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平

    杭州湾—这一个使人永远眷念，永远留恋的海湾呀！

    那浩渺辽阔的东海海空，天鹅绒似的，蓝玉一般的水色，一片无际的铁板沙，被风吹去了浮沙，闪着盐晶光辉的盐泽，和层叠起伏着的雄伟的九峰山头。

    在苍茫的暮色和无边的月光里，沿了一条悠长的海岸线，那是我们无限大的国土的边线，我默默地踱了两个夜晚。

    在那里，我曾听到浪涛向堤塘扑击的声音，也曾听到在广场上，千百个壮丁操练时发出的悲壮的吼声。我曾看到海鸥泼刺的飞姿，也曾看到海防哨兵坚毅沉着的神态，和在飘渺的烟波中，渺小的敌舰的淡影。

    每当临睡的时候，我总要跑到三层的屋顶上（我是宿在海滨俱乐部的），怀着一种诉说不出的心情，定神地望着凝在月光和水光的交蒙着的银雾中的那和平的海滨，和平的土地，和平的人民，生息在国土上的和平的一切。凉夜的海风就似一种暴力，一阵阵迎面压来，我不期而然地想起明季的倭奴（Aina），想起戚继光，更不期而然地记忆起刚在白天参观过的黄山顶上坚实强固的堡垒，沪杭公路下曲折周密的战壕，和XX长筒短而截铁的谈话：“守土抗敌，是我们军人的本分，在我驻守的地方，如果轻易让一个敌人踏上岸来，我就不姓X，你知道这里的工事非常坚固，这种工事是出乎敌人意料的，他们纵付极大代价，也决不能轻易上岸。”这样，我就从心底发出微笑，走下楼，安然入梦。

    却万想不到，在我离去乍浦的第五天，自江苏柘林起，迤西沿漕泾，戚家墩，金山卫，金山嘴，至浙江的金丝娘桥，全公亭以至乍浦，数百里地兵卒驻守XXX师奉令调到中路去了，接防的是原驻守XX的XXX师，XX距乍浦只三十五华里，徒步走起来，四五个小时是准可到达的了，然而到第二日的深夜还始终没有来。

    更万想不到，竟为东战场的战绩上，留下了这样一个最深最惨痛最不能泯减的创痕！

    敌人得到了当地耆绅兼汉奸的报告，就在11月5日拂晓，开始避重就轻地在金丝娘桥登陆，一长串的敌舰就在离岸十里附近的海面向各处施放排炮。平湖县城距海岸只二十七华里，那密如连珠的巨大的炮声轰醒了全城的居民，有的睁大了半醒的睡眼，有的吓得面无人色，在街上四处乱跑。

    六点零八分，前方来了电话，说是敌人在金丝娘桥已经登陆，用木筏偷渡的。炮声已愈来愈密，还夹杂着五百磅以上的炸弹爆裂声，县政府里的玻璃窗，都被震得格格作响。

    前方又来了电话，敌人登陆的数目已增加到八百，一路向西面全公亭进攻，一路往北进袭新仓。

    全公亭到乍浦只有十二里，正巧有我炮兵X旅某连留守（不是驻守）在那里，可是连长却并不丝毫退缩，他只是接二连三地来催子弹：“快快送子弹来！”“子弹送出没有？敌人已经逼近了！”“敌人已进入我们阵地了。”

    不到五分钟，电话又来了：“王排长挂彩了！”

    两分钟后，电话里又传来了连长急迫而又嘶哑的声音，叫人听了非常难受：“张排长和他的队伍，全牺牲了！”来不及说完，敌人的炮火已经杀害了我们这位忠勇壮烈的青年连长了。

    听电话的是县长丘远雄，他的精神是值得钦佩的，他一方面同样向上峰接二连三地催讨救兵，一方面迅速调集了城乡壮丁和警察，赶往抵抗。虽然这些壮丁是他接任一月以来才训练出来的，但是他们谁都认识得很清楚，必须和敌人拼命，不能让敌人不付任何代价，随便就侵占了自己的乡土。

    全县警察和受训的壮丁，仅有二千左右，而受训的壮丁中间，大部分是平素被人认为最凶恶的“盐枭”，他们从来就被人漠视，从来就没有得到过人们一点点恩惠，终年在饥寒交迫中过着非人的生活。然而，在这次抗战中，他们却为国家尽了最大的努力，海滨那些寥长坚固的工事，都是他们夜以继日，忍饥耐寒地构成的，而当敌人登岸的时候，他们却个个挺身而出，拿起了被缴剩下的八百支钝锈了的枪支，极少的子弹，站在最前线。他们虽不曾制止敌人的猖獗，几乎全部，在敌人猛烈的炮火和弹尽粮绝下，都作了壮烈的牺牲。然而，他们也在中国抗日的史实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他们横洒在海滨的殷红的鲜血和含笑的脸庞，告诉了敌人，中华民族千百万民众，即使是极穷苦和无知，也决不甘心做敌人的奴隶！同时也告诉了我们，他们是一群最善良的人。

    敌人大批登陆，舍平湖而北进金山县，7日下午即渡过黄浦江，截断了沪杭铁路。

    往者已矣，由它成为一个猜不透的谜。去吧，只愿，只愿我们能够接受这一次血的教训，并记住这一个惨痛的创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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