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并不晓得此时军舰的险境,因为严寒,浪浇上甲板就是一层冰,由于层层加厚,军舰前甲板已经开始下沉,如果不及时砸掉积的冰层,军舰就会一头扎进大海。舰长破锣一般的嗓门在舱室里回荡着,水兵舱里先是一阵沉默,过了片刻,水手长便从吊铺上滚了下来,自说自话道:看来不玩命,我们全都得葬身大海!说着,朝腰上拴了一根手臂粗的麻缆绳,接着抄起一把挂在舷壁上的太平斧,顺着水兵舱的铁梯一阵风似的走向通向右舷的水密门。此时,水密门已被结了冰的海浪冻住,水手长拧开把手,用太平斧将水密门敲开,瞅准两个巨浪之间军舰短暂的平衡,一下冲上前甲板,砸着冰层。水手长砸冰的时候,帆缆班长就蹲在水密门外拽着拴着他身子的麻缆绳,这样万一被海浪卷下海,还可以把他拽上来。那刻,水手长真的成了一只凌风挺立的仙鹤,伸展着翅膀似的双手平衡着身子,一下接一下砸着冰层。而舰长就站在指挥塔上,手里拿着话筒指挥砸冰。
驾驶室的玻璃窗已经全部被冰糊住,整个军舰成了一个冰疙瘩,舰长只能站在露天的指挥塔上操舰。前甲板的厚冰终于一层层砸掉,下沉的舰首又像被抽了几鞭的小毛驴脑袋,又高高地昂了起来。而站在指挥塔上的舰长,真的就像是骑在毛驴背上的阿凡提了。
两个小时后,副舰长马文经上指挥塔接更,走到舰长身边,喊道:舰长,你下去休息吧,我来接更了!副舰长连喊了两声,舰长居然没有反映,还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身子朝前倾着,看着远方海面涌过来的一个个巨浪。指挥塔护栏上全是一串串的冰凌,舰长海呢绒帽子上也是冰凌,整个人就像一座冰雕挺立在那里。
马副舰长拍了拍舰长的后背,大声喝道:舰长,你该下更了!可是连拍了两下,还是不吱声。马副舰长走到舰长面前,这才发现,舰长已经冻僵了。可是他的眼睛仍然瞪得像铜铃,凝视着远方。右手拿着的扩音器,仍举在面前。马副舰长这下慌了,连忙叫来军医和水手长,将舰长抬下指挥塔。
那时候,我正躺在吊铺上修改舰长的检查,当我收完最后一个标点,就听见扩音器里传来冯政委的喊声:全舰除了值更的,全部到舰长室门口集合!听到这一声喊,我便滚下吊铺,沿着水兵舱的铁梯朝中央军官舱冲去,我跑到舰长室门口,看见舰长正仰躺在床铺上,身上冻成冰砣子的呢制服和皮大衣已被军医用剪刀铰开,舰上官兵除了值更的,已经全部排着队站在舰长室,等着用自己的体温来焐舰长,我排在最后一个。当时海上气温已经下降到零下十多度,我们军舰又没有暖气,微弱的电炉又没有多少热气,水兵脱光了衣服搂住舰长冰冷的身体,过不了多久身上的热气就吸走了,于是下一个又接着上来搂住继续焐,当轮到我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以后了,我解开上衣,将十八岁的胸脯贴上舰长冷得像一根硬邦邦冰棒的身体,舰长就像是睡着了似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微笑。我不明白此时的舰长为啥脸上会露出笑容,是他说出了心中的秘密,还是我为他整出了很有思想高度的检查?
全舰官兵都用身体将舰长焐了一遍,但他还是没有醒过来,后来,军医只好从他的衣柜里拿出一套新的呢制服套到他身上,并在他的脸上覆盖了一面海军军旗。那面海军旗是我从信号旗箱里取出的一面新旗,当我将绣着海军军锚的旗帜盖上他的身子的时候,我真的不敢相信,舰长从此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三天后,桅杆上挂满冰凌的军舰终于返航进了军港,靠上码头后,我将那份整好的检查送到冯政委面前,道:这是舰长口述后由我整理的检查。政委接过后,连扫都没有扫一眼,就撕得粉碎,随手扔进了大海。
潮涨潮落,光阴荏苒。二十年后,我进北京当上了海军作家,我之所以能当上军旅专业作家,就是因为舰长在风暴来临前给我讲的那个故事的诱惑,总觉得这辈子如果不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就不配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海军水兵,其实我这些年写的大多是满纸荒唐语,而这个故事却一直不敢写,我知道即使是写出来了,也找不到地方发表。于是更多的时候,我只好坐在家里胡编乱造。我心里明白,写这些胡编乱造的小说,就跟替舰长写检查一样痛苦。一天,我又坐在家里编造开了,这时收发室的通信员送来当天的报纸,我扫了一眼,突然发现报纸角落里登了一条短讯,说是有个叫姚墨子的江南女画家来京举办水墨画个展。看完这条消息,我连忙扔下手中的笔,蹬了一辆自行车赶往中国美术馆。走进展厅,看见头件作品是一幅大写意的人物:一组苍劲的礁石上,站着一个海军军官,手中拿着一枝墨梅,眼睛眺望着远方的海面,此时,海面上巨浪正在翻卷,一个狂浪已经砸上礁石,惊起滔天浪花,打湿了军官的呢制服。那刻,我完全被这幅水墨画的气势震慑了。我举起右手,朝画面上的军官行了一个举手礼。行完礼回过头,忽然看见身后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她的头发已经梳成一个发髻盘在脑后,脖子上扎着一条白丝巾,凭直觉我一眼就看出,老人就是姚墨子,但我没有跟她说话,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我只是慢慢地品味着挂满展厅的作品。我发现展厅里的每幅作品,都画着一个海军军官,除了第一幅是一个人,其余的都有一个女子相伴。画面的背景一看就是江南的梅城,因为那满天盛开的梅花已经告诉了我,还有那亮着蜡烛的四合院,那座舰长不止一次给我讲述过的梅花山。
看完展览,我走到门口摆着的一本签名簿前,拿起搁在桌子上的毛笔签了名。
我放下手中的笔,突然捂着脸哭起来。
责任编辑 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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