走形,满脸横肉,一副典型的暴发户模样,但模样像暴发户,身份却是爱国华侨,他在加勒比海上的多米尼加共和国入了籍。

    天和文化有个签约的音乐家,中文名叫马如意(Mark Rudi),来自澳大利亚,爷爷是澳大利亚人,奶奶是中国人。马如意的名气不小,奥斯卡里配过乐,格莱美上得过奖,玩音乐的同时,还特别喜欢写作,写了一部稿子,叫《我的音乐人生》,讲的是他游历世界各地,特别是在中国,汲取音乐灵感的故事。看到稿子,丁文采眼前一亮,将稿子重新编辑,插入热点,炒作绯闻,比如马如意在泰国芭提雅跟人妖皇后的误会,在非洲跟摩洛哥公主的缠绵,在美国跟布莱特皮特前妻的纠葛,诸如此类,肯定能火。火了就不怕没人上门,到时候便可坐地起价,关门数钱,再依葫芦画瓢,包装其他的艺术家!

    丁文采越想越兴奋,马上采取行动,因凌云跟他是老相识,又是微博名人,很快便找到他,约他到公司详谈。

    凌云也有此意,他一直在寻找机会转型。现在中国人爱打麻将,爱看电影,爱玩游戏,爱跳广场舞,偏偏就是不爱读书,流行的也就是所谓的碎片化阅读,天涯、知乎、豆瓣,看一篇文章只需三分钟,没有谁再有兴趣捧着大部头通宵达旦。因此,出版行业急剧萎缩,各家出版社的库存都堆积如山,业内人人哀叹日子难过。虽然凌云有严子曰助阵,一连出了几本畅销书,但行业的萎缩已是势不可挡,滔滔江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是历史潮流。无论有多少人标榜自己喜欢纸质书,纸质书也终将会和黑胶唱片和古董跑车一样,彻底沦为小众市场的收藏品。但文化产业不会,而是会以书籍、影视、游戏、音乐等更多元化的方式存在并发展,一切的基础在于内容,未来一定是内容为王的时代。

    而丁文采手上掌握的内容资源众多,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没想今天与马如意的见面,却出了个状况。马如意虽然是个混血儿,但中文只停留在“你好,再见,谢谢”的程度。丁文采便为他配了一个翻译,不仅照顾日常起居,还陪着他到处与人会面。偏偏今天早上翻译出门后遇到车祸,当场不省人事,被送进了医院的ICU。凌云毕业十几年,几乎没用过英文,语言这玩意儿,用进废退,因此凌云的英语跟马如意的中文比起来,半斤八两,他只会说“Hello, Byebye, Fuck You”。至于丁文采跟严子曰,就更不用提了,一个是土大款,出国找小姐都要说母语;一个是老古董,他不喜欢英文,英文也不喜欢他。

    要跟老外直接交谈,凌云难免发憷,问丁文采:“你们这儿就没其他翻译了?”

    “有是有,不过都不在。”

    “那怎么办?”

    “直接讲呗,不就是出个书吗,能复杂到哪儿去?”

    凌云吓了一跳,生怕这话惹怒了严子曰。上个月,两人头一回见面,严子曰便对丁文采的印象不好,他跟丁文采交换名片后,丁文采拿在手上,看着念:“严子日!这个名字好,子日,子日,意思是初升的太阳吧?”

    气得严子曰当场发飙:“什么日不日的?你看清楚,是子曰!子在川上曰!”

    丁文采一拍脑袋,哈哈大笑:“是曰,是曰,我说这个日咋这么胖呢。”

    有了上次的教训,凌云事先一再提醒,此次会面非同小可,须小心对待,万不可由着性子,随便乱来。再看看严子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这才放心。三人一起,走进马如意的办公室,还没见到人,先听到一阵悠扬动听的钢琴声。

    严子曰停下来,问:“这是什么?”

    丁文采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是什么?”

    严子曰看了他一眼:“我是问这个曲子是什么。”

    丁文采一拍脑袋:“噢,这个呀,日本的,叫个什么空,噢,对,致苍井空!”

    站在一边的凌云笑了:“丁总,人到中年,还是悠着点好。这明明是久石让的名作《天空之城》。”

    丁文采哈哈大笑:“老弟,我也没说错呀,不管是井空还是天空,反正都是一个空!”

    凌云表面跟着哈哈大笑,实际内心万分鄙夷,明明是胡说八道,却能若无其事地强词夺理,你他妈的脸皮可真厚!

    丁文采仿佛看出他的心思,“嘿嘿”一笑:“你们别看我没读过什么书,我现在不照样养着一批艺术大师?在钞票面前,艺术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要是没有钱,别说弹钢琴,连个琴弦都买不着!”

    还没等凌云反驳,严子曰突然来了一句:“话糙理不糙。”

    见面的效果跟凌云预料的差不多,马如意虽然和蔼可亲,没有所谓艺术家的架子,但双方实在无法沟通,凌云使出浑身解数,恨不得连脚趾头都用上,马如意还是瞪大眼睛,两手一摊,满脸无辜:“Sorry, I do not understand.”

    丁文采也很着急,马如意跟他签的是临时合约,每年只到中国待上半个月,而这回已经到中国超过十天,如果不能及时谈妥,那就得至少再等上一年。情急之下,丁文采急中生智,小声对凌云说:“这老外在中国有个女朋友,我问问,看能不能叫她来救场。”

    接着,一边对马如意做出一颗心的手势,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你的小玥,love,啧啧,过来,Help!”

    马如意奇怪地看着他,丁文采更急了,不停强调:“Love, Help, Love, Help!”

    这下马如意总算明白了,不过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No, No,No, she is my girl friend, not my business partner. I can not get my girlfriend into business.”

    严子曰悄悄问凌云:“他在说啥?”

    凌云也没听太懂,只能靠猜:“应该是拒绝吧,说了好几回No呀。”

    见马如意态度坚决,丁文采也不好勉强,只能小声抱怨:“他妈的死老外,怎么死活不听呢!”

    正在这时,凌云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是周双佳。凌云说了句“Sorry”,走到门外接了电话。

    “你在干吗呢?”

    “开会。”

    “早上我好像看见你了,你是不是在浦东?”

    “没错,陆家嘴。”

    “太巧了!我在国金呢,中午有空一起吃饭?”

    “再说吧,忙着呢!”

    忽然,凌云脑子一激灵,赶紧问:“你的英文挺好的吧?”

    “凑合,毕竟在国外待了那么些年。”

    “太好了!我这儿正十万火急呢,老同学,帮帮忙,过来救场吧!”

    大约一刻钟后,周双佳准时出现了。有了她的相助,接下来的谈话进行得很顺利,特别是马如意和严子曰,两人相见恨晚,相谈甚欢,艺术面前无国界,发现了许多的共同点,有一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觉。比如两人最喜欢的作家都是哥伦比亚的马尔克斯,最喜欢的风景都是德国的天鹅堡,最喜欢的电影都是美国的《闻香识女人》。除了相同,也有互补,严子曰对音乐知之甚少,马如意便请他去听自己的钢琴演奏会;马如意对美食研究不多,严子曰则大包大揽,答应带他去品尝最特别的美味。刹那间,凌云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白云苍狗,绿水悠悠,一座苍茫劲翠的大山,映入眼帘。

    会谈结束后,趁着丁文采去上洗手间的间隙,马如意突然对凌云说:“I like you guys two, but I do not like Ding at all.”

    凌云满脸疑惑,望着周双佳,周双佳笑笑,说:“他说他喜欢你们两个,但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丁总。”

    凌云“呵呵”一笑,说你告诉他,我也一样。

    周双佳照做。

    马如意哈哈大笑,用蹩脚的中文说:“丁的良心,变成狗屎了。”

    这句话凌云听懂了,但怎么听怎么别扭。周双佳也觉得纳闷,问:“What do you mean? His heart is shit?”

    “Yes, I heard so many complaints from my Chinese colleagues, they said his heart had been eaten by dog.”

    “OK, understand.”

    看着凌云满脸困惑,周双佳笑笑,解释道:“良心被狗吃了,那不就变成狗屎了吗?”

    凌云哈哈大笑,说这个老外,还真幽默!

    马如意看看周双佳,又看看凌云,用中文问了一句:“她是你的,女朋友吗?”

    凌云一愣,下意识地看着周双佳,周双佳笑而不语。犹豫片刻,硬着头皮说:“不是女朋友,是女性朋友,多了一个性。”

    “Xing?”

    “对,就是fuck,噢,no, no, no,是sex。”

    “Sex?”

    “对,她是我的女,sex,朋友!”

    “Oh man, my god!”

    看着大惊小怪、叽里咕噜说个不停的马如意,凌云觉得莫名其妙,转头问周双佳:“他怎么了呀?”

    周双佳强忍住笑:“他说你也很幽默。”

    四

    下午回到摩崖文化,凌云跟严子曰大吵了一架。

    吵架的原因在于对马如意稿子的编辑。按照丁文采的要求,稿子里需要插入各种绯闻、热点,与人妖约炮、与公主一夜情,耸人听闻,大开眼界,越刺激越好。凌云觉得不太妥,但没有完全拒绝,马如意在中国没有名气,他出的自传不会有人感兴趣,只有插入跟其他名人的纠葛,才有可能卖得火。

    严子曰却坚决反对。

    “不同意,一百万个不同意!我理解马如意的想法,他是想真实记录一段自己的经历,一段心路历程,如果加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不成了黄色小报?庸俗,堕落,无耻,拿着无聊当有趣,什么玩意儿!”

    “严老师,您先别忙着上纲上线呀,那些所谓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也是他人生经历的一部分呀。”

    “撒尿拉屎也是人生经历的一部分,写不写?他想写的是灵魂,音乐就是他的灵魂!”

    “没说不是呀,但就不让灵魂开个小差,弹完钢琴,再去谈一场恋爱?”

    “那是谈恋爱吗?那是乱搞!”

    “严老师,那不叫乱搞,叫旅途中遇到爱。《廊桥遗梦》看过吗?多少人称赞羡慕呀,没人说是乱搞。还有沈从文写的那个什么,噢,我看过很多地方的云,走过很多地方的桥,喝过很多地方的酒,爱过很多正当好年华的女子。也没有人说他乱搞呀?”

    “拜托,记不得就不要乱讲,沈从文是那么说的吗?他明明说的是只爱过一个正当好年华的女子!”

    “可他没有做到呀,他跟那个什么丁玲,还有冰心,还有谁谁谁,纠葛多着呢!”

    “胡说八道,强词夺理!”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闹得不欢而散。严子曰拂袖而去,凌云站在原地发呆,本想主动道歉,安慰几句,再一想,他不是三岁小孩,自己也没有错,不能每次都去哄,哄多了,反而宠出一身的坏毛病。

    这时,王胖子探头探脑地进来,望了一眼,问:“老大,又跟严老师吵架了撒?”

    凌云一愣:“你们听到了?”

    “听到了,关着门都听到了,严老师的喉咙那个大嗦!”

    凌云无奈,勉强笑笑:“听就听到了吧,没什么,工作上的事,争执了一下。”

    “老大,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严老师这个脾气,真是够臭的,早晚会害了他。”

    凌云有点不满:“你找我什么事?”

    王胖子压低嗓门,神秘地说:“老大,我听说呀,北京总部派来了一个钦差,正在秘密调查吴总。”

    凌云吃了一惊,总经理吴仁宝跟总部不和,在公司里是人尽皆知的事,之前双方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但因上海这边业绩过硬,吴仁宝威信又高,总部投鼠忌器,奈何他不了。但区别在于,以前的争吵都是明刀明枪,放在台面上,像这样派秘密警察的事,之前从未有过。

    王胖子看凌云没有做声,又提醒道:“老大,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吴总的学生……”

    凌云苦笑道:“我只是一个干活的,干活的能有什么事?”

    王胖子犹豫了一会儿:“我还听说,发行部的夏西南跟钦差走得很近……”

    凌云又吃了一惊,发行总监夏西南也是吴仁宝的心腹,这厮个子不高,头和脚都很小,中间挺着一个圆鼓鼓的大肚子,左边脸颊有一颗巨大的黑痣,黑痣上长了三根长毛,被他看得像宝贝似的,说专门请庙里大师看过,此黑痣主富贵,三根长毛分别代表了福、禄、寿……也是仗着大师撑腰,夏西南的手脚素来不干净,凌云虽然没有参与其中,但也看得清楚,每年的营销推广,外面的发行点,真要认真查,样样都能挑出毛病。但这种事情,到处都有,几乎成了行规,水至清则无鱼,没有谁真正当回事。

    但关键在于,吴仁宝是不是也知情?

    如果他真的知情,如果夏西南又真的反戈一击,那这次吴仁宝怕是凶多吉少,拔出萝卜带出泥,下面出了事,上级也逃脱不了干系。但人人都知道,吴仁宝对他有恩。当年夏西南进公司时,长得獐头鼠目,猥琐不堪,连个正规文凭都没有,干的也就是打杂跑腿的活,每天缩头缩脑,处处被人欺负。是吴仁宝将他破格录用,调入发行部,之后更是一路提拔,升到了总监的宝座,这才有了他现在的人五人六,趾高气扬。

    没有吴仁宝,哪里会有夏西南的今天!

    姓夏的不会忘恩负义、狗咬吕洞宾吧?那他以后在公司里也不好混啊!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连脸都不要的人,以后又如何服众?想到这儿,凌云有点放心了,对王胖子说:“我知道了,这事先别跟别人说。”

    王胖子看上去有点失落,说了声“哦”,怏怏离去。

    凌云马上又想到,钦差很可能会找自己了解情况,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己先得做好准备。

    刚打开电脑,找到几个文件,手机“嘀嗒”一声响了,拿过来一看,周双佳发来一条微信:“上午的工作,凌总还满意吧?”

    凌云哑然失笑,怎么回事,周双佳怎么变得这么客气?也就装模作样地回道:“呵呵,满意,非常满意,真的谢谢周董雪中送炭啊!”

    “哈哈,你我之间,就不必这么客气了。对了,我看你们那个严老师跟天和的丁总意见很不一致,你们回去没吵吧?”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厉害!说实话,已经吵过了。唉,没办法,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要不要我帮忙?”

    凌云一愣,想了想,开玩笑道:“要啊,摆平他,非得周董亲自出马不可!”

    “行,这事交给我了。不过,这次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什么啊?”

    “呵呵,其实没什么。下个月有个大学同学聚会,我想你跟我一块儿去。”

    “噢,这事啊,没问题,你的同学不就是我的同学吗?虽然不是一个系,但怎么说也是校友,应该的。”

    “不许带家属啊。不是说你,是大家都说好了不带。”

    “当然,这个我懂。”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

    电话里的周双佳明显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宋赟也会来。”

    凌云又愣住了,看着桌上崭新的联想笔记本,记忆回到了1999年。那一年,正是因为宋赟的横刀夺爱,他才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带,买了生平第一台电脑。想起当年吃糠咽菜的日子,凌云豪气冲天:“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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