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伊刚从汽车站出来，就碰到了王舒，他留了一个莫西干发型，头发染成了银白色，一身西部牛仔打扮跨在摩托上，摩托明显经过了改装，钢管和新上的油漆闪闪发亮。 王舒和“小红帽”同时跟谢伊打招呼，谢伊受宠若惊，跟王舒打了个招呼，向“小红帽”的摩的走去。 回学校吧？ “小红帽”热情的询问，露出两颗洁白的大门牙，他标志性的憨厚笑容。 谢伊点头，“小红帽”下车帮谢伊接行李。 生意怎么样？谢伊问。 唉，今天没什么人，就跑了两趟，我收工了，还没吃饭呢，三块钱顺路带你回去…… “小红帽”边说边不经意的瞥了眼王舒。 王舒发动摩托，发动机发出“轰隆隆”的巨响，他脚尖抵地，摩托向前移动。 谢伊，我送你回学校！ 他在谢伊身旁停下。 诶？ 谢伊还正纳闷，王舒已接过他手里的行李，往摩托车上放。 免费接送老同学！ 王舒大声说，更像是说给“小红帽”听的。 王舒载着谢伊往职中飚去，经过洣水大桥时，谢伊被大风吹得直打哆嗦，紧紧的把背包搂在胸前。 你怎么一个人这么早回来了？ 我想考的都考完了，待那边也没什么用。 “牛！”王舒伸出一个大拇指，回头对谢伊笑。 你怎么没去铁路上？不是可以顶你爸的职吗？ 过几年再说吧，铁路上最无聊，年轻人谁稀罕那破工作，还是开摩的比较爽！ 再破也是铁饭碗啊。 那种地还是金饭碗呢，再怎么着也饿不死种地的农民，耕田种菜，自给自足。 但真要遇到天灾人祸，最先饿死的就是农民。 切，你看“小红帽”一家，过得多滋润。 并不是每个农民都有他家那样的条件，再说开摩的也不是个长久的事吧？ 那倒是，最近他就快要崩溃了，恨我恨得咬牙切齿，哈哈！ 什么事？ 我现在每天专门接送职中的女生，只收半价，美女免费，怎么样？ 王舒得意的扭过头，谢伊也笑了起来，也只有他才干得出来这种事。 你太缺德了。 这哪叫缺德？我这叫学习雷锋好榜样，学校的女生们不知道多高兴，每天排着队等我的车。 那你还不戴个雷锋帽？ 绿帽子我可不戴，我只戴雨衣。 什么雨衣？ 我现在每周约一个女生，搞中部大开发。 开发啥？ 日后再说，你不懂，累！ 那你多保重…… 两人瞎掰扯了一路，不知不觉就到校门口了，果然好几个女生在等王舒的车，谢伊一下车，几个女生争先恐后的往摩托上挤。 王舒对他眨了一下眼，他会心一笑。 谢伊在食堂吃过饭，回到住处，他是班上第一个返校的，学校没有开课，他蒙头睡了一觉。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发现窗外原本灰蒙蒙的天忽然明亮起来，灿烂的阳光斜照到床边的墙上。 他打开房门，走到走廊的栏杆边，教学楼前的大树枝头都换上了新绿，俯瞰楼下进进出出的学生，有的女生已穿上了短裙，长发飘飘的行走在斑驳的树影下，俨然已是初夏。 谢伊趴在白色的栏杆上晒了会太阳，感觉全身燥热起来，他脱掉外套，露出一件长袖格子衬衫，还是有点热，又把两个袖子挽了起来。 “吱”的一声，旁边的画室大门打开了，他看到一个女生从画室走下楼去。他们班的人都不在，画室应该被锁上了啊，他觉得有点奇怪，便向画室走去。 他轻轻推开大门，画室里一改往昔的热闹，空空荡荡，只有一缕斜阳中的灰尘在寂寥的舞动。 画室一角坐着一女生，背对着他在画画。 他走近，才发现是小优。 小优抱着画板在画漫画，她看到谢伊很是意外。 诶？你们回来啦？ 谢伊微笑着点头，她说的是“你们”，表明她关注的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他们整个班级。 叶老师把你们班的画室让给了我们班，我们素描课都在这里上。 她刻意解释了一番，其实她不说，谢伊也大致猜到了。 谢伊看到画已基本画完，典型的日式漫画风格，落款写着“小优”两字，时间是2002年4月13日。 你叫小优？ 尽管打过几次照面，印象深刻，谢伊却只知道她是高一美术班的，不知道她的名字。 小优点头确认。 我叫谢伊。 我知道，学校谁不知道你啊？ 她笑起来很可爱，好像谢伊是讲了个冷笑话。 谢伊反倒不好意思了，只能干笑，他本是出于礼貌，问了别人名字也自报一下家门。 忽然一阵可爱的音乐响起，小优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玲珑的诺基亚手机，原来是手机铃声。 我接个电话。 她对谢伊表示歉意，走到窗边，背对他，接起电话。 喂，爸爸，我在学校……嗯，不回去…… 小优压低声音讲着电话，谢伊还是隐约能听到，他回头看了眼小优消瘦的背影，又翻了翻凳子上的一本少女漫画，筱原千绘的《天是红河岸》。 自从这次画室偶遇之后，谢伊和小优经常在校园里碰到，尽管就相互打个招呼，谢伊还是能感受到小优对自己的好感，偶尔还能看到她同行的同学跟她打趣，像是开她和他的玩笑。 小优的同伴可能在说他喜欢她吧，他想。 五一劳动节前夕，班上同学都回到了学校，集体到市里参加美术联考。 联考没有谢伊想象中那么难，考试内容中规中矩，素描是人物头像写生，色彩是静物写生，设计是画适合纹样，都是平时练习最多的。联考主要是考基本功，但想得高分也并不容易。谢伊算是正常发挥，应该问题不大，有可能的话，他更想去外省读大学，那样联考的分数就没有意义。联考对于他来说仅仅是一个备选了，考得好就是上了双保险，外省艺术类本科都是提前批录取，没有录上可以根据联考成绩和文化考试成绩参加第一批录取，还有机会被省内的重点大学录取。 联考考完，大家把全部精力都放到了文化课复习上，连“五一”假期都取消了。 然而，教室里的备考氛围并不是想象中的寂静无声、埋头奋战，只要叶老师不在教室，教室就秒变菜市场，熙熙攘攘，鸡飞狗跳，大有恶战前的醉生梦死之势。 一连串的脚步声逼近，靠走廊窗户坐的同学打起手势，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这算是相当大的进步了，换作以往的自习课上，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该聊天的聊天，该嗑瓜子的继续嗑瓜子。 叶老师手里拿着几封挂号信进了教室，瞟了一眼坐门口第一个座位的男生，政治课本都拿倒了，她伸手把他课本翻转过来，后面传来几声嬉笑声。 男生淡然的扶着课本，趴在课桌上埋头复习。 叶老师走到谢伊身旁，递给他一封信，又随手丢给同桌的林薇薇一封。 谢伊原本四月份返回学校时就把座位搬到讲台前了，早上在食堂吃早餐时，林薇薇特意找到他，说她很忐忑，思考了好久才下定决心想请谢伊帮忙。谢伊倒是很直率，要她有事直接说。林薇薇说想要他辅导一下文化课，谢伊回到教室就把课桌搬回她旁边，于是又成了同桌。两人还被李逸狠狠的取笑了一番，李逸被林薇薇追着在学校里狼狈的跑了一大圈，最终以后背上挨了一记重拳而结束，场景像极了谢伊刚到职中那天，因他们俩的追逐，让谢伊还没进画室门就挂了彩。 叶老师并没有离开，她在等两人拆开信封。 谢伊拿起信封，信封右下方印着“北京服装学院”的文字和标识，他看了眼林薇薇手里的信封，是“北京广播学院”寄来的。 他小心翼翼的把信往一头倒了倒，从另外一头撕开信封，拿出一张专业合格证，上面标注专业：服装设计，素描：91，色彩：106，总分：197，全国专业排名：13。 北服只需要考两门专业课，每门150分，总分300分，考试难度很大，特别是服装设计专业，全国排名最好，判分很严格，一般只要及格就能过线。 林薇薇看完信，转向谢伊和叶老师，伸出两个手指，做了一个“成功”的动作，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谢伊也以同样的动作回应，抬头看叶老师，她已向讲台走去。 叶老师站到讲台上，心情大好，她清了清嗓子。 现在联考也考完了，所有学校的专业考试都结束了，同学们暂时把专业课都放一放，我们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全力复习文化课。大家一定不能掉以轻心，再痛苦也要撑过最后这六十天，以后你们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大学没人管你们。今年是我们学校专业考得最好的一年，李逸过了中央美院的专业线，谢伊、林薇薇、肖伟也都拿到了多所重点大学的专业合格证。文化课是我们最后，也是最难打的一仗，每年我们的同学都是栽在文化课上。所以！请大家切记，不要以为是为我复习，见我来了才装模作样的看书，往年一个本科都没考上，我们老师工资照样发，地球也照样转…… 叶老师在台上激情澎湃的讲着，李逸有气无力的趴在课桌上，刘慧雯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林薇薇递给谢伊一张纸条，谢伊打开，上面写着“一起去北京！” 谢伊提笔接在下面写下“考完再说吧”递回去。 林薇薇的纸条马上又递回来了。 纸条上写着“我跟医生分手了”。 谢伊跟着写“然后呢？”。 “给你看我写的小说”，林薇薇拿起一个记事本和纸条一起递给谢伊。 谢伊好奇的打开记事本，扉页上写着——艺考少女与禽兽牙医的情与欲。 他合上记事本，沉思了一会，面无表情的把记事本丢到林薇薇桌上。 看一下嘛！ 林薇薇小声说，对谢伊做可爱状。 讲台上的叶老师苦口婆心的给大家打着气，“大家要相互敦促，鼓励，多做题，多看书……” 不看！ 谢伊愤怒的说，正好接上叶老师的话，教室一下安静下来，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大家都看向谢伊。 林薇薇低头忍住笑，装出与自己毫无关联，叶老师不明所以，敲了敲讲台。 安静！ 她喊了一句，教室又回归平静。 谢伊站起来，把椅子翻过来放到课桌上，他把座椅搬到讲台边上，放好凳子，坐下。 叶老师默默的看着谢伊完成一系列动作，轻轻叹了口气，见林薇薇露出一丝骄傲的神情，似笑非笑。她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林薇薇和谢伊闹矛盾的事，她特意问过李逸，李逸八九不离十的跟她讲了一遍，有关谢雨霏的部分，谢伊也没跟他多说，他自然不懂。 叶老师隐隐有些担忧，没想好该怎么跟他们谈。刚才一进门，看到他们又成了同桌，居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没想到这两人又来一出。 算了，再好的老师也断不了学生的感情案，特别是这个时期，就随他们去，她想。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没？没有就继续复习！ 她想赶紧抽离，家里孩子还等着她喂奶呢。 我有！ 她正准备离开讲台，听到台下一个声音传来，大家目光齐刷刷的转向刘慧雯。 刘慧雯已经站起来，她走向讲台。 大家都露出惊诧的眼神，又像是有无限的期待，等着好戏上场。 刘慧雯站在讲台上足足沉默了一分钟，站在她旁边的叶老师耐着性子等待着，教室由恬静慢慢变得有些躁动了，她终于开口了。 我从来没有站在讲台上说过一次话，如果今天不说，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因为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做学生。一直以来，很多同学都看不起我，甚至说了一些难听的话，但我还是想说，没关系，我们永远是同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选择，也都有自己的理由，只是社会给我们的选项太少，所以我们才会被迫做出违背自己意愿的决定。我知道，这不是放弃的理由……虽然最终十几所学校一所都没过，联考也考砸了，但我不遗憾，我已经尽力了。 台下一片死寂，台上的刘慧雯眼角湿润了，开始有点哽咽。叶老师默默的看着她，不禁想起多年前的自己，那么赤诚，那么勇敢，却又那么无奈。 过了七月，我就满二十了…… 她停顿了一下，抽了一下鼻子，笑了笑，继续说。 我想邀请大家高考完，都来参加我的婚礼。请所有的同学加油，期待大家的好消息！谢谢叶老师，谢谢同学们…… 她向叶老师鞠了一躬，又面向所有同学鞠躬。 所有人都愣了，忽然掌声雷动。 走下讲台的那一刻，刘慧雯觉得异常的轻松，眼泪不受控制的涌了出来，她没有擦，就随它在脸上、脖子上肆意的流淌。 她感觉到泪水是烫的，流到嘴角，咸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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